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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篇

英國篇

「幾點了?」
※一本印度護照(真的),護照上有法國駐新德里大使館簽發的申根國短居簽證(真的)。護照上顯示持照人於8月4號在戴高樂機場進入法國境內。
「好吧,既然你們問了,我就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阿賈達沙特胡·拉瓦什。」印度朋友努力地裝著牛津腔,他覺得這樣說話也可以增加自己說話內容的可信度,畢竟一個衣櫃是不可能有這麼地道的口音的,「我來自印度的拉賈斯坦邦。說出來可能令人難以置信,我在法國,不,瑞典的一個傢具賣場里量傢具尺寸的時候被困在了這個衣櫃里,沒有食物也沒有水。能告訴我現在在什麼地方嗎?謝謝!」
外面的幾個聲音用自己的家鄉話討論了一會兒。幾秒鐘后,一個更粗獷,更有力的聲音響了起來,回答了阿賈的疑問。這口氣一聽就知道是這幾個人中說了算的。
阿賈滿腦子都是自己脫水了,馬上就要死了,恐慌得不行,搶過礦泉水瓶,一口氣喝乾,把對面的非洲兄弟們都看呆了。
去巴塞羅那,傑西卡還是很期待的。這座加泰羅尼亞人的城市到處都是舞廳和帥哥。她知道這座城市裡所有的好去處,繁華的馬爾馬格購物中心,滿是哥特式建築的中心城區哥特區,以及美妙的奧林匹亞港,在這些地方,她能聽著自己喜歡的歌手的歌,徹夜地跳舞狂歡。
路過辦公室那面單向鏡的時候,她瞥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發現自己似乎一下子就變老了。大大的黑眼圈像是兩個躺著的括弧。「這個工作真是耗費精力,」拉菲弗對自己說,「我得給自己放個假了。」
情況很清楚了,這群邊警知道當時他們攔的那輛卡車是從法國來的,因為他們是在芒什海峽的海底隧道出口截到的這輛車。這樣的話,把這群蘇丹人送到吃青蛙的高盧人那兒享用他們的花生和巧克力甜甜圈就行了。只用一個小時就夠了,而且費用低廉。
「朋友們,請把這次旅程當作萊茵河畔的一次免費觀光好了。」他們身後響起了一個帶著濃郁俄羅斯口音的聲音,「他們把我塞到這架飛機上,是因為我說『r』的時候有顫音。」
※一副碎成六片的Police太陽鏡。
每年兩次,古斯塔夫全家出動去外地度假,雷打不動。第一次是去茨岡人的濱海聖瑪麗朝聖。從中世紀開始,每年的5月24日,所有的茨岡人都會聚集到法國南部的卡瑪格,來讚美他們的保護女神薩拉。他們抬著哭泣的薩拉蠟像從教堂一直走到海邊。這不僅僅是一次朝聖,還是一次大型的集會,能見到散居在世界各地的親朋好友。有些人甚至跋涉了3000多公里來朝聖。帕魯爾德開著自己為此改裝的計程車,載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經過7小時的車程到達了卡瑪格。這幾年,他們都沒有把旅行挂車開來,而是住在幼年失散現在又重逢的表兄弟家裡。
連身邊的蘇丹兄弟們的臉都是淡藍色的。
說完,他請魔術師坐下。
※一枚正反面一模一樣的50美分硬幣。
「你希望?不確定方向你在一輛貨運卡車裡幹什麼呢?」
當然,現在距離阿賈在宜家吃的那頓夜宵剛剛過去5個小時,但是印度朋友顯然並不知道這一點。衣櫃里一片漆黑,他沒有了時間概念。而這會兒他正覺得口渴,作為一個魔術師也許不應該太多疑,怎奈疑神疑鬼是他的天性,這種天性這會兒被激發了。他覺得自己被關在衣櫃里得有72小時沒有喝水了,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會兒自己的生命之火就像是快要燒完的蠟燭,時刻都有熄滅的可能。
「你是說你們爬上了一輛正在行駛的卡車?」阿賈吃驚極了,忍不住開口問道。好像這是整個故事中唯一重要的一點。
「真奇怪,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但既然你們說在行駛,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你們。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透露一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兒?」
「希望是最終目的地。」又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但是阿賈實在沒有被關在衣櫃里不吃不喝的經歷,之前就算是表演被關在衣櫃里這種橋段,衣櫃的夾層里也會藏著不少好吃的。要是他一直被這麼關著,說不定他就真能做到不吃不喝了。好吧,不管怎麼說,他也叫阿賈(法語諧音意為:空腹)啊。一位吉沙尼亞古爾的醫生告訴他,不管你是不是魔術師,只要是人,50天不吃東西就會死,不喝水則死得更快,72小時就玩完了。72小時啊,說白了就3天。
幾小時之後,當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的時候,阿賈已經在英國南部,比鄰布萊頓的雪爾漢濱海機場的跑道上了。
印度朋友明白了,眼前這些蘇丹人是實打實的21世紀的冒險家。他們不是開著價值數十萬歐元的海船的白人航海家,自己一個人就揚帆遠航,環遊世界,雖然全世界沒有人在意他們,但是他們的廣告贊助商卻時刻關注著他們。這幾個蘇丹人的旅程可不是什麼發現之旅,跋山涉水,背井離鄉,他們只是求生存罷了。
「一輛卡車上的人……」另一個聲音小聲地說。
為什麼有人出生在這裏,有人出生在其他地方?為什麼有人什麼都有,有人卻一無所有?為什麼有人能好好地生活,而有些人卻只能沉默,只能死亡?
