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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回溯
下車之前,我坐了一會兒,緩慢地呼吸了幾次。自從我拿起電話,告訴我妹妹我們要一起開車去北達科他州的重大消息以來,整個春天和大部分的夏天我一直在告訴自己(現在還得默念一遍):我要友善。我要耐心。我會約束自己想嘲笑想譏諷的那一面。我會在很大程度上放任西西莉亞古怪的烹調習慣。我要記得,她很疼愛我的孩子,而且從他們還不能正確地叫出她名字的那些日子起,他們就超愛她。
在紐約,經過整個8月,你的感覺從「夏天永遠不會結束了」到「它已經結束了」。但在它結束之前,出版界滑入了某種休眠期:更成功的編輯、經紀人以及作者都遠離大城市,從曼哈頓逃往漢普頓、瑪莎文雅島、科德角、伯克郡去了。皮包骨頭的兒子們拚命爭取入選橄欖球隊,飢腸轆轆地回到家裡,被抓得一身傷,還興高采烈的。女兒們去購物商場工作,還充當臨時保姆,夜裡想象著擁有自己的汽車進入夢鄉。郊區的主婦們做園藝,當司機,買菜做飯,躺在網球俱樂部的游泳池畔曬太陽。而郊區的丈夫們,當然,理所當然地,給家裡的一輛車裝上行李箱、地圖、幾件運動外套,然後上路,還能去哪兒?去北達科他州西北部的大草原。
西西莉亞穿著她的嬉皮長裙嗖嗖地向我走來,熱情地擁抱我,但抱得太久了,還加進來一點背部按摩。等我們終於分開后,她一手勾著我的胳膊,朝向九九藏書世界摔跤聯合會的那位變裝癖180度轉身。「奧托,」她口吐蓮花,「這是我的上師,沃利亞仁波切。仁波切,這是我親愛的哥哥。」
但當我下了車,轉向她家時,我看到她坐在她家破舊不堪的露天平台邊緣,打著赤腳,而且她不是一個人。我感覺自己退縮了。
西西莉亞和她的同伴沒有身體接觸,但他們的坐姿在我看來十分親密。我馬上管好自己,試圖在臉上保持和藹可親的、思想開明的表情。我妹妹繼承了我們家的美貌,我繼承了理智的頭腦。她有美麗的小麥色頭髮,一張快樂的大嘴,還有像老爸一樣的棕色眼睛,散發出一種你通常只能在幼兒的眼裡看到的光亮。她的體形有某種結構上的完美,如果那麼說正確的話,那經常讓我想到米開朗琪羅對大理石的鬼斧神工,也經常讓其他男人考慮他們該用什麼方式來說服她脫掉衣服。
西西莉亞·林林
不論好壞,被那個幸運兒所青睞的男人不算少。這對我不是個問題——我是最不假正經的,而且不管怎樣,也輪不到我來扔石頭。在遇到吉妮、開始與她約會之前,我也有過年少輕狂,我們就點到為止。問題不在數量,而在質量。在高中,她可以和二年級、三年級、高年級班上的任何男孩約會,可她偏偏喜歡砸窗戶、撞車、吸毒的市長兒子。在大學里,是一個老得可以寫內戰回憶錄的男朋友。大學畢業后,是脖子上有骷髏頭九*九*藏*書文身的摩托車手。然後,順序如下:一個詐騙精舍的瑜伽大師,後來很丟人地被趕回了德里;一個梳著雷鬼辮的自行車修理工兼詩人,養了一條食人魚當寵物;一個70多歲的管弦樂隊指揮,正在參加男性壯陽葯的初期研究,毫不害羞地在林林家族的餐桌上引入這個話題討論。我常常對吉妮說,那就是一串另類男性的動物展覽。
老天爺,我想,西西姑姑莫非在跟一個活佛約會!
