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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想要降低雙手亂晃、發出怪聲的頻率,我必須保持十分清醒的頭腦。那個治療師——朗達,她開始教我如何通過傾聽自己的呼吸來控制自己,但這對我來說非常困難。上車之前,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雙手,也無法聽清楚那些警察到底對伊爾莎說了些什麼。
「你運氣不錯,正好我今天值班,」伊爾莎說,「警官們又肯讓你跟我走,業主也沒打算起訴。否則的話,搞不好會發生一些更糟糕的事情,後果不堪設想。」
我的語速越來越快,相信總有一種樹是伊爾莎感興趣的。如果我能在到家之前把所有的樹快速說個遍,也許伊爾莎就不會再用那個冰冷、生硬的聲音跟我說話了。也許那樣的話,她就會恢復往常的聲音。
她說:「真希望皮埃爾沒跟你講那棵樹的事,對一棵古樹如此痴迷到底有什麼用?」「我覺得非常有用。」我說。
這才是「真實」的定義,真實意味著可靠,像畫一條直線一樣簡單。
我喜歡伊爾莎,很高興她此刻能和我在一起。我不想弄得她不高興,也不想讓她不信任我。因此,我提也沒提「真實」這個詞。
過了一會兒,伊爾莎開口了。我想她可能是在對我說話吧,但又並不確定。直到她叫了我的名字——教名,我才確定她是在對我說話。「你知道自己很幸運吧,彼得?要不是這個星期五我正好值班,你現在可能已經在九九藏書青少年管教中心甚至監獄裏面了——你年紀不小了,足夠被當作成年人對待,沒人會知道你在那兒。這事兒很嚴重,你懂嗎,彼得?」她說。
「我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為什麼你說她沒事?」「你聽著,彼得·馬奇。」伊爾莎說道。我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手臂和嘴巴,不要亂晃,不要發出怪聲,但這非常困難,因為伊爾莎說話的方式讓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不喜歡她用這種方式對我說話,胸口怦怦跳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意味著所有的美國黃松都能在氣候變化中生存下來嗎?」
伊爾莎有點像一棵樹,比如說,她行動緩慢,而且不會讓我感到焦慮或不自在。過了一會兒,伊爾莎把戴著銀環的右手挪到擋位上,發動了車子。我感覺到發動機在腳下轟隆作響,就把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也調整成同樣的頻率。我把聲音控制得很小,這有難度,可我很想聽伊爾莎告訴我樹林里究竟發生了些什麼,為此花點力氣也是值得的。
伊爾莎伸出一隻手,揉了揉眼睛,說:「那就說不定了,彼得。這一棵之所以生長在這裏,大概是因為它產生了某種基因突變,能適應較為濕潤的環境吧。有可能整個奧林匹亞原本就是一大片原始森林,而這些古樹只不過是存活下來的最後一部分。至於美國黃松最初到底是如何出現在這裏的,依然是https://read•99csw.com一個謎。」
就這樣過了好久,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終於,伊爾莎再次開口了。
「我很小心,」我說,「我只是想去看看鷹樹。」我扭過頭來看她的雙手,發現那兒有個影子,正在來回移動。後來,我才明白那個影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原來是伊爾莎正在搖晃腦袋,不,不。
「你回去要好好跟你媽媽認個錯,」伊爾莎說,「你最近進步很大,彼得,正在學著怎樣好好跟別人溝通。但我想,她應該會把今天這件事看成是一次退步。」伊爾莎的聲音在我腦中膨脹起來,胸膛怦怦作響,「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彼得,回去必須得好好認錯。」
伊爾莎沒理我,她還在繼續說別的事情。「我給你媽媽打了電話,」伊爾莎說,「她沒事,已經知道你在哪兒了。我現在把你送回家,然後我們得好好談談。」
伊爾莎是唯一一直叫我彼得的人。她似乎怎麼也記不住我現在的名字叫馬奇。我沒有糾正她,因為我覺得她好像壓根兒就無法理解這個名字。當然,伊爾莎是給我施洗的人,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叫我的全名——彼得·馬奇·王,所以我也就沒太在意。
