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5

第四章

5

他繼續說起剛開始頭痛的情形、他飽受的折磨,以及頭痛消退後的癱軟無力。他不懂為何一覺醒來,就像以往一樣活力充沛。伊莎貝爾換好了衣服,是件我沒見過的純白禮服,裙擺及地,似乎是馬羅坎的紋狀絲綢,邊緣緄了一圈黑紗。我不禁覺得她讓我們很有面子。
「我剛才不應該這麼說,不是我幫得了你,我是說也許我能讓你幫助自己。」
格雷照做了。拉里坐在寫字桌前,開始數了起來,我和伊莎貝爾站在一旁。一、二、三、四,他數到十五時,格雷的手並無動靜,接著好像微微發抖,我雖不確定是否看見,卻憑著直覺認為拳頭已漸鬆開。後來,格雷的大拇指先離開拳頭,我清楚地看見他的手指在顫抖,而拉里一數到十九,銀幣便從格雷的手中落下,滾到我的腳邊。我十起銀幣,端詳了一會兒,銀幣頗具重量且奇形怪狀,一面浮刻著年輕的亞歷山大大帝的頭像。格雷不解地看著自己的手。
「可那就是奇迹啊,我親眼看見的。」
拉里數得很慢、很慢,就像洗手台里有故障的水龍頭在滴水。格雷的胳膊抬著,抬著,直到手舉過頭。拉里數到二十,胳膊自動落回扶手上。
他的胳膊震了一下,然後開始上移,完全脫離了椅子。伊莎貝爾有點害怕,read.99csw.com抓著我的手。說也奇怪,格雷的舉動絲毫不像自願。我雖未見過夢遊,但可以想見,夢遊的樣子一定像格雷那隻胳膊,並不是本人意志驅使,畢竟要刻意把胳膊抬得如此緩慢、平穩,實在很不容易,讓人不禁覺得,這是某種大腦無法控制的潛意識力量,宛如汽缸里的活塞緩慢地上上下下。
「好,你先完全放鬆。不要緊張,不要有什麼動作,不要抗拒。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右臂會從椅子扶手上抬起來,等到手舉過頭再停。一,二,三,四……」
「我什麼都沒做,是你自己的功勞。」
伊莎貝爾去換衣服,我和格雷則喝著雞尾酒。雖然拉里擺明不想再提,格雷卻堅持要談談剛才發生的事,他完全一頭霧水。
格雷慢慢睜開眼,看著拉里。
「給他吃阿司匹林了嗎?」我問伊莎貝爾。
「我沒有鬆手讓銀幣掉下去,」格雷說,「是它自己掉的。」
「沒有,他頭痛的時候偏不肯上床。明明該躺下來才對,他就是不要,現在人在書房裡。」
「這把椅子舒服嗎?」拉里問道。
拉里淡淡一笑。
「我沒法創造奇迹。」
他的聲音如同銀鈴,悠揚悅耳。他數到九時,我們看見格雷的胳膊微微從皮製扶手上抬起,起初並不明顯九*九*藏*書,接著大約懸空了一英寸,就停了下來。
「沒有,」格雷說道,眼睛仍舊閉著,「別管我就對了,你們快去玩吧。」
「原來如此,真糟糕,」他說,同情地看著格雷,「沒人有辦法減緩疼痛嗎?」
「唉,別管我了,親愛的,」格雷說道,「我明天就會沒事了。」他努力擠出笑容,接著對我說,「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快去布洛涅吧。」
「格雷的頭痛又發作了,」伊莎貝爾說,「他現在很難受。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剛才我跟廚師說,幫孩子準備完晚餐就可以回去了,所以我得親自煮點東西給他吃。你和拉里去吧。」
「你要怎麼做呢?」
「打高爾夫。」
「別說傻話了,」伊莎貝爾說,「你被怪病折磨成這樣,我怎麼可能盡興呢?」
「十,十一,十二。」
「這真的會大大影響他的生活。現在他只要頭痛發作,就整整兩天什麼事都做不了,這樣是沒辦法工作的。他得回到職場才開心得起來。」
「他被頭痛折磨得很難受,你可以治好他嗎?」
「老實說,我本來不相信你會有辦法,」他說,「我之所以任你擺布,只是因為沒力氣反對了。」
「那我明天六點來,我們好好聊聊吧。」然後,他對伊莎貝爾露出迷人的笑容,read•99csw•com「伊莎貝爾,我十年沒有跟你跳舞了,你要不要看看我是否退步了呢?」
「太神奇了,我的精神好多了。你怎麼辦到的?」
「真該死,我好像真被怪病纏上了。」格雷閉眼說道。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
