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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7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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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多了。」
一年後,這名畫家說他連一張畫都賣不出去,沒有能力再供養情婦。這早已在蘇姍預料之中,因此十分坦然地面對。他得知蘇姍無意回家時,就告訴她另一名畫家願意收留她,就住在同一個街廓。這男人曾向蘇姍示好過兩三次,雖然都被斷然拒絕,但氣氛算是融洽,他也不覺得難堪。蘇姍並不討厭這個人,便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她搬起家來甚是方便,連行李都無需計程車幫忙。這名新歡比舊愛年長許多,但外表依然十分體面。蘇姍當起了他的模特兒,擺過形形色|色的姿勢,穿衣裸體樣樣來。兩人同居了兩年,過得開心自在。蘇姍最得意的是,以自己為模特兒的畫作,讓這名畫家首度嘗到成功的滋味。她給我看了某份畫報的剪報,上頭便印了那幅畫作,原作甚至獲得美國藝廊青睞,願意出資收藏。這幅畫作是她真人大小的裸體,卧姿貌似馬奈所畫的《奧林匹亞》。這名畫家頗為敏銳,一下便曉得她身材的比例帶有現代風味,引人發噱,便更強調她瘦削的身形,拉長腿部和胳膊,凸顯高高的顴骨,並且放大那對湛藍的眼眸。從印刷版本看來,自然難以判斷真實的顏色,但構圖確實極為雅緻。他因為這幅畫有了些名氣,娶到一位欣賞他才華的有錢寡婦。蘇姍理解男人當以前途為重,因而不吵不鬧,就此結束了這段戀情。
這位老闆帶蘇姍去了馬克西姆飯店,立即獲得了她的好感。那天,蘇姍穿得低調文靜,瞧瞧周圍的女士,發覺自己頗像已婚的貴婦。他叫了瓶香檳,蘇姍因而確信這人有紳士風範。餐后喝咖啡時,他開出了一些條件,蘇姍覺得極為read.99csw.com優渥。他說自己每兩周會來巴黎開董事會,晚上老是獨自吃飯,每當渴望女人陪伴,就只能去妓院尋求慰藉。他是已婚男人且育有兩子,如此安排實在欠妥。他已從那位共同的朋友那裡得知蘇姍所有的事,認為她是懂分寸的女人。他已近中年,不願再與只想玩玩的女孩勾搭。他多少算是現代繪畫的收藏家,而蘇姍這方面的人脈相當吻合。接著他正式說起心中計劃:準備租下一間公寓給蘇姍,裝潢傢具一應俱全,外加每月兩千法郎零用錢。交換條件就是,每兩周蘇姍得撥出一晚陪他。蘇姍這輩子從沒花過這麼多錢,一下便算出她憑著這筆收入,不僅吃穿堪比上流人士,還能繼續養育女兒,更可未雨綢繆地攢些積蓄。但她仍有猶豫,畢竟自己向來自稱適合畫家的圈子,如今若當起生意人的情婦,不免顯得委屈。
「他火冒三丈,叫我滾出去。可我說的都是忠告,很希望他能採納。他為人並不壞,只是畫得很糟罷了。」
蘇姍和他同居了三年。
蘇姍便待在他身邊,直到認識了一名工廠老闆。這位老闆是某位朋友帶來的,有意買幅這位前三維派畫家的作品。蘇姍急著敲定這筆生意,殷勤地討好客人。老闆無法當場做決定,但說想再來看看。兩周后,他果然又出現了。這回,蘇姍總覺得,他是特地來見她的,而非為了看畫。他離開時仍舊沒買,但握著蘇姍的手顯得過分親昵。第二天,蘇姍上市場買菜,被當初牽線的朋友半路攔下。朋友說那老闆挺喜歡她,問她下次是否願意共進晚餐,他有事想跟她商量。
「他有點傻乎乎的九九藏書,有時候也很無趣。但是他非常貼心,又長得俊美,所以我並不在意。」
此時,她已明白自己價值所在,既喜歡藝術圈的生活,又享受當模特兒。每天忙完白天的工作后,她總愛前往咖啡館,與畫家、畫家妻子和情婦坐在一塊兒,聽他們談論藝術,抨擊畫商,聊著葷腥故事。在這種場合,她總能懂得伺機而動,暗自擬定計劃。她看中了某個單身的年輕畫家,自覺他有些才氣,特地挑了他落單的時機主動搭訕,而且略過開場白,解釋當前情況后便提議兩人同居。
蘇姍決定要幫他生個小孩。雖然他並不贊成,但蘇姍願意獨自撫養。
「他對當代繪畫有著業餘的愛好,看了你的肖像后非常著迷。他是外地生意人。你在他眼中就代表著巴黎、藝術與浪漫,這都是他在里爾缺乏的。」
後來瑞典來了封電報,說他父親病危,要他立即返家。他答應會再回巴黎,可是蘇姍老有預感他不會回來了。他把錢全留了下來,之後就沒消沒息。一個月後,蘇姍收到一封信,說他父親過世了,留下眾多雜事待處理,也覺得自己得陪伴母親,要開始從事買賣木材的生意了。信中還附了張一萬法郎的支票。蘇姍從來不向逆境低頭,很快就打定主意,認為孩子在身邊會礙事,便把女兒連同那一萬法郎帶到鄉下,交給母親撫養。
「我還是對繪畫有興趣,」她說,「我曾跟一位雕塑家交往了六個月,但不知什麼緣故,我始終沒有感覺。」
「接不接受都隨你。」他用法語說。
「反正試試無妨,」她說,「萬一合不來,頂多回到現狀,誰也沒有損失。」
