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1

第三章

1

「『真是瘋子啊,小鬼。』他用法語說。
「噢,然後呢?」我問。
我一言不發,心中納悶著:拉里真的只為這個原因才忽然當起礦工,還是跟伊莎貝爾不願嫁給他有關係呢。事實上,我並不曉得他有多愛伊莎貝爾。一般人在熱戀時,常會編造各種借口,來說服自己凡事跟著感覺走。我猜想,這也許就是不幸的婚姻為何那麼多的原因。這就好像你明知某人是騙子,但因為交情深厚,所以偏要把事情託付給他,只因不願相信騙子會重視利益到犧牲友情,認為即使他對人再不老實,也絕不會辜負自己。拉里的意志堅定,不肯為伊莎貝爾去犧牲自己喜愛的生活,但失去伊莎貝爾可能比他想象的還難熬。說不定他跟多數人一樣,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這回一別,我有十年沒再見到伊莎貝爾和拉里,但仍然常跟艾略特聚首,而且出於某個原因——容我稍後交代——我們見面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偶爾會從他口中得知伊莎貝爾的近況。至於拉里,則沒有半點消息。
「剛開始的確腰酸背痛,」拉里笑了笑,「柯斯迪跟領班商量后,我就成了他的助手。那時候,柯斯迪工作的地方跟旅館浴室差不多大,還得通過一條隧道,窄小到只能爬進去。裡頭熱得跟火爐一樣,所以我們都打赤膊工作。柯斯迪的身體又胖又白,看起來實在令人反感,活像只巨大的蛞蝓。因為工作的地方非常狹窄,所以氣動工具的雜訊簡直震耳欲聾。我負責把他噼下來的煤塊裝籃,再把籃子拖到隧道口,等煤車按固定時間開來。煤車載完煤塊后,會開到電梯那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來礦坑,所以不曉得這是不是普遍的工作模式。雖然看起來外行人也做得來,但實際上卻是真他媽的累人。差不多中午的時候,我們坐下來休息,吃午餐,抽根煙。整天辛苦工作后,我並不後悔,而且,結束后洗個澡真是痛快。我還以為雙腳從此都得髒兮兮的了,黑得跟墨汁一樣。當然啦,我的雙手也起了水皰,痛得不得了,但終究還是痊癒了。我也愈來愈習慣礦坑的工作。」
他見我如此詫異,就笑了出來。
「就我所知,他仍舊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太可能碰到他,畢竟我們的交友圈並不一樣,」他的語氣顯得志得意滿,「說來可惜,他的家世很好,竟然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如果他當初把事情交給我安排,包準還會混出點名堂。反正嘛,伊莎貝爾算是運氣好,總算把他給擺脫了。」
「你不覺得礦工很辛苦嗎?」我問拉里。
「我把書和衣物全裝到兩個箱子里,委託美國運通保管,又拿個提袋裝了套西裝和內衣,就動身了。我的希臘文老師的妹夫是朗斯附近礦坑的經理,所以寫了封介紹信要我帶去。你聽過朗斯這個地方嗎?」
「雷克勒太太——就是房東太太——坐在桌旁補襪子,不時瞄著爐上的一鍋湯。她跟柯斯迪說我是礦坑經理介紹來的,還把我跟她說的轉述了一遍。柯斯迪邊聽邊吐著煙,那對亮藍的眼睛盯著我瞧,目光銳利精九_九_藏_書明,然後問了幾個私人問題。他一得知我從沒在礦坑工作過,就再度露出嘲諷的笑容說:『你大概沒搞清楚礦工是幹什麼的。除非沒別的事好做,否則誰會來這裏工作。但話說回來,這是你家的事,你肯定有套理由。你住在巴黎哪裡啊?』我照實答了。他說:『我有陣子每年都會去巴黎一趟,不過只在林蔭大道活動。你有沒有去過拉呂?那是我最愛的餐廳。』我聽了有點意外,畢竟你也曉得,那家餐廳並不便宜。」
「我說我覺得很有意思,有時還讀得渾然忘我。
「『我從小就念貴族的軍校,我父親曾經是沙皇底下的將軍。大戰的時候,我是波蘭的騎兵軍官,但實在受不了畢蘇斯基,我們一群人就密謀要暗殺他,可惜後來消息走漏,只要遭到逮捕的人全都被槍斃。我好不容易才逃出邊境,然後只有加入外籍兵團和到礦坑工作兩條路可走,所以就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他小口喝著啤酒,還用那雙精明的小眼睛盯著我瞧。我明白他讓我聯想到什麼了——一頭性情暴躁的豬。
