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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午餐時間了。我能給大家做一份美味的沙拉。我有一些好麵包。怎麼樣?」
「沒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我說,當她有幾分悲傷地微笑時,我意識到,她剛在幾分鐘之前說過同樣的話。
「我不能去,我跟一個老客戶有個回溯要做,我們現在處於一個非常關鍵的節骨眼上,如果我現在離開她,事情會非常可怕。」
「爸媽的財產,現在是我們的財產,是2000英畝的北達科他州上等麥田。那值多少錢,你有概念嗎?」
「我完全沒概念。」
這基本上就是後來的故事,在我妹妹又懇求了半個小時,而我在企圖抗拒的情況下,最後還是同意,開車帶沃爾沃仁波切從新澤西到北達科他州。當我們到外面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仁波切看似饒有興趣,稍有好奇,是開心的,但完全看不出來有感激。他的行李只有一個布包,看起來像一隻用舊了的超大錢包,帶皮革把手。他接受了我妹妹長達一分鐘的擁抱,溫柔地對她鞠躬,然後自己平靜地坐到了汽車前座,就好像過去六個月是他在交汽車保險。我妹妹擁抱了我兩倍長的時間,包括兩倍時長的嵴柱按摩。
「你就不會來了。」
「對誰公平?」
「我要把我那一半的土地給他,還有房子也是,如果你答應我的話。要不你可以拿走更多的土地作為補償。土地值一些錢的,對不對?」
當我聽到門閂咔嗒一響,我說:「你……他……你們是睡了嗎?」
她的臉龐綻放出充滿希望的光芒。「仁波切一直在找,現在已經一年多了,要找一處安靜、秀麗的地方,建一所冥想中心——他在歐洲有四所,你知道——但他需要空間,而且他需要有某種方法至少實現部分程度的自給自足。這太完美了!這是爸媽通過我給他的禮物!」
「奧托,我親愛的哥哥,求你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做的事,但你的整個光環都在說,你可以在這一世得到解脫。你意識到那是多大的福氣嗎?我做了一個關於你和仁波切的夢,就在兩天前。所以我才這麼安排的。」
「你不用洗,」她說,「完全是有機的。」
「行。我給他買火車票。」
「不去了?什麼時候說過?你必須去。」
「當然。更想了。如果你拿走,我也不知道,比如說,1500英畝,給仁波切留500英畝加上住屋,那樣算公平吧,是嗎?」
禮物,好啊,我心想。我說:「你認識仁波切有多久了?」
我覺得自己聽到有頭牛在西西的後院里哞哞叫。後來,俗話說的,「上路一段時間之後」,我會認識到,這是仁波切在唱誦某種古老禱詞的聲音。但是,在那一刻,在我聽來非常像一頭牛在哞哞叫。我凝視西西莉亞漂亮的眼睛,然後挪開目光。此刻,我感覺自己正踮著腳尖走在荒地的懸崖峭壁上。踏錯一步,我就掉下去了。當你一輩子都認識這個人,就不需要很多https://read.99csw.com的預熱時間,直接就能吵翻天。所有的前戲多年前都完成了,所以戰鬥埋伏在你的記憶里,就像煤氣灶等著火柴。用錯一個詞,一句無心的暗指,舊火就能突然熊熊燃起。
「他會迷路的,奧托。像我那樣。他完全不了解美國。你必須帶著他,給他展示門道。」
我轉過身來,看到她有多開心,多自豪,她美麗的臉龐煥發出夏日的光輝。她摘下兩顆聖女果,遞給仁波切和我一人一顆。
屋子凌亂,但亂得讓人窩心,不相配的古董傢具,牆上有某種尼泊爾還是印度的掛毯,各種傳統的神像,水晶球,蠟燭,鳥羽,盆栽蘆薈。比起我自己在郊區的家,這裏更像我們在北達科他州的農舍,我心底湧起一絲有關爸媽的痛心記憶。當時我想——只是稍縱即逝的想法——我回北達科他州這趟,其實可能不止這麼簡單。
「你看不出他是誰,是吧。」
「那一點你倒是說對了。」
「仁波切不坐飛機。他說那很不自然。對精神有壓力。」
我看看她,看看仁波切。我聽說過的每一個關於心軟的單身女性被騙子當做獵物的故事都在我四周鳴叫,像一群鵝一樣。我說:「仁波切,你介意讓我們私底下吵幾分鐘嗎?」
但是——這是個起頭,西西莉亞聲音里的善良消除了我的大部分憤怒衝動——我只能說出口這個:「這或許是你得到一點安全保障的最後機會,你要知道。」
「沒有我必須要做的事。」
