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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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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很滿意這樁婚事,各方面都符合他的標準。每次提及此事,他就顯得矯揉造作,口吻活像公爵遺孀在評論門當戶對的貴族聯姻。他甚至重金買下納提葉筆下一幅法國公主的精美畫像,當作結婚賀禮,欣喜之情可見一斑。
他說這話時,我們剛吃完一場午宴,離開卡登飯店沒多久。午宴上還發生了一樁挺糟糕的事。東道主收藏了許多知名畫作,一名叫保羅·巴頓的美國年輕人表示想看看這些收藏。
「亨利·馬圖林活不了太久,他有高血壓。而格雷到了四十歲,就會有兩千萬身家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我沒要你一定得相信我,」艾略特氣沖沖地說,「但是千真萬確,我現在只要見到他,他就一副敷衍我的樣子。好大的膽子。還敢說什麼提香。」他連聲音都氣到顫抖。「真要有幅提香的畫,他連認都認不出來。」
亨利·馬圖林有名合伙人過世了,另外兩名合伙人承受著不小的壓力,不久后也退休了。公司向來都是由他專制獨斷,如今更是名正言順歸他所有。他實現了長期以來的野心,還找兒子格雷來合夥,後來公司獲利不菲,蒸蒸日上。
一年後,伊莎貝爾生了個女兒,順著當時的流行取名為瓊恩。隔了兩年,她又生了一個女兒,又按那時的流行取名為普麗西拉。
但是好景不長。當初提攜艾略特的貴婦年事已高,而她們在先生去世后,被迫將豪宅讓給媳婦,改住切爾騰罕的度假別墅或攝政公園附近較不起眼的房子。斯塔福家族的宅第改作博物館,寇松家族的大宅成了某機構總部,德文郡家族的房子則待價而沽。艾略特在考斯度假時乘坐過的帆船也已轉手。眼下當道的上流人士覺得艾略特這種老人毫無用處,嫌他煩人又可笑。他們仍會參加他在克拉布利奇飯店舉辦的午宴,但艾略特這般機智,曉得他們賞光是為了見見彼此,並不是想來探望他。邀請函散落在桌上任他挑選的情景不再,如今他https://read.99csw.com常落得獨自在房裡用餐,生怕別人發現這麼丟臉的事。英國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女子若因醜聞纏身而遭上流社會封殺,便會開始培養對藝術的興趣,鎮日與畫家、作家和音樂家等文人雅士為伍。唯艾略特心高氣傲,可不想如此羞辱自己。
「他根本就是卑鄙的勢利鬼,這世上我最痛恨勢利鬼了。要不是我,他算哪根蔥呀。他父親是做辦公傢具的,你說荒不荒唐,辦公傢具?」他不屑地加重了語調,「我逢人就說,這小子在美國默默無聞,出身非常寒酸,但是他們卻毫不在乎。相信我,英國社交圈沒搞頭了,跟渡渡鳥一樣絕跡了。」
艾略特和姐姐固定有書信往返,多年來,他總是三不五時向我轉述他姐姐的事。格雷和伊莎貝爾婚後幸福快樂,兩個孩子也十分可愛。依艾略特所言,他們的生活恰如其分。無論是請客或受邀,場面之闊綽自然都不在話下。艾略特還得意地說,這小兩口接連三個月都不是自個兒吃晚餐。如此歡快享樂的生活因馬圖林太太的逝世而中斷。馬圖林太太就是那位面無血色、出身顯赫的婦人,亨利·馬圖林之所以跟她結婚,就是看中她在芝加哥的人脈,希望圖個身份地位,畢竟亨利的父親原先不過是鄉巴佬。為了表示對馬圖林太太的敬意,小兩口整整一年請客都請得很收斂,最多不過六個人。
