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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玩。」仁波切說。
「那就編個東西出來。你肯定能考驗我的。」
「你是個發燒友嗎?」馬修繼續逼問。我感覺他無法自控。
「寶貝,這些不是他能理解的詞,你看得出來的。」
伊芙琳站好位,笨拙地朝亮黃色的球揮杆,把它推向了第一座小丘的半山。它滾回她的腳邊。
「你冒犯不了我的。」
仁波切的寬臉變得難以琢磨。我試圖引起他的注意,給他發個暗號:不要啊!萬一你輸了……我們必須吃……所以不要啊!「好,」他過了片刻說,「好,可以。」
仁波切正在端詳那張瘦削的臉,就好像它是一幅畫。「你想要提問題?」他問。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教授說,接過高球,把它扣殺過網,「這關乎它是一門健全的哲學,還是某種反唯我論的劣品。」「他不會懂這個詞的,親愛的。」
「我們教書,」伊芙琳告訴他,「這裡有一所很大的大學,其實在德盧斯。我教英語,馬修教哲學。」
「幾千種。」
「寶貝,給我好好打。」
「沒什麼,」仁波切說,恭敬地鞠躬,微笑,友好地握了一下馬修的小臂,「沒關係。」
「這個精通是什麼?」仁波切轉向我。
「不,我沒聽懂,」仁波切說,「對不起。對我來說,你語速非常快。」
「玩得好,」我說,「有天賦。」
輪到仁波切了。他把球擺在地毯上,俯身在上方的樣子讓我想起他在保齡球道上的移動姿態。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在試圖模仿他見到的樣子。我擔心我們會再次面臨對峙,仁波切的球瘋狂地飛到右邊,砸到在度假的一家人,仁波切去追球,更多道歉,比賽拖了又拖,而馬修輕鬆獲勝,大肆吹噓,連珠炮似的噴出譏諷之詞,像個手握榴彈發射器的悲傷小丑。這件事以災難告終:仁波切沒能答出教授的公案,我本人不能吃飯。
馬修大笑。「不,不,寶貝。算我們家的總桿數。」
「是啊,有一些大人,但主要是給孩子玩的。如果你想玩的話,我們可以吃完晚飯試試。」
「他不會理解那些出處的,甜心。」
「仁波切是僧人。我只是開車帶他到處走。」
「不是,是高爾夫。迷你高爾夫。主要是給孩子玩的。」
「馬戲團啊。」仁波切說。
「他在山上的大學里做演講了,是吧?」馬修問。
「你是輸得起https://read.99csw.com的人,寶貝。」伊芙琳說。
伊芙琳聽到這話時笑了一下,緊張的傻笑。但這個笑話讓我稍有不爽,就彷彿馬修不自覺地為自己設定了一個防守的姿態,然後試圖用聰明的幽默來掩飾他的防守。我聞到學術戰場上的一絲火藥味。幾年前,作為一個直接了解出版界的人,我被邀請去哥倫比亞大學教一門課,就一門課,一個學期,作為助教。我在那裡交了幾個朋友,也相當喜歡那些學生。但我也遇到過這樣的人,像這個穿夏威夷襯衫、露齒微笑的不自在的傢伙一樣。在教員休息室里喝咖啡時,你親切地用一句無傷大雅的「今天不錯啊」問候他們。這就好像你剛發了一個高球過網。他們不把球拍回來,而是大力地扣球或者轉球,把球割破,說一些類似「好吧,不錯,我不知道咯,不是不錯,準確地說,說還行更好,或者一般般,馬馬虎虎。不好不壞其實更加精確,你不那麼認為嗎?」都是不怎麼樣的笑話,但笑話里有釘子和大頭針,有毒。
「那你呢,」馬修問,「你覺得你的所謂佛法在生活中有用嗎?如他們所說,它能使你在喝茶的時候單純地喝茶嗎?」
馬修說:「不完全是。」
「一把。」他大大地微笑著說。即便飢餓的聲音在內心叫喊控訴,在責罵我,教訓我,嘲笑我,對仁波切的遊戲不滿,即便如此,不喜歡這個人還是不可能。
