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7

27

敲下搜索鍵還不到一分鐘,我就碰上了一檔宗教脫口秀節目,那種自記事以來,我一直在零碎的時間里收聽的東西。這居然是一個芝加哥電台的一檔天主教節目。在我的經驗里,這不同尋常。主持人的名字不知是科琳、艾琳,還是依琳,她的話題是暴食。我不是為了敘述方便瞎編的。我的肚子飽飽的,她的話題卻是暴食。我聽到她說的頭幾個字是:「記住,暴食是把罪惡帶到世上的罪惡。」
「你剛好自相矛盾了。你在跟我玩禪的遊戲。我恨那個。」
「但她聲稱看到未來。」
「所以,你能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你的命運。」
「你應該有一點厭倦。」他說。
「在某種意義上,她是看得到。在某種意義上,你也看得到。」
他哈哈大笑。我明顯講了個笑話。「你相信什麼有什麼差別?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完全一樣,不管你相信什麼。你怎麼做才是最重要的,你怎麼做。」
我考慮了那句話,或許自作多情了。我假設她是在講亞當、夏娃和蘋果,我開始反駁。我有時就會這樣。「我認為他們的罪是驕傲罪,」我說得太大聲了,「他們被踢出去是因為他們確信自己懂得太多!」仁波切被擾動了,從內在苜蓿田的沉思中回過神來,投來一個好奇的表情。艾琳、科琳還是依琳繼續談了很久的暴食,我感覺自己又開始餓了,然後她接了一個電話,話題轉向另外幾宗大罪的其中一條。
「你的口氣就像我妹妹。」
「很多、很多人。」
我真的喜愛天主教。我的表態非常真誠(相信我,不是我所有的新教弟兄們都有這種感覺)。對真正的基督教有深深敬意。但這些電台節目只讓我想勒死什麼人。
「我的朋友,不要一直擔心這麼多,擔心其他人,以及他們說什麼。不要有太多強烈的意見,太多強烈的判斷。你怎麼做才重要。https://read.99csw.com你怎麼想才重要……這是一句佛教的禱文,」他說著滔滔不絕地講出幾個句子,用的一定是奧圖克語,然後稍加掙扎地把它們翻譯了出來。「我們是什麼,完全是我們想什麼的結果:它創建在我們的念頭上,由我們的念頭組成。如果一個人帶著邪念說話或做事,痛苦就跟著他,就像車輪跟著拉……那個……車的牛蹄。如果一個人帶著凈念說話或做事,快樂就跟隨他,就像永不離開的影子。」
迪金森有很多天主教徒,高三的時候,我和一個天主教徒的女孩約會過。她其實是我第一個真正的女朋友。我帶著一種高度緊張的生動感記得,她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她在叔叔家屋后的田野里,如何小心翼翼地繞開天主教對罪的定義,以某種方法成功地把我們二人懸停在一個只能想到性的狀態里,一連數日。她的母親告訴她,僅僅因為我是新教徒,我死後會葬身地獄之火,如果她嫁給我,也會有如此遭遇,直到永遠。我記得有一次陪她熘進迪金森市中心的聖帕特里克教堂參加彌撒,多美好啊——彩繪玻璃的聖徒和鍍金的聖壇——儀式似乎又是多麼可怕、古老和神乎其神。
「你要是不厭倦呢?」
「這一世結束后,有,」他說,「怎麼會沒有?」
「到底誰能那麼做?就算他們想。」
旅途到了這個時點,我的內在世界有個東西開始打開。殼裂開,濃稠的白色液體開始漏出來,儘管我還沒邁出激烈的不可逆轉的一步,把易脆的兩半分開,把蛋打進平底鍋里。這是我在仁波切的書里讀到的段落,修女憤怒、自負的抗拒提醒我想起太多的自己。之後,還有那種彷彿踏入記憶中在墨西哥度蜜月的感覺,達半小時之久。「這裏沒有人逃避任何事。」我們登機回家時,吉妮說。儘管此話並九_九_藏_書不完全準確,我卻一直記得它。
