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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大概不會。也說不定。我不知道。」
「但你現在感覺很好,對吧?」
「會堅持嗎?」
「豈止是難?就像在一台洗衣機里一樣。」
我既震驚,又沮喪,原來仁波切提到的「一點別的小東西」是一堂瑜伽課。如果說在尼泊爾餐廳那奇怪的場景中我感覺想逃,那麼現在我就想奪門而出,在跑向我的車與自由的路上撞翻十幾頭陶瓷牛。唯有對尷尬的恐懼讓我沒有付諸行動。對尷尬的恐懼,還有一個事實,在我們和瑜伽教練(一個亞洲混血女人,在我看來有點像街道對面圖畫上的最高女神)閑聊消磨時間時,越來越多的人走進門內。這是個問題,教練安靜地說,不是所有人都有空間,墊子不夠,地面空間不夠。「我就站到後面去好了,」我自告奮勇地說,「別擔心我。」
可是沒有,我沒得救。茉莉介紹仁波切是個偉大的聖人和瑜伽士,然後介紹我是他的同伴,「第一個學生」,以及旅伴。我的臉是柿子色的。我能感覺身後有四十幾雙眼睛,而我呢,帶著笨重的中年得意,只適合偶爾一次的兩英里步行和雙人網球友誼賽,斜紋褲,運動衫,汗水已經把我的頭髮粘到了脖頸上。我們跪著,坐在腳跟上,以幾分鐘的靜默作為開始,「安心寧神。」如茉莉所說。但我的心神大概像周二下午5點的紐約中央車站一樣安寧。冥想完成後,我們唱誦一次「Om」,起立。以一個鞠躬開始,足夠簡單——連我都能鞠一個像樣的躬——然後進入一個叫什麼「韋帕體式」的東西,或者類似那個名字,當然,房間里每一個有墊子的人都熟悉https://read.99csw•com這個體式。我東張西望,絕望地暗中偵查。我左邊輕盈的生靈正在蹲下來,一條腿在後面伸直,同時把手掌扎在腳的兩邊,向後彎腰,這樣她就在直視天花板了。對她來說毫不費力,就像我把手伸過桌子去夠一把用蜂蜜烘烤的腰果一樣。
終於,好像大部分學年都過去了一樣,茉莉要求做一個名叫「攤屍式」還是「死亡式」的東西,在我看來恰如其分。光線漸暗。我們平躺下來,試圖放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第一分鐘里,我整個人沐浴在一種勝利的狂怒中。我做到了。跌撞過幾次,放棄了幾個體式,但挺過來了。仁波切要付出代價。忘了我的功課、我的開明、他的三天還是四天的美國指導課吧。我們要開車全速衝到俾斯麥,我準備第二天就把他丟在迪金森的農場,做我自己的事,然後跟他一了百了。
「不一樣的好。」我說,她大笑起來。
她微微一笑,碰碰我的肩膀,說:「多喝水。」然後滑走了。「你明天會有一點酸痛。」我覺得她離開的時候說了這麼一句。
課程開始時,仁波切和寶拉端坐在墊子前部,我用了一分鐘才明白過來,這些天來和我同車的男人,這個矮胖、肌肉發達的傢伙,看起來會被錯當成芝加哥熊隊中後衛教練的人,柔軟得像一根全熟的拉麵麵條。
然後卡莉叫我們站起來,最後鞠一次躬,對仁波切說聲謝謝。墊子疊起來了,後面的人群涌到前面,我的朋友被包圍,就好像他是夏季回格雷斯蘭莊園的貓王一樣。我慢吞吞地去穿鞋,以精疲力竭的狀態斜九九藏書靠在窗檯旁。我的運動衫開始晾乾。我能感覺到它貼著我的肚皮變硬。
「你撐下來還行嗎?」她問,相當羞怯,我覺得。
不久,茉莉本人走出人群,朝我走來,不是真的在走路,而是懸浮在地板上空一英寸的位置。她可以給解剖圖當模特,肌肉分明,姿態優美。我看著她,那種情感甚至不是兩性間的愛慕。超越那個。她不知怎麼的超脫了性,高於人類。
「有過一分鐘的平靜。」
房間滿了。三十個左右勻稱的女人穿著緊身服,兩三個黑衣服的長發男人,體格就像馬戲團里那些在半空中抓住空中女飛人的傢伙,他們的後面,現在沿牆站成一排的,以穿便服的大學生居多,恭敬地站著,觀看仁波切的每個動作。我穿的是斜紋褲和運動衫,不太符合當天的統一服裝。按照指示,我脫掉鞋襪和皮帶,把它們擱到房間一旁。我展開那張藍色墊子。心劇烈地跳著,我還以為某種小梗死能救我一命呢。
很快我們就做了聽起來像「西可瓦拉」的體式,需要坐在尾骨上,提起一個膝蓋,然後在膝蓋上方做扭轉,這樣眼睛就對著房間後方。我出了很多汗。誰都沒有一丁點的聲音。「西可瓦拉」慢慢地換到另一邊做,同時觀察呼吸。再前彎——「阿齊納拉薩瓦那」。向左「阿齊納拉薩瓦那」,向右「阿齊納拉薩瓦那」。到這個時候,我已經對仁波切耍詐羞辱我怒不可遏。就算真是街對面隔間里的畫中人也會暴怒的。況且我不是畫中人。這是一起張冠李戴的錯案!他對我微笑。我笑不出來。我發誓要頂住壓力。我得讓他看看。我得讓卡莉、茉莉還https://read.99csw.com是寶拉看看,也讓左邊被我撞上的女人,房間後面肩膀打了激素、一頭長發的空中飛人,還有靠著牆壁乾瞪眼的學生看看。我會撐下去的,不說別的。我調集起我在迪克森高中橄欖球場那段60公斤歲月的每一分意志,在北達科他大學曲棍球二隊選拔賽冰場上的每一絲勇氣,當時我雖然同樣技不如人,但還是勉強被最後一個選上了。「歐格尼帕西內」。「希爾撒拉納瓦塔納」。「布塔納崗馬西」。上犬式。下犬式。死犬式。我的手臂在哆嗦,腿也在劇烈地哆嗦,汗已經浸透運動衫,往下流到我的斜紋褲頭,我還擔心自己當天沒有好好洗腳。沒完沒了地繼續,站姿,躺姿,扭轉。折磨啊。