「不,只是問一下。」
「但我對我的手想著:比一個圓。但它沒有照做。是怎麼回事?」
「好,非常好。」仁波切說,他本來伸手要去拍馬修的肩膀,但收了回來,就好像他改變了想法,並在袍子下把手臂交叉起來。
「我們玩友誼賽就好。」我說。
「據我所知沒有。」
「那麼,」馬修說,我們退還借來的推桿時,他正在把他的球杆塞進某種保護筒里,「恭喜聖人啦。現在我該自食苦果了。」
馬修可不那麼看。「我不友好了嗎?Mea culpa(我的錯),他們用拉丁語這麼說。原諒我,仁波切。我不是針對你,真的。只是我覺得整個佛教或者說幾乎整個佛教哲學都明顯很荒謬。如果虛無就是意義,又何苦呢?如果我們必須殫精竭慮、奮力掙扎,在這一世奔著抹殺自我、自身的目標去注視我們的思維過程,好吧,在我看來幾乎不值得費心,儘管我懷疑你不會同意。」
伊芙琳微笑著剛要開始點頭,馬修打斷了她。「不可能了,我很遺憾。另有計劃,你們懂的。但真的很愉快。對不起,我有點求勝心切。運動就會帶出我的那一面。抱歉。」
https://read.99csw.com飯後更好。但如果你想現在玩,那好吧,我們就試一把。」
仁波切迷惑地轉向我,我說:「文字遊戲。」
「我沒聽懂。」
我們剛付完一點費用(仁波切請客),加入等候開球的隊伍,就發現我們緊挨著一對身著休閑夏裝的中年夫婦。
「是的,一則公案。」
仁波切一邊微笑,一邊對他們點頭,這是他的習慣。介紹中斷時,他說:「傢具(furniture)高爾夫是美國樂子嗎?」
仁波切在點頭。「是的,」他說,「我能。但如果你答不上來,也可以吃飯。這可能會花上你一點時間。我不想讓你不吃飯。不吃飯在我們的傳統里很不健康。」他看著我,一隻眼睛閃了一下。或許能被當成使了個眼色。「我有個小問題,」他說,同時轉身面向馬修。「就是,」他把右手從袍子的布面里抽出來,舉起,把拇指和中指抵在一起比成一個圓。他比了一會兒,然後打開手。「如果我想比一個圓,而我的手不幹,是怎麼回事?」
「啊,很好。英語我需要一個老師。哲學,很好。很多關於生活的理念,是吧?」
馬修似乎很驚訝,甚至被這句話刺傷了,這倒讓我很驚訝。我之後想到,他在一定程度上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別人的影響,甚至大體上沒有意識,不知道自己話里陰暗隱蔽的出處。我能從他瘦削的臉上看到類似在聖母大學修女的容貌中見過的表情,類似與我的旅伴前幾次談話中我內心所感受的情緒。仁波切的存在方式,他的性格,聲音或臉龐,帶出潛伏在我們這種人心裏的恐懼,我們這種滿腦子思想的人。這種恐懼一直在安睡,直到他頂著光頭、穿著紅袍,從容地出現。當它醒來時,我們不得不用虔誠、用博學的言論、用知識分子的優越性儘可能地趕緊把它蓋住。
聽到那句話,我忍不住說道:「他說11門語言。」
「而且,老實說,我從不覺得佛教能過關。無意冒犯,請別見怪。」
「你看,我的手現在是打開的,是吧?」
她強作歡顏,再次揮杆擊球,這次力氣更大,球朝一旁飛去,從板子上彈開,勉強過了第一座丘。「現在該我了,」馬修說,「我要讓這位大仙有幸見識到我的球直飛進洞。」他彎腰探球,模仿起我有時在周日下午的電視上看過幾分鐘的真正高爾夫球手。他把球杆握了又握,研究擊球路線,再一次重新站位,終於擊出了球。球翻過第一座、第二座,稍快地翻過第三座小丘,最後飛過了第四座小丘,離球洞遠得很。
「現在就試。」他說。
「我看到大人也在玩。」
「它對我的九-九-藏-書迷你高爾夫有用。」
馬修驚訝地把頭往後一仰,是真的還是假裝的,我看不出來。「真的啊。那就說點什麼吧,義大利語,俄語,或者希臘語。還是你那11門語言都是我們沒人能懂的?」
「請再說一遍?」