「行。好。我剛從工作中多抽出兩個星期,犧牲了在科德角和妻兒共度的一半時間,收十行李,計劃整個行程,是為了什麼?是因為你說,你想在那裡『對土地說聲再見』,還因為你……坐飛機……不舒服。而你一直等我到了你家,才告訴我你不去了!」
沿著成排的黃椒、聖女果、瑞士甜菜和小茄子,我們排成一熘。「真了不起啊,」我說,「這讓我想起你小的時候。你對蔬菜一直有種魔力,西西。現在還有。」
「當然是!那正是我在設法跟你講的,但你不讓我講。」
「那好,相對的安全保障,」我說,「還有,那個詞叫死,不叫離去。我的意思是,比坐等下一個付十美金的顧客來按前門門鈴,找你讀塔羅牌更安全的東西。」
仁波切微微一笑,點點頭——看似有點太活潑了,幾乎就好像在以某種方式取笑我,但他站起來,毫無怨言地走出後門。
在西西莉亞聽著這個小謊言時,有一絲不太妙的東西掠過她的神情。快得像蜂鳥之吻,微笑中只有一瞬的暗淡,但我當然注意到了。畢竟,我們還是兄妹。從後門走到廚房,我還注意到,椅子上沒有什麼行李要放進我的汽車後備廂里。可能在卧室里,我告訴自己,但等我們吃完飯,西西莉亞轉過身去,把我們的空沙拉碗拿去洗時,我開始有種感知,一個不受歡迎的驚https://read.99csw.com喜正懸浮在餐台上方的空氣里。
「安排,才不是,西西。你給我下了套。那個詞是下套,不是安排。正如前面那個詞是死,不是離去。我可以容忍很多東西,但真的不能坐視不理,看著語言被腐壞。我……」
「帶我參觀一下你家的花園吧。」我說,因為花園總是安全話題,而且絕對能夠分散注意力。光著膀子、穿著棗紅袍子的仁波切飄在我們的身後,一起散步來到我妹妹那亂得可愛的後院里陽光最充足的一方地,視察她的菜畦。西西莉亞是世界級的園丁,從我父母在她6歲時把一塊不到兩平方米的後院耕地交給她,由她統治時開始,一直都是。在她最瘋狂的青春期開始之前,她幾乎是拿斯塔克縣4-H比賽的綬帶來給她的房間當牆紙的。番茄、土豆、洋蔥、生菜、四種南瓜,她幾乎就像從我們家的黑土地里變出一筐筐的蔬菜,不受炎炎夏日和短暫生長季節的阻嚇。
她抬起手,把左手的手指放在喉嚨上,這是她年幼時沿襲下來的姿勢。「你在開玩笑吧。100萬美元!我們那個荒無人煙的小農場?」
「對你。你有小孩準備要上大學。那你能拿75萬美金啊!那該夠了吧,是吧?就算去掉稅金、傭金和其他一切花銷?」
我不得不說,這讓我啞口無言了。她在激動地掐我的胳膊,我感覺到臉上飛快地蒙上一陣羞愧。「西西,」我說,「我賺……我賺的錢相當多。吉妮也賺一點,而且她還有她母親留下來的一筆相當大的遺產。你……你靠什麼過活?」
我舉起一隻手,像個心靈高速公路上的交通警察。「我是個基督徒,西西莉亞。不是個特別好的基督徒,也不是特別熱心的踐行者,但照樣是個基督徒。善良,明理,新教徒的血統,和你一樣。我們不剃光頭,不|穿著浴袍四處走,也不四處問人需不需要心靈諮詢。」
「這不是佛陀的時代,我的老天爺。」
「對,我看不出。但現在不聽人勸的是你:我來這裡是帶你去北達科他州的,不是什麼傢伙,我從沒……」
他們兩人都點點頭。
「坐船。」
「還有礦產權,這個我們會保留,以防萬一。還想送人嗎?」
「他是不是打算騙你?」
所以,儘管當她說沃利亞仁波切要上我的車時,我聽得清清楚楚,相當肯定這隻不過又是一個出於好意的怪念頭,每次在西西莉亞的大腦灰質里旋轉個幾秒或幾天,就融入蒼天了。
「喏,」我最後說,「你是一個成年人。如果你想扔掉那一半的遺產,我不能阻止你。但放過我吧,行嗎?我來這裡是想在我們賣地賣房之前,帶你去看看的九*九*藏*書,不是帶上什麼和尚,什麼上師,什麼……怪人。」
「我不去。」
「你跟他去很重要,奧托。」
她把這個問題一下揮開,就好像它不比一排胡蘿蔔里的一隻切根蟲更要緊,實際上,我知道她有一筆相當大的貸款壓在她搖搖欲墜的房子上,在城市的邊緣,房產價值並沒有飆升多少;她生鏽的老車已經跑了20萬英里;她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度假是什麼時候。在我們的社會裡,任何象徵成功的字眼,所有讓你熬過倒霉時期的小小的自我支撐——頭銜,權力,重要通話,昂貴的衣服或房子,甚至只是一間有電腦的辦公室——以及所有附加的愉悅,比如網球俱樂部的會員資格,或者每周在禪意花園吃一頓飯,所有這些在西西莉亞的生活里都沒有。她甚至連酒都不喝,我的老天爺!