但她接著就得了傷寒。她每九-九-藏-書回提起此事,開口閉口就是「我的傷寒」,語氣彷彿百萬富翁在說「我的棕櫚灘別墅」或「我的松雞獵場」似的。她病情嚴重到命都差點丟了,住院住了三個月。出院之後,整個人只剩皮包骨,弱不禁風,焦慮到成天以淚洗面。當時她一籌莫展,沒力氣再當模特兒,財產也所剩無幾。
「喜歡是喜歡,他是個好孩子。但我覺得他沒有進步,始終原地踏步。」
「哎呀,」她說,「那陣子真夠苦的。所幸我還有些朋友。不過,畫家差不多都那個樣子,他們能混口飯吃已經不容易了。我本來就稱不上漂亮,姿色倒還有一點,但早就不是二八年華了。後來,我碰到那位跟我同居過的三維派畫家。原來我們分手后,他結了婚又離了婚,還放棄三維派,改采超現實畫風。他說自己很寂寞,覺得需要我的陪伴,願意供給食宿,我就欣然答應了。」
「你覺得他看中了我哪一點?」蘇姍問道。
「後來呢?」我問。
由於他是抽象派畫家,因此蘇姍的肖像畫儘是些正方形和長方形,時而缺眼少嘴,時而是黑褐灰交織的幾何圖案,時而是橫生交錯的線條,幾乎無法辨認出人臉。兩人同居一年半后,蘇姍便主動離開他了。
「我今年二十歲,而且很會打理家務,你既可省下請人打掃的費用,又可省下請模特兒的成本。你看看自己的襯衫,實在不能看,畫室又亂七八糟,你真的需要女人來照顧你。」
她對我說:「親愛的,他簡直像神一樣完美,個子極為高挑,好像艾菲爾鐵塔。他有著寬大的肩膀與厚實的胸膛,腰部幾乎可以讓人環抱,腹部跟我的掌心一樣平坦,肌肉結實得像read.99csw.com職業運動員。他有一頭金色鬈髮,皮膚細膩如蜂蜜。他的畫功也不錯,我喜歡他大胆又瀟洒的筆觸,色彩濃厚鮮明。」
令她欣慰的是,她每次分手時都未發生不愉快的事。她既是一流的模特兒,也是優秀的主婦。她喜愛在暫時棲身的畫室中工作,把裡頭收十得整整齊齊,並以此為傲。她煮得一手好菜,即使預算有限,也能變出佳肴。男人的襪子破了,她會替他們補好;襯衫的紐扣掉了,她便幫他們縫上。
這年輕人明白她性情討喜,也覺得提議挺有意思。蘇姍看出他有意接受。
她只有一次失敗的經驗。對方是位年輕的英國人,比她認識過的任何人都有錢,還有輛自己的汽車。
「但我們沒有多久就分了,」她說,「他常常喝得爛醉,然後把我煩得要死。如果說他繪畫技巧高超也就算了,但是,親愛的,他的作品醜陋無比。我跟他提分手的時候,他竟然哭了起來,說他有多愛我。我只好跟他說:『別裝可憐了,你愛不愛我根本無關緊要,重點是你沒有天分,回鄉開雜貨店還比較適合你。』」
蘇姍對他並不反感。他紐扣孔里有玫瑰勳章,想必有什麼傑出成就。她展露笑顏答道:「我接受。」
「孩子出生后,他非常喜歡。寶寶好可愛,膚色粉|嫩,頭髮滑順,遺傳了爸爸的藍眼睛,而且是個女兒。」
「誰說畫家的外表非得邋裡邋遢的。」
「噢,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我又找了個朋友。」
對於風塵女子而言,只消懂得人情世故且個性親和,人生旅程通常便會較為順遂,但就如同其他職業,這份工作難免也會有所起伏。蘇姍曾遇到過一名斯堪的納維亞人,一不小心就愛上九九藏書了他。
「他有錢嗎?」蘇姍拋出了現實的問題。
她後來又找到新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對方依然是位畫家。
本書開頭曾提過蘇姍·魯維耶。我倆認識近十二年,她如今將近四十歲了。她的外貌並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是難看。以法國女人而言,她的個子算高的了,軀幹不大但長手長腿。她的動作老是顯得笨拙,彷彿控制不了四肢。發色則隨她高興而改變,多半呈紅褐色。她有張小方臉,凸出的顴骨抹著鮮紅的粉底,大嘴塗著厚厚的口紅。所有這些都談不上動人,但有人就是喜歡。當然,她皮膚姣好,牙齒雪白結實,藍色的眼睛大而有神。這些都是她最好看的地方,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雙雙染黑,盡量凸顯優點。她看起來既精明又和善,還有隨遇而安的氣質,性情敦厚之餘,也不失應有的強悍。她的生活方式特殊,因此非得強悍點不可。她母親嫁給了一名小公務員,後來丈夫過世,便回到安茹省的家鄉,靠養老金度日。蘇姍十五歲時,母親送她到鄰鎮當裁縫師的學徒,因為離家不遠,所以每周日都能回家。蘇姍十七歲那年放了兩周的長假,有位畫家整個夏天都在村裡畫風景,她就這麼迷戀上人家了。蘇姍心裏很清楚,自己身無分文,根本甭想談婚姻大事。到了夏季尾聲,畫家提議帶她去巴黎,她便欣然答應了。蒙馬特區的畫室密密麻麻,兩人就住在其中一間,開開心心地過了一年。
「好吧,我願意跟他吃晚餐,聽他有什麼想說的也無妨。」
「他聽了有什麼反應?」我問道。
「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我真的很難過,我真的愛那孩子,但人還是得面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