蘇丹混亂的治安環境使國內的經濟一片蕭條,所以有很多人,尤其是年輕力壯的,都踏上了那條艱辛的移民之路。但是,踏上這條路之後,哪怕是他們當中最強壯的人都會變得虛弱不堪,變得不堪一擊,變得死氣沉沉。遠離故土,沒有親人,如果偷渡失敗的話,他們一下子就會變成一個個受到了驚嚇的孩子,沒有任何東西能撫慰他們內心的傷痛。
從這次買床的旅程開始,這是第二次,阿賈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實在沒什麼可說的。看看人家,再想想自己去法國的目的,心裏真是慚愧。此時此刻,他真的感謝佛祖,感謝佛祖讓他和維拉熱之間還有一塊門板,感謝佛祖,他不用直面維拉熱的目光。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我們三個沒有一個是從巴塞羅那偷渡過來的。」摩洛哥人做了個總結。
維拉熱和他的同伴們在巴黎待了三天,然後又坐火車前往加萊,準備從加萊再去英國。他們在加萊停留了十天,這十天里,紅十字會的志願者們幫了他們大忙,給他們提供了食物和住所。紅十字會的這種舉動也幫助了當地的警察,讓警察知道了這一地區大致的非法移民數量。比如說紅十字會提供了250套餐具,那就說明這兒至少有250名偷渡者。
她是絕對不會只為了一件金額只有100歐元的乘車欺詐案件,就向法官申請國際逮捕令的。那樣她就真成一個傻瓜了。你可以想象她是多麼討厭被人當成傻瓜,她寧願從自己兜里掏100歐元給受害者,以維護自己的尊嚴。
「在宜家,怕工作人員看到我,我就藏到了衣櫃里,鞋落到宜家的一間會客廳展廳了。」
「一輛貨運卡車上?天啊!我們在行駛嗎?」
「天啊,江湖魔術師?現在還有這種職業嗎?」辛普森臉上的表情充分說明了他心中的懷疑和輕蔑。說完,他指了指辦公桌上一個貼著封條的透明袋子。
「這會兒,他應該在英國了……」古斯塔夫坐在野營餐桌前,自言自語道。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會兒自己想著的這位此刻正在他頭頂兩萬英尺以上的高空,坐在一個不停咳嗽的九_九_藏_書摩洛哥人和一個不斷打嗝的巴基斯坦人中間,向南飛去。
「但是你和我們想的不太一樣。」維拉熱坦率地說。他心目中來自印度拉賈斯坦邦的人應該是身上穿著紗麗,腰上別著匕首,手上再牽頭大象這種形象。
「我們從頭開始,你好好地給我解釋解釋。」
為了有一天能來到所謂的「美好國度」,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試。哪怕整個歐洲都不歡迎他們。維拉熱、庫格力、巴塞爾、穆罕默德、尼傑姆、昂薩魯,他們六個只是偷渡大軍中的一部分。一直是同樣的人,同樣狂跳的心,他們渴望來到這些「美好國度」。這裏什麼都有,房子、汽車、蔬菜、肉、水,應有盡有。但是這裏的人,有些把他們看成處在困境中需要幫助的人,有些則把他們看成罪犯。一邊是那些慈善組織,一邊是警察;一邊無條件地接納他們,另一邊卻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就能把他們遣送回國。世界上什麼滋味都有。維拉熱再次強調在這種兩面性中生存真是太難了,而且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恐懼,害怕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發現了,然後被遣送回國。
阿賈再次屏住呼吸,雖然周圍還是一片漆黑,他仍然睜大了眼睛,充滿戒備地看著四周。但是這次不是在演戲,假裝在一個玻璃水缸里,上面蓋個厚厚的蓋子,等大幕一落下來,就可以立馬浮出水面呼吸。他僅僅屏住了呼吸幾秒鐘,然後便大口大口地吸氣,聲音大得像是馬在打響鼻兒一樣。
阿賈傻了,又重新和辛普森解釋自己來法國的原因,說自己在宜家過夜是為了第二天不用再費事過去,能直接買他想買的那款釘釘床。這款床是吉斯系列魔術師特別款,用料是純瑞典小松木,配有不鏽鋼高度調節釘,他訂的顏色是紅色美洲豹。他還和這個印度臉警官明確地說自己是昨天下的訂單,這點一定有據可查,宜家巴黎賣場一定能證明這一點。
阿賈突然明白了,不管你再有信仰,再相信警察,都不能消除這種可怕的誤會。這個小邊警,他把自己看得比國王都高貴。其實說白了,他今天能在這片土地上,不也是因為他的父母當年不畏艱辛地從印度偷渡過來了嘛。說不定當時他們也藏在一輛卡車的車廂里,藏在一箱西班牙進口的草莓和一箱比利時的菜花中間。他父母肯定也體會過每當卡車停車和減速的時候,那種心提到嗓子眼的感覺。印度朋友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有道理,當然了,他只能一個人想想,不能跟當事人分享自己的想法。
「我能理解。」阿賈還沒從震撼中緩過神來,勉強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
※一根印有宜家標誌的鉛筆和一把宜家的米尺。
然後他坐到了駕駛位上,壓得汽車坐墊上的小木球咯咯直響。
牢房裡人滿為患。阿賈從一個穿運動服、涼鞋的阿爾巴尼亞人那裡得知他們現在在英國肯特郡東部的港口城市福克斯通,距離芒什海峽海底通道的出口(也可以說是入口,這取決於你往哪邊走)不遠。這附近沒有宜家賣場,而他的處境也不妙。
說著,他轉過身,指了指第四排的那六個黑人。
「什麼也沒發現。」阿賈聳了聳肩,「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在一輛貨運卡車上,身邊恰好有六個從巴塞羅那偷渡過來的蘇丹人。」
※一張20歐元真幣。
這番令人受益匪淺的對話把在衣櫃門板兩邊看起來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或許對於這個偷渡者來說,對著衣櫃門板述說自己這些不為人知的苦難經歷比對著人說要容易得多,因為對面的人可能會皺眉頭,會吃驚地睜大眼睛,會根據自己的立場判斷他、評價他,這正是他最不需要的。現在,自己坐的地方就是一個臨時的告解座,就在這輛狂奔的卡車上,雖然有些顛簸,但對自己來說卻是最好的告解之所。
「我們現在在一輛運貨的卡車上。」一個聲音回答說。
幾分鐘后,情況急轉直下。周圍一片安靜,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但是手背上傳來的刺痛提醒他——他還活著,至少現在還沒死。真是命苦啊,難道自己就要葬送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寂靜中了嗎?他想從衣櫃里出來,但是沒成功。他已經筋疲力盡了,意識越來越模煳,濃濃的睡意侵襲而來。
辛普森開始提問,問他的姓名、他父母的姓名、他的生日和出生地,以及他的職業。當他聽到阿賈的職業的時候,真是大吃一驚。
※一張粗製濫造只印了一面的100歐元偽鈔,偽鈔上還系了一根20厘米長的透明橡皮筋。