「波蘭人回來后,換兩個男孩去洗澡。波蘭人的名字很難念,大家都叫他柯斯迪。他身材高大,比我高出兩三英寸,虎背熊腰的,臉上蒼白多肉,搭配著寬短的鼻樑和一張大嘴。他的眼珠是藍色的,而且因為沒洗掉眉毛和睫毛上的煤灰,看起來活像化了妝,睫毛的黑更凸顯出眼珠的藍。大體來說,這傢伙長得難看,行為也粗魯。那對兄弟換完衣服就出門了,波蘭人則坐在廚房裡,邊抽煙斗邊看報紙。我那時口袋裝了本書,就順手拿出來讀,後來注意到他瞄了我兩眼,不久后就放下了報紙。
「我們每晚還是繼續打牌,打得很高興。我發現,他作弊與其說是為了錢,還不如說是為了找樂子,能夠從耍我之中獲得特殊的滿足感,我甚至覺得他最開心的就是,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卻又看不出其中門道。
我的交友圈不若艾略特那樣局限,我有些巴黎的朋友他想必看不上眼。我三不五時會短暫造訪巴黎,曾向那些朋友打聽過拉里的消息。其中幾個人與他偶有來往,但都談不上深交,所以沒人曉得拉里的近況。我還到他常去的那家餐館,但發現他已許久沒去,店員都認為他離開巴黎了。蒙帕納斯大道那些當地人常光顧的咖啡館,也見不到他的身影。
「他卻回答:『我在華沙念書的時候讀過,簡直無聊死了。』他的法文講得很好,幾乎沒半點波蘭腔,接著說:『現在除了報紙和偵探小說,我什麼都不看。』
「那你做了多久呢?」
「沒聽過。」
「沒想到他接著稱讚我:『你力氣挺大的。很少有人能夠撐這麼久。對了,我的助手很不管用,是個瘦巴巴read.99csw.com的法國人,力氣跟虱子一樣小。明天你跟我一起上工,我叫領班讓你當我的助手。』
「但是這隻是他的其中一面,而真正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另一面。我簡直無法把這兩面當成同一個人。雖然他宣稱除了報紙和偵探小說以外什麼東西都不讀,但他其實很有文化素養,非常健談,愛挖苦人,不留情面又憤世嫉俗,聽他說話是很過癮的事。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床頭掛了個十字架,每個禮拜日固定參加彌撒。每個禮拜六晚上,他老是喝得酩酊大醉。我們去的那家小酒館,禮拜六總是擠滿了人,室內煙霧瀰漫,有些沉默寡言的中年礦工跟家人一塊兒來,也有一群群吵鬧的年輕人,還有些滿身大汗的男子圍著桌子打貝洛特牌,大聲叫囂,他們的太太則坐在後頭看著。周圍這些人聲鼎沸似乎觸動了柯斯迪,他會忽然嚴肅起來,開口談起神秘主義,天馬行空的話題所在多有,他卻偏偏挑了這個來談。我當時對神秘主義毫無所知,只在巴黎讀過一篇梅特林克討論呂斯布魯克的文章。但柯斯迪卻談到了普洛丁、雅典大法官狄奧尼修、鞋匠雅克·伯麥和艾克哈等神秘主義學者。聽他這個流亡在外的大塊頭,用如此諷刺、尖酸的口吻,滔滔不絕地談萬物的本質,還有跟上帝合為一體的幸福,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說的東西在我聽來都好新奇,我雖然摸不著頭緒,卻又覺得興奮莫名,好比神志清醒地躺在陰暗的房間里,忽然有道光線穿透窗帘,心裏明白只要拉開窗帘,眼前就是一大片原野,正沐浴在晨光之中。可是他酒醒以後,我只要想引他聊相同的話題,他就對我大發脾氣,惡狠狠地瞪著我,沒好氣地說:『我當時完全在發酒瘋,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先前跟柯斯迪提到自己是礦工助手,他當時沒有反應,現在卻把手肘靠在大理石桌上,然後對我說:『用力把我的手推開。』
「但我知道他在說謊,他很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當然他確實喝read.99csw•com醉了,可是他的眼神,那張醜臉的專註神情,可不是酒精作祟,沒那麼簡單。我還記得他頭一回說那些話的時候,有些內容太過驚人,就這麼一直烙印在我腦海里。他說萬物不是創造而來的,因為無只生無,並不生有,萬物本身就是永恆的表徵。這點還可以接受,但是他接著又說,善和惡都是神性的直接表徵。當時咖啡館又臟又吵,搭配著鋼琴的舞曲伴奏,他的這番話聽來實在突兀。」
