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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拔8月3日開始,爸爸。」
「我在思考的就是永恆,我猜。」
「要是我們在選拔賽前出行呢?」
「像是一個不同的世界,」我感覺到鼓勵,繼續說,「奶奶和爺爺喜歡那裡。」我看到一道熟悉的陰影掠過他長滿粉刺的臉。他和我父親一直很親近。「還在為他們難過,嗯?」
「開車去?」
「那就我跟你呢?」
「我記得我也那麼玩過。」我說,一邊側坐到床上,捏了一下他的小腿。安東尼正處於不怎麼喜歡被人觸碰的年齡。「有些夜晚,我試過接住一千次。」
「沒成功。我在這裏沉思人生的意義。」
她的眼神突然變成了30歲的人才有的眼神。宇宙有一條定律:你說出口的話總會回到自己身上,而且完全是一模一樣的語氣。「爸爸,」她說,「理智一點。」
「嗯,我在想,如果我們趁機來一次公路旅行或許會很好玩。我們四個。賈斯伯也去。我們可以嘗試露營,或者住好的酒店,也可以二者結合。游游泳,吃吃東西,看看名勝。一次家庭冒險。你看怎麼樣?」
「我知道,爸。」瞟一眼電腦屏幕。或許史黛西正在寫,尼爾的新髮型不如以前的可愛,或者艾琳那天選的短裙實在丑到家。刻不容緩地回復這些東西很重要。
「你在考慮什麼?去希臘的小島上居住嗎?」
「關於永恆,我們什麼也做不了,親愛的。」
「我只是不想帶著遺憾回顧人生,僅此而已。如果有任何機會回顧的話。」
「我得去那裡一趟,你知道,解決房產的問題,賣掉房子。」
「有那麼糟哦,嗯?」
「我知道。我愛我們的生https://read.99csw•com活,是真愛。我只是……最近有時,會在某種程度上質疑它。我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甚至在我的父母去世之前就有。人到中年吧,或許。我不知道。」
「是你父母去世的這件事。你失去了他們,現在你在擔心失去孩子,這不會發生的。」
「是嗎?」
你只有61公斤,我想說,但忍住了。我自己以前也當過61公斤的橄欖球運動員,大概一共就上場了14分鐘,那段時光留下了很多美好回憶,還有一個搖晃的膝蓋。
「當然。我覺得我們可以趁機來一次家庭冒險。我們所有人。」
「好吧。但是大體上你是想去的,對吧?」
「沒那麼糟。他們都是好孩子。只不過已經漂移上他們自己的軌道了。這很自然,也是對的。只不過我猜,我就是有這幅畫面……我也不知道……」
「算了。」
「你接受了一份離你父母1800英里遠的工作。」
「某種綿綿無期的家庭生活的畫面?」她說,「滿滿的全是幸福,像麥當勞的廣告那樣?」
「有時相當糟糕。但從其他方面看,那裡也是很酷的地方。你從沒見過那裡真正的鄉下。野生水牛,不毛之地,印第安人之類的。」
「8月。我應該是開車去,只有在8月,我才可以走開那麼久。想去嗎?」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賈斯伯不知是聞到了豪豬還是松鼠的氣味,走開了,不然可能是因為它不喜歡這場談話,不喜歡聽到關於死和拋棄的字眼,無法想象一種沒有娜塔莎或安東尼躺在電視間的沙發上給它撓耳背的生活https://read•99csw.com。除了偶爾有臭鼬,對它來說,黑暗裡沒有潛藏什麼危險,什麼都不用怕。它從不認識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沒有孩子,很可能沒擔心過它愛的人會發生什麼事,以及死了以後靈魂會怎麼樣。遠方,在我們的小溪對面,我們能聽到哈琴森河公園大道上的交通來往、輪胎和發動機穩定的嗡嗡聲,都這個點了。每個人都在前進,我心想,一直在前進,一直在趕路,但是要往哪兒去?
