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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4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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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那不一樣。格雷希望病趕快好,蘇菲可沒這打算。」
我這番話才出口,一盤奶油麵包便朝我的頭飛來,幸好我一把接住盤子,但麵包卻掉了滿地。我站起身,把盤子放回桌上。
「但是那些東西都很實用,是美國既有的傳統啊。」
她坐在桌子對面,慍怒地看我自己倒茶。我在壁爐邊的小沙發里舒服地坐下。
「你自己撿。」我邊說邊倚在沙發上。
「你記得耶穌到荒野禁食四十天的故事吧?他肚子餓的時候,魔鬼就現身對他說:汝若為上帝之子,便令石頭幻化為麵包。但是,耶穌拒絕了誘惑。後來,魔鬼把耶穌放在神殿頂端,然後說:汝若為上帝之子,便縱身跳下吧。因為在天使眷顧下,他一定會得救。但是,耶穌又拒絕了。接著,魔鬼把他帶上高山,讓他看到世上眾多國度,並說如果耶穌願意膜拜魔鬼,就把一切賜給他。但是耶穌只說:離去吧,撒旦。《馬太福音》是這麼記載的。但是,故事並沒有結束。魔鬼很狡猾,又來找耶穌,這次說:若汝願受恥辱磨難,戴上荊棘王冠,死於十字架上,人類便可得救,為友犧牲汝命,大愛莫此為甚。耶穌中計了。魔鬼不禁笑到肚子痛,因為他很清楚,惡人會以耶穌之名干盡壞事。」
「拉里心中充滿了這樣的情操,你覺得有什麼常理或勸告能讓他動搖嗎?你不曉得他這些年來到底在追求什麼,我也不曉得,只能單純臆測。而他多年來的辛勞和累積的經驗,如今都敵不過他的慾望——噢,不只是慾望,是內心的急切吶喊,要他拯救曾經是天真少女,如今卻是盪|婦的靈魂。你說得沒錯,我認為他只是白費功夫。他的感知如此敏銳,只會跟著吃盡苦頭。無論他的畢生志業為何,將永遠功虧一簣。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用卑鄙手段,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腳踝,使他命喪黃泉。即使是聖人,修成正果也得夠狠心,偏偏拉里就是不夠狠心。」
「『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你瘋了不成?她是很壞很壞的壞女人啊。』我說。」
「你不覺得奇怪嗎?伊利諾伊伊州瑪文鎮的鄉下孩子竟然會有這種想法?」
「其實,事情不見得會那麼糟。我有三個朋友,一個在西班牙,有兩個在遠東,他們的妻子都是妓|女,但婚後都變得很賢惠,也很感激丈夫提供生活的保障。當然啦,她們也曉得怎麼討男人歡心。」
「『她是老朋友嘛。』他說。
「你請便。」
「我可不希望臉上沾到口紅,」我說,「你如果真的要親,就親嘴好了,畢竟這才是慈悲https://read.99csw.com的上帝賦予它們的真正用途。」
「不過,你最迷人的還是那雙手,既纖細又優雅。」
「我保證沒有。其實,我好奇得不得了,想看看在拉里的開導下,蘇菲變成什麼樣子了。我只希望她來里茲飯店的時候,一張臉不要濃妝艷抹得過頭。」
「但是你也很欣賞他吧,至少你關心這個朋友,總不能坐視不管,眼睜睜看他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亂七八糟。」
「我怎麼知道的?昨天下午他親自來告訴我的,我到現在氣都還沒消。」
我告訴她羅里亞伯爵娶了瑪麗王后的侍女,以及艾略特如何從母系一路追溯上去的事。伊莎貝爾邊聽,邊端詳著修長的手指與修剪整齊的指甲,得意全寫在臉上。