「你說什麼?」我驚呼出聲。
「他把整副紙牌拿過去,要我指定一張牌,然後把牌洗了洗,又要我隨便抽一張,結果我抽的就是指定的那張牌。他又示範了兩三個花招,然後問我會不會玩『梭哈』。我說會,他就發牌給我,我一共拿到四張A和一張K。
「他好像發現我有些詫異,因為他又露出那種嘲弄的表情了,但是顯然不覺得需要多加解釋。我們就東聊聊、西聊聊,後來兩個男孩也回來了,大家就一起吃晚餐。飯後,柯斯迪問我要不要一道去小酒館喝杯啤酒。所謂的小酒館,也只是一個比較大的空間,一頭是吧台,另外擺了幾張大理石桌,四周放了些木椅。還有架自動鋼琴,已經有人投幣,正在演奏著舞曲。除了我們坐的那張桌子外,只有三張桌子有人。柯斯迪問我會不會打貝洛特牌。因為我跟一些學生學過,所以就說會打。他提議拿酒錢當賭注,我也爽快答應了,他就叫侍者拿紙牌來。我先輸了一杯啤酒,後來又輸了第二杯。後來他提議賭現金。當晚他動不動就一手好牌,我的運氣卻特別背。雖然我們賭的金額很小,但我還是輸了幾法郎。他那天手氣特別好,加上酒精作祟,興緻更為高昂,開始說自己的事,沒過多久,我從他的談吐和舉止推測,他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後來又提到巴黎,問我可認識某某女士或某某夫人,她們都是美國人,露易莎伯母和伊莎貝爾住在艾略特家那段時間,我多少都曾遇到過。他好像跟她們熟稔得多,我不禁納悶他怎麼會跑來當礦工。雖然時間還早,但是我們天一亮就得起床。柯斯迪說:『離開之前,我們再喝一杯吧。』
「我拎起袋子就動身了,然後順利找到那棟房子。開門的是一名高瘦的婦女。她的頭髮花白,有雙黑熘熘的大眼睛,五官三維,以前想必是個美人。要不是因為少了兩顆門牙,她也不至於會顯得這樣憔悴。她說眼下的房間全滿了,但是有個波蘭客人的房內有兩張床,我可以睡那張空床。樓上有兩個房間,一個是她自己的,另一個給她兩個兒子住。她帶我看的房間在一樓,我猜本來大概是客廳吧。如果可以自己一個當然很好,不過我想還是別挑剔了。外頭的毛毛雨已經變成淅瀝的小雨,我的衣服也早給打濕了,要是在外頭繼續找下去,勢必會淋成落湯雞。我說九-九-藏-書房間蠻適合自己的,就這麼安頓了下來。他們把廚房當作客廳,有兩張搖搖晃晃的扶手椅。院子里有個充當浴室的煤棚。她的兩個兒子和波蘭人已經帶了便當出門,但是她說我可以跟她一起吃午餐。之後,我坐在廚房抽煙,她一邊做家務,一邊聊著自己和家人的事情。大夥下工后陸續回來,波蘭人先進門,後面是兩兄弟。波蘭人經過廚房,聽房東太太說我會跟他同房住,只對我點了點頭,從爐子上提起大水壺,就去煤棚洗澡去了。那對兄弟都是高個子,雖然臉上沾了煤灰,看起來還是很帥氣,而且感覺挺親切的,不過還是把我當成異類,因為我是美國人。哥哥十九歲,再過幾個月就要去當兵了,弟弟十八歲。
「我只當了幾個禮拜的礦工助手。那些載煤塊的煤車,是由一台曳引機控制的,但駕駛員不大懂機器,發動機經常出毛病。有次他發不動曳引機,整個人不知所措。正好我對機器的運作很了解,就幫忙檢查了一下,不到半小時就修好了。領班把這件事告訴經理,經理就把我找去,問我懂不懂車子。後來,他就要我專門負責修理機器。工作本身當然單調,但是非常輕鬆,而且發動機沒再出什麼毛病,他們也很滿意我的表現。
「『想體驗一下。』我說。
「我換了工作后,柯斯迪心裏很不是滋味,畢竟我們合作得挺愉快,他也習慣跟我相處,我也跟他越來越熟,兩個人成天一起工作,晚餐后就一起去小酒館,睡同一個房間。這傢伙特別好笑,很討人喜歡。他不跟其他波蘭人來往,我們還會避開波蘭人常去的咖啡館。他總忘不了自己的貴族身份,又當過騎兵軍官,所以根本沒把那些波蘭人放在眼裡。波蘭人當然恨得牙痒痒,但是也拿他沒辦法。柯斯迪壯得跟牛一樣,真要打起架來,不管有刀子沒刀子,五六個人一起上也打不過他。不過,我還是認識了幾個波蘭人,他們告訴我,柯斯迪確實在某個騎兵團當過軍官,但並不是出於政治因素才離開波蘭的。他是因為打牌作弊,被人逮個正著,當場給趕了出去,還被華沙軍官俱樂部除名。這些波蘭人叮囑我別跟他打牌,說他碰見他們都有點心虛,因為他們太熟悉他的底細,誰都不肯跟他打牌。