「把你引向上帝。」他簡單地說,就好像他是個化學老師,在回答關於鈣的分子質量的問題。
打電話的是個母親,憂心忡忡,因為學校告訴她12歲的兒子,說幻想沒有錯。儘管那個煽動性的術語沒有被明確提到,但明顯是性幻想。艾琳告訴她,她要做的就是在上性教育課的那天把孩子領回家,並且找校長談話。
「也許你恨它是因為你非常喜歡你的邏輯思維,一加一等於二。永遠是一加一。B永遠在A的後面,C在B的後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嗎?我父親在俄羅斯時喜歡給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後來也讀。」
「我當然聽說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大學里我們——」
「在一本書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二加二是五,不是四。這是什麼意思?很多年來,父親都問我這個問題,直到我答對為止。要是你有另一副頭腦呢,哪怕只有幾秒鐘?要是你知道如何做到,你的頭腦不需要花幾秒鐘或者一分鐘思考呢?那樣的話,對你的理念、想法和判斷會有什麼影響?」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給你展示。」他說。
「我壓根不想讓我的頭腦停止運轉。」
我有股衝動要伸出手去跟他握手。「現在總算有道理了。我想皈依啊。上哪兒去報名?」
「我非常喜歡你妹妹,」他說,「非常、非常喜歡。」
「中庸,」他重複道,「偏這邊一點,偏那邊一點。沒什麼。重要的是你如何待人。」
他在點頭微笑。過了一會兒,他說:「但當你厭倦了那些東西,你的厭倦會把你引向更大的愉悅。」
「有點不一樣。」他說。
仁波切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直到我平靜下來。
「所以,在你的信仰體系裡,死後還有下輩子?」
「不是一個體系。」他說。
「一致啊。當然一致九-九-藏-書。」
「聽著,」我對他說,一下關掉電台,「我想讓你告訴我一些事。在你的傳統里,愉悅是壞的嗎?我是說,性|愛、吃飯,等等,會讓你不聖潔嗎?會讓你遠離上帝嗎?」
「但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一樣。」
「但是有我們所謂的來世?」
「讓他媽媽在性教育課的那天把他關在家裡,這樣所有其他小孩就能在剩下的學期里不讓他好過。他會變成一個……一個……一個暴食的人,我的老天爺,媽媽呀。放這個孩子一馬吧,依琳!」
「當你頭腦清晰時,你看得到,就這樣。你知道是什麼,不是什麼,會怎麼樣,不會怎麼樣。」
「哦,老兄,這是我們最糟糕的一次談話了,你知道嗎?你知道我多恨這種兜圈子嗎?」
「好吧,許多人認為顯然就沒有。你死了,你的身體腐爛,故事結束。不是那樣設置的嗎?」
最後一根稻草在科琳抓住這個話題、信口雌黃時壓下,她在叨叨有「兩個孩子作為天堂入場門票」的夫妻。當那種話都被拿出來說時,我重重地把手指砸在儀錶盤上,大喊出來:「該死的,他們不是門票!」
「當然啦,」我對仁波切說,「小孩才12歲,荷爾蒙大爆發。讓他離開學校。當然有用啦。什麼都能解決!」