如果醫生說的話是真的,印度朋友覺得自己必須馬上喝水了。不管衣櫃門外是敵是友,阿賈再一次推了推衣櫃的門兒,想出來。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嚴肅問題。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失敗了。手臂毫無力氣,不能像他的寶萊塢偶像們在電影里那樣,輕而易舉就能打破衣櫃的門,當然,也許他們面對的衣櫃不是宜家出品的。
也有些偷渡者,根據芝加哥公約,從哪個國家偷渡到英國的就送回到哪國。還有極少數人,直接被送回自己的祖國,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從南蘇丹的Selima市,他們七個越過了蘇丹國境線先到了利比亞,后又到了埃及。在埃及,那些幫他們越境的埃及人把他們帶到了利比亞,先是到東南部城市Al-Koufrah,然後又到了利比亞北部城市班加西。然後他們又被送到了的黎波里,他們在那兒工作了8個月。一天晚上,他們被安排上了一艘偷渡船,船上還有其他60個人,目的地是義大利的一個叫蘭佩杜薩的小島。很不幸,他們被海關的人逮捕了,被帶到義大利的卡爾塔尼塞塔島上。一些不法分子幫助他們逃了出來,代價是他們的家人得交給這些人1000歐元。1000歐元,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他們把自己身上的錢湊了湊,交了。只除了哈桑,也許他永遠都出不來了。他們重新獲得了自由,又被送上了火車,從義大利到了西班牙。到了巴塞羅那之後,他們覺得這個城市是在法國的北部,在那兒待了幾天之後,他們修正了自己的錯誤,又坐火車前往法國,準確地說是前往巴黎。簡單說來,就是這些偷渡者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走完了一位合法旅行者11小時的飛機就能搞定的路程。一邊是迷茫又艱辛無比的整整一年,一邊是坐在飛機上舒舒服服的11小時。
正因如此,一定不能誤機。傑西卡兩口吞下了一塊牛奶巧克力,然後趕緊衝進旅行挂車里換衣服。下身穿了一條淺色的超短包臀牛仔短褲,上身穿了一件黃色的比基尼,胳膊上挎了個大包,腳上踩著一雙鑲滿水鑽的亮閃閃的高跟鞋,鞋跟足有15厘米高。今天下午她就可以在巴塞羅那的海濱享受陽光和海水了。
※一張巴黎地區茨岡計程車公司的名片。
「我覺得在這架飛機上,這種情況不止我們三個。」巴基斯坦人說道。
阿賈心想,這個印度臉警官應該是個講道理的警官,再加上大家都是印度裔,就憑這一點,可以消除所有可怕的誤會。他高興地跟著自己的同胞出去了。
「我們說得太遠了。」那個空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們的家人相信我們,他們省吃儉用湊錢讓我們出來,現在,他們在家裡等著我們的幫助。阿賈,藏在一個衣櫃里偷渡過境沒什麼可恥的。我想你能理解,真的,一位父親,如果連一塊麵包都不能給自己的孩子,這種無助感,真的讓人絕望。這就是我們,我們六個,現在在這輛卡車上的原因。」
「別瞎說了,」這個非洲人一點兒也不相信阿賈的這些鬼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這會兒,他應該在英國了……」亞歷山大·拉菲弗警官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自言自語道。
為了到達這個國家,他們拋下了一切。他們認為在這兒,他們可以工作,可以掙錢,哪怕要他們用手去撿大糞他們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他們要求得不多,僅此而已,只要這兒的人們能夠接納他們。能夠允許他們找一份實實在在的工作,踏踏實實地工作,然後把掙的錢給家裡寄回去。這樣,他們的孩子就不會挨餓,不會四肢瘦得皮包骨,肚子大得像籃球,裏面卻空空如也;這樣,他們的孩子就可以在陽光下成長,不會有那些剛離開牛屁股的煩人的蒼蠅「嗡嗡」地往你臉上飛。但是,很遺憾,就像查爾·阿茲納弗唱的那樣,「苦難不會因為陽光而減少一分。」九九藏書
「凌晨2點30分。」這次是巴塞爾回答的,因為他是唯一有表的人。
那個摩洛哥人是穿越地中海,從希臘登陸來到申根國的,然後穿越巴爾幹半島,經過奧地利,最後來到了法國。然後在法國混上了一輛坐滿希臘遊客的觀光車,藏進了車底的活動地板下面。他連吃飯的碗都沒有,英國的邊警們只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把勺子,勺柄還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旅程中壞了。一位剛從塞維利亞度假回來的邊警立刻認定這不是一把勺子,而是一塊響板。於是這位馬格裡布人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立即遣送回西班牙。
英國邊警在這幾個蘇丹人的衣服口袋裡找到了幾張英國宮百貨(西班牙的大型商場,和法國的老佛爺百貨類似)巴塞羅那店的購物小票。他們在那兒買了六罐啤酒,一包花生和兩盒巧克力甜甜圈。根據國際協議,不列顛邊警只需要把他們遣送回這些偷渡者來英國前最後停留過的那個國家,也就是說把他們送回到西班牙。
魔術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心裏害怕極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蘇丹兄弟們上了一輛標著UKBA的箱車,UKBA, United Kingdom Border Agency(英格蘭邊境警察),隨後,他也被野蠻地推進了車裡。他終於體會到了他的蘇丹朋友所說的,每當停車或者是車速放慢的時候,就會心跳加速。這個「美好國度」剛剛用自己的方式歡迎了他們的到來。維拉熱說得對,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會栽在什麼上,不過這次,貌似沒有紅十字會什麼事兒。
「現在該你了,阿賈。但是在聽你的故事之前,我們得先把你弄出來,你先吃點兒東西喝點兒水。聽你的聲音悶悶的,這箱子應該挺厚的。」
他聽到衣櫃外面發出幾聲吃驚的尖叫聲,然後他們開始有了動作:一個罐頭盒掉在了金屬板上,人們亂作一團。
「你和這些非洲人混一起幹什麼呢?」印度臉邊警用旁遮普語大聲問。
事實上,像他這種吃貨一天不吃東西都受不了。每天晚上,太陽下山後,榕樹前面掛的那塊兒帳篷布都會被放下來,然後他便拿著表弟里巴斯馬蒂(法語諧音意為:印度香米)送來的食物大快朵頤。這位表弟在他的表演中佔據著絕對重要的角色,一般像這種需要作弊的事兒都少不了他。而他吃的那些釘子,其實是木炭做的,雖然不怎麼好吃,但怎麼也比實實在在的鐵釘好受。
現在,阿賈終於能坐下了,手銬也被警察取了下來。但遺憾的是,坐在他旁邊的兩個人並不是那麼討人喜歡。一邊是個摩洛哥人,不停地咳嗽,一邊是個巴基斯坦人,不停地打嗝。為了打發時間,加上對自己將要去的地方實在好奇,阿賈決定和旁邊的兩個人聊聊。他有一大堆關於巴塞羅那的疑問——那兒都有什麼值得一看的?在那兒都能幹些什麼?這個季節能游泳嗎?那兒有沒有季風?甜甜圈是什麼?那兒有宜家嗎?