「那還真對不起,因為我一看到你,心情就很好。有沒有人說過,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館的賽姬一模一樣,賽姬的石像堪稱世上最美麗的少女化身。你的雙腿也很漂亮,修長有致,我每每看到都很驚訝,因為你小時候的腿又粗大又不勻稱。真不曉得你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
「我也不是一直都討厭你啦。」伊莎貝爾說。
「我來問問拉里,他剛好在這裏,」暫時沒了聲音,「好啊,樂意之至。」
伊莎貝爾眯起眼睛,似乎專註在聽我的話。她沉思了半晌,但我猜不出她在想什麼。她接下來的反應讓我頗為意外。
伊莎貝爾擺了個莫可奈何的手勢。
「路德·伯班克出生在馬薩諸塞州的農場,卻能種出無籽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歇根州的農場,卻能發明小汽車。可見拉里此舉也不算奇怪。」
「跟誰?」
「『我要跟她結婚,』他說得若無其事的,好像是再來一份土豆這般輕鬆,『伊莎貝爾,我希望你好好對她。』
「人總是有祖先的嘛,」她說,輕輕笑出聲,淘氣地看著我,怨氣全消,接著丟了句,「你這個混賬傢伙。」
「把麵包撿起來。」她氣呼呼地說。
我不予理會,繼續說下去。
「你辦不到的。告訴你,他現在正被一股強大的情感牽著走。」
「不是。相較之下,愛情顯得微不足道。」
「你不想失去拉里,對吧?」
「天哪,你真是太煩人了。」伊莎貝爾說。
伊莎貝爾思量著我這番話,嘆了口氣。
「拉里是怎麼又跟她見面的?」
「我是沒有法子,但是你可以阻止他。」
「你可以找她吃午餐嗎?昨天我才跟拉里說了那番話,我來問會很尷尬。」
「你跑到哪裡去了?我等了好幾個鐘頭!」
她再度怒火中燒,九九藏書抽出手臂,站起身子,一屁股坐到壁爐另一頭的沙發椅上。
「她從早到晚喝個爛醉,還到處跟地痞流氓上床。」
由於已先通知伊莎貝爾我們要來巴黎,因此看到她在旅館的留言,我並不感到意外,但內容卻讓我大吃一驚:
「『你不可以跟她結婚,拉里,絕對不行。』我說。
她嘻嘻笑著,一隻手把我的頭轉向她,在我唇上留下薄薄的口紅,滋味還不賴。
她點了點頭。
「既然你都這麼表示了,不妨說說你想要什麼。」
她哭了起來。我想哭也是種發泄,便未加安慰。我開始分神,把玩著腦海浮現的念頭,不斷反覆思考。我不禁要想,魔鬼目睹了基督教挑起的殘酷戰爭,教徒彼此迫害和折磨,以及各種殘忍、偽善、褊狹的行為,一定會覺得揚揚得意。而每當魔鬼想起,基督教讓人類背負著原罪,使美麗的星斗顯得晦暗,讓世俗的享樂復上不祥的陰影,勢必會竊笑起來,喃喃地說:魔鬼來討債了。
屋內有部電話,我一下便查到蘇菲的號碼,經過好一段時間的等待——凡是打法國電話的人,都要學著耐心等候——終於接通了,我報上名字。
「我之所以放棄拉里,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影響他的前途。」
「這也只是我的臆測,而且可能錯得離譜。我覺得他追求的是某種哲學,也許是某種宗教,以及可以滿足他身心的人生法則。」
「我一到巴黎,」我說,「就聽說你跟拉里要結婚了,恭喜恭喜,祝你們幸福美滿。」我差點叫了出來,因為伊莎貝爾站在旁邊,狠狠地擰著我的胳膊,「我在巴黎只待一小段時間,不曉得你和拉里後天能否到里茲飯店,一起吃頓午餐。我也會邀請格雷、伊莎貝爾和艾略特·譚伯頓。」
「我嗎?」
「你在說什麼?我從沒聽過這種事。」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打斷她。
「他只會叫我不要多管閑事,我也確實不該管他的閑事。」
「你什麼時候犧牲自己了?」
她站起身,怒氣沖沖地撿著散落一地的麵包。「你這樣算什麼英國紳士。」她惡狠狠地說。
過了一會兒,伊莎貝爾從包包里取出手帕和鏡子,看了看自己,小心擦拭著眼角。
「少裝傻了,」伊莎貝爾大聲說道,眼裡噴出怒火,「就是那天你帶我們去的那家骯髒咖啡館里碰到的醉酒的婊子啊。你竟然帶我們到那種鬼地方,格雷也覺得很噁心。」
