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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6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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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到最後關頭才改變心意呢?」
「越硬越好。」
「想不想聽我說呢?」
艾略特真是可憐又傻氣,他是活不到這個歲數的。
「沒有,我不打算走了,這裏鴉片要多少有多少,都是水手從東方帶回來的上等貨,不是巴黎賣的那種劣質品。我在旅館租了間房,就是那家海軍商務旅館。只要晚上進去,走廊上全是濃濃的鴉片味。」她貪婪地吸了吸鼻子,「真是又香又刺鼻,客人就在自己的房間里抽,就像在家一樣有種親切感,他們也不會管我帶誰回來睡覺。早上五點鐘,他們就來敲門,叫那些水手回船上,我就可以放心繼續睡覺了。」接著,她忽然說道,「我之前在碼頭的一家店裡,還看到你寫的書呢。早知道會碰見你,我就買下來叫你簽名了。」
「有點呆,但是很帥吧。」她對我說。
「婚禮前三天,蘇菲失蹤了,拉里到處都找不到她。」
但將近一年後,我才又見到伊莎貝爾。那時,雖然我大可告訴她蘇菲的事,讓她仔細想想,但有鑑於當時狀況,我無意提起此事。我在倫敦待到快聖誕節,後來歸心似箭,便直接回到蔚藍海岸,中途未在巴黎停留。我開始寫一部小說,好幾個月深居簡出,偶爾與艾略特碰面。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卻仍堅持出席社交圈的聚會,教人看了真替他擔心。他當時對我十分不滿,只因我不願開車三十英里參加他固定舉辦的宴會,認為我太自命不凡,才會待在家裡寫作。
「她當然也很遺憾,但這孩子腦袋很清楚,說拉里娶那種女人不會幸福的。」
「他一頭霧水,就打電話到她公寓,但是沒有人接。拉里就說要去找她。他們原想說晚點吃飯,但是等了好久兩人都沒出現,只好自己吃了。不過你也曉得,你們在拉普街碰見蘇菲前,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你怎麼會把他們帶到那種地方去?反正,拉里花了整個晚上,把她以前常混的地方都跑遍了,但是連個人影也找不到。他去了她的公寓好多回,但是管理員說她沒回來過。他接連三天打聽她的下落,但她就這麼失蹤了。到了第四天,他又去了公寓一趟,管理員說蘇菲回來過一趟,簡單打包了行李,叫了輛計程車就走了。」
「應該都還好。上回在里茲飯店聚餐后,我就沒碰到他們了。」
「你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不識字。」
我可以想象伊莎貝爾那副堅強的模樣,畢竟事態發展正如她所願。我保證下回見到伊莎貝爾,她絕對會說事情正如她所料。
水手聽了這些恭維便心花怒放,得意地微笑,隨即繃緊胳膊,亮出二頭肌read.99csw.com
「想必你也會寫作吧。」
「伊莎貝爾一直很體恤他,但難就難在他不肯談這件事。伊莎貝爾說,他從來就沒愛過蘇菲,只是出於憐香惜玉的心理才娶她,但沒想到判斷失誤了。」
「我男朋友來了,」她向其中一人揮揮手,「你可以請他喝杯酒,然後最好快點離開。他是科西嘉人,跟耶和華一樣善妒。」一名年輕人走過來,瞧見我時愣了一下,但在蘇菲的招呼下,站到我們面前。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鬍子颳得乾乾淨淨,有雙深邃的眼眸,還有鷹鉤鼻與波浪般的黑髮,看起來不過二十歲。蘇菲開始向他介紹,說我是她兒時的美國朋友。
