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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5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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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人在倫敦,起初我們這些在英國的人,並沒有察覺到情況有多麼嚴重,也未料到後果會不可收十。對我而言,損失一大筆錢當然懊惱,但多半是股票面值,大勢底定后,現金其實並未減少。我曉得艾略特賭得很大,擔心他會賠得很慘,而直到我們都回到蔚藍海岸過聖誕時,我才見到他。他說亨利·馬圖林已經死了,格雷也破產了。
「我絕不會允許的,」艾略特寫道,「老朋友,這種生活跟豬有什麼兩樣,伊莎貝爾沒有女傭服侍,孩子沒有保姆帶,交給兩個黑女人照顧。因此,我先讓他們住進我在巴黎的公寓,待這個偉大國家的經濟好轉再說。我也會安排用人給他們,其實我的廚娘手藝就不錯,所以應當會讓她幫忙,畢竟我再找人並不難。這些開銷全部由我來負擔,伊莎貝爾可以把她那點收入拿來買衣服,或替家人找點樂子。這代表我會有大量時間待在蔚藍海岸,所以啊老朋友,希望與你更常見面。照倫敦和巴黎的情況來看,我倒寧願住在蔚藍海岸,只有在那兒遇得到趣味相投的人。但我不時仍會去巴黎住個幾天,也不介意到里茲酒吧大啖一頓。值得欣慰的是,我總算依我的意思說服了格雷和伊莎貝爾,如今只待必要事情安排妥當,就會帶他們一起來。傢具和畫作(唉,質量拙劣且真偽難辨)再過一個禮拜就會賣掉。我覺得他們在老家一直住到最後會觸景傷情,因此就先帶他們到德萊克飯店同住。到了巴黎后,我會把他們安頓好,再前往蔚藍海岸。別忘了代我向鄰居問好。」
「很好,很好,」艾略特說,「那等背心好了,就一塊兒寄來吧。」
「那你呢,艾略特?」我問道。
「噢,我沒啥好抱怨的,」他一派輕鬆地說,「天無絕人之路嘛。」
「我想只有異端才會這樣叫她,」艾略特語氣僵硬地說,「我應該沒有跟你說過,一九二九年整個九月,我都待在羅馬。其實我很不情願,因為羅馬那時沒什麼人,但幸好當時責任感戰勝了享樂的念頭。我在梵蒂岡的朋友說,經濟就快崩盤了,大力勸我把手頭上所有美國股票全數賣掉。天主教會的智慧畢竟累積了兩千年之久九_九_藏_書,所以我絲毫沒有懷疑,拍了個電報給亨利·馬圖林,要他拋售我的股票,改買黃金保值,也拍電報給露易莎要她賣股票。亨利·馬圖林回了電報,問我是不是瘋了,還說除非我確定,否則他絕不賣出。我立刻再度拍電報給他,語氣非常堅定,請他馬上照辦,並在事成后回報。可憐的露易莎沒有聽我的話,賠得可慘了。」
艾略特勢利歸勢利,但誰能否認他同時也是個最親切體貼、最慷慨樂施的人呢?
我沒有插嘴問他,聖馬丁的善舉和他的行為到底有什麼相似之處。他及時拋售股票賺取暴利,如今把錢獻給上帝,更像是在支付中介費。但象徵意義多半非我這種凡夫俗子所能參透。艾略特接著說了下去。
「老朋友,有一個美國人的說法,你應該用不太到,但用來形容我的情況倒非常恰當。我半點損失都沒有,反倒撈了不少油水。過了一段時間,我只花少少的錢,就把賣掉的股票全買回來了。我只能說這一切是天意,所以覺得應當做點事情來回饋。」
他們還賣了布雷德利太太在芝加哥的房子,也算是頗為幸運。原先有人計劃把那排住屋拆掉,改建成連棟公寓大樓,但布雷德利太太頑固異常,堅決要死在自己家裡,因此計劃始終未付諸實施。布雷德利太太前腳才撒手人寰,開發商後腳就跑來開價,且馬上獲得同意。但儘管如此,遺產仍然只能讓伊莎貝爾勉強度日。
不出一個月,我再度接到他的來信,說布雷德利太太過世了,信中字句懇切動人。我早曉得他縱然為人勢利又做作得有些荒唐,本性其實善良、多情且正直,若非如此,我勢必料不到這封信他會寫得這般得體、真誠和樸實。信中提到,布雷德利太太的後事似乎有些紊亂。她的大兒子是外交官,由於駐日大使離任,他必須在東京擔任代辦,無法請假回國;小兒子在我初識布雷德利一家人時派任菲律賓,後來調回華盛頓,read.99csw•com於國務院擔任要職。他在母親病危之時,曾偕妻同來芝加哥,但葬禮后不得不立即回華府。有鑒於此,艾略特覺得有必要留在美國辦好一切後事。布雷德利太太把財產均分給了三個孩子,她在一九二九年的股災中賠得很慘,所幸後來他們替瑪文的農場找到了買主——在艾略特的信中,農場被稱為「親愛的露易莎的鄉間小居」。
