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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聽。」
他哈哈大笑。下唇有一小團黃油。「香腸和啤酒,差不多一樣。」他停頓,又咬了一口,吞咽下去,所有的動作都非常從容。「他以前常說——有時我母親會說——我,就是我的,我出生時——」
仁波切沒有繼續,他只是滿意地點頭,就好像在珍惜快樂的回憶。他用一根手指擦拭嘴唇。
仁波切說完,靠回座位上,一直專註地看著我,和一個物理學教授在辦公室里用粉筆把一條定律寫到黑板上,然後看著愛徒的方式差不多。你看到了嗎?清楚了嗎?你的心裏豁然開朗了嗎,就像多年以前的我豁然開朗一樣嗎?
他笑話這個愚蠢的問題,似乎要恢復平衡。「當然啦,奧托。我的母親就是一位偉大的……你可以稱之為,我認為,一個聖徒的轉世。」
「他以前常說,那裡的土地讓人心懷寬廣。冥想的完美土地。」
仁波切說,我們的日程對他毫無影響。他不著急,他從來沒急過。他都記不起來,上一次他玩得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了。
「也有女性轉世嗎?」
我坐下,用最後一口斯巴登尋求安慰,熟悉地掏出錢包,捏出信用卡,遞過去。但心裏有東西徹底顛覆了;談話中的某樣東西,在過去幾小時的飛轉中,讓我的呼吸改變了,思考方式改變了。我付了晚餐的錢,但仁波切,這個正開始熟悉美國餐飲門道的人,堅持要加上小費。他把手伸進袍子的皺褶里,取出從路上賭場里拿的6個美元代幣,同時,帶著勞動人民的臉龐上那種精彩的頑皮表情,把它們壘成整齊的一堆,留在紙質的餐墊上。
「不過沒有小香腸和啤酒,我打賭。」
「當然。有,」他說著勉強地笑了,就好像完全看透了我。他考慮了一會兒。「怎麼跟你講呢?」
「好吧。」
「西伯利亞的北達科他州。」
我試圖讓真實滲透,試圖對我的心跳冥想片刻,對我愛的人的心跳冥想片刻。我必須說,我略微成功地思忖了石頭、空氣和水中原子的動力之源。奇怪而離奇得讓人恐懼。仁波切似乎感覺不再需要多說什麼。我抱歉失陪,起身去了洗手間,嘗試給自己一點時間,回到我常規的世界九_九_藏_書觀里。那種世界觀安全、熟悉,被一層厚厚的知識敏感保護,但突然看起來淺薄到近乎犯罪。洗手間門上熟悉地寫著德語的「女士」和「先生」,水從龍頭裡流出,水裡有細胞和原子,通常我只能想到這麼遠了。就好像那些細胞和原子是在某一天無中生有突然成形的。就好像我的孩子也是那樣蹦出來的。就好像一篇大學化學論文就是所有人需要的有關人類意識真相的全部解釋。
「在這個星球上,有形世界大多是水、石頭和空氣。也有別的幾樣東西,但大多是水、石頭和空氣。那些東西你摸得到,有時聞得到,看得到。但什麼讓那些東西動?」
「不是嗎?」
我當時有強烈的視覺記憶,我記得仁波切在南本德跪拜在聖母瑪利亞的塑像前,就好像他和所有歐馬里神父或麥克芬修女一樣,也是天主教徒。我一直試圖壓制的感覺升得更高了,進入兩肺之間的位置。我滿嘴都是小香腸,發現自己難以吞咽。我覺得好像內心在自我交戰。我禁不住想用「兩個頭腦」這種表達,而我實際上就是那種感覺:我有兩個清楚的頭腦,舊的和新的,它們正在交戰。我想起仁波切最近對二元宇宙的描述,一個連續的決策過程,把獨立靈魂引向這條路或那條路。A或B。A或B。我再次記起按摩師的話。我在回放帕特森和此處之間的所有見聞。
我必須承認,當時我開玩笑的所有衝動都蕩然無存了。我知道我沒有傳達出這次香腸啤酒小際遇的真正力量;我畢竟是個編輯,不是作家。但在那一刻,我被美式德國的氣味、視野包圍著,熟悉得就像我童年床上的被子,我感同身受:另一個世界已經為我打開。厚厚的一層剝落了。顯而易見的真實暴露出來。說來奇怪,這種感覺依稀熟悉,幾秒鐘的考慮后,我意識到它和我了解的一種感覺如出一轍,就是看著孩子的出生。當然存在有形的部分,血肉和黏液,組織,氣味和聲音,啼哭,小小的身體從更大的身體中費勁地出來。然後,在那些背後,或超越其上的,是別的什麼,是對巨大、幾乎是不可思議的真理的短暫一瞥,九九藏書即刻不容辯駁。某種愛或慷慨的本質在給有形事件注入能量,再明顯不過了。現在,那種同樣不可思議的感覺,又回來了。
