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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身材可沒好處,」我說,「你知道,一坐一整天,就會……變寬。尤其在我們這個年紀。我這個年紀,隨便啦。」
他又一次像沒聽到一樣。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聽到了,但是在無視我。這可不是我欣賞的態度。就在那時,我們無意中發現一塊指示牌,說前方一英里處有個觀景台。他要是真有需要的話,可以在樹叢里解決一下。
「話說回來,你多少歲?」
「無聊,無聊。」他連番說道,咳出來一些老痰。
「這條路,」他說,「你現在就得下去。」
他聳聳肩。
然後,在又一座紅磚廠房的前面,我偶然見到一個30歲還是35歲的男人,深黑色的皮膚,白色運動鞋,穿一條整潔的藍色牛仔褲。我們經過時,他正以一種引起我注意的專註力和意念在掃著人行道。我一定也引起他的注意了,因為他抬起頭來微笑,就好像我是常跑那條路的旅客,是他的一個表親、鄰居、朋友之類的。我在一個銀行的停車場掉了個頭,在他旁邊停車,越過仁波切穿著袍子的身體,向他問路。
「你應該下快速路。」他說。
我知道找對路只是幾分鐘的事,但終究還是件煩心事。我覺得我已經從州際公路折回西西的家了:我們經過了我剛才上匝道時見到的公園,那裡,金屬廢紙簍被鏈條拴在長凳上;我們繞了一圈,到一排眼熟的修繕廠房背後。根據以前來過的記憶,我知道我們很快就會見到80號州際公路東向的指示牌,read.99csw•com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對應的80號州際公路西向的指示牌,所有這些,加上這麼一個事實——看到人們住在這麼艱苦、貧窮、危險、嘈雜的地方,而家人和我安全舒適地生活著,我一直被一種愧疚感刺痛——讓我開始用拳頭砸方向盤。
「你走錯路啦,老弟!」那傢伙說,他那麼陽光,那麼毫不羞澀地提供幫助,而且方向講得那麼精確,讓我的情緒又低落了一點。這有時會發生在我身上,當面對一個特別友善、特別好心的人兒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己也是友善好心的人兒啊,樂觀,有魅力,和藹可親,比我大多數的曼哈頓同事要少三分之一的憤世嫉俗。但西西莉亞甜得化不開的屈尊,還有仁波切傲慢的咧嘴大笑,還有這個拿著掃帚和簸箕,在老紡織廠門前掃砂,就好像在給一尊聖像掃塵的人——這些組合起來,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壞脾氣的倔老頭。
我們站在那裡,默默無言地凝視風景,然後,當幾滴雨落到身上時,我們回到車裡,開車上路。每小時72英里似乎是安全的時速——足夠快,能讓我們及時趕到目的地,又足夠慢,免於招來騎警雷達的注意。就在我們靠近出口時,仁波切意味深長地咳嗽了一聲。我無視他,試圖忘記他對快速道路的評論。每小時72英里。假設每天跑七八個或九個鐘頭,我們周末之前就能趕到達科他州。
他搖晃了一下他的光頭,read.99csw•com碼頭工人式的脖頸肌肉都收縮起來,用一種凝視的眼神盯著我,那和娜塔莎審視一個二年級女新生那拙劣眉環的眼神如出一轍。就像是為了給那種眼神賠不是,他笑了。然後他把目光移到前方,看向擋風玻璃外面,咯咯地笑著,那是一種夾雜著黏液的低沉刺耳的輕笑,飄過座位,持續時間比大多數圈子裡的禮貌時間都長。事實上,笑聲一直持續到我開始相信,他在嘲笑我。就在那時,他止住了,有幾分難過地嘆了口氣,說:「無聊的生命。」儘管他的發音聽起來幾乎就像「繩命」。「大多是無聊,無聊的生命。」然後他又咯咯地笑了幾秒。
我在那個階段還不能決定,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個人。但我用友好的口吻繼續逼他:「哦,快點。西西說你是個大人物。你在全世界都有中心。那在我聽來可不無聊。」
「絕對想。」
「什麼?什麼快速路?」我以為他是在評論我忙亂而令人滿意的職業生涯。聽到這種評論,我把它當做進入靈性建議領域前的一種預備突襲,我可不吃這一套。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就給他當司機。為了讓我妹妹高興,就當給陌生人幫個忙。但只要他一開始企圖讓我皈依,給我提建議,要把我的光環拿來討論,或者要把我提升到更高層次的脈輪,我就關掉那個頻道。