「所以股市崩盤的時候,你老兄過得可舒服了?」
「噢,那你是怎麼回饋的呢?」
襯褲拿來了,除了材質是純絲的外,看起來跟我平時在梅西百貨買的差不多。但吸引我注意的是,「E.T.」兩個交錯的字母上方,竟綉了伯爵的冠形紋章,但當時我並未作聲。
「你不曉得嗎?我的母親是羅里亞伯爵的後代,伯爵跟隨菲利普二世到英國來,還娶了瑪麗王后的侍女。」
那年春天,我正要返回費拉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便邀請艾略特共進午餐。我們約在里茲酒吧。酒吧已見不著眾多飲酒作樂的美國大學生,反而異常冷清,一如劇作家筆下戲劇首演失利的情形。我們先喝了杯雞尾酒,然後點午餐來吃——艾略特終於能接受這來自美洲的傳統了。飯後,他提議晃到古玩店去逛逛,我雖然口說沒錢花,但依然樂於奉陪。我們穿越旺多姆廣場,他問我可否陪他到夏爾凡服飾店一趟,問問先前訂做的衣服好了沒。他訂了幾件背心和襯褲,綉有他的姓名縮寫。背心還沒送來,不過襯褲倒是好了,店員問他想不想看看。
「這個嘛,你也曉得墨索里尼收回了蓬蒂內沼澤的大片土地,我得知教皇很擔心居民沒有地方可以望彌撒。總而言之,我就蓋了座小小的教堂,具有羅馬教堂風格,跟我在普羅旺斯看到的那座一樣,每個細節無不完美,我不得不說,完全就是百分百的傑作。教堂奉獻給了聖馬丁,因為我十分走運,剛好找到一面關於聖馬丁事迹的彩繪玻璃,上頭是聖馬丁把長袍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給了個赤|裸的乞丐,象徵意義跟教堂很契合,我就買了下來,鑲嵌在聖壇正上方。」
我對商場的事一竅不通,轉述艾略特所說的經過,想必讀來有九*九*藏*書些混亂。就我的理解,他們的公司之所以碰上大災難,部分得怪亨利·馬圖林個性固執,部分則要怪格雷操之過急。亨利·馬圖林起初不相信崩盤有多嚴重,自以為這是紐約券商密謀要擺同業一道,因此他咬緊牙關砸大錢支撐市場。他怒斥芝加哥的券商,直指他們任由紐約那些流氓擺布。亨利·馬圖林的那些小客戶,領固定收入的寡婦、退休軍官等,向來聽他的建議投資,沒損失過半毛錢,他也一直引以為傲。如今為了不讓他們蒙受損失,他只得自己掏腰包補足成本。他說已做好破產的準備,錢財可以再賺,但那些客戶要是輸光投資,他就永遠抬不起頭了。他自以為做人豪爽,說穿了只是虛榮。他的巨額財富就此蒸發,某晚他忽然心臟病發作,當時他才六十多歲,工作和玩樂都全力以赴,只是飲食和喝酒都無節制。經過幾個鐘頭的折磨后,他就因冠狀動脈血栓過世了。
我們就此道別。艾略特說六月底會到蔚藍海岸,但他並沒有出現。他原本已安排好把用人從巴黎送來,自己再悠閑地開車下去,抵達后一切便都已就緒,但不湊巧的是,他出發前接到伊莎貝爾的電報,說母親病情忽然急轉直下。如前所述,艾略特不僅與姐姐的感情好,家族觀念也深,便在瑟堡搭第一艘船返國,又從紐約回芝加哥。他寫信告訴我,布雷德利太太病重,瘦得不成人形,也許能再撐幾周,頂多幾個月,但無論如何,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陪她最後一程。他說芝加哥的高溫沒有想象中難受,也不在意缺乏像樣的社交,因為當時也無心參与。他說,美國同胞對於大蕭條的反應太讓他失望了,他本來以為他們懂得看開一些。艾略特說得倒容易,畢竟損失都由別人承擔,而他如今坐擁過去沒有的財富,恐怕沒資格如此苛刻。信末,他托我捎個口信給幾位朋友,還請我務必記得逢人就說明他的別墅今夏未開放的緣由。
「我後來有幸把照片拿給教皇看,教皇對我和藹有加,說一眼就看出我慧眼獨具,還說現在世風日下,他很高興能遇到既忠於教會,又有深厚藝術涵養的人。這實在是畢生難忘,而過了沒多久,九*九*藏*書我便接到教會通知說教皇要賜我爵位,真的是驚喜萬分。身為美國公民,我覺得用頭銜不免顯得炫耀,當然在梵蒂岡除外,那是非用不可。所以我不准我的約瑟夫稱我為伯爵,想必你也會替我保密。我不想把這事張揚出去,但又不希望教皇以為我不重視這項殊榮,所以才把紋章綉在貼身衣物上,這完全是出於對他的尊敬。老實說,在細紋襯衫底下藏著這等頭銜,我自以為還是很光榮的。」
