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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第四章

4

「你怎麼能待得了兩年啊?」伊莎貝爾驚呼。
「兩年?什麼是靜修院?」
「不用了,多謝。」
這回答讓我感到些許不安。在如此陳設精美、掛著名畫的房間里,這句話就像是漫過浴缸的水,在滲透天花板后,滴答一聲落了下來。
「很多。」
伊莎貝爾深情地看了他一眼。
「噢,拜託,你喝什麼茶啊,」格雷大聲說道,「我們開瓶香檳慶祝慶祝。」
「那我要來一杯。伊莎貝爾,你呢?」
她堅持要我們留下來吃晚餐。我猜他們大概是想單獨和拉里聚聚,就推託說自己有事,但伊莎貝爾心意已決。
伊莎貝爾咬著嘴唇,看得出正強忍著眼淚。
伊莎貝爾的眼神也露出笑意,她當然曉得,也深感欣慰。好一對幸福的夫妻。
「你住在哪裡?我打電話給你。」
「我要是放任格雷不管,他一定會把她們給寵壞。這個大壞蛋為了讓孩子吃好喝好,就算把我給餓死也沒關係。」
「唉,你一定要喝一點,」伊莎貝爾大聲說,「這是艾略特舅舅的珍藏,他只肯拿來招待貴賓呢。」
「天哪,拉里,見到你好高興啊。」他說,聲音有些哽咽。
拉里身穿斜紋嗶嘰藍外套,跟他瘦長的身材相當服帖,內搭白襯衫和軟領子,打了條絲質藍領帶,腳踩褐色皮鞋。他的頭髮已修短,胡茬兒也剃得乾淨,儀容既清爽又利落,簡直變了個人。他的身子瘦削,顴骨較為凸出,太陽穴更顯凹陷,而深陷眼窩裡的雙眼則比我印象中還要大。儘管如此,這些依然無損他的好氣色。他的臉曬得黝黑,不帶一絲皺紋,看起來格外年輕。他雖然只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三十齣頭,但格雷看起來卻像老了十歲,而拉里則是年輕了十歲。格雷身材高大,動作較遲緩笨重,相較之下拉里則輕鬆自在。拉里像個大男孩,神采奕奕且風度翩翩,然而我還感覺到他散發出某種沉穩,這是我過去認識的那位青年身上所缺乏的特質。我們聊個沒完,無須刻意,這是老朋友間的默契,畢竟共享過許許多多的回憶。格雷和伊莎貝爾不時拋出一些芝加哥的消息,以及各種八卦流言,眾多事環環相扣,彼此間也笑得開懷。而我總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拉里固然笑得開朗,也興味盎然地傾聽伊莎貝爾開心地拉家常,卻總有難以名狀的疏離感。我並不認為他是在演戲,他的應對進退自然,誠懇也不在話下。我只是覺得,他內心有read.99csw.com某種知覺、情感或力量始終處於漠然的狀態。
「平靜。」他隨口回答,淺淺一笑,突然站起身說,「我得走了。」
格雷顯得坐立難安。我猜這話題讓他不太自在。
「那些有意思的作家和思想家即使會說英語,也說得不大好,理解英語的能力更差。我學了印度斯坦語,後來去南方又學了點泰米爾語,所以跟他們處得很好。」
「晚安,」他保持微笑,毫不理會她的央求,他輕吻她的臉頰后說,「我過一兩天再來看你們。」
我這才想起忘了問他住哪兒,伊莎貝爾因此狠狠念叨了我一頓。
「即使我問了應該也白搭,恐怕他也不會告訴我,」我邊笑邊喊冤,「很可能我下意識也曉得這點,你難道忘了他不喜歡說自己住哪裡嗎?他就是這麼古怪,說不定等一下就登門拜訪了。」
「那你有什麼收穫呢?」
「讀書、散步、搭船游潟湖或打坐冥想。冥想是很辛苦的事,兩三個小時下來,疲累感好比趕了五百英里的路,結束后只想好好休息。」