沒什麼可抱怨的,阿賈什麼也沒說,順從地從車廂里跳了出來。腳剛剛著地,他便發現自己面前站著一個人,和他一樣,在頭上包了一塊巨大的白色頭巾。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面鏡子,他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需要搞得這麼隆重吧。仔細看,發現自己錯了。對面的這個男人沒留鬍子,下巴乾淨整潔,不像自己,兩撇大鬍子,沒留鬍子的地方也三天沒颳了,全是胡楂。再有,對面的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防彈背心,上面印著四個白色的大字:UKBA。我們的魔術師沒在意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但是男人腰帶上的配槍很能說明問題。阿賈在心裏盤算著,這會兒把自己衝進衣櫃之後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應對別人盤問的那一套說辭說出來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在兜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支印有宜家標誌的鉛筆和一個同樣帶有宜家標誌的紙質米尺,這些可以佐證他的說辭。一切準備就緒,他開始用旁遮普語跟對面的男人解釋。
說著,印度臉邊警拿出一張紙,紙上一條條地記錄著所有從阿賈身上搜出來的物品:
印度朋友發現袋子里裝的都是自己的私人物品。
「接下來的這十幾分鐘有你受的。」那個阿爾巴尼亞人已經是第二次往英格蘭偷渡被抓了。
「是的。」維拉熱回答說,「幫我們偷渡的蛇頭用一根鐵棍撬開了車廂門,然後我們就跳了進去。司機甚至一點兒也沒有察覺。」
夜色中,阿賈笑了。他也渴望在自己的生命中至少有一次為他人做點兒什麼,而不僅僅是為自己。
「可是我和你說了我是從哪兒來的,這就能充分證明我不是偷渡者。」
「要是這樣的話,我好像也沒被關多久。」阿賈達沙特胡把空水瓶子又遞給了維拉熱。
維拉熱坐在一個水泥台上,在身邊兩個身材高大的北非人的襯托下顯得矮了不少。阿賈看向維拉熱,兩人的目光相遇了,這位蘇丹兄弟眼中的悲傷壓得魔術師喘不過氣來,彷彿在對他說:「阿賈,別輕舉妄動。」
傑西卡打了個哈欠,不說話了。
有好幾次,他都打算從衣櫃里出來,把事情說清楚。這樣也許比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音,被運到一個未知的地點要好得多。另外,無邊的黑暗和櫃門外令人費解的法語更讓這位印度來客覺得透不過氣來。
阿賈把自己那副太陽鏡重新組裝好,戴上。透過淡藍色的鏡片,他眼中的一切都是美麗的淡藍色。英國人把他的個人物品都退還給他了。一方面,這些物品對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不構成威脅,另一方面,他馬上就要離開英國了。甚至連那張100歐元的偽鈔也還給了他,因為英國人認為這張偽鈔不但只印了一面,還印得太假了,估計誰都騙不了。
這位巴基斯坦人用一本假的比利時護照從布魯塞爾機場入歐洲境。然後偷偷地上了一輛開往英國的貨運卡車,藏在兩棵白菜中間。英國邊警從他身上找到了一個標誌性的東西——一個過時的小彎柄電扇(他拿這東西是因為受不了白菜味兒),現在只有西班牙人還用這東西,所以英國邊警們也不用多想了,這個偷渡者肯定是從西班牙過來的。
古斯塔夫感到他的旅行挂車一陣震動。
牢房裡就是一鍋大雜燴,各種膚色,各種口音,各種氣味,混雜得相當「銷魂」。阿賈擠進人群,努力地向剛認識的蘇丹兄弟靠攏,想說些什麼安慰安慰他。正往前擠,還沒到目的地呢,突然,牢房的門被打開了。門是透明的塑料門,把牢房搞得像個巨大的水族箱,只是裏面沒有水而已。門裡,是擠成一團的犯人;門外,是一小時之前逮捕阿賈的那個印度臉警官辛普森。辛普森把阿賈從這間牢房裡弄出來九九藏書,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一條人造革腰帶。
沙亞娜剛剛在小小的野營餐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古斯塔夫煮的咖啡便站了起來。放下膳魔師保溫杯,她拿了片麵包,塗好黃油,遞給了坐在自己身邊的傑西卡。
他的妻子梅賽德斯·沙亞娜穿著一件印花的浴袍出現在車門口。身後是他們的女兒米蘭達·傑西卡。這位青春期少女一頭亂糟糟的假髮加上一臉的濃妝,造型相當勁爆。
邊警把阿賈推到一邊,隔著衣服,仔仔細細地把他搜查了一遍,然後又把他銬上。與此同時,另外四名邊警則躡手躡腳地摸上了車廂。
古斯塔夫夫人也進去穿衣打扮。她是絕對不會不化妝就出門的。梅賽德斯·沙亞娜先上了點兒粉底,又塗了點兒芮謎的睫毛膏,最後塗了點兒口紅,算是大功告成了。她還穿著那件印花的浴袍,因為她覺得這件衣服既適合夏天穿,又有西班牙風格,很適合度假穿。下身穿了一條粉紅色的萊卡運動褲,腳上穿了一雙沙灘涼鞋。
目前為止,這些粗嗓門還在不停地說話。印度朋友分辨出了五種不同的嗓音。其實不容易分辨,這幾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口音相同,像是來自同一個地方,而且聲音都很低沉,就像是從地府傳出來的。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些聲音不是他在宜家賣場里聽到的那些聲音。他們說話很快,而且說的語言中充滿了象聲詞,音節十分單一,聽起來有些粗魯,阿賈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語言。他覺得應該是一種阿拉伯語,但說話的應該是一群黑人。