「貴得很。」
「『你為什麼會來這個鬼礦坑工作呢?』他問。
「『你在讀什麼?』他問。我就把書遞給他看,那本是《克萊芙王妃》,是我在巴黎火車站買的,因為大小剛好可以塞進口袋。他看了看書,又看了看我,一臉好奇,然後把書還給我,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又問我:『你覺得好看嗎?』
原來,拉里在伊莎貝爾離開巴黎后,本打算去希臘,但後來不了了之(這是多年後他親口告訴我的,但為了方便起見,在此按照時間順序敘事)。他那個夏天都待在巴黎,一直到深秋都忙於工作。
「『那你又為什麼來這裏工作呢?』我問道。他聳了聳厚實的肩膀。
「每次打牌我都輸給柯斯迪,不過都輸得不多,每晚只有幾法郎,但是他只要贏了牌,就會九*九*藏*書堅持付酒錢,所以算不了什麼。我以為自己只是運氣差,或者打牌技巧沒有他好。可是跟那些波蘭人聊過以後,我就開始盡量把眼睛放亮,後來很肯定他絕對在作弊,可是怎麼都看不出他如何作弊的。唉,他還真聰明。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每次都拿到好牌。我像個山貓一樣監視著他,他卻像狐狸一樣狡猾,而且我猜他也看出我漸漸曉得他的把戲了。有天晚上,我們玩牌玩了一會兒,他盯著我看,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不懷好意,又有些嘲諷地開口說:『要不要我露兩手讓你瞧瞧?』
「它在法國北部,離比利時不遠。我只在車站的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坐當地火車到了礦坑那裡。你去過礦村嗎?」
「我知道這是比力氣的老方法,就用手掌抵著他的手掌。他笑著說:『再過幾個禮拜,你的手就不會這麼嫩了。』我全力向前推著,但他的手勁如此之大,絲毫沒有後退半分,反而慢慢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下桌面。
「我就說:『當然好,你看他會願意嗎?』他回答:『要點人情,你能出五十法郎嗎?』他伸出手,我從皮夾里拿了張鈔票給他,然後我們就回住處休息了。我累了一整天,睡得跟豬一樣。」
「我覺得從事幾個月的體力勞動挺不賴的,可以藉此理清思緒,幫助我面對現實。」
「他問我:『如果拿到這手牌,你應該會下很高的賭注吧?』我說會,一定會把錢全押了。他笑我是傻瓜,然後把手上的牌攤給我看,竟然是同花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他看我這麼驚訝,就哈哈大笑說:『要是我真有心騙你,早就讓你輸到脫褲子了。』我笑著說:『也差不多了。』他就說這點錢只是小意思,還沒辦法在拉呂吃頓晚餐呢。
「我那時覺得需要暫時放下書本一陣子,」他說,「我連著兩年都每天看八到十小時的書,所以決定到一家煤礦去做工。」
「嗯,我猜應該大同小異。除了礦坑,那裡只有經理的屋子,以及一排排矮小的兩層樓房,外觀都是一個樣子,單調得讓人心情鬱悶,還有座較新但醜陋無比的教堂,以及零星幾家酒吧。我剛抵達的時候,天氣陰冷,飄著毛毛雨。我走到經理辦公室,把信交給了他。經理的個子矮小,身材發福,臉頰紅彤彤的,看起來有副好胃口。許多礦工都在大戰中犧牲了,礦坑正缺工人,所以雇了不少波蘭人,少說有兩三百名。這位經理問了我幾個問題。他其實不喜歡美國人,似乎覺得不大可靠,但是老師的推薦信再三美言,而且他也樂得有人幫忙。他本來要我留在地面工作,可是我自告奮勇,表示想去礦坑裡。他說如果我不習慣做粗活,一定會吃不消,我說自己早有準備。他便要我先擔任礦工的助手。這原本是屬於小男孩的差事,不過那裡的小男孩也不夠。經理為人不錯,主動問我房子找到了沒,一得知我還沒開始找,就在一張紙上寫了個地址,說我可以去看看,房東太太會讓我借住。她是某個礦工的遺孀,兩個兒子也都是礦工。
「在英國的時候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