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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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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什麼樣的人都有,」他說道,「但你無須理睬不喜歡的人。那位演員也是美國人,我覺得應該幫忙撐撐場面。賓客發現跟我很有話聊,必定會安心不少。」
我雖然很不會背文章,但這首詩頗為簡短,因此能背誦下來:
「現在沒什麼上流社會了。我一度還寄希望於美國取代歐洲,出現福斯敬佩的貴族階層,但是大蕭條讓希望完全破滅了。我那可憐的祖國充斥著中產階級,真是無可救藥。老朋友啊,你絕對不會相信,上回我在美國,竟然有計程車司機叫我『兄弟』。」
「我已經老了,而且老實說,就算真要離開人世,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蘭多不是有首詩說過嗎?什麼『我暖著雙手』……」
生命之火暖雙手,他日餘燼消逝,吾可安然離去。九九藏書
他又繼續說道:「不過,我要跟你說的是,我把自己的後事都寫在遺囑里了,但是我希望你來確保一切都照遺囑走。我絕不要跟那些退休軍官和中產階級法國佬一起葬在蔚藍海岸。」
「我在羅馬看上了一個基督教古石棺,很想把它買下來,內心掙扎了很久才打消了念頭。」九九藏書
雖然在一九二九年股災的打擊之下,蔚藍海岸仍未恢復往日的榮景,艾略特卻依舊舉行宴會、參加宴會。他以往除了羅斯柴爾德家族以外,不與其他猶太人來往。但如今卻是猶太人在舉辦奢華的宴會,而凡是宴會的場合,艾略特不可能不出席。他忙著在不同聚會間趕場,風度翩翩地握手、吻手,但總帶著幾分無奈的疏離感,彷彿是流亡的王公貴族,自覺與這些人為伍略顯難堪。然而,真正的流亡貴族卻玩得十分盡興,認識了電影明星就覺得實現了人生夢想。艾略特對於時下與劇場人士打交道的風氣,也是頗有微詞。不過一名退休女演員在他家附近蓋了棟豪宅,賓客絡繹不絕,不管內閣部長、公爵還是社交名媛,一住便是好幾周,艾略特也成了常客。
但他說:「這首詩完全表達出了我的心情,也許還能再添上一句,說我的身影一直活躍在歐洲上流社會。」
「我當然樂意幫忙,艾略特。但這事還得等好多年,用不著現在就計劃。」
「就https://read.99csw.com是這首。」他說。
「這句很難插|進四行詩里吧。」
他硬是將了我一軍。
「你怎麼會想買基督教的古石棺啊,艾略特?」
「給我自己躺啊,老朋友。那石棺設計非常精美,正好對應門另一邊的聖水盤。不過,那些古代基督徒身材都矮矮胖胖的,我想睡也塞不進去。我總不能像嬰兒一樣膝蓋彎曲頂著下巴,躺在那裡等著最後審判吧。這樣怪不舒服的。」
「老朋友啊,我年紀一大把了,可不能再掉隊了。好歹我也在高級社交圈混了快五十年,非常清楚個中道理:如果不時常出現,就會被人遺忘。」
我大笑起來,艾略特卻還是一本正經。

有時候,艾略特的健康狀況很差,我只得勸他別過度忙於社交。
我好奇的是,他是否也察覺到這番自白多麼教人惋惜。我不忍再嘲笑艾略特了。在我眼中,他顯得可悲至極,活著以社交為目的,宴會即是他的氧氣,未受邀是奇恥大辱,獨處是丟臉難堪。如今人漸蒼老,更是極度恐九_九_藏_書懼。
「抱歉啦,老朋友。我平時身邊多是些愚昧無知的上流人士,一時間忘了是在和你這個作家說話。」
鍾情大自然,次之為藝術。
夏季就此結束。艾略特馬不停蹄,從蔚藍海岸這一頭趕到另一頭:他先在戛納吃午餐,然後到蒙特卡洛吃晚餐,動用看家本領融入每個茶會或雞尾酒宴會,而無論實際上多疲累,他都竭盡所能表現得和藹可親、談笑風生。他的小道消息最為靈通,任何八卦醜聞的細節,除了當事人之外,就數他最了如指掌。倘若對他說如此人生缺乏意義,艾略特便會百般詫異地盯著你,認定你低俗無知。
「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我跟教堂商量好了——雖然遇到些困難,但那也在意料之中,我要葬在聖壇前的台階底下。這樣的話,蓬蒂內沼澤那些可憐的農民來領聖餐時,鞋子就會咚咚地踩在我的遺骨上。聽起來很特別,對吧?只要鋪塊普通的石板,上頭刻著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Si monumentum quread.99csw.comaeris, circumspice——想要找這人的墓碑,四周看看即是。」
吾不與人爭,勝敗均不值。
我不禁覺得,艾略特硬拿這首短詩來形容自己,實在極為牽強。
第二天傍晚,我坐藍色列車前往蔚藍海岸。兩三天後,我到昂蒂布看艾略特,轉告近來巴黎發生的事。他的氣色看起來很差,蒙特卡蒂尼的療養不如預期,後來又四處奔走,因而疲累不堪。他在威尼斯找到一隻聖水盤,又到佛羅倫薩買了那幅議價許久的三聯畫。而他又急著想把一切布置妥當,便親自到蓬蒂內沼澤,住進一家破舊的旅館,環境悶熱得難受。他購買的貴重藝術品尚未運來,但他執意除非達成目的,否則絕不離開,便繼續待下去。後來一切總算就位,他才心滿意足,還得意地給我看他拍的照片。教堂雖小但氣派十足,裝潢富麗有度,證明了艾略特眼光獨到。
「我的拉丁文還行,這種老掉牙的句子不需要翻譯,艾略特。」我語氣尖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