「毛姆先生說我太不修邊幅了,你們的用人恐怕會把我擋在門外,我只好飛到倫敦去買些衣服。」
聽拉里說話是種享受,他的聲音悅耳清脆,渾厚卻不低沉,帶有特殊的抑揚頓挫。晚餐后,我們回客廳喝咖啡。我從沒去過印度,因此亟欲多加了解。
「噢,我就一直在閑晃啊,先在德國住了一年,也在西班牙和義大利待了一陣子,後來又跑到東方國家四處旅行。」
「你自己在印度到底都在忙什麼,為什麼需要待到五年?」伊莎貝爾問。
「你剛從哪裡回來呀?」
那天拉里並未出現,過了兩天仍不見人影。伊莎貝爾硬說之前那些話是我自己捏造出來的,我保證絕對沒有,還幫拉里找了各種理由,但都顯得牽強。我在內心盤算,他也許再三考慮后,決定不拜訪格雷和伊莎貝爾,於是便去巴黎以外的地方遊盪了。我憑著直覺認為,他無法在同一個地方久留,只要理由充分,或是心血來潮,隨時可以前往下一個目標。
他的神色如此鎮定,也影響了格雷和伊莎貝爾,也許他正有此意。兩人平靜了下來,但仍對他投以欣喜的目光。我在此要澄清,面對別人的由衷熱情,他並非抱持冷淡的態度,反而禮貌周到且風度十足。不過,我老覺得他舉手投足之間,帶有某種疏離,讓人納悶起其中意涵。
https://read•99csw•com尾酒來了,可憐的格雷灌了兩杯下肚,心情似乎好了點。拉里雖然拿了杯酒,但幾乎沒有碰過,格雷絲毫沒有注意,後來要幫他再斟一杯,拉里便婉拒了。我們洗完手,坐下來吃晚餐。格雷叫了瓶香檳,但管家準備替拉里倒酒時,他卻說自己不用喝了。
「反正呢,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們跌得很慘,但是未來還很難說。等光景好一點,格雷就會找到好工作,繼續賺大錢。」
晚餐極為美味,但我和伊莎貝爾都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我猜想,伊莎貝爾也許忽然發現自己的話匣子沒停過,讓拉里只能洗耳恭聽,於是就開始問拉里這十年來忙些什麼。他的態度依舊誠懇坦然,但回答卻是含煳其詞,說了等於白說。
「來喝杯酒吧,老朋友。」格雷的語氣有些顫抖。
「老實說,我還是比較想喝水。畢竟在東方待了這麼多年,能夠喝到乾淨的水已經是福分了。」
「那印度神仙索的表演呢?」格雷問,「你看過嗎?」
「好玩嗎?」格雷問,「有沒有獵到老虎?」
「聖人的氣息。」
「沒看過。」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麼說呢,他個子不高,不胖不瘦,皮膚呈淡褐色,鬍鬚剃得乾淨,白髮整整齊齊。身上除了腰間的襠布,什麼也沒穿,外型和衣著卻不輸給布克兄弟廣告的男模。」
「要來杯酒嗎?」他問我。
「五年。」
拉里巧妙地拒絕透露住址,我不禁暗自發笑。這算是他的怪癖,老是隱瞞自己落腳的地方。我提議兩天後的傍晚,大夥一起到布洛涅森林用餐。春天的氣候溫和宜人,坐在樹下野餐想必舒適快意,格雷也可開轎車載我們一程。我和拉里一起出門,原本想陪他走段路,但一到街上,他就跟我握手道別,而後快步離去。我也就搭計程車離開了。
「你們乖乖上床躺平,我等會兒過去念故事給你們聽。」
「那他有什麼特質吸引你呢?」
「我碰到的那位行者深信不疑。」