「好吧,」她說,「沒錯,鷹樹——如果它真是一棵美國黃松的話,很有可能在這裏還是一片草原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經歷過無數次的大火。它的周圍逐漸長出了一大片read•99csw•com河岸林,作為其中獨一無二的美國黃松,它在環境變化的過程中生存了下來。它大概是這裏的第一棵樹,不知怎的,也成了最長壽的一棵。」
她大概不知道我在LBA樹林里看見了些什麼吧。於是,我開始說自己見到的每一種樹的名字。我說到道格拉斯冷杉,解釋它們在美洲原住民語言中的名字和拉丁學名。我看見了紅榿樹、大葉楓、西部鐵杉樹林——美洲原住民叫它們馬魯馬普,拉丁學名叫作Tsuga heterophylla。還有西部紅雪松。可我依然沒能看到——沒能近距離看到一棵古生的美國黃松。皮埃爾說的,鷹樹可能就是一棵美國黃松。我還沒來得及接近鷹樹,仔細審視一番,就被警察叫去坐進了伊爾莎的車裡。
我沒能再聽伊爾莎講更多關於鷹樹的故事——我們已經到了家門口,那個有藍色信箱的房子門口。
「啊,彼得·馬奇。」
「上帝保佑你,彼得。」
「我不相信上帝。」我提醒她。
「好吧,」伊爾莎說,「可你摔下來過。你必須承認自己摔下來過好多次。警察說你當時正在樹和樹之間跳來跳去,這麼做是很有可能摔下來的。如果沒人知道你在爬樹,你又摔了下來,後果就會很嚴重。」
我沒有告訴她這一點,更沒有說她的故事其實並不真實,因為媽媽曾告訴我,儘管我對事實證據了解得十分清楚,但出於某些原https://read.99csw.com因,直言不諱總會讓許多人感到不快。
伊爾莎給我講的故事或許對她來說是真實的,但一點都不符合邏輯。它們並非不偏不倚,卻在某種意義上讓伊爾莎覺得很重要。
除了實事求是和坦誠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樣與人相處。所以,有時候我乾脆什麼都不說。於是,身體里的能量只好從亂晃的雙手和嘴裏的怪聲中釋放出來,而非平靜的對話。
坐在伊爾莎的車裡,我的雙手慢慢安靜下來,胸口怦怦作響的感覺逐漸消失。嘴裏的怪聲一點一點變輕,最後只剩下腦子裡隱約的回聲。
「你媽媽在車站等了你一個小時,她打電話到學校,學校打電話到巴士公司,巴士公司又打電話到警察局和消防局。警察和消防員搜索了學校附近的每一棵樹。她已經在家裡等了你整整兩個小時,堅信你不是被困在樹上就是摔下來受了傷。」
我不知道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她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友善的伊爾莎了。也許,我想,世上還有另一個伊爾莎,就是這個開車帶我回家的人,而不是那個說話輕柔的伊爾莎牧師。
「彼得。」她說,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再開口。然後,她又叫了一遍我的教名: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伊爾莎握著方向盤的手。她左手戴著一個金色的環,右手戴著一個銀色的環。銀環上有一些裝飾物,雕刻成樹葉和樹枝的形狀。我開始仔細打量她的雙手read•99csw•com
我什麼也沒說,只顧著一邊與發動機聲保持同樣的頻率,一邊聽伊爾莎的聲音,肚子也開始咕咕叫。現在,我只想要一樣東西。
「好吧,上帝一定相信你。」伊爾莎笑了。她抬起戴著金環的左手,把臉上的頭髮往後捋了捋。
「我從來沒有被困在樹上過。」我說著,眼睛看向車窗外。我們正路過一片小小的紅榿樹樹林,它們一棵棵傾斜著生長,彷彿是在彼此依靠。
我想聽她往常的聲音,那個讓我覺得很舒服的聲音,彷彿樹林中潺潺的流水聲,在我腦中留下愉悅的迴響,但她沒有在車裡用那種聲音說話——她根本就沒有給我任何回應。
一棵樹的樹枝可以是真實的:這意味著它結實、牢靠,可以支撐足夠的重量,讓人穩穩地掛住或站上去;意味著這根樹枝沒有腐爛、生蟲或者病弱無力。我聽邁克舅舅說,「真實」還可以指某樣東西不偏不倚,符合直線的測量標準。
「比薩,」我說,「義大利香腸,我餓了。」
我喜歡伊爾莎的聲音,儘管她總是說些我不能理解、無法相信的東西。伊爾莎喜歡說她相信的東西,比如一些奇妙的故事:這些故事里總會有上帝、奇迹,或者另一些寫在《聖經》裏面的東西。她把這些東西稱為真實,可我不認為她所說的「真實」和我以為的「真實」有著同樣的定義。
我在車裡大聲說了好長時間,都是關於樹的事情,但伊爾莎似乎對此沒什麼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