「啊哈,真棒。去吧,親愛的,讓我們看看是怎麼玩的。」
「有時玩錢。你想玩嗎?」
馬修掃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某種難色和恐嚇。「是在叫板嗎?」
「我準備好宣布正確答案或者開始禁食了。」馬修說。
「可能是胡說。」仁波切把一隻手放在馬修的胳膊上,就像要安撫他,或者把他扭回來面朝我們。「可能是。我們怎麼檢驗呢?」
「迷你(miniature),」我說,「迷你高爾夫,不是傢具高爾夫。」
我以為仁波切會說,他是蘇菲,或者天主教徒。我以為他會問弗里敦夫婦,他們有沒有見過任何人臨終的一刻,有沒有每天靜坐兩個小時觀察頭腦的運作,或者有沒有試過三年禁語。他卻說道:「我覺得佛教不是你很喜歡的東西。」又是一句簡單的陳述。
馬修和妻子轉身去看隊伍的移動情況。我們離第一個球洞還有兩三組的距離。他們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將近一碼,轉過身來。
仁波切看了他許久,直到四周的沉默變得尷尬,然後他說:「友好是我知道的一種語言。」他友好地說出那個句子,就好像只是在陳述事實。
「你不是每一天都能在迷你高爾夫球場上發現一個仁波切,有機會去……而且給他一個機會來捍衛他自己的宗教所依存的理念。」
「想必你還可以一邊練習你的11門語言。」
「是。」
我們這古怪的一對兒——我穿著運動衫和斜紋褲,仁波切穿著袍子——穿過汽車旅館的停車場,沿著交流道往下走了幾百碼,來到我在路上見過的一家餐廳,名叫船塢。白天的溫熱已經消散了幾分。我們能感覺到蘇必利爾湖在我們右肩遠處、水灣北邊的冷氣團,但看不到。走近船塢,我們看到有一艘老貨船綁在那裡,似乎是個博物館,在它的陰影里,是一個迷你高爾夫球場,擠滿了爸爸媽媽孩子和外出到漸冷的湖光水汽中約會的小情侶們,他們揮著桿,寫著記分卡,高興地大喊大叫。
「不怎麼想玩。」
隊伍又往前挪了一組。弗里敦夫婦離開我們一碼遠,我們跟上。馬修的手在他昂貴的球杆手柄上吱吱摩擦。「是的,」他說,「確實能。我發現沉思所有時代的智慧是絕好的練習,是,我就是這麼想的。」
「啊哈,我們有可能跟僧人一起玩四人對抗賽了,」我們站到他們後面時,男人對他的妻子評論道。「你們https://read.99csw.com願意加入我們嗎?介意嗎?」
「啊。」
仁波切用粉色球來玩,當然,那是他最愛的顏色。他迅速地小揮一桿,球平穩地攀過第一個小丘,又攀過第二個,同時失速,剛好到達第三座丘頂,然後直線下落,正好進洞。我大呼一聲。隔壁球洞的一個爸爸一直在觀戰,他小聲地喝彩。連伊芙琳都高舉雙臂一秒。
「啊,是好球嗎?」仁波切詢問。
「但在我的傳承里,我們不用公案。」
「寶貝!」伊芙琳突然插嘴。「你為什麼要對這個人這麼刻薄呢?人家對我們做什麼了,說到底還是你邀請他加入我們的。」
「我們倆都是教授,」伊芙琳說,「英語,」她指向自己,「和哲學。」指向馬修。
「你們玩錢的嗎?」我問。
「在我們的傳統里,」馬修說,「幾千年來的檢驗就是我們叫做邏輯的東西。」
「能幫助你生活,是吧?」
「真的?那你很精通嘍?」
仁波切抬頭對他微笑,小小的微笑,好奇的微笑。「差不多,」他說,「差不多對。我是個仁波切。我坐。有時我講話。你的工作是什麼?」
「呸,純粹的語義學。」
「不是一個宗教,」仁波切開心地微笑著說,「不是佛教,我不是。」
馬修似乎沒聽到。他把間距稍寬的藍眼睛聚焦在仁波切的臉上。「你怎麼說,先生?一場決鬥。西方理性主義對陣東方的神神叨叨,在迷你高爾夫球場的超自然場地上決一勝負。贏家可以問輸家一則公案,那很公平,不是嗎?輸家得等到公案的回答讓贏家滿意為止,才能吃晚飯。」