伊莎貝爾的眉頭微皺。她有些煳塗了,甚至有點害怕,開始發覺幾小時前走進來的這個拉里,雖然外表沒變且依然開朗和善,卻不再是她過去認識九-九-藏-書的那位坦率、安逸、快樂、任性但討人喜歡的拉里了。伊莎貝爾曾失去過拉里,如今再度相見,以為拉里跟以前一樣,無論世道如何變化,仍是屬於她的。現在,她卻彷彿在追逐一道陽光,一握住便從指間熘走了,她不禁有些沮喪。那天晚上,我經常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並感到賞心悅目。我注意到,她充滿關愛的眼神,投向拉里那利落的頭髮與緊貼腦袋的耳朵;接著,她觀察拉里凹陷的太陽穴和瘦削的雙頰時,眼神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瞥著拉里瘦長的雙手,儘管顯得虛弱,實則強壯有力;她再把目光投向拉里說著話的嘴唇,形狀煞是好看,厚實卻不顯肉|欲,往上是飽滿的額頭與端正的鼻樑。拉里穿著新西裝雖不如艾略特穿衣服那樣合身優雅,卻有自在不羈之感,彷彿過去一整年每天都是這套。我覺得拉里喚起了伊莎貝爾的母性本能,這種本能就連伊莎貝爾和女兒互動時也未顯現。她已是歷經世事的母親,而他卻仍像個大男孩。從她的神情中,我察覺到某種母親的光榮,宛如見到成年的兒子侃侃而談,眾人都在認真聆聽。我並不認為她意識到拉里話中的深意。不過,我的問題還沒結束。
兩人見到這位浪跡天涯的舊識,竟如此高興,著實打動了我。拉里看他們如此重視自己,想必也相當欣喜,露出開心的笑容。然而在我看來,他依舊十分冷靜。他注意到桌上有茶具。
「我們都讀過聖人的故事,比如聖方濟、聖十字若望,但都是幾百年前的人物,我從沒想過會遇見活生生的聖人。第一次看見他,我就深信不疑,這種經驗十分美妙。」
「那你看了什麼?」
伊莎貝爾當下仍沉浸在見到拉里的喜悅之中,不希望就此受到打擾。女孩們接著向父親道晚安。我看著格雷這個大塊頭摟著她們親吻,紅潤的臉龐儘是慈愛的光芒,著實動人。任誰都看得出他對女兒關愛有加,而且引以為傲。女孩們離開后,格雷轉頭看著拉里,嘴角掛著淺淺的笑說:「兩個孩子還可愛吧?」
拉里凝神看著我,足足過了一分鐘才回答,他那深陷眼窩的雙眼,彷彿要探進我的靈魂深處。
「在印度多久?」
「別急著走嘛,拉里,」伊莎貝爾大聲說,「時間還早啊。」
「好吧,那我喝一杯就好。」
「我比較想喝茶。」拉里微笑著說。
「我還想多聽聽瑜伽行者的事情,」伊莎貝爾說,「你有沒有https://read•99csw•com跟哪位行者混熟?」
等待晚餐的時候,伊莎貝爾告訴拉里他們這些年的遭遇,內容就如我先前跟他所說,只是更巨細靡遺。雖然她描述那段不堪的歲月時,語氣儘可能輕鬆,格雷卻抑鬱地繃著臉。伊莎貝爾想讓他打起精神。
保姆帶著兩個女孩進來認識拉里,兩人禮貌地行了屈膝禮。拉里伸出手來,溫柔又專註地看著她們。她們牽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盯著他看。伊莎貝爾興沖沖地說兩人的功課都不錯,分別發了片小餅乾,就叫她們先回房去。
他微笑地看著她:「少胡說了,你自己也曉得,我崇拜你還來不及呢。」
「到處玩啰。」他答道,笑容謔而不虐。
他挪動沉重的身體,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上頭擺著威士忌、沛綠雅礦泉水及酒杯。
「這兩年你都在做什麼?」
「你覺得瑜伽行者真有辦法水上漂嗎?」格雷問。
「拉里,你現在會說幾種語言啦?」
「你用不著去倫敦買啊,」我笑著說,「你大可到春天百貨或美麗花園買套現成的。」
「轉眼就過去啦。以前有些日子反而感覺漫長得多。」