在警察眼裡,他們是偷渡者,但是在紅十字會那兒,他們只是一些不幸的、需要救助的人。他們心裏擔驚受怕,還得面對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境遇,生活真是嚴重失衡。
他抬起手搭在眼前,做遮陽棚狀。外面的星光真亮啊,仔細一看,發現不對,是車燈,車燈正照著他。
「皇家空警專門派了一架飛機把你們遣送回巴塞羅那。」辛普森警官說完就轉身走了。
印度朋友覺得自己應該機警點兒。大多數非洲人都是泛靈論信仰者,他們覺得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仙境一樣。如果不和他們實話實說,他們一定會覺得是衣櫃在說話,然後撒腿就跑,逃離這個該死的鬼地方。這樣一來他唯一活著出去的機會就沒了。他努力安慰自己說這些人不是那種泛靈論者,只是穆斯林而已,況且現在是在卡車上,就是他們想馬上離開,也跑不了多遠。
「維拉熱,你明白這個道理,當你得不到自己應得的東西的時候,就應該自己想辦法去爭取。這也一直是我的座右銘。」阿賈補充道。當然,他沒說自己爭取的辦法是去偷。
「你呢?他們在你身上發現什麼了?」巴基斯坦人問。
大家都不說話了。
「昨天晚上你還是出去了!」古斯塔夫生氣地責備著女兒,「我跟你說讓你待在家裡(旅行挂車里),好好休息休息。看看你現在什麼樣!」
「這兩位女士真是國色天香啊!」古斯塔夫一邊往車裡裝行李,一邊讚歎。
淡藍色的海鷗。
辛普森警官做了個深呼吸。
當木箱子被一根鐵棍打成碎片的時候,阿賈正在想象夜幕降臨之後,這幾個非洲人像貓一樣埋伏在路邊,看到去往芒什海峽的卡車就往上跳。維拉熱說,當時月黑風高,他們趁著卡車司機們在高速公路上停車休息的時候偷偷地熘了上去,因為還下著雨,雨聲掩蓋了一切,司機師傅們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他想象他們藏在包裝箱後面,忍受著飢餓、寒冷,氣息微弱。但是再艱辛、再困難的旅程都有結束的時候,他們馬上就要到達他們心中的港灣了,雖然倫敦是個內陸城市,機場才是主要的出入境通道,但是現在,他們馬上就能踏上英國的土地了,馬上就能到達他們所謂的「美好國度」了。他們終於可以找一份工作,然後把自己賺的錢寄回家裡。阿賈很高興,因為在這些蘇丹人歷經種種磨難終於要到達終點的時候,自己能陪在他們身邊,能親眼見證他們的勇氣和毅力,見證他們來之不易的成功。
※一張口香糖紙,紙上寫著Marie(瑪麗)和一個法國手機號碼。
從芒什海峽的這一端,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對面高盧海灘淡藍色的輪廓。
「蘇丹人?看,承認了吧!」辛普森警官說道,他為自己能抓到這個印度偷渡者語言中的漏洞感到驕傲,「你比我知道的都多。你那些非洲朋友怎麼也不開口,連自己的國籍都不肯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都習慣了。絕大部分的偷渡者都把自己的護照銷毀或是藏起來,這樣我們就不知道他們的國籍,沒辦法把他們送回去了。」
是一群男人粗聲粗氣的聲音。
「事情是明擺著的,我根本不是你的什麼同胞。」這次辛普森說的是英語,這話說得像是一眼就看穿了阿賈的心思。
轉過身,他意識到現在自己是一個人,那些蘇丹兄弟對光比他敏感得多,都迅速地藏到了卡車上的木箱後面,瞬間消失了,只剩他暴露在外。
「你們錯了,我不是偷渡者,我一點兒也不想去英國。」印度人解釋說,「我跟你們說,我是個體面的魔術師,在這兒是因為我在一家大型傢具賣場里量傢具尺寸的時候被困在了這個衣櫃里。我去法國是為了買一張新的釘釘床……」
儘管如此,他的狀態總體還算不錯。
穆罕默德是這幾個蘇丹人中最矮的。他從地上把幫他們越境的那位同志用來撬開卡車車門的鐵棍子撿了起來。當時可能是太匆忙了,這位新時代的雷鋒同志下車的時候忘了把自己的鐵棍拿上。
印度朋友看了看自己周圍。別地兒不想要的那些人都在這兒了。這趟冒險之旅對於維拉熱和他的朋友們來說是美妙的,但遺憾的是這樣的結束並不是他們所期待的。像對自己承諾的那樣,魔術師陪著他們走到了旅程的終點,但他沒能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見證他們這種英勇行為的成功。這些剛剛認識的朋友齊心協力地打開衣櫃,撕掉泡泡紙,讓他重新獲得了自由,又給了他食物和水,那時,他相信,他們這次英勇的越境行動一定能成功。一定是弄錯了,佛祖肯定不是這麼安排的。這些敢作敢當的男人,他們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老天一定是弄錯了,沒把他們送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維拉熱仔細端詳著眼前的這位印度魔術師,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有些偏瘦,臉上坑坑包包的,青春痘留下了不少痕迹。頭上包著一塊髒兮兮的頭巾,襯衣皺皺巴巴的,下身是一條灰色的絲質西褲,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的運動短襪。如果把這身行頭都洗乾淨,他看起來還真像個有身份的人。總之,和維拉熱想象中來自拉賈斯坦邦的偷渡者完全不同。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不知道一個來自印度拉賈斯坦邦的偷渡者到底應該是個什麼形象。
