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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罵了一句。仁波切瞟過來,我有一度在想,他要問我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了,已經兩次了。
想到這些東西會代代相傳,父親或母親的罪惡會經久不衰,滲入他們兒孫的生活中,我覺得挺有趣的。我偶爾考慮到自家孩子時,會為這個煩心,我有一種憂慮,就是我或許在無意之中把一些東西傳給他們,一些陰暗的傾向、怪癖或者缺點。有的時候,在我的小脾氣過去之後,關於我自己爸爸的記憶會復甦,一個一貫沉著踏實的日耳曼靈魂,會被一輛拖拉機上的傳動裝置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搞得面紅耳赤,同時啐著唾沫。我下了校車,走上長長的車道,書包一下下地打在肩胛骨上,他就在大穀倉的門口,有力的手裡握著扳手,拖拉機被開膛破肚,就好像在手術室里一樣,深色的機油,齒輪,工整地仰面放著的外殼——安全起見,螺栓都還裝著。他一絲不苟。特別心靈手巧,即使按照達科他農夫的標準也是。大多數時候沉默寡言,但並不苛刻。但就是有這種發脾氣的時候,他會跺腳怒吼,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叨叨那個非常瀆神的短語:「詹姆士·克勞!詹姆士·草泥馬·克勞!」再用他的扳手或者靴跟砸土,一張臉漲得就像麥金托什紅蘋果。九*九*藏*書
「這裏的快速路不太快啊。」英明的仁波切評述道。
我們前方的交通徹底癱瘓了。在我們加入隊伍的地方前面一百碼,我看到有人下車,沿著中央隔離帶走,一直走到下一個坡的坡頂。那個人站在山上,像個偵察兵,站了漫長的幾分鐘,然後,他搖著頭慢慢地走回來。他停下,俯身湊到同樣止步不前的隔壁的駕駛座車窗旁,傳達了壞消息。我的周圍,人們正在關上發動機。我們能聽到急迫的警笛聲,然後陸續看到一輛救護車,兩輛救護車,一輛警車,然後是一輛拖車從路肩駛過。
但有沃爾沃仁波切陪著我,被困在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高速公路的世界級交通堵塞里,我沒法安詳。在冒了幾分鐘的煙,嘗試過克制卻發現做不到時,我走出車外,開始九_九_藏_書在路邊發脾氣,那樣子有點腰鼓舞的架勢,安東尼以前管它叫「沮喪」。我抱怨著瞎轉,一邊踢起中央隔離帶的草皮,一邊看著山頂,說些類似於這樣的話:「真好啊。真完美。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就坐啊坐。真美啊。是開始他媽的旅程的最好方式。」
但是沒有,他靜靜地坐著,做仁波切該做的事,我在內心深處能感覺到,我試圖向全世界隱瞞的那部分自己正在翻騰。此刻我得坦白,我容易發一陣一陣的無名小火。不是對誰發火,我平時不會對助理、吉妮、孩子們發脾氣。但如果我剛好心情不好,什麼沮喪的事情又剛好闖入我的生活——一部我弄不明白怎麼整理郵件的新電腦;一扇紗門,安裝說明書用六種語言寫得亂七八糟(在用扳手G上緊螺栓A之後,把螺絲A擰進孔B,但之前要先把門閂E放進門把手裡),況且還少了個螺絲;已經誤期的一本書上還有個嚴重的印刷錯誤;一個鞋帶打結的小孩子,站在雨中的教堂門前,他的表弟正在裏面準備接受洗禮;一台熄火的割草機,怎麼都發動不起來,可草坪才割了一半——都是那種芝麻小事,如果我心情不好,就九*九*藏*書會發作上五到十分鐘,咕咕噥噥地發牢騷,摔碗櫃的門,要不就在我們家的小院子里一邊跺腳亂走,一邊踢草皮,諸如此類。這是可憐的行為方式。我也很尷尬,很慚愧。吉妮和孩子們見多了,所以這種行為不再有威懾力,甚至不會惹惱他們。「爸爸在冒煙。」娜塔莎會說,他們會邊任我把新葯櫃門開開合合二十次,邊說著:「看哪!看看它的做工有多差!為什麼現在每樣東西都做得這麼差,甚至連他媽的昂貴的葯櫃都是?看看這個,看看這個便宜的破垃圾!有人來看看嗎?」
於是這種特性遺傳到我身上了。事情都是這樣的,不是嗎?你身上的部分醜惡單純屬於你自己。但有一部分是學來的,或者遺傳來的。而且,說來也怪,自我意識的監視似乎對它無效。不過,這好像沒多大事——你的脾氣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對孩子們缺乏耐心,對伴侶的卑劣,吃太多,在工作中或網球場上作一點弊,在家人上床睡覺時看色情視頻,或者每隔一天的午餐時間開熘,去「女孩!女孩!女孩!」喝上一杯,都沒多大事。我們給自己的小嗜好和不算小的違規找借口。我們讓它變得合理。它們是批判read.99csw.com思維不可缺少的部分,所以批判思維也能原諒它們。
你能做的,我認為,只有判斷你的哪些惡魔是不傷人的,哪些是真正的麻煩,然後找出勇氣全力對付後面那群惡魔。如果在三四十年的時間里,你能在DNA里築起一道水壩,把這種東西擋住,不讓它們遺傳下去,或者以更弱的形式遺傳下去,那麼,至少依我看,你就能死得安詳了。
因為我妹妹的上師坐在那裡,安穩得像一塊擋泥板,沒有認同,沒有叫板,沒有憐憫,甚至都沒有在意,我發作的時間比平常要久幾分鐘。連尖嘯的救護車都沒有讓我消停。
但我離開了。
最後,我們的前方有一點小騷動,司機們扔掉香煙,爬回他們的駕駛座上。我又叨叨著詛咒了我的霉運幾秒鐘,然後回到座位上,甚至都沒有看仁波切一眼。我們緩慢地向前移動,一輛車接著一輛,並道,一點一點地挪動,直到我們經過了耽擱的事因——一輛車前部的三分之一被撞得稀爛,人行道上滿是玻璃,司機的車門半開,像是被扯開的,方向盤上方是一塊星形的碎擋風玻璃。一輛中型卡車也撞毀了,車頭衝著錯誤的方向。第三輛車側翻在右路肩下的溝里。當時,除了九*九*藏*書愚蠢和羞愧,還有近期我一直感覺到的,那揮之不去的空虛感的低語。只是低語。
仁波切正在撥動他腰帶上的一串木珠。他說:「你現在不需要離開快速路了,再也不需要了。」
沒有人來看。孩子們假笑。吉妮洗盤子。如果在工作中發生這種事,我的助理薩蘭達就會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十分鐘就結束了,我又緩和下來,變得謙卑有禮。但在那十分鐘里,我就和公園裡大吼自家孩子的父母一樣醜惡。
其實不存在怕他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拿我、西西莉亞或者媽媽出氣。但那就像是,你已經習慣了回家面對風吹麥浪的大草原——對我來說這是事實——然後,這一天,你回到家裡,草原的土壤下面噴出了暴怒和沮喪的熔漿,質地陰暗。十分鐘之後熔漿就會消失,最多半個小時。母親有雷達感知這種情緒,她會把他帶出去喝杯茶,吃塊德國硬餅乾,一開始他會無視她,無視托盤,繼續罵著他的「詹姆士·克勞」。最終他會緩和下來,能夠過去啜一口茶,咬一口餅乾了,那就標志著尾聲的開始。他在恢復的路上,家人會集體鬆一口氣,然後一個星期、幾個星期,有時長達幾個月,我們都不會再見到那一面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