她悻悻然地抬起頭。
「我這輩子沒說過自己是紳士啊。」
「你該不會要說他愛上蘇菲了吧?」
她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挽起我九_九_藏_書的胳膊,歪著身子要吻我,我隨即撇開臉。
「別提格雷了。」她不耐煩地說。
「你忘了拉里也幫過格雷嗎?他的頭痛不是也治好了嗎?」
「如果你敢袒護她,我絕對饒不了你。」
「少來了,伊莎貝爾,你明明是為了鑽石和貂皮大衣才放棄他的。」
「要你出個主意。」
「很有可能,但你又什麼辦法。拉里是心甘情願要跟她結婚的。」
「搞什麼鬼,動作真慢。急都急瘋了!」伊莎貝爾說。管家把托盤放在桌上,裡頭擺著茶壺、糖罐和茶杯,再慢條斯理地在四周排好一盤盤麵包、奶油、蛋糕和餅乾,完成後才走出去,並把門給帶上。
「『有啊,見了好幾回。』他說。
「我只好聳聳肩膀,轉移了話題,之後再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所以他昨天一來就說他們要結婚了,可想而知我有多麼震撼。
要女人講理很容易,說實話是不二法門。
「你少啰唆。你以為我百般犧牲自己,難道是為了讓拉里落在盪|婦手中嗎?」
「拉里很欣賞你,也聽你的話,只有你能影響他的決定。你又見多識廣,快去告訴他別做傻事,以免人生就這麼毀了。」
「拉里要跟蘇菲·麥唐納結婚了。」
我當然急著想一探究竟,但得先稍微盥洗,換件乾淨襯衫。我搭了輛計程車到聖吉雍街的公寓,用人領我一進客廳,伊莎貝爾就立刻站起身來。
「拉里在電話簿上找到她的住址,就跑去探望她。她當時正在生病,不過那種生活不生病才奇怪。拉里還幫她請了醫生,又找人照顧她,一切就這麼開始了。拉里這該死的笨蛋,說什麼她把酒戒了,還以為這樣就能治好她了。」
「你剛才說能臆測他多年來追求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到旅館就來找我。有大事發生了。別把艾略特舅舅帶來。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拜託快點過來。
伊莎貝爾目露凶光地盯著我。
「你要我怎麼辦?」
秋季來臨,艾略特決定到巴黎住段時間,除了探望伊莎貝爾一家人,也想在首都「亮相」一下。之後,他打算到倫敦訂製新衣,順道看望拜訪幾位老友。我原本計劃直接去倫敦,但他邀約一同開車至巴黎。這樣確實頗為愜意,我便欣然答應了,也覺得在巴黎待幾天無妨。我們一路上走得從容,凡有美食之處,便停下來休息。艾略特的腎臟不好,只能喝維奇氣泡水,但堅持要幫我挑半瓶葡萄酒喝。他生性善良,儘管自己無福消受,見著我享用好酒,也打心底里感到滿足,沒有任何妒意。他付錢毫不九-九-藏-書手軟,我費盡唇舌才說服他我們各付各的。他動不動就提起以前認識的達官貴人,聽久了不免讓人厭煩,但我大抵很享受這趟旅程。我們行經的鄉村景色宜人,初顯早秋之美。在楓丹白露吃完午餐,我們直到下午才抵達巴黎。艾略特送我到下榻的老式旅館后,才轉過街角回到里茲飯店。
「拉里學的是好好度過人生,世上應該沒有比這更實用的吧?」
「我很願意幫你出主意,但是你現在勢必無法接受。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順其自然。」
「你不如先坐下來,幫我倒杯茶,再把來龍去脈告訴我。」
「沒人啊,是我臨時掰出來的。」
當時是下午五點鐘,我還來不及回答,管家便送了茶點進來。伊莎貝爾雙手緊握,不耐煩地看著他擺放茶具。我真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立刻來安排。」
「你他媽的很可憐我,是不是?」她厲聲說道。
我笑了出來。
「『為什麼?』我問。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並未答腔。她在臉上撲撲粉,塗上口紅。