阿賈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半睡半醒、迷迷煳煳的夢遊狀態。從他進入衣櫃開始,衣櫃就被橫著、豎著、正著、倒著以各種的方式搬運。他能感覺到自己被抬離地面,被運走,被搬到各種各樣的地方,被撞到牆上、電梯上,甚至撞到各種未知障礙物的次數簡直是數不勝數。
一個男人突然放聲大笑。可能是因為剛剛說到一個葷段子,比如一對熱情的情侶在床上滾床單把床墊的彈簧弄得「吱吱」作響之類的段子。
「是的。」另一個聲音說道。
若費用更高一點兒,把他們遣送回西班牙對英國當局來說有一個巨大的好處,那就是能把他們弄到離自己國境線更遠的地方。長期以來,英國當局對偷渡者的態度一直是能遣送多遠就遣送多遠。因為他們知道,這些偷渡者一旦重獲自由就會重新踏上向英國偷渡的路。如果英國人能建造一架射程達到幾千公里的投石機,他們會馬上把這些偷渡者都裝進去弄走,一秒鐘都不會猶豫的。
「不是因為箱子厚……」阿賈一邊抽泣,一邊嘟噥。
淡藍色的水。
九-九-藏-書我是英國公民,也是受雇於英國政府的公務員。我不是你的朋友,更不是你家親戚。」怕印度人再有什麼誤會,辛普森做了一個明確的補充說明。
「行,既然你什麼也不說,那我也長話短說。從你那些非洲朋友身上找到了好多證據,都能證明你們曾經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停留過。在那兒待了那麼長時間,我真弄不明白你們還來英國幹嗎?我們這兒常年下雨,你知道吧?西班牙那邊是地中海氣候,不受西風影響,陽光明媚的,多好。」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有人用英語問他是誰。音調清晰,阿賈聽得很清楚。他覺得對方應該是個黑人。但是在衣櫃中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衣櫃外是個什麼情況現在也不好說。
「你的簽證只在申根國有效。我提醒你,這是在英國,不屬於申根國,也永遠不會加入申根國。所以這麼說來,你就是個偷渡者。或者隨你怎麼稱呼,都是這個意思。」
想到這兒,他摸了摸自己那把歐皮耐爾折刀鋒利的刀刃。唯一能讓他有點兒心裏安慰的就是那個渾蛋是被封在木頭箱子里裝進卡車的拖車運到英國的,他在裏面沒水喝沒東西吃。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就像被捕鼠器抓到的老鼠,渴也把他渴死了。要是那個渾蛋就這麼死了,古斯塔夫還是很遺憾的。他更想親自和那個壞蛋算賬,他有的是辦法慢慢地折磨他,慢慢地。
阿賈突然發現自己居然在祈禱——佛祖啊,請幫幫我吧!維拉熱靜靜地等著這個印度朋友開口,而我們的魔術師則正在通過腦電波積極地和佛祖溝通。就在這時,卡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然後車門被打開了。
因為他們的意志堅不可摧。
淡藍色的天空。
不是怕挨打,真的不怕,因為在地中海的這一端,不會有如此暴力的懲罰。他們害怕的是被遣送回自己的國家,更害怕被送到一個自己聽都沒聽過的地方。因為那些白人根本不在意把他們扔到哪兒,對他們來說只要別在自己的地盤上就行。在他們看來,一個黑人,很快就會製造出混亂。這種遣送要比棍棒可怕得多。一頓棍棒下來,受苦的只是身體,而遣送則會摧毀他們的靈魂。這是他們心底最深處的一塊傷疤,這塊傷疤永遠也不會愈合。帶著這塊傷疤,他們學會生活,學會重生,學會在困境中堅持下來。
「你們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印度朋友一看到他的旅伴們就興奮地說。
女警官把茨岡計程車司機古斯塔夫·帕魯爾德的文件合上,扔到了積壓案件那一堆。裝那些積壓案件的是一個很大的帶滑槽的檔案夾,和藥店用的那種差不多,那裡還積壓著其他150多個這種讓她丟臉的案件,這些該死的案子為什麼就不能趕緊在地球上消失呢?然後,她站起身,來到了咖啡機旁,她的同事們也都在這兒。
「包得這麼嚴實,你在裏面還能呼吸,真牛!」維拉熱邊說,邊用手扯掉包著衣櫃的泡泡紙。
「好吧,要是不想誤機的話你們就趕快行動。」說完,司機師傅就起身去熱車了。
成為邊警以來,九年多的時間里,辛普森習慣了在各種各樣奇怪的地方把偷渡者找出來,習慣了整天整夜地聽他們編的鬼話,所以他和維拉熱一樣,對阿賈說的這些一個字也不信,他甚至懷疑阿賈這名字是不是眼前這個印度偷渡者的真名。
「行了行了,知道了。」印度面孔的邊警同樣用旁遮普語說道。顯然已經習慣了每天從宜家衣櫃里找出幾個拿著宜家鉛筆和米尺的偷渡者。
「我也不知道被關了多久。今天星期幾?」
早晨8點鐘了,生了銹的破鬧鐘嘎吱嘎吱費勁地響著。鬧鐘聲是從市垃圾場附近傳出來的,帕魯爾德的家就在垃圾場附近。
他指向和他們坐在同一排的一個男子,這名男子留著一大把褐色的鬍子,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
「為什麼要把我的腰帶也拿走?」印度朋友十分不解。
這個男人說自己叫維拉熱(法語諧音意為:拐彎),他們一共有六個人,都是蘇丹人。其他五個人分別是庫格力、巴塞爾、穆罕默德、尼傑姆和昂薩魯(這些名字您想怎麼念就怎麼念)。本來還應該有哈桑的,但是他被義大利警察逮捕了,所以現在缺席。他們七個人離開自己的祖國,更確切地說是離開南蘇丹的Djouba市已經一年了。他們從非洲到歐洲,經歷了一段可以媲美儒勒·凡爾納大作的航海曆程。