「我們應該現在就試,」他說,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凝視著我的眼睛,就好像在刺探在那裡發牢騷的小人,200英里路上那個小人一直在幻想他的牛排和蘆筍,必須現在就吃!「你怎麼說?」
「仁波切和我來場比賽怎麼樣?」馬修提議。被妻子的問題提點過之後,他嘗試調適語氣,回到不那麼咄咄逼人的狀態,他成功了一半。「來場決鬥吧。我們會像《夜色溫柔》里的巴班和麥吉斯科,或者《父與子》里的巴扎羅夫和帕威爾叔叔。我引用的書目合乎規矩嗎,伊芙琳?」
「很樂意,」我說,「我是奧托·林林,這是我的朋友,沃利亞仁波切。」
「太棒了,」仁波切說。他伸出手去,熱情地和教授握手,「你可以吃飯了。你和妻子今晚可以吃飯。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跟我們一起吃吧。仁波切買單。就在這裏的這間餐廳。現在就去,我們很餓了。你們來嗎?」
「我以為他能憑直覺知道呢。」馬修說。
「那就胡說,某種胡說。」馬修說。
謝天謝地,之後輪到我們開始玩九-九-藏-書了。我提示馬修,他示意妻子她應該第一個開球。我年輕的時候也玩過幾回迷你高爾夫——在科德角,當時孩子們還小,我們幾乎每晚飯後都去玩一局。但我們從沒面對過現在這樣的挑戰:一條狹長的綠色地毯球道,有四個一英尺高的隆起,大概間隔五英尺。球洞在第三個和第四個隆起之間。「這個要人命啊,」伊芙琳開心地說,「我大概應該寫下一個六桿,然後撿球走人。」
從那以後,遊戲異常緩慢地拖延下去。我們打完一個洞,等著,打完一個洞,再等,弗里敦夫婦和我們之間形成了可怕的緊張感。仁波切要不就是以前玩過高爾夫球,要不就是在這個遊戲上天賦異稟,或者我個人還有個理論,就是他在運用某種瑜伽魔法,因為他連續兩次一桿進洞。馬修在半場標誌時已經落後九桿,還剩四個洞時落後七桿。到那個時候,伊芙琳已經採取一種中立的沉默。馬修打出一個一桿進洞,終於,在最後一個洞時,為自己贏得了下次的一場免費局,而仁波切打出了笨拙的四桿。不過,還是斯科沃羅季諾的專業選手贏了賭局。
「呃,伊芙琳剛告訴過你,所以這一定是個禪學的問題。如果在大學里工作,你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絆了一跤,事實上沒有人聽到你跌倒,那你有沒有發出聲音?」
「非常有意思,」伊芙琳說,「馬修有點太較真了——你看,他把自己兩百美金的球杆都帶來了——但對我們其他人來說,是個樂子。」
我站起來,揮出差不多的一桿。我的綠球落在不超過馬修的棕球一英寸的地方。
我非常餓。肩酸腿痛。「現在真的很擠啊,」我說,「你看看等候第一個球洞的隊伍。」
馬修皺眉。「明擺著的嘛。另一部分的你越俎代庖了。你在想,比一個圓,但另一部分的你,就叫它意志吧,不準備附和命令。」
伊芙琳和我努力完成三桿進洞,而馬修,他揮動著看似確實昂貴的推桿,把他的球來回擊過小丘,隨著挫敗感的劇增,打得越來越差,他試圖一笑而過,彷彿這對他毫無影響,不存在賭注,不涉及自我,無關乎心態。他打了七桿。
「哎,婚姻啊,」馬修反駁她,一邊用手摟住妻子的肩膀,諷刺地捏了她一下。他彎下腰去吻她的頭頂。「你加入的是什麼宗教啊,先生,能問嗎?佛教,是吧?偉大的喬達摩的哲學?活很多世把我們帶到幸福的虛無,對吧?」
「啊,林林,」男人開起玩笑,「和沃利亞扔波鞋,你們好嗎?這是我的另一半,伊芙琳,我是馬修·弗里敦。我們和其他無產階級一樣被困在這條隊伍里了,很高興有你們做伴。僧人吧,你們是?藏傳佛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