「這個嘛,那天我們在里茲吃完午餐,伊莎貝爾不是帶蘇菲去莫里諾嗎?你記得她當時的衣服嗎?實在不像樣。你有沒有注意到肩膀?一件衣服的剪裁好壞,端看肩膀合不合身就曉得了。當然啦,這孩子很可憐,買不起莫里諾的婚紗,但是你也知道伊莎貝爾很大方,原本打算買件像樣的婚紗送她。她自然開心地答應了。總之某一天,伊莎貝爾跟蘇菲約了下午三點在公寓碰面,一起去服飾店再試穿一次。蘇菲依約前來,但是伊莎貝爾得帶孩子看牙醫,過了四點才到家,蘇菲卻已經走了。伊莎貝爾以為她等得不耐煩,自己去莫里諾挑選婚紗了,所以趕緊過去確認,但是蘇菲根本沒去。最後,伊莎貝爾只好放棄,自個兒回家。他們晚上本來要一起吃飯。拉里在晚餐時間出現,伊莎貝爾開口就問他蘇菲去哪裡了。
「沒問題。」
「哈基姆是阿爾及利亞人,只要你付得起錢,就能幫你弄來鴉片。他算是很厲害的朋友,要什麼有什麼,男孩、男人、女人或者黑鬼,固定有六七個阿爾及利亞人隨傳隨到。我在他那裡待了三天,數不清搞了多少男人。」她咯咯笑了起來,「高矮胖瘦、各種膚色的男人都有,把三個月的份一次補了回來。但是,我很害怕,覺得巴黎不安全,又怕拉里會找到我,加上手頭的錢早花光了。那些王八蛋,沒拿到錢是不會跟你上九九藏書床的。所以我就回到原來的公寓,給管理員一百法郎,說如果有人來找我,一律回答我搬走了。我把行李打包好,當晚就坐火車來到土倫,到了這裏后才真正安心。」
「搞半天我還是沒跟拉里結婚。」
她從鼻孔呼出煙圈,笑了起來。
「沒錯,很奇怪吧,那酒的顏色跟味道一樣怪,好像白玫瑰的花芯里會看見的那種綠色。我非得試試味道不可,喝一點應該無害。我只打算小抿一口,這時聽見外頭有聲音,以為是伊莎貝爾回來了,就一口把酒喝光,以免被她撞見。但並不是伊莎貝爾。哇,我戒酒後從來沒這麼爽過,整個人精神都來了。那時候,如果伊莎貝爾回來,我現在已經和拉里結婚了,不曉得會是什麼光景。」
「沒有,根本沒吵架。一切都就緒了,我還負責當女方主婚人。他們原本要在婚禮后立刻搭東方快車。要我來看,是拉里沒搞清楚狀況。」
「沒有。我越想越生她的氣,她以為自己是誰啊,竟然讓我這樣乾等著。後來,我看見杯子里又有酒了,一定是無意間倒好的,但是信不信由你,我完全不記得拿起酒瓶倒過。但是,把酒倒回去未免太蠢了,所以我又喝了一杯。那酒確實非常美味。我好像變了個人,很想開口大笑,先前三個月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那個老娘炮不是說,他在波蘭看見有人用大杯子喝酒卻面不改色嗎?我心想,老子的酒量才不會輸給波蘭兔崽子,索性喝個痛快,就把剩下的咖啡倒進壁爐,把杯子倒滿了酒。說什麼天底下母乳最好喝,根本是屁話。我在這之後的記憶有點模煳,不過等我喝得心滿意足之後,瓶子里已經沒剩幾滴了。然後,我想到自己得在伊莎貝爾進門前熘走,結果差點被她撞個正著。我一走出前門就聽見瓊恩的聲音,立刻奔上公寓樓梯,等她們關上門之後再跑下來,並且攔了輛計程車。我叫司機死命地開,他問我要到哪裡,我突然朝他狂笑,感覺要飛上天了。」
我經過書店時,曾停下來看櫥窗展示的新書,發現我的某本小說的法譯本最近剛好出版。
我點了點頭。侍者送來我的啤酒和她的氣泡水,她拿著餘燼未滅的卡波爾煙,點燃了另一支煙。
「老朋友,跟你的看法完全一樣,她忍不住又開始酗酒了。」
「當時,我整整三個月都沒喝酒,也沒吞雲吐霧。」她見我略顯驚訝,不禁大笑,「不是沒抽香煙,是沒抽鴉片,那實在很難受。我一個人的時候,動不動就會大聲尖叫,叫到房子都快塌了,嘴裏念念有詞:『我熬不過去,我熬不過去。』如果拉里陪著九_九_藏_書我,狀況還不算太糟,但是他只要一離開,我就只能用凄慘來形容。」