「你在笑話我。」
「很難,不是嗎?」
但仁波切大笑。他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好像他過去一周以來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教練,她的名字不知是凱利、茉莉、卡莉,還是寶拉——我極為難受,所以沒聽清楚——穿著她的黃色緊身服站在兩英尺開外的地方,黑色短髮,綠色的眼眸乾淨得像空氣。她似乎以為我在開玩笑。當她意識到並非如此時,她說:「但是,林林先生,你的墊子就在這裏,在前排啊。我們特別為你留的位置。」她指向一張墊子,在兩個看似身體上只有千分之一盎司脂肪的女人中間。而且這兩位還不是大學生的年紀。她們正在放鬆肌肉(儘管我無法想象,瑜伽課為什麼要放鬆肌肉),兩腿分開呈V形坐著,胸口平貼在兩膝之間的地上,要不就是把胳膊拿到背後——一隻手臂由上往下,一隻手臂由下往上,兩手交扣,read•99csw.com這樣那樣地搖擺。好可怕。這是個噩夢。我一定是用懇求的表情看著仁波切的,因為他使勁捏捏我的胳膊,告訴我不用擔心,我是個好人,是他特別的好朋友。
「精神上呢?」
但我嘗試了,仁波切在觀察我,笑得很開,一個膝蓋從袍子里凸出來,他的新項鏈在自然光里閃閃發亮。還好我沒摔倒。我們把手短暫地放在膝上,然後舉手朝天,雙掌合十,眼睛往上看,這下我摔倒了。我往側邊倒去,撞上了旁邊的女人。「對不起。」我擠出一句。我的呼吸很困難。再次嘗試。這個,卡莉說,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叫「基帕體式」。我們要做腹式吸氣。我的胃裡全是季茶地、瑜伽茶和甜品。但我嘗試了。我們該把手放下來了,謝天謝地。然後把另一條腿也放到後面,保持在高位的俯卧撐姿勢——「阿拉索阿瓦納」,或者類似的名字,也叫「平板」。這個我可以做。但卡莉讓我們保持在那裡,直到我的手臂都在顫抖,還一直用讓人鬱悶的平靜聲音告訴我們,為了讓這個姿勢達到最大的效果,我們得把上臂的肌肉向外旋,小臂的肌肉向內旋,大腿內側的肌肉往上提,並且放鬆喉嚨來呼吸。然後我們得慢慢下沉,幾乎——幾乎,她重申一遍——貼到墊子,但要保持在離地面大概一英寸的距離,維持八個緩慢的呼吸。我頹然倒地,抬頭看仁波切。他的身體像一塊金屬板一樣堅挺靜止,下巴下方有一到兩英寸的空氣流通。
但之後,當我躺在那裡時,狂怒平息下去了。什麼原因我不確定,或許只是因為我的身體不再疼痛。或者至少不再劇痛。我相當肯定,我拉傷了左腿的https://read.99csw.com筋,這意味著六個星期不能打網球;還撕裂了背部中間的小肌肉,這意味著得給嵴椎按摩師奉上幾百美金。但幾分鐘的靜置之後,我注意到一種美妙的全身平靜感籠罩了我。我有幾十年沒有這麼放鬆過了,恐怕從來沒有過。身體的每一條纖維,從腳底板到頭皮的每一個細胞,都被活動到了,現在它們都在休息,我的頭腦慢慢地加入它們。這不像睡覺,我一點都不昏沉,而是一種明媚的平靜降臨在我的思緒上。然後,有一小會兒,有幾個呼吸,完全沒有念頭。我沒有任何經歷跟那種感覺沾邊,事實上我一直不相信它可能存在。但有一小段警覺的無思無慮的狀態,難以想象的甜美,讓人驚詫的甜美。等它過去后,我發現我在想著我的孩子們,好奇他們有沒有試過瑜伽,如果沒有,何不一試。
等仁波切四周的人群散去時,大半個小時已經過去。即使在那時,還是茉莉趕他們走的。我不知道他們是在找他要簽名、一直拿問題糾纏他,還是怎麼回事。誰能看透這些留雷鬼頭、背雙肩包、穿爛T恤的人呢?這句話,我猜,是他講的,儘管我聽不到他講話。我靠在那裡休息,看著發生的事情,正如我的頭腦在性|愛、一頓特別好的大餐、一場不錯的交響樂,或者任何它想一再接觸的樂趣之後的表現一樣,它也一直掉頭到剛才空白的那幾秒。但空白不是形容它的正確詞語。靜止也不是。八到十秒的空間內,某個東西,某種進程或內在的習慣,被懸停了,在那幾秒內,無以言表地,我覺得自己見到或者理解了什麼,我一直伸手去找回那種理解,我的頭腦卻一直絆倒在它的老習慣里,蹦跳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