不過,同時,我也決定要文明得體地對待我的旅伴。這是我很久以前學到的教訓,但凡我需要,孩子們就九_九_藏_書會提醒我:當你怒火攻心的時候,你就是把自己置於所有被你弄得苦不堪言的人之上。所以我會舉止得體,會超級禮貌。我會讓仁波切先生領略一點體面的中西部美國人傳統的「老兄久仰」。
不管怎麼樣,多虧了愉快的清潔工,我們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80號西向的入口,很快就在州際公路上轟鳴前進了,大紐約區的橋和磚房已經讓位給西新澤西州的綠意。我的計劃很簡單:把在高速路上的時間和駕駛時間最大化,用小於三天的時間到達北達科他州,放下沃爾沃仁波切,做完我的事,然後享受一段悠閑的駕車回家游,再吃上幾頓大餐,或許還能稍微冒一點險,讓我帶回家作為辦公室里的談資。人們會問起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我的重大旅行。我不用提到上師,可以聊一聊在特拉華州上游的跋涉,或者在西印第安納州荒野里偶然發現的一間非凡的小餐館。
「別啊,真的。告訴我你都做什麼。我想知道。」
那就是我們到達山頂,看到就在前方不遠處那兩條一動不動的車龍時,我心裏的小算盤。我發出一聲文雅的咒罵——在這片國土上最好的公立高中里,每天你能聽到一百次這種咒罵——然後再一次把我的拳頭捶上方向盤。仁波切沒有說話。
輪到我咯咯笑了,但我開始偏向于不喜歡他。我們正行駛在一條叫「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高速公路上,就好像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什麼沒被發現,或者只被那些不算數的人發現https://read.99csw.com過。就好像當這條道路被命名時,新澤西的所有人都認定這個州其實是平的,如果你走得太遠,就會掉下去,而仁波切和我勇氣十足,敢於持有異議,不惜犧牲性命,要一頭扎進帕特森以西的神秘海域。這裏的景色雖然也不錯,卻沒有任何值得興奮的東西。兩邊都是樹林,幾處陡坡,路肩上偶爾有個悲傷的司機內疚地頹坐在駕駛座上,後面有一輛車,車頂上的紅藍色車燈走馬燈地換,嵴背筆直的騎警站在他的車門旁,姿勢里幾乎沒有一點同情。「這是去我們目的地最好的路了,」我說,語氣中只帶一點犀利,「如果你要上廁所還是幹什麼,前面不久可能就有個休息區。」
在西西莉亞家和州際匝道入口之間,帕特森活力四射的市中心那些破爛的木結構三層交叉路和圍了木板的無頂式接合處(醫生的洞穴酒吧間,GoGo女孩!)之間的某個地方,仁波切和我迷路了。大概應該只算在我頭上,應該說「我迷路了」,但確實,有個仁波切待在汽車的前座上,起了很大的干擾作用。或者,就像安東尼以前讀小學時常說的,「是個主要的煩心事」。迷路完全沒有趕走我的情緒陰霾,一開始只有幾分不快,現在已經開始變尖銳了,因為從我妹妹家開出來之後,我意識到她用專家級的手腕操縱了我。
「想知道?真的?」
接下來的一分鐘左右,仁波切沒有說話。我停進風景區,這不過就是個山坡上的停車場,有幾個男人在他們的車邊轉九_九_藏_書悠,試圖進行一種既害羞又咄咄逼人的眼神交流。他們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我一個前同事臉上的表情,我就叫他弗萊德吧,我兩次在午餐時間撞到他從第八大道上的「女孩!女孩!女孩!」俱樂部出來,當時我們的辦公室在第七大道。我猜,情慾,不管它採取什麼方式,都有獨特的陰影。它自己的光環。
「那,」我說,車子已經放到巡航定速上,正超過笨拙的十八輪貨車,「給我講講仁波切是幹什麼的吧。我的發音對嗎?」
又一次搖頭晃腦,那種表情,還有夾雜著黏液的最後一兩下咯咯笑聲。「我坐。」他說,無助地從大腿上抬起兩隻粗糙的手,又落下去,輕拍兩聲。
仁波切似乎一點也沒聽出這話里的荒謬。隨著我們越來越靠近賓夕法尼亞州的邊界,道路兩邊的山丘也變得更加陡峭。他似乎被山丘迷住了。不管他來自哪裡,那裡顯然沒有這樣的山。
「別啊,告訴我吧。我們得一起在路上度過好幾天呢,得聊一聊這種事情。」
我們下車,我穿著寬鬆長褲和運動衫,仁波切穿著他呼呼生風的棗紅色長袍,我們發現面前山谷里的樹都長得好高了,它們遮蔽了以前可能很吸引人的不知道什麼風景。顯然,這個信息還沒有傳到具體負責路邊休息區的州立官僚機構官員的耳朵里。所以我們只是並排站在那裡,眺望樹頂。似乎沒什麼好說的。我想過建議他去林子里撒尿,又決定不提了。在這種地方,被別人看到穿著裙子走下小徑鑽進灌木叢里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