亨利·馬圖林幫小兩口在阿斯特街買了棟房子,既靠近布雷德利太太家,又離自己湖濱大道的豪宅不遠。說巧不巧,馬圖林買下房子之時,葛瑞格·布拉巴松恰好也在芝加哥,因此裝潢就交給他全權處理,不過我懷疑這是艾略特的如意算盤。艾略特回到歐洲,決定不參加巴黎眾多宴會,而是直接來到倫敦,帶來照片展示裝潢成果。葛瑞格大胆發揮創意,客廳採用喬治二世風格,大氣華美,書房將來要供格雷休息,設計靈感來自慕尼黑狩獵宮的房間,富麗堂皇,九_九_藏_書除了沒地方放書以外,其餘堪稱完美。至於葛瑞格替小兩口精心設計的雙人卧房,更是舒適無比,要不是擺了兩張小床,恐怕連法王路易十五和蓬帕杜夫人在這裏幽會也會感到舒適。而伊莎貝爾的浴室,就算路易十五見到也會大開眼界:牆壁、天花板、浴缸都是由玻璃製成的,牆上有許多銀色的魚,在金色水草之中悠遊自在。
艾略特跟我說:「政府徵收遺產稅,加上許多商人大發戰爭財,把英國上流社會給搞垮了。人們好像不在乎來往的對象了。倫敦還是有些老牌的裁縫師和鞋帽匠,我應該活不到他們關門大吉,但是除此之外,倫敦根本就完蛋了。老朋友啊,你曉得聖厄斯飯店已經開始僱用女招待員了嗎?」
格雷對妻子十分慷慨。第一個孩子出世后,他送給伊莎貝爾一枚鑽戒;到了第二胎,他送了件黑貂皮大衣。他工作忙碌,所以很少離開芝加哥,但只要能夠放幾天假,全家就會到亨利·馬圖林在瑪文的大宅去度假。亨利特別寵愛兒子,可以說有求必應。某次聖誕節,他在南卡羅萊納州幫格雷買下一座農場,讓他能一邊享受兩周的假期,一邊盡情地獵野鴨。
「不比巴黎聖母院的婚禮啦,」他得意地告訴我,「但就新教的婚禮來說,該有的品味絕對沒少。」
「當然啦,房子並不大,」艾略特說,「但是亨利跟我說,光是屋內裝潢就花了他十萬元,這對很多人來說完全是天價。」
他難得有滿腔的愛國熱忱。
豈料,保羅·巴頓所進入的社交圈,跟艾略特·譚伯頓當初辛辛苦苦打入的社交圈,可說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眼下的圈子一心只顧自娛享樂,而保羅·巴頓憑著爽朗的性情、出色的儀錶與迷人的風度,短短几周內的成就,就抵得上艾略特多年的苦心經營。不久后,他就不用艾略特協助了,而且並不覺得難為情。兩人碰面時,保羅親切依舊,但態度隨便,惹惱了身為長輩的艾略特。艾略特九*九*藏*書請客並非依據個人好惡,而是取決於能否帶動氣氛,由於保羅的人緣佳,因此艾略特經常邀請他參加每周的午宴。但是,這年輕人吃得可開了,行程排得滿滿,有兩次更是臨時爽約。艾略特自己以前也常如此,很清楚這是因為別的邀約更吸引人。
多年來,布雷德利太太和艾略特的投資都交給亨利·馬圖林處理,姐弟倆向來信賴他精準的判斷,這可是其來有自。亨利從不做投機買賣,而是把錢投資于較穩健的股票,而隨著股票的價值飛漲,他們發覺原本那點財產愈來愈可觀,既驚又喜。艾略特告訴我,他連根指頭都不用動,一九二六年的財產就是一九一八年的兩倍。如今他六十五歲,頭髮花白,臉上刻著皺紋,掛著眼袋,但卻無畏年老,身材依然勻稱,腰桿仍舊筆挺。他無論抽煙喝酒都很節制,又特別留意外表儀容。為了不讓時光摧殘,他請倫敦一流的裁縫師量身定製衣服,也找特約理髮師為他打理門面,更有按摩師傅每天早上來助他維持良好體態。他早已忘了自己曾是汲汲營營的生意人,反倒常有意無意透露自己早年曾在外交圈打滾,但是從不把話說明白,因為他沒笨到編造一戳就破的謊話。我得說,如果哪天需要畫幅大使的肖像,我二話不說絕對選艾略特當模特兒。
「她瘦了不少,臉色都不大好看,但精神倒是不錯。雖然這樁婚事讓她忙不過來,但現在塵埃落定,她可以好好休息了。」
「聽說你們有幅提香的作品?」
「我一直都建議至少八個人,這樣恰恰好,」艾略特說道,決定樂觀看待這件事,「聊起來比較親近,彼此能好好說話,又不失宴會的感覺。」
「本來https://read.99csw.com有的,不過賣到美國去了。有個猶太佬出了一大筆錢,我們那時候剛好手頭很緊,所以就賣掉了。」