「要不要讓我看看,也許幫得了你?」拉里說。
「我沒有移動手臂啊,」格雷說,「但我也控制不了,是它自己舉起來的。」
「現在說說你怎麼治好格雷的吧。」
馬德里堡那天特別熱鬧,我們也興緻高昂。拉里不時插科打諢,有別於我對他的印象,逗得大家樂不可支。我總覺得他想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別再去想剛才他展現的非凡能力。不過伊莎貝爾意志堅決,可以陪他說說笑笑,但仍然不忘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晚餐過後,眾人喝著咖啡和餐后酒,伊莎貝爾似乎認為如今享受了美食好酒,席間相談甚歡,拉里不會再有那麼多戒心,一雙明亮的眼睛便盯著他看。
「你是在印度學會這種能力的嗎?」
「我頭痛嚴重的時候,得坐這把椅子才舒服。」
「沒關係,你說不定會因此對我有點信心。那塊希臘銀幣呢?」
「格雷躺在床上嗎?」
書房不大,鑲著褐色和金色壁板,全是艾略特從某座古堡找來的。所有書籍都以鍍金格架上鎖保護,https://read.99csw.com避免他人翻閱。這未嘗不好,畢竟這些多半是十八世紀附插圖的色情書籍。不過用當代摩洛哥皮革裝幀,看起來格外別緻。伊莎貝爾帶我進書房,只見格雷彎身坐在一把大皮椅上,一旁的地板上散落著畫報。他雙眼閉著,平時紅潤的臉龐如今異常蒼白,顯然痛苦難耐。他本想站起來,但我阻止了他。
我心想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伊莎貝爾恐怕會過意不去。
「天哪,我一定睡死了,」格雷說道,然後一臉驚訝,我發現他的臉上不再慘白,「我的頭不痛了。」
「阿司匹林一點都不管用。我還有個美國的處方,但吃了也不見效。」
我把銀幣交給他。
「誰都幫不了我的,」格雷有氣無力地說,「這頭痛簡直要我的命,有時候我還真希望能這麼解脫。」
他坐在皮椅上,右臂擱在扶手上。
我們約好在公寓碰面,先喝杯雞尾酒再出門。我比拉里早到。我打算帶他們去家時髦的餐廳,原以為伊莎貝爾會盛裝打扮,畢竟許多女士穿得花枝招展,她肯定不願被比下去。豈料,她只穿了件樸素的羊毛連衣裙。
「十五,十六,十七。」
我和伊莎貝爾一言不發,注意力全在拉里身上。他沒有再說話,直盯著格雷,又好像沒在看他,眼神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四周瀰漫著詭read.99csw.com譎沉默的氣氛,宛如夜幕低垂時花園的沉寂。忽然間,我發覺伊莎貝爾把我握得更緊了,我瞄了格雷一眼,他閉著雙眼,呼吸順暢規律,原來已經睡著了。我們站在那裡,時間彷彿永無止境。我好想抽根煙,卻又不想點煙。拉里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遠方,眼睛雖然睜著,但不知神遊到哪去了。他忽然放鬆下來,恢復了平時的神情,看了看手錶,格雷也在此時醒來。
「那不是什麼奇迹。我只是幫助格雷產生某個念頭,剩下都是靠他自己,」拉里轉頭對格雷說,「明天你有什麼計劃?」
「把它握在手中,」格雷接過銀幣,拉里瞥著表,「現在是八點十三分,六十秒內,你會覺得眼皮沉重,乖乖閉上眼睛,然後睡著。你只會睡六分鐘,八點二十分醒來,頭痛也就好了。」
「太好了,」拉里說,「抽根煙吧,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餐。」
「你先握好這個,手掌朝下。不要抗拒,也不要用力,只要握好銀幣就好。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會打開,銀幣會掉出來。」
拉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狀似銀幣的東西,放在格雷手上。
「你也看見了啊。」他微笑著說。
忽然間,他的表情糾結起來,旁人幾乎也能感受到他頭痛欲裂。此時房門輕輕打開,拉里走了進來。伊莎貝爾把狀況告訴了他。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