「就是那位血腥瑪麗嗎?」
我沒有再多加過問,畢竟他的財務狀況與我無涉,但無論他的損失多寡,想來跟我們一樣都吃了苦頭。
「好啊,」他說道,店員離開去取褲子時,他對我說,「上頭還綉了我專屬的樣式。」
「你說什麼?」我沒顧得上禮貌,語帶詫異地問道。
「你看到那個紋章了嗎?老實說,我要你陪我來夏爾凡的時候,早就忘記這回事了。我應該還沒機會告訴你,教皇陛下恢復了我祖先的頭銜。」
這撥大蕭條起初未給蔚藍海岸太大的衝擊。我聽說有兩三個人賠得很慘,許多別墅冬天關起門來,有幾棟已經準備出售。當地旅館門可羅雀,蒙特卡洛的賭場頻頻叫苦,生意相當慘淡。而到了第三年,蔚藍海岸才真正感受到不景氣的威力。當時一位房地產中介告訴我,從土倫到義大利邊境的地中海沿岸,共有四萬八千棟房產待售。賭場的股票大跌;大飯店壓低房價企圖攬客,生意卻不見起色。路上僅有的外國人,都是本來就窮到不能再窮,不花錢是因無錢可花;所有商家都被愁雲慘霧籠罩。但與眾人不同的是,艾略特既不辭退用人,也不扣他們的薪資,反而繼續以美酒佳肴招待貴族名流,還買了輛全新的大轎車,且因從美國進口,得付一大筆關稅。艾略特更慷慨資助主教籌辦的慈善活動,免費供餐給失業家庭。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彷彿金融危機只是幌子,並未席捲大半個歐美。
股災過後,格雷曾努力想找工作,甚至去找勉強度過金融風暴的券商,看看能否當個辦公室職員,但處處碰壁。他還向老朋友發履歷求職,職位薪水再卑微都無妨,但仍然石沉大海。他奮力設法停損,卻一敗塗地,加上九_九_藏_書焦慮不堪與遭受屈辱,終於導致精神崩潰。他開始出現劇烈的頭痛,整整二十四小時都無法動彈,頭痛好不容易消退後,人卻像塊濕抹布,全身癱軟無力。伊莎貝爾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全家搬到南卡羅萊納州的農場,讓格雷好好養病。想當初,農場靠著販售稻米,一年可以進賬十萬元,如今僅剩荒蕪的沼地和橡樹林,頂多吸引獵野鴨的遊客,卻是遍尋不著買主。大蕭條后,他們三不五時就會去那兒,現在打算住上一陣子,等經濟情況好轉且格雷找到工作再做打算。
我後來恰巧得知了背後的原因。原來除了每年有兩周去買衣服外,艾略特當時已不太去英國了,但每逢秋季和五六月份,他仍會到巴黎的公寓住三個月,因為那時候那些朋友不會造訪蔚藍海岸。艾略特鍾情夏日的蔚藍海岸,部分原因當然是可以游泳,但我覺得主要是他可以藉著溽暑的機會,盡情穿上鮮艷的衣服,不必管那些平時要顧忌的體統。他穿著五顏六色的褲子,有紅的、藍的、綠的、黃的,並搭配上對比色調的背心,例如淡紫、藍紫、棕紫或花斑色,若因此獲得旁人的讚賞,他便會露出些許不好意思的神情,猶如女演員聽聞眾人稱許她新角色演得惟妙惟肖。
艾略特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
格雷得獨自收十殘局。他原本就有大量額外的投機生意,但少了父親的指點后,便陷入極大困境,無法及時拋售抽身,銀行也不願給他貸款。證券交易所的前輩告訴他,唯一辦法就是認賠。其餘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格雷似乎因償還不了債務,最後宣告破產。房子早已抵押,他也樂得把房子交給銀行。他父親在湖濱大道和在瑪文的宅邸也都低價售出;伊莎貝爾典當了自己的首飾;他們的財產只剩南卡羅萊納州的農場,登記在伊莎貝爾名下,但找不到買主。格雷這下真是一無所有了。
他寫道:「一個家族淪落到變賣祖產,難免令人難過。但最近這幾年,我有許多英國朋友也被迫出此下策。是故,面對無法避免的結果,我外甥和伊莎貝爾同樣得勇於接受,泰然處之。這才是士紳階級應有的擔當。」
我們離開服飾店。艾略特走了幾步后,轉頭對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