「特拉凡哥爾。那是美麗的鄉間,有著青山綠谷和潺潺河水。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和野牛,不過靜修院在潟湖上,四周長滿椰子樹和檳榔樹。它距離最近的城鎮也有三四英里遠,但是常有人大老遠徒步或坐牛車前來,就為了聽這位瑜伽行者講道,或是單純坐在他的腳邊,在夜來香撲鼻的香味中,共同沉浸在他所散發的寧靜祥和之中。」
拉里終究還是來了。那天陰雨綿綿,格雷沒去摩特楓丹打球。我們三人聚在一塊兒,我和伊莎貝爾喝著茶,格雷則啜著摻有沛綠雅礦泉水的威士忌。忽然間,管家開了門,拉里信步走進來。伊莎貝爾驚呼出聲,立即站起身,上前給他大大的擁抱,親吻他的雙頰。格雷紅彤彤的圓臉更顯紅潤,熱情地握著拉里的手。
「他的任性實在教人受不了,」伊莎貝爾說,「這點大家都曉得,看來我們只好等他自己大駕光臨了。」
「熟到不能再熟了,這些行者多數時間都在修行,」他微笑著說,「我在某位行者的靜修院住了兩年。」
「在哪裡呢?」我問。
「我想著真要買衣服的話,就好好挑些時下的樣式,畢竟我有十年沒買西裝了。我跑去你說的那家裁縫店,希望三天內做一套西裝,老闆說得花兩個禮拜,折中的結果就是四天。我一個小時九-九-藏-書前才從倫敦回來的。」
「噢,不用麻煩了,巴黎的電話不好打通,況且我們的電話也常常有故障。」
「今天的場合很難得啊。」
「如果能見見他就太好了,」伊莎貝爾說,「現在就打電話給他吧。」
「那你有沒有認識當地的作家和思想家呢?」我問道。
「印度。」
「那正是我的目的。」拉里回答。
「你為什麼不早點來看我們呀,真討厭啊你,」伊莎貝爾大聲說,佯裝不悅,「這五天來,我動不動就往窗外張望,看你來了沒有,每當門鈴響起,我的心就簡直要跳到嘴裏了,還得花力氣吞回去。」
「我也不曉得,只曉得印度人普遍這麼認為。但是,真正的智者並不重視這種超能力,反而覺得容易妨礙修行。曾經有位瑜伽行者告訴我,某個行者來到一條河邊,可是沒錢渡河,擺渡的船夫不肯免費載他一程,於是他就踏到河面上,一路走到對岸。那位瑜伽行者不屑地聳聳肩說:『這種神跡的價值,根本就和渡河的花費差不多。』」
「我去請瑪麗在湯里多放根胡蘿蔔,就夠四個人吃了。另外還有一隻雞,你和格雷可以吃雞腿,我和拉里吃雞翅。瑪麗可以再做個舒芙蕾給我們吃。」
「你怎麼跟他們交談呢?用英語嗎?」
「沒有呢。」拉里微笑道。
「噢,我也不曉得,六七種吧。」
「我喝茶就好了。」他說。
「那裡有其他白人嗎?」
「沒有,我是唯一的白人。」
「嗯,應該就像是隱士住的地方。行者可能獨自住在寺廟裡、森林里或喜馬拉雅的山坡上。有的行者會吸引弟子上門。而地方善人為了積功德,還會蓋大大小小的房子,提供給自己景仰的瑜伽行者居住,弟子也跟著入住,睡在門廊、廚房或者樹下。我有棟自己的小屋,剛好放得下我的行軍床、一組桌椅和書架。」
格雷似乎也希望我留下,我便恭敬不如從命。
這時我問了個問題。
「你追隨的那位瑜伽行者是什麼樣的人?」
「這還真是符合他的風格,」格雷說,「以前他的行蹤就很飄忽不定,今天還找得到人,明天就不知跑哪兒去了。前一刻明明看見他在房間,想說等等過去打個招呼,誰知道轉個身人就不見了。」
「聽說印度的瑜伽行者擁有超自然的力量,是真的嗎?」
「你還刻意加以區分兩者啊。」伊莎貝爾故意逗我。
第二天,我見到格雷和伊莎貝爾,告訴他們我巧遇拉里的事,兩人都感到意外。
拉里咯咯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