我從沒看過艾略特如此憤怒,猜想導火線是他認定保羅·巴頓故意要給他難堪。保羅可能聽說艾略特買了畫,就藉著侯爵的回答拿艾略特開涮。
不僅如此,艾略特還給他不少寶貴忠告,教他應對進退的道理,並根據自身以往經驗,示範如何對貴婦獻殷勤,以及傾聽達官顯要膩味的言談。這些伎倆讓人縱使缺乏人脈,仍可躋身上流社會。
而婚禮本身則是在聖公會能力所及,極盡鋪張奢華之能事。
報紙寫得煞有介事,艾略特隨手丟給我一份剪報,並給我看伊莎貝爾和格雷的結婚照:伊莎貝爾穿著婚紗,高挑靚麗;格雷壯碩挺拔,穿著禮服顯得略有些彆扭。另外還有兩人與伴娘們的合照,以及跟布雷德利太太和艾略特的合照。布雷德利太太身穿貴氣禮服,艾略特則手握新買的大禮帽,散發出別人模仿不來的優雅自持。我向他詢問布雷德利太太的近況。
「我如果是賓客,當然可以,」他說,「但是我的身份可是主婚人,總覺得要用珍珠才行。」
伊莎貝爾跟拉里解除婚約后,第二年六月初就和格雷·馬圖林結婚了。這時巴黎正值度假旺季,有許多盛大的宴會,艾略特很不想就此錯過,但他對家族有著強烈的使命感,無法忽略自己肩負的社會責任。而伊莎貝爾的兩個兄長都派駐在太遠的地點,沒辦法請假出席,故而艾略特理應不辭辛勞到芝加哥,充當伊莎貝爾的主婚人。有鑑於法國貴族就連上斷頭台都盛裝打扮,他也特地去倫敦定做了新禮服、一件雙排扣的青灰色背心和一頂絲絨禮帽。回巴黎后,他請我瞧瞧他穿上這套衣服的樣子。他當時心煩意亂,因為挑的淡灰色領帶雖適合婚禮,卻讓平日別在領帶上的灰珍珠別針不大起眼。我建議他改用翡翠鑽石別針。
「他們短短時間內就大發利市!」艾略特說,「格雷不過二十五read.99csw.com歲,年收入已經有五萬美元,這還只是起步而已。美國的資源無窮無盡,這可不是一時的繁榮啊,而是偉大國家的正常進程。」
「當然啦,我們這兩位商場的王者,就像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作品的贊助人,靠著經商致富。拿梅迪奇家族來說好了,兩任法國國王都娶了這個望族的女兒,完全不覺得委屈了自己,不難想見未來有一天,歐洲貴族也會向我們的公主求婚的。雪萊不是說過嗎?『偉大時代就此展開,黃金歲月已然再臨。』」
艾略特覺得法國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年輕時認識的社交名媛如果還健在,都把時間拿來打橋牌(他最討厭橋牌)、禱告或是帶孫子了。工廠老闆、阿根廷人、智利人,與丈夫分居或離婚的美國貴婦,住在壯觀氣派的貴族大宅中,請起客來極盡奢華之能事,但令艾略特氣結的是,宴會上卻充斥許多法語腔調粗俗的政客、不顧餐桌禮儀的新聞記者,甚至還有難登大雅之堂的演員。此外,許多名門望族的兒子娶了商人的女兒,竟毫不引以為恥。誠然,巴黎的生活歡快熱鬧,但這種熱鬧太不入流了!年輕人努力及時行樂,老愛去那些密不透風的小夜店,喝著一百多法郎一瓶的香檳,跟不三不四的人擠在一塊兒跳舞到清晨五點鐘。四處瀰漫的煙霧、熱氣和雜訊,讓艾略特頭痛欲裂。這樣的巴黎已非三十年前他鍾情的精神故土,更非善良的美國人死後安息之地。
我發現艾略特滿臉不悅,惡狠狠地瞅著面前這位談笑自若的侯爵,就猜那幅畫應該是艾略特買下來的。他出身於弗吉尼亞州,祖先簽署過《獨立宣言》,如今遭人如此奚落,簡直怒不可遏,他這輩子還沒受過這種羞辱。尤有甚者,他對保羅·巴頓一向深惡痛絕。保羅年紀輕輕,戰後不久就來倫敦,他當時二十三歲,金髮帥氣,天生具有魅力,不但舞技一流,更兼財力雄厚。他起初帶了封推薦函來見艾略特,基於天生的好心腸,艾略特自然介紹了一些朋友給他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