「誰的轉世?」
「我的出生,英語里是這麼說的。」
「你確定?」
我試圖機智地評論一句——噢,就按平常的方式講,我都話到嘴邊了——但就是說不出那幾個字。
「是的。是那個原因。而且他們愛我。」
「只是一位老師。在我們傳承里的。不是什麼特別的人。」
「好吧。」
「什麼讓它們運轉,你是說。讓它們運作,或者存在。」
「但讓世界運轉的是那個源頭。有時,當一個國家、地球上的一個地方需要幫助,或者當整個地球需要幫助時,那麼這個愛就化成人形,像佛陀、克利須那、聖母瑪利亞、耶穌、摩西,類似那樣的人。為什麼在那個時候,在那個地點、那一文化里,連我父親也說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一些人看到,這些聖徒是上帝的碎片,而其他人看不到,不知道。但如果你用清澈的頭腦去看,會知道,世界就是像這樣運作的。如果你非常仔細地聆聽你的心跳,如果你對它深入冥想,你就能看到,它的運轉是因為這個愛。」
「你很愛你的繩(生)命,是吧?」
「我對一些事情好奇,」等我把一嘴的小香腸咽下去后,我聽到自己在說。為了讓自己平靜,我喝了一口涼爽濃烈的斯巴登。「如果真有聖徒,在這一世……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是真人,而不只是死後被我們編出來的某種神話,來給我們希望還是什麼的……我是說……我沒有表達得很清楚。」我又喝了一口啤酒,仁波切在看著我,平靜而專註。「我要問的是,如果存在真正的聖徒,或許甚至有真正的老師或者神靈來到世上,我指的是耶穌、佛陀,你懂的。是怎麼安排的呢?誰派他們來的?他們為什麼被派來?這裏面的機制是什麼,一個那樣的存在怎麼會出現在人類的子宮裡?我的意思是……你的傳承里有沒有就這個主題講過什麼?」
「你是某種化身的轉世吧,不是嗎?」我聽到自己說話,話語來自那種緊張感的中心,但沒有嘲諷。「所以能讓https://read.99csw.com他們開心?」
「是。」
「謝謝你,我的朋友。我的出生讓他們成為最快樂的人。」
「在這個星球,這個地球上,存在有形的和無形的,對吧?」他把「形」發成了「性」。
他搖搖大頭。
「你愛的是有形繩(生)命。你能看到、摸到、聽到、聞到的,對吧?然後也有你愛的無形繩(生)命,你摸不著,看不到,聞不見。有形身體載著無形身體,對,但無形身體讓有形身體動,讓心跳,讓大腦轉,你明白嗎?」
我們在一個名叫帕克拉布皮茲的小城下了高速,這裡有個特徵,在它寬闊主街的正中間有一條兩車道寬的停車道。不知怎麼的,我就知道會有一家德國小吃店,走了不到一個街區,我們撞見了它——黑森林旅館餐廳。裏面和我預期和記憶中的一樣:淺色木頭卡座,裝飾性的啤酒杯在收銀機旁一字排開,穿皮短褲的巴伐利亞姑娘的壁掛。還有油煎小香腸和啤酒的美妙香味。這是一個樸素的小地方,但他們居然有瓶裝的頂級斯巴登啤酒(我說服仁波切嘗了一小口,但沒有告訴他,這是我14歲時,第一次嘗過的酒。當時是在米奇·施羅森家農場的穀倉後面),肉食的菜單,身著工作褲和棉布裙的農場老夫婦,對我來說,這就是童年相冊的一張快照。仁波切只要了一盤土豆沙拉和一片黑麵包——端上來時已經塗了黃油,濃厚而可口。我本人走的是小香腸和土豆泥的路線,向老爸老媽致敬。隨著我們離北達科他州越來越近,我越來越常想起他們。他們是溫馨的一對,真的。樸實無華,沒有自我意識,被工作和天氣磨礪得愈加堅韌,被他們出生時冷靜的情緒所束縛,但一如既往地正派得體。
當晚的晚餐,我們決定品嘗本地特色,去吃德國菜。根據經驗,我知道,那一部分世界的電話簿簡直就是從柏林或斯圖加特照搬過來的。500個施密特,150個萬納。很多德國人經由俄國過來,聽信了凱瑟琳大帝破碎的承諾。他們在中西部偏北地區的肥沃平原安家,帶來他們的耕作方法、堅定意志以及穩健而缺乏想象力的飲食偏好。我記得我來到紐約后九九藏書兩次受到震驚,一是發現林林這個姓被人認為不同尋常,二是大多數人居然從沒聽說過奈弗拉餃子湯。