那個時候,我已經用雙手攥緊方向盤,心想我們在聊的是誰,美國土壤上哪個12、14還是18歲大的男孩,抑或女孩——被色|情|圖|片全方位轟炸——會以為性只是在接下來的10或15年裡,給予妻子或丈夫愉悅的東西?為什麼總是那些性|欲已早不復往日的中年人和老人在堅決要求年輕人持戒?隨著年歲變老,他們自己的愧疚和遺憾與日俱增。又是為什麼,喊得最大聲、最公開的宗教典型總是遲早都要繞著性打轉:討論「污穢的人和皮條客」,還有避孕的弊害,嘮嘮叨叨地叫人禁慾,然後當九-九-藏-書電信部長被抓包和男妓|女妓在一起,牧師追求小男孩,妊娠率破表時,每個人又表現得那麼驚恐。當然,孩子們太早發生性行為——我們跟自家孩子詳細討論過這個。沒錯,做|愛的行為應該有附屬意義——它畢竟是生命之源——應該不只是某種輕率的、相互之間的性|欲的釋放。但性是自然而美妙的,是生活的基本部分,我憎恨它被疊加上愧疚感和恐懼,不願想到我的孩子無緣無故地要帶著「性在上帝的眼中是污穢的」這種想法長大。
「你在講的是黃金分割,」我滿懷希望地說,「中庸之道。」
我幾乎就要說,好啊,說定了。我還沒準備好開始上「不想」的課,但我不再那麼反感這種談話。我在心底深處不再那麼抵觸他。我倒不是突然在西印第安納州變得容易上當,但我粗糙堅硬的疑心邊緣被磨掉了,我得承認,這讓我害怕。這不是生理上的害怕,而是別的東西,一種由根基處對自己是誰的動搖。
「但如果有人相信這件事,而你不相信,那麼他們就會告訴你,你是錯的。他們會嘗試改變你,評判你。或許在極端情況下,會殺了你。所以你相信什麼和你怎麼做是有聯繫的,不是嗎?」
然後,就在我們併入州際公路,轉上伊利諾伊伊州方向時,我瞄到路邊有三個白色的十字架,擺了花,還有我看不清的銘文。這自然讓我想起父母,想起自他們死後我一直以來的感覺,那種讓人迷惑的空虛,大地從我們安全、豐富的生活中哧熘而去的感覺。就在那條高速公路上,我覺得我的頭腦里有東西改變了,是一種生理上的感知,儘管很小,就好像四道薄牆被往外移動了幾英寸,或者其中一道牆開了一扇門,一小道光乘勢而入,僅此而已。
「在所有程度上。」
「不是你的頭腦,是你一直胡思亂想的普通頭腦。然後呢?也許你會看到新的東九_九_藏_書西。但你做不到,因為你一直在想著食物、想著性、想著煩惱、想著這個電台里誰說了什麼話,想著誰富誰窮、誰聰明、誰善良、誰是對的。好,像那樣想。很好。不錯。你一整天都在想,甚至連睡覺時也想。但有幾秒、一分鐘或者幾分鐘不思考會怎麼樣呢?會發生什麼?你會看到什麼?但你不那麼做,我的朋友。你害怕那麼做,我的好朋友。」
但科琳那邊沒有放人一馬這回事。她開始嘮叨學校太壞了,讓小孩認為「自私」和「對他們的身體做自私的事情」是可以的,而性應該是「一種為了讓丈夫或妻子歡愉的無私行為」。
「誰?你嗎?怎麼做?什麼感覺?你怎麼學會的?」
仁波切沒說話。
他舉起手,笑啊,笑啊,笑啊。「性,食物,憤怒,暴力,貪念,」他說,「杯中污物。然後,如果你放棄了性、食物、憤怒、貪念,你就感覺放棄這些東西很驕傲,比別人優秀,你整個人都好,放棄了這個,你很優秀,其他人都不如你。那就是杯中污物更多,僅此而已。不要小題大做,就那樣。」
「但你說得就好像你很肯定一樣,電台講話的人好像也很肯定,你們兩方怎麼可能都對呢,你們對事物如何運作的理念完全不一致。」
我突然不太確定要皈依了。「但要是你不呢?要是你喜歡吃,而且你一直喜歡吃,從來沒有厭倦過,那你就邪惡了?就不如這些該死的、自以為是的——」
我們沿著北印第安納州的平原一路行駛時,仁波切沉入他的寧靜遐想中,在那段連綿的時間里,他不說話,似乎一動不動,幾乎都沒有呼吸。為了減輕風景的單調感——可能也是因為臨時的猶豫,不願去磕開蛋殼——我打開AM電台。仁波切不會介意,這我知道,我們談過這個了。AM電台觸及不到他去的地方。
「當然。」
「不是你所相信的死後會發生的那些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