「什麼?開車帶我的瘋妹妹去北達科他州再開回來?」
我敲敲娜塔莎的門,發現我們很會讀書的女兒正對著電腦,戴著耳機,她周圍的牆上貼著美國女子足球隊的運動員,還有腹部扁平、噘著嘴唇的年輕搖滾歌星的海報。她還在因為跟弟弟的爭吵苦著臉,摘掉耳機后,有點不情願地轉向我。我拉過一把椅子,第一千次注意到,她的眼睛有多像我的母親。一種灰綠色的、高原拓荒者式的直率,就好像在那些雀斑和長睫毛下,卧著光禿禿的石頭。我有時會擔心,她會不會像我母親一樣,成為一個踏實、可靠卻不怎麼溫暖的妻子。然而,那個冬天的下午,我提前兩小時回家,發現她和她的天才男友傑瑞德正濃情蜜意地在客廳的沙發上親熱。熱絡得很。
我們家屋後有個露台。就是平常的布置——戶外傢具,盆栽植物。在那裡或坐或站,你能向下俯視一條小溪,疲弱的水流切入一道長滿草的溝壑。在野性方面,我們只有這個,有些夜晚,夜幕降臨時,我坐在庭院的椅子里,面對那些樹木,會對某種別樣的人生有稍縱即逝的察九*九*藏*書覺,不這麼居家,不這麼安全的人生。不是說完全擺脫家庭義務——我喜歡作為家庭的一部分——而是沒有這麼多現代美國中產階級郊區生活的職責。沒有這麼多特別的顧慮和職責,為了換取人類史上最安全、最豐富、最輕鬆的生活方式而付出的代價。
「是啊。」
「我不知道。至少如果我們住在希臘的小島上,家庭能夠維繫得久一點。像個整體一樣做事,而不是心都飛到iPod、郵件和大陸另一頭的工作上去。」
「在那些無聊的北達科他州的夜晚,是吧,爸爸?」他停止拋球,看著我。
「不只是相當好,」她說,「我一直以為工作解決了你理想主義的部分。我是說,油光發亮的羊排搭配新鮮紫色土豆和蘆筍的一張美麗照片。那裡呈現有某種想象中的永恆完美,某種長久。你的書都……不會斑駁。有這個詞嗎?」
「什麼時候?」
「達科他計劃沒成功?」她說。
「好吧,那就從裏面減掉露營。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來的東西相當好。」
「不是麥當勞的,但是,是吧,我猜是這樣。一些不會稀釋在手機和暴脾氣里的,然後被一年兩次的探望匆匆打發的東西。」
那個春天,安東尼正在飽受被稱為「發育期」的折磨。相比于臉上的其他器官,他的鼻子和耳朵長得太快了。皮膚看上去就要被撐爆了。上唇上面冒出了黑須。他的姐姐當然樂此不疲地提醒他這些煩惱,吉妮和我通常得充當調解人的角色。當我走進他的房間時,我發現他正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往空中投擲棒球再接住它,處於悶悶不樂的催眠狀態。
https://read•99csw•com算了。我在考慮參加橄欖球隊選拔。我正準備問呢,你們都去科德角的時候,我能不能去約拿家住。」
那天夜裡,在跟娜塔莎和安東尼聊過之後,我走出去,站在露台上,凝視樹木。我們忠誠的狗賈斯伯過來靠在我的腿上。一個安靜的夥伴。儘管這些天來,賈斯伯比我們家任何一個孩子都更深情,我知道,他們還是愛我的。我知道他們會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慢慢離開吉妮和我,然後再兜兜轉轉地回來。等他們到二三十歲時,我們就會很親近……但到那時,他們也有了自己的顧慮和職責,他們自己也要更換機油,預約醫生,還有商務會議,或許有他們自己的孩子。很有可能,他們的事業會把他們拽到一兩千英里以外,留下吉妮和我,像我的父母一樣變老,靠每周的一兩通電話支撐,母親節收到花,忙亂的探望。為什麼我們都為這麼一種生活方式而驕傲啊?讓家庭像干透的柴火一樣裂成碎塊。
「當然,我知道。但那就意味著我們得贊同每件事,和其他所有人一樣生活,遵從同樣的假設嗎?充其量我們只能那麼做嗎?」
她看著我,久得似乎有她整個童年那麼長,然後說:「爸爸,露營?跟我那個噁心的禽獸弟弟?」
晚餐時間,我決定絕口不提「北達科他州難題」。吉妮做飯,孩子們擺桌子、清理檯面和掃地,我喜歡洗碗。儘管我們為人父母的風格相當隨意,還是有兩條規矩:在餐桌上對他人表示起碼的尊重;吃東西的時候旁邊不要有書、雜誌、功課和電子設備。娜塔莎和安東尼顯然剛在樓上爭吵什麼事,傳遞餐食時,他們各自沉浸在版本稍九-九-藏-書有不同的青春期慍怒里,娜塔莎對食物挑挑揀揀,安東尼則狼吞虎咽。清理的時候,他們嘰里咕嚕地又吼起來,然後各自重重地摔門回房,溫習代數。
「是的,但在那之前,你需要早點休息,跟你柔情至極的妻子上樓。」
「北達科他州啊?」
「你知道你需要什麼嗎?」吉妮過了一會兒問。
我聽到紗門合上,聽出吉妮的鞋踩在石頭上的刮擦聲和踢踏聲。她在黑暗中來到我的身旁。賈斯伯挪開了,靠到她的膝蓋上。
等洗碗池清理乾淨、碗碟也摞好后,我摸上樓去,兩隻手捧著我那樂觀得不可救藥的家庭出行計劃,就像捧著一盆枯萎的天竺葵去探望生病的老阿姨。
我說:「塔莎,你知道我得去北達科他州解決爺爺奶奶的房產。」
「你天生就是個理想主義者,親愛的。我只是順其自然,來什麼就接受什麼。」
「說實話,一般般。這段時間我更想待在自己的私人空間里。你知道,要一直一起坐在車裡,住汽車旅館,不感冒。」
「去哪兒?」
通常來說,我是那種樂天的人。這在圖書出版界是可貴的性情,因為每失敗十八次才會有一次成功,而且每年至少有一到兩次,時尚的潮汐能把最腳踏實地的人兒衝進險浪。這在養育青少年的險惡水域里也是可貴的性情。所以,儘管在娜塔莎那裡徹底碰壁,我還是走過門廳,敲了敲安東尼的門,心裏想的是,我要是說服了他支持這次家庭自駕游,那麼他和吉妮加上我,就能逐步做娜塔莎的工作,讓她不再抵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