我妹妹笑靨如花。她朝我俯下身,快樂得像個孩子,說:「打保齡球!」
「你永遠不會來。再過一百萬年,你也不會同意跟仁波切去達科他州。」
「那他是怎麼從歐洲來到這兒的?」
「請不要嘲笑,奧托。佛陀時代的僧侶們托著缽站在路上。如果有人把食物放進碗里,他們就吃。如果沒有,他們就不吃。如果你能那樣真誠地生活,敞開心胸,上帝就會供給。」
「他們想來的,」我告訴她,「孩子們想見他們的西西姑姑。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我能說服他們乾脆點,把行李裝上休旅車,我們所有人一起旅行呢。」
我說:「我注意到你沒收十行李。」
「仁波切是被選中來提供幫助的。現在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他也會改變你的人生,如果你讓他改變的話。」
「為什麼不行?」
「每英畝500美元。」
「行,你愛怎麼回溯她就怎麼回溯,那……這樣怎麼樣?我給仁波切出機票錢,他可以在那裡跟我會合,我們可以從你這裏拿一份簽名文件,關於你想如何處理你那一半財產的,然後我們想辦法解決細節問題?我可以趕去那裡,只要兩到三天。我對看看鄉下還挺興奮的,就我自己,你知道嗎?」
她把頭髮別到一隻耳後,馬上又掉下來。她說:「他沒興趣改變他人的信仰。他不貼標籤,你沒看出來嗎?你問他屬於什麼宗教,他會說他不在乎。但他心靜如水,奧托,一種深深、深深的寧靜,無事可擾。你也能這麼說自己嗎?尤其在爸媽死後,你能嗎?你自己也說,只要幾天時間。而且他自己有錢,又非常容易相處。所以你能為我做這件事嗎?就這一件小事?拜託?」
「騙我?你也錯得太離譜了——」
她搖搖頭。
「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疙瘩。」我說了句蠢話。這是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的一句口頭禪,最終變成了家裡的一個笑話。「你就不能打電話給我嗎?至少在我離開家之前?」
「你就不會見到仁波切。」
「我也認識到了。我很高興見到……他說英語嗎?」九-九-藏-書
我決定,要拖延(我有的時候就會這樣,我猜是從商業中學會的,我對這種戰術不怎麼驕傲)。儘管我已經估計過,跑一趟北達科他州來回,只損失十天的時間,儘管車子已經塞好,油箱是滿的,整個行程的時間表都在我腦子裡過了一遍,我恨不得馬上上路,跑上幾英里,但我還是決定,在西西莉亞家多磨蹭一個小時左右也無妨,看看她的邏輯能不能當家。這是我經常用在她身上的戰術。她會跑來探望我們,非常激動地要教安東尼織毛衣(因為這種行為不應該是,她說,「特定性別的」),要麼就指導我和吉妮「瓦納帕納」冥想的精妙技藝(因為她剛上手,這加深了她所有的人際關係),要麼就訓練我們有一半杜賓血統的賈斯伯開始吃素(因為這能加速消化過程的「運輸時間」,幫助它長壽),於是多年以來,吉妮和我已經學會不去迎頭直面這些積極的舉措。我們不去跟她吵,只是在賈斯伯吃豆腐類小吃前,偷偷塞給它四分之一磅的培根,都是這種事。全部都是無傷大雅的事,我已經弄明白了,儘管我妹妹始終很雷人,這種雷人卻是反覆無常的,她的興趣就像一隻在你耳邊嗡嗡叫的大黃蜂一樣轉瞬即逝。拍蜜蜂一巴掌,你有被蜇的危險;無視它,隨便它嗡嗡,很快它就飛到別的牧場了。
她說:「我不去了。」
「不行。」她說。
「行。好。我很欣賞變化。」
我能感覺到緊挨著我的仁波切。在我的餘光里,他似乎在微笑。我有種要揍他的衝動,這是件大事,因為自從22年前的一個晴天以來,我還從來沒揍過任何人,當時邁克爾·雷奇維克在北達科他大學的畢業生舞會上摸了吉妮的屁股,是我帶她去的。
「奧托,求你了。我們成年以後,我還從沒求過你任何事,現在我求你。就一次。請你帶仁波切去那裡,給他展示美國,讓他熟悉美國吧。這個國家需要幫助,心靈上的幫助。」
我感覺,在那一刻,兄妹間挫敗感的尖叫如鯁在喉,一段長篇大論。演說會這麼開始,你的整個人生,一個接一個的男人都這麼對你!這是你有點安全保障的最後機會。你以為還能拿到多少次六位數的遺產?而你卻想拱手把它送給什麼仁波切!他在歐洲有四所中心!讓他給你一點東西吧!