道別平淡無奇。就是早餐過後,我敲敲安東尼的門,進入他「自己的私人空間」說再見,卻發現我兒子幾乎在床上不省人事,臉朝下壓在床單上,除了一條布朗士區野馬隊的藍色運動短褲,什麼也沒穿。娜塔莎外出給鄰居朋友家看小孩了,四天的郊遊,有錢可賺,他們家在布魯克島有一棟房子,還有幾個淺黃頭髮的男孩,會用三種語言大叫「把它給我!現在就要!」吉妮去給一個朋友做早飯,那個朋友剛動過什麼胃部手術,還不能做飯,也不能開車。我們前一晚好好地吃了一頓飯(香菇燉飯和巧克力布丁),當時說過再見了,所以我已經可以上路。不過,我還是磨蹭了一會兒,對我兒子的脊梁骨揮揮手,無聲地道別了一下,慢悠悠地走下樓梯。
十天。汽車旅館要兩間房。我要友善。
自打西西莉亞搬到東部,印出名片起,她的生活方式就一直讓我明智勞作的父母心裏彆扭。他們概念里的「旅程」是在8月開車去米諾參加州展覽會,看牛拉車。他們概念里的「靈性read•99csw.com」是在周日上午去一趟迪金森的路德教會,在那裡他們會跟著聖詩一起哼上幾句,熬完佈道,之後在傑克的咖啡館吃自助午餐,開車回農場,回到生活的真實事務上。「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同時回家探親時,父親對我妹妹說過一次,「你是說,你靠告訴別人,他們一千年以前是個什麼來謀生?」
我朝西西莉亞和她的新情郎走去時,我開始想,這一次她真是超越自我了,讓她個人記錄中最不同尋常的愛人都相形見絀。因為,當我妹妹起身時,她旁邊的男人也站起身來,我看到他穿了一身裙子。要麼就是看起來像裙子。或許是一件法衣。一條長袍。袍子是鑲了金邊或是藏紅花色鑲邊的棗紅色,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裹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就像靠自有的魔力支撐。
如果你不像他們一樣生活,他們就會宰了你。

冰箱嗡鳴。檸檬色的晨光落在桌布上,照在一盆自家種的花和散亂的《時代周刊》上。在過去的,多少,二十年吧,居家生活如此徹底地籠罩著我,以至於我感覺,一旦我最終關上身後的門,大步走向車道,就像被剝掉了幾層皮膚,露著嫩肉出發,進入美國積滿灰塵的中心。
我們見過他們所有人。他們來拜訪,住上一兩晚,或者五晚。他們來過感恩節、聖誕節、7月4日獨立日和佛誕。吉妮為他們下廚。孩子們愛他們(尤其是傑克還是雅克,那個自行車修理工,給他們的十速自行車做免費的調擋,一雙手扣在亂蓬蓬的捲髮後面,繞https://read•99csw•com著小區瘋狂地騎車做高速測試,腿在勐蹬的同時嘴裏還唱著鮑勃·馬里的《女人別哭》)。我都樂此不疲地對他們每個人盡地主之誼。
我絕不是個同質主義者。我熱愛我的生活,但還沒蠢到相信其他人都會熱愛它。西西莉亞肯定不會。我只盼望她有個穩定的長期伴侶,一個孩子們能叫他「姑父」的人,他不會在某天消失,留下油膩的車輪鏈輪、冰毒客戶的名單,或者斷掉的中提琴弦。我的父母也對她有同樣的期盼,但他們沒能看到就去世了,我很難過。
但我還是走了。開出車道。在帕爾默右轉,穿過鎮中心,然後下了87號高速公路,開過美國名人紀念堂,沿著哈萊姆河,駛過喬治·華盛頓大橋。我在往新澤西州的帕特森市開,「希臘菠菜派」西西莉亞住的地方。我的妹妹,那個怪咖。
旅程,我心想。旅程好極了。
塔羅牌,看手相
我應該在這裏稍事停頓,說一下這個:我喜歡人性的多樣。我不是那種想讓每個人都按照我的方式生活的人。在我們多災多難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那種人帶來的麻煩更多呢?我叫他們,同質主義者。看看我啊!他們說。我好幸福!我是對的!我遵守法律,成果累累,還深得上帝喜歡!你只要像我一樣生活,我們就會有世界和平啦!
仁波切緩緩地鞠躬,然後從他的裙下伸出一隻長了老繭的粗爪,給了我一個粉碎性的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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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招牌後面減了點速,一路開到車道盡頭,這樣從街上就看不到車了。當然,這很傻,因為在帕特森,有人能認出我的車或我的概率是十萬分之一。不過,在辦公室里,我還是有一定聲譽的,我不是瞎胡鬧的中西部人,要是在度假的第一天,就被人看到我去參加前世回溯,那可不成。
但其實不然。袍子要更加邋遢,這個傢伙的舉止中有種東西,讓我想起跑長途的卡車司機多過平靜的僧人。的確,他的頭剃光了,但他沒有笑。他比我妹妹矮兩到三英寸,體形像個打橄欖球的中線衛,粗糙的寬臉,說不好是35歲的還是60歲的。他幾乎就是他所有前輩的集合體:一部分是瑜伽大師,一部分是摩托車手,眼睛里的閃爍像那個管弦樂隊的老滑頭。
有上路的興奮,有把吉妮、孩子和賈斯伯留在身後的傷感。先是幾英里擁堵的快速道路。然後,就在我從緬因街出口下去(廣告牌上寫著:帕特森,歡迎您),拐進滿是折扣店和老式大樓的拉丁貧民窟,經過豐富信仰教會時,一種毛骨悚然的畏懼從我跑鞋的鞋底滲了上來。出於尷尬,我到目前為止一直忍住沒說,我的妹妹是如何謀生的。給你一條線索:在摸索著穿過帕特森市中心之後,我轉上她家那條街,就在那裡,一塊淡紫和奶油色的招牌像花哨的手指甲一樣伸到路上。
西西莉亞轉向我,滿面紅光,宣布了這句值得紀念的話:「奧托,親愛的……仁波切要一起去北達科他州了。」
我呢,當然假裝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