雖然和自己想的有點兒出入,但是維拉熱還是給了這個印度魔術師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後又遞給他一瓶只剩半瓶水的大包裝依雲礦泉水和幾塊巧克力法棍麵包。這些都是在加萊的折扣超市買的。
但是沒人能回答他這些問題。旁邊的這兩個偷渡者不是不想理他,事實上完全相反,這倆人誰都沒去過巴塞羅那,甚至都沒去過西班牙。
維拉熱又掰了塊麵包塞到他手裡。沒人知道……
「那個帥得不行的凱文,我以為你和他分了呢。」古斯塔夫的聲音中透著怒氣。
對他來說,生命不是像長長的恆河那樣平靜無波。按西方的說法,他的童年並不幸福。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隨後父親也遺棄了他。漂亮的臉蛋,稚嫩的身體使他遭受了無數次的性侵犯,無數次的毆打。雖然他們那兒有全世界幾乎最嚴酷的法律,但也沒能讓他少受一絲的傷害。他似乎沒有經歷過童年就直接成了少年,生活對他來說既艱辛又醜陋。但無論怎樣,他總算有一個棲身之所,有那些愛他的人——表兄弟們,還有那個把他當自己親生兒子教養的鄰居大媽。他的那些信徒們也算對他不錯。事實上,這些人對他也許敬大於愛。因為這一切,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背井離鄉。有時候他也會挨餓,餓得不行的時候,他就去偷,在他們那兒偷東西是要被砍手的,但是每次被抓到的時候他都能成功地挽救自己的雙手,只把鬍子剃了了事。不管怎麼說,魔術師的生活本身就充滿苦難,不是嗎?既然這樣,他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但是這個險值得一冒。
每年的第二次出遊是在暑假期間,大約在8月初,也就是這個時候。古斯塔夫會休一周的假,然後一家人乘飛機去巴塞羅那,在那兒揮霍一年的辛苦錢。他們在巴塞羅那有一所房子。這所房子之前的主人是一位老大爺,這位老大爺以前也一直住在旅行挂車里,後來臨終的時候實在受不了潮濕的挂車了,於是買了這所房子。
「你肯定被關在裏面很久了。」庫格力搖著頭說道。

也許是他弄出了什麼動靜,外面突然安靜了下來。
阿賈來到英格蘭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皚皚的白雪,襯著夜色格外顯眼。這個場景看起來有些不太真實,尤其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真是名不虛傳啊,英國就是冷。北極的冰山離這兒沒有幾緯度了。
「慢點兒,走出來!」一個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正宗的英國腔,英語說得比他和那些非洲兄弟強多了,「雙手抱頭!」
我們的魔術師並沒有涕淚橫流,號哭不止那麼誇張,但是此時虛弱的肩膀還是像鉛壓似的,沉重得不行。好像他不是待在衣櫃裏面,而是在衣櫃下面,感到壓抑,感到沉重。他被維拉熱說的這些話震撼了,被這艱辛又不公平的命運壓得喘不過氣來。從關著自己的這個鐵箱子里出來的時候,阿九-九-藏-書賈意識到,自己不是最命苦的,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悲催的人。
「星期二。」維拉熱回答說,這些人當中只有他知道日期。
「從哪兒來的送哪兒去,」辛普森覺得這事兒是明擺著的,不需要解釋,「你和你那幾個非洲朋友,明天把你們一起送去巴塞羅那。」
尼傑姆和巴塞爾是幾個人中最結實的,他們拿著棍子使勁兒地試圖把關著阿賈的大木箱子撬開。雖然這個印度人是個偷渡者,但他們有什麼可介意的呢。15分鐘后,他們成功地把木箱子撬開了,就著手裡的燈光,他們又打開一個紙箱子,紙箱子里裝著一個藍色的金屬衣櫃,像極了機場行李寄存或者是足球俱樂部衣物寄存的柜子。
說完這些,維拉熱的心劇烈地跳著,他用力地捶著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宣洩著什麼。他很用力,聲音很大,阿賈在衣櫃里都能聽到回聲。卡車每次停車,每次減速,維拉熱都會緊張得心跳加速。他蜷縮著身子躲在一個紙箱後面,坐在十幾個裝滿蔬菜的箱子中間,屁股底下都是土,他害怕被警察發現,害怕被以這樣的形象發現,這樣太丟人了。偷渡者也是有自尊心的。沒有財產,沒有護照,沒有身份,尊嚴也許是他們僅存的東西了。正是因為尊嚴,他們才拋下妻子和孩子獨自上路。這樣他們才能不流露出一點兒軟弱,一直堅強下去。
說完,他指了指那個裝著他個人物品的透明袋子,但是他突然意識到那個戴眼鏡的禿頭小個子店員給他的訂單在他的西裝外套口袋裡,而西裝外套則被落在了宜家賣場里。
他咽了咽口水,心裏七上八下的,然後潤了潤嘴唇。他的嘴唇都黏在一起了,像是有人用膠水把嘴粘住了一樣。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慌,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遠比活著面對剛才想到的那些敵人更可怕,那就是人們打開衣櫃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行了,聽著,我聽夠了。這會兒我把你送回牢房,明天一早遣送組就會來人把你送到機場。」