「你讀過《新約》嗎?」
「我只是想說,自我犧牲的情感足以壓倒一切,就連慾望和飢餓都相形見絀,這是對自我人格的最大肯定,就算因此走向滅亡也在所不惜。無論為什麼犧牲,都無關緊要,值不值得也非重點。這就好比美酒,只是更令人陶醉;也好比愛情,只是更讓人心碎;更好比罪惡,只是更加使人著迷。一個人犧牲自己的瞬間,比上帝還要偉大,因為上帝既是全知全能,怎麼可能犧牲自己?頂多隻能犧牲唯一的兒子。」
「因為我了解女人,女人只要墮落到蘇菲那步田地,肯定是沒救了。她之所以變成這副德性,是因為她向來就是這種人。你以為她會永遠跟著拉里嗎?鬼才相信。她遲早會跑掉的,這就叫本性難移。她喜歡禽獸帶來的刺|激感,所以專門勾搭禽獸。她會把拉里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
「我只覺得真夠愚蠢,而且也太不敬了。」
「你該不會有什麼詭計吧,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怒不可遏地瞪著我。
「『但你不是我啊。』他說。
「我們最近很少見到拉里,我是說從迪納爾回來之後。他去迪納爾待了幾天,但不肯跟我們住,反而找了家旅館下榻。他常常來海邊跟孩子玩,她們黏他黏得可緊了。我們還會去聖布希亞打高爾夫。有一天,格雷問他後來有沒有再見到蘇菲。
「憑著鐵打的意志和上帝的保佑啊。」她仍然憤憤不平地說。
「我才不會坐視不管,就算不擇手段都要阻止拉里娶那個賤貨。」
「算是讀過吧。https://read.99csw.com
「我記得你以前還嫌我的手太大。」
「噢,你說你們那位芝加哥的朋友嗎?」我說道,無視她的無理責備,「你怎麼知道的?」
「這故事到底是誰告訴你的啊?」

「我剛剛才到。我們在楓丹白露吃午餐,耽擱了一些時間。」
「他聽了只微微笑著。你也曉得他笑的樣子,好像覺得你的話很好笑,但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你在想什麼?」我問她,「我不太喜歡你的表情。」
「『要是我的話,絕不會浪費時間在她身上。』我說。
「絕對安安分分。」她答道,露出最迷人的微笑。
「格雷是他最熟識的好友,雖然不見得會有幫助,但我覺得如果要跟拉里談,格雷是最佳人選。」
她的雙眼睜得老大。
「你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了,看了就討厭。」
「我問的話,你保證以後會安分嗎?」
「要知道,拉里待人十分忠誠。你不理他的妻子,他就不會理你。你如果懂這個道理,就得跟蘇菲交朋友。你必須放下過去,儘可能善待蘇菲。她就要結婚了,應該需要買些新衣。你不妨提議陪她去買,我想她絕對會一口答應。」
「你要是把皇冠德比的瓷盤給打破,艾略特舅舅可是會找你算賬的。這些瓷盤當初是為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燒制的,可說是無價之寶。」
「我愛他,」伊莎貝爾說,「天曉得,我從沒向他要過什麼,也沒有任何期待。沒人能像我愛得毫無私心。他以後絕對不會快樂。」
「抱歉,我以為你就喜歡我這種表情。」
「這並不代表她是壞女人啊。很多名流顯要也會喝醉酒,還特別喜歡勾搭男妓。這不過是壞習慣,跟咬指甲一樣,壞不到哪裡去。在我看來,那些說謊成性、行為殘忍的人才真的是壞透了。」
「以你高挑的身材來說,其實不算大,而且姿態無比優雅,讓人看了驚嘆連連。天生麗質也好,後天妝點也罷,你那雙手的每個動作都散發著美感,時而像花朵,時而像飛鳥,任何語言都不足以形容,活脫脫是出自格列柯的肖像畫。老實說,我只要看著你的手,就傾向於相信艾略特所說的,也許你真有西班牙的貴族血統。」
我確定好時間,說了句客套話,便放下聽筒,此時瞥見伊莎貝爾怪怪的眼神,讓我不免有些憂心。
「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