「巴黎的大夥還好嗎?」她問。
「我沒見到他。伊莎貝爾說他很難過。」
「我的婚紗是伊莎貝爾送的,不曉得後來怎麼處理。那婚紗還真漂亮。本來我們都說好了,我先去接她,再一起去莫里諾。我真的很佩服伊莎貝爾,她對衣服實在內行。我到了公寓后,管家說她匆匆忙忙地帶瓊恩去看牙醫了,留言給我說馬上會回來。我走進客廳,桌上擺著咖啡壺和杯子,就問說能不能喝杯咖啡。那陣子,咖啡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糧。管家說會替我準備,順便拿走咖啡壺和空杯,並在盤子里留下一瓶酒。我看了看,發現是你們在里茲飯店說的波蘭酒。」
「坐下來喝杯酒吧。」她說。
「你們那時一直誇讚那酒有多香,我聽了非常好奇,就打開瓶塞聞了一下。你們說得沒錯,那酒的味道是真他媽的好。我點了根煙,幾分鐘后,管家把咖啡端了進來,咖啡也很好喝。大家老愛說法國的咖啡好,隨便他們怎麼說,我還是喜歡美國咖啡,這是我在法國唯一想念的東西。不過,伊莎貝爾的咖啡確實不錯,我本來精神很差,喝了咖啡才覺得舒服多了。我盯著桌上那瓶酒,實在是很大的誘惑,但是我心想:『他媽的,我絕對不喝酒。』然後又點了根煙。我原以為伊莎貝爾一下就會回來,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見人影,我開始覺得焦躁不安,畢竟我最討厭等待了,況且屋內又沒什麼書可以翻翻。我只好四處走動,看看牆上的畫,眼神卻始終離不開那瓶該死的酒。我心想,不如倒一杯看看好了,欣賞一下酒的顏色。」
「那就太好了。」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
「真是怪了!他們吵架了嗎?」
「拉里呢?」
「是啊,我小時候常常寫詩,想來一定寫得很爛,但是以前自以為不錯。八成是拉里告訴你的吧。」她遲疑半晌,「人生反正就像活在地獄,但是明明有樂子卻不去享受,那就是天大的傻瓜。」她倔強地揚起頭,「我如果買下那本書,你肯寫上幾個字嗎?」
這是最明顯的答案,但一切仍顯得詭異,我不懂她為何選在這時候逃走。
「那也是意料之內,」她咧嘴而笑,「早死早好。」
「老朋友,今年的社交活動特別盛大,」他說,「你這樣把自己關在屋裡,什麼活動都不參加,太要不得了。而且蔚藍海岸這麼大,你偏偏選個冷清的地段居住,我就算活到一百歲都搞不懂你啊。」
「她沒有回來嗎?」

「你應該不會有興趣。」我說。
她迅速地read.99csw.com瞄了我一眼,大笑起來。
「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菲身穿法國水手的藍白條紋運動服,以及亮紅色長褲,腳踩一雙涼鞋,露出擦得五顏六色的粗大腳趾。她沒戴帽子,短短的鬈髮淡金似銀,臉上濃妝艷抹,回到了當時拉普街那副模樣。由桌上的盤子看來,她應該已喝了一兩杯,但人還清醒,好像也很高興見到我。
「哈基姆?」
「到底發生什麼了?」我問道。
「雖然拉里有耶穌基督的情操,我卻當不成抹大拉的瑪利亞,真的沒辦法。」
「你就喜歡硬漢,對吧?」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真要的話,我買一本送你,再幫你寄存在旅館。」
「所以你就回公寓了嗎?」我明知故問。
「你沒再去其他地方了嗎?」
蘇菲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她傲然抬著頭,扁胸窄腰,搭配這身打扮,活像個愛搗蛋的男孩。然而相較於上回她穿著紅色禮服,時髦老派但氣質不佳,我得承認她如今迷人得多。她的臉龐和頸部都曬得紅彤彤的,麥色皮膚讓兩頰的脂粉和黑色眉毛更顯突兀,雖然俗氣卻也有自身的魅力。