他不計後果,把從決定要踏上這條未知又艱辛的路程之後就壓在心底的一切都講給阿賈達沙特胡聽。陌生人通常是告解的最好選擇。
警局對面教堂里的大鍾敲了8次。8點鐘了,但是在這個街區,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巴黎繁華而忙碌的氣息。
「機場?你們要把我送到哪兒去?」阿賈眼裡滿是恐懼。
※一張宜家產品名錄上的彩頁,上面是一張吉斯系列的釘釘床。
「別走!」阿賈用英語說道,這句話他盡了自己的全力把口音拿捏到最好(希望衣櫃外的人能聽明白)。
阿賈被一陣聲響驚醒了。
辛普森當然不會知道阿賈在想什麼,他在鍵盤上敲了幾下,然後又抬頭看向印度朋友。
「英國。」
「好了,」維拉熱說,「現在你已經出來了,也吃飽喝足了。離卡車開到倫敦大概還有兩個小時,你可以跟我們講講你的經歷了,從頭說。也許你走上這條路的原因和我們差不多,但是我還是想聽你說說。」

魔術師看了看自己的腳。這雙運動短襪已經不那麼白了。
「別再說她了,阿古,給她點兒自己的空間。」
「留在蘇丹才危險。我們一無所有,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我猜你的情況也跟我們差不多吧。」
那天凌晨,大概兩點鐘的時候,他們爬上了一輛駛向芒什海峽海底通道方向的卡車。
「如果英國人見你有把吉他或是留著大鬍子就認定你是偷渡者,好吧,我想要是這樣的話,我們的經歷不是個例。」
不一會兒,這四名邊警就押著阿賈的六個蘇丹兄弟從車上下來了,六個人的手都被警察用賽爾夫塑料卡箍綁住了。這種塑料卡箍一般都是園丁用來綁樹的,好讓樹木長得更直。
阿賈慢慢地靠近車門,發覺北極這片兒夏天的氣溫還是可以的,剛才他看到的雪花狀的東西原來是被風吹起來的泡泡紙反射出來的光。
「沒事兒,反正凱文也沒看到。一會兒我上飛機再睡。」
阿賈明白了維拉熱離開自己的祖國不是簡單地想要去一家有名的傢具店買張床而已。這個蘇丹人離開了自己的家人,是為了到他們所謂的「美好國度」碰一碰運氣,拿自己的命運賭一把。因為他不幸地出生在了地中海的另一端,在那裡,苦難和飢餓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到處肆虐,摧毀一切。
「聽著,我知道你說這些是為了讓我泄氣,好好地和你們配合,老實交代。我必須對你這麼好心地給我講解你美麗祖國的天氣情況表示感謝。在你們國家遊覽一番還是不錯的,但是弄成現在這麼悲慘就不太好了。我向你保證,我從來沒想來英國,也不認識那些蘇丹人。」
在他們村或者周邊那樣的落後地區給觀眾表演節目的時候,阿賈盤著腿坐在一棵印度榕樹的樹枝上,就像2500多年前佛教創始人喬達摩·悉達多做的那樣,然後幾個星期不吃東西。他只允許自己在中午的時候奢侈一下,吃一頓飯,吃也只是吃點兒生了銹的螺絲、螺釘等,這些還都是好心的村民給他的。2005年5月,一位名叫拉·巴杜爾·本傑姆的15歲少年在他的崇拜者的見證下,6個月滴水未進,於是本來屬於阿賈的信眾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全世界的電視媒體都聚焦在這個騙子身上,而我們的魔術師則坐在他那棵小樹枝上無人問津。
「怕你用它上弔。」辛普森警官乾巴巴地說,聲音沒有一絲的起伏,「按理說,鞋帶也是要沒收的,但是你沒有鞋帶,就算了。說句題外話,你為什麼沒穿鞋?」
對帕魯爾德夫婦來說,朝聖活動十分必要。他們整年都在盼著去卡瑪格朝聖。但是對於傑西卡這樣一位年輕的姑娘來說卻正好相反,朝聖之旅是那麼讓人心碎。因為這個時候,她必須和她的小男友暫時分別,她怕自己不在他身邊的這段時間里他又找一個比自己更漂亮的女友。雖然在茨岡人中間,她已經算是頂尖的美女了。再者說,一大群茨岡人穿著黑衣服,圍著一個上百公斤重的雕像又哭又叫,這種活動真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能喜歡的。還有,那些長長的黑裙子和面紗也不適合她。她從來都不喜歡麥當娜的風格,她欣賞的是Lady Gaga那種浮華的超現實風。整個活動中唯一令她欣慰的是晚上可以去海邊的沙灘上娛樂一下,和那些參加牛游泳和牛賽跑的小夥子搭搭訕。
「這樣做太危險了。」
不知道外面這些人是敵是友,阿賈屏住呼吸,不作聲。如果是朋友的話,這些人打開衣櫃發現他應該不會有什麼不滿;如果是敵人的話,比如宜家工作人員、警察、以後有可能買這個衣櫃的女士,或者是這位女士的丈夫,如果是這類人的話,他們絕對不會樂於在打開這個全新衣櫃的時候看到一個沒穿鞋的印度人的。
衣櫃的門終於被打開了,阿賈也終於從衣櫃里出來了,帶著一股濃重的尿味閃亮登場。
他的聲音中充滿同情,冥冥中似乎有一條線把他們牽在一起,兩人之間的友誼就這麼產生了,而且歷久彌新,堅不可摧。印度朋友緊緊地抿著嘴唇,心裏充滿無奈。他能和這位新朋友講些什麼呢?長年以來,他一直在欺騙、愚弄他的信眾們,甚至這次,也是騙他們湊錢來支付自己這趟旅途的花銷。難道他能告訴他們自己來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假裝自己有風濕病,好讓他的那些信眾出錢,供自己來法國買張釘釘床,等運回去后再高價賣了,好賺一筆嗎?他怎麼能對一個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苦難,卻又掙扎著在這未知又充滿艱辛的征程上拼搏的人說出這番話。
「這些都是從你身上搜出來的。你看看,然後在這兒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