「對,這個宇宙里愛的力量,它突然同時進入這個星球上的一些身體,就像空氣有時會聚成風。那些身體,他們是聖徒,是上師,我們稱之為神。它其實是上帝的一部分,就像一陣大風也是地球上的一片空氣,但它本身其實不是分離的。」他考慮了片刻,然後繼續說,「光線可以穿透一扇窗戶,」他指向左手邊,一縷陽光正呈斜角照射進來,灑在一張桌子的淺色木頭上,「它是太陽的一個碎片,沒錯,但不完全是太陽,你明白嗎?」
我原本的計劃是,我們倆在明尼蘇達州西部路上一個名叫底特律湖的地方住最後一晚,那裡離北達科他州的邊界大概50英里。但是,我也不知道,或許因為在電話里聽到吉妮的聲音,或許因為我聯繫的底特律湖的那頭兩家酒店都說他們客滿了——正在舉辦什麼節日,全美迷你玩偶之家收集者聚會之類的——或許我只是感覺到往日家園的拉扯,我有任務這一現實,不想再繼續耽擱下去。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在我打完電話開出賭場幾英里之後,我問我的旅伴,他介不介意延長這一天的駕駛時間。「我們大概可以一路開到俾斯麥,」我說,「明天我們只需開很短的一段路。」
「是,非常確定。」他說。旅途中頭一次,他說話時沒有眼神交流。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不同的地方,我心想,因為這是我的父母永遠都不會跟我們說的話,即使這可能是真的。他們善良,沒錯,但他們被訓練得言簡意賅,而且從來不曾懷疑。他們不把大量時間花在擁抱我們、親吻我們、告訴我們是他們生命中的祝福這種事上。當時沉浸在這種記憶之中,我有點不對勁,內心有小小的震顫。一開始我找不到原因。我看著仁波切,感到內心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緊張感,僅此而已。我注意到,自己有衝動想退回老習慣里,用俏皮話來掩蓋緊張感。我耐住了衝動。
「愛的力量。」
「我猜是。」
「好。那現在,更大的概念……」他用手比了一個大圓。「有時,很多時候,這個宇宙里愛的力九九藏書氣——」
回到桌邊,一對年幼的兄妹,我猜,有四歲和三歲大,已經爬上了仁波切的卡座。金髮、眉清目秀的那個男孩,穿著牛仔褲和全國賽車協會的T恤,已經坐在我朋友的膝蓋上,小女孩站著,依偎著他的肩膀。他們的母親不安地隔著過道觀望,告訴他們該離開了,應該讓這個人消停一會兒,諸如此類的話。我隔了幾英尺站著觀看。仁波切的一隻手放在男孩的頭上,正看著女孩做鬼臉,又把一隻手放在女孩的頭上,對著男孩做鬼臉。他們都在尖叫,摟著他,他們滿懷歉意的母親不得不去把他們拽下來,挨個兒趕出門外。
他點點頭,咽下食物。「我也記得父親對我說過的話。他是個善良的人,體格很小,在我長大的地方非常有名。那裡沒有美國這麼多的樹。山丘在夏天變成棕色。你能聽到幾英裡外有火車駛過,你走上小山,看得很遠,冬天那裡有深雪和風。」
他喝了一口水,充滿活力地點頭,我見他在演講時這麼做過,但他看我的方式有所不同。他的眼睛更加熾烈,目光更加親密。他把兩手指尖的最後一寸觸在桌上,落在盤子的兩邊,說:「愛讓它們運轉。那不是我的傳承,我的理念。那是事實,就像水結冰時會變冷。就像那樣。有些人看不到這是事實,但這就是。他們盲目的方式各有不同,但這是事實:愛讓原子去它們該去的地方,留在該留的地方。每個人看到嬰兒時,小男孩或小女孩,他們都微笑吧?為什麼?因為他們心裏知道這個事實。他們知道,是愛創造出這個嬰兒,這個男孩,這個女孩。他們感覺心裏自然湧起這股愛。好,對吧?之前我跟你講過,上帝的音樂一直在為每個人演奏。上帝的音樂就是這個愛。它讓我們的世界運轉,有時這意味著,有幫助來自那個愛,從那個……你會說是源頭,對吧?你看你的生命,在奧托的生命里,每天你有多少次出手幫忙。我,你幫。你的妻子、孩子,路過的不認識的人,你幫。每一天或許都有人幫你。這個幫助是什麼?是愛。好嗎?」
我抬頭看著仁波切,告訴他:「我父親以前常說,德式小香腸,啤酒和麵包。男人不需要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