我邊聽邊看著她,聽到她說鴉片時,就更加仔細地打量她,才發現她的瞳孔縮得好小,看得出她還在抽鴉片,雙眼綠得嚇人。
「拉里很難過吧?」
「什麼都沒有。」
「摸摸看,」他說,「來啊,摸摸看。」
「她沒有寫信或留個字條之類的嗎?」
兩周后,艾略特下榻在克拉布利奇飯店。沒過不久,我順道去探望他。他已替自己訂製了幾套衣服,還不厭其煩地說起挑選的布料和理由。我好不容易才插上話,問他拉里的婚禮辦得如何。

「我得走了。」
我把書交給蘇菲的旅館。旅館就在碼頭邊,我經常在此下榻。天一亮,呼喚夜晚外宿的水手就位的號角聲,就會把我吵醒。朦朧的日光灑落在港口平靜的水面上,幻影般的船隻顯得格外優美。第二天,我啟程去卡西斯鎮,打算買些葡萄酒,再去馬賽領取了訂製的新帆,一周后才回到家。
「那伊莎貝爾還好嗎?」
我摸了以後表達了欽佩之意。我們聊了幾分鐘后,我便付了酒錢,站起身來。
「淡綠色。」
帆船抵達時已近中午,我于下午兩三點才上岸,沿著碼頭逛著各式店家,順便觀察身邊的行人,以及咖啡館遮篷底下的客人。忽然間,我看到了蘇菲,她也同時發現了我。她微笑著打招呼,我也停下來跟她握手。她獨自坐在一張小桌旁,面前擺了只空玻璃杯。
「那你也來一杯。」我邊說邊坐了下來。
「這兒應該講法語,不是嗎?」水手厲聲說道https://read.99csw•com
寶貝,走吧,去看看那朵玫瑰花……
六月,我已完成小說初稿,覺得應當好好度個假,便收十行李,乘上單桅帆船。以往每逢夏季,我常搭這艘帆船到佛斯灣游泳,並沿著海岸駛向馬賽。海風一陣陣襲來,因此帆船發動機多半時候都開著,軋嗒軋嗒地前進。我先後在戛納、聖麥克錫和薩納里過夜,最後抵達了土倫港。我向來對這座海港情有獨鍾,法國船艦賦予它浪漫又宜人的氣息。我也逛不膩當地的老街,更能在碼頭上逗留數小時,觀看那些上岸休假的水手,他們成群結伴或陪女友閑逛,居民也來回熘達,彷彿無所事事,只需享受和煦的陽光。熙熙攘攘的人潮搭著船隻和遊艇,前往這座遼闊海港的各個停泊點,此地儼然是世界交通的終點站。只要坐在咖啡館中,望著熠熠的海水天光,不免讓人眼花繚亂,想象自己要啟程前往燦爛的海角天涯:比如說,乘著狹長的小船,登上太平洋一座椰子樹環抱的珊瑚島,或者來到仰光碼頭,走下舷梯,坐上人力車,抑或停泊于太子港,站在甲板觀察著喧鬧嘈雜、拚命打著手勢的黑人。
我猜伊莎貝爾已把事情全告訴他了。
「沒辦成。」他冷冷地說。
「波蘭伏特加,我記得艾略特說會送幾瓶給伊莎貝爾。」
「很開心見到你,別忘了那本書啊。」
我跟他們握手道別,離開了咖啡館,途中經過書店,便買了那本小說,寫上自己和蘇菲的名字。忽然間,我不知如何下筆,只好以法文寫下腦海中唯一的句子,是收錄于各大文選的龍沙詩作的第一句:
蘇菲轉身朝他露出笑靨,帶有一絲調侃。她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夾雜著許多俚語,又有濃厚的美國腔,使得她平日掛在嘴邊的髒話備顯滑稽,教人忍俊不禁。
「對呀,為什麼呢?」
「我看你遲早會被割喉。」
這時,一艘海軍汽艇開到碼頭來了,一群水手紛紛上岸。蘇菲瞟了他們一眼。
「我跟他說你很帥,但是怕你不好意思,所以用英語講。」她接著對我說,「他超壯的,肌肉結實得跟拳擊手沒兩樣。你摸摸看。」
「你以為我是他媽的白痴啊?我知道拉里會來找我,我才不敢到以前常去的地方,就跑去哈基姆那裡住,這樣拉里就絕對找不到。況且,我還想抽點鴉片。」
「那你有什麼看法?」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