「有些事情變了。」我的妹妹神秘地說。
她喜不自禁:「很多、很多世了!」
迄今為止,我自己那未經發掘的通靈能力很快就被證實了。西西莉亞停下片刻,手撐住洗碗池的前沿,然後轉身,堅決地大步走回餐台,由始至終,一直與我保持目光接觸。她非常慎重地坐下,說:「奧托,我們得談一談。」
「你說得太他媽的對了,我……」
我們坐在西西莉亞的廚房裡,很棒的白色舊金屬餐桌旁,瓷面都有裂紋了。她先端給仁波切,看他和對他說話的態度都好像她是天主教女兒會的縣主席,九*九*藏*書而他就是教皇。但我們都有分量相同的精美的新鮮沙拉,用不相稱的馬克杯來裝的冰綠茶,還有兩片壓縮鋸末……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是,沒有對著食物的祈禱,沒有拉手,沒有唱誦,沒有任何形式的祈福。仁波切點點頭,一直在笑,卻不發一言。西西莉亞問起安東尼、娜塔莎和吉妮,聲音里有那麼多真摯的喜愛,以至於我在咀嚼吞咽一口麵包的時間里,已經原諒了她古怪行徑的四分之三。
「好啊,當然。」我說。麵包吃起來就像壓縮鋸末,但我還是安慰自己,想著等我們上路之後,很快就可以停下來吃點東西。我愛吃東西,熱愛關於食物的一切——生長,準備,美食攝影,餐廳設計,星球上不同地方的菜單歷史——還有,儘管我有定期鍛煉的養生之道,我還有個小肚腩證實我的熱情。關於這趟旅行,我對自己的一個承諾是,我會縱容西西莉亞的烹調怪癖,但不會以犧牲自己為代價。有一些底線是不容逾越的。
我坐在駕駛座上,繫上了安全帶,還不太清楚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我降下窗戶。「你說你夢到仁波切和我,」我對西西莉亞說,「我們在做什麼?」
「我為什麼想改變我的人生,西西?你動動腦子?」
我再也受不了——笑眯眯的眼睛,愉快地紆尊降貴,面對截然相反的事實卻絕對地確信——我見過500次了。為了避免朝她吼,我不得不起身,在廚房裡踱步,牙關緊咬。外面,哞哞叫的聲音毫無減弱。
「我不會。我從來就沒同意過。我不去。」
「你的內在人生。你靈魂的光環透過各種——」
她采了一把蔬菜,掀起裙子在腰間兜成碗狀,就那樣把它們抱回屋裡。有一刻,那個當時我以為叫沃爾沃仁波切的男人就和我面對面地站在廣藿香的清香里,有著粗糙臉龐的他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不錯的番茄,啊?」我評論道,他挑起眉毛,咧開大嘴笑了,就好像我剛說了什麼很聰明的話。這讓我想到——或許因為他一個字都沒說過——他的英語可能不行。
「奧托!」
「還有住屋。」
我轉而面朝那個男人。「我很高興見到你,真的。你看起來是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但是,」我看看我妹妹,「西西莉亞,儘管他是個好人,但對我來說,比見到仁波切更重要的,是——」
「奧托,」她伸出手來,放在我的手臂上,「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榆木疙瘩。你人很好,你試圖隱藏,但我知道你是那麼想的。」
「我預料到了。」小番茄像是一顆滋味的手榴彈,在齒間炸開。
她歪著頭看我,幾乎就是憐憫的表情:「哦,奧托。從來就沒有安全保障,親愛的。爸媽離去的方式,難道、難道沒有讓你看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