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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7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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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要去,這可是當季最棒的宴會呢!就算我真的垂死病中,爬也要爬去出席。我穿羅里亞伯爵的衣服過去。」
「的確如此。吉斯小姐,請你行行好吧,給我一張邀請函。他不會出席的,但心情會好很多。你跟他沒有過節吧?」
「就在你進門前不久,保羅·巴頓也來看我了。」艾略特忽然說道。
「為什麼呢?」我問道,佯裝詫異。
「她邀遍了蔚藍海岸所有人吧。」
「你應該在家休養的,艾略特。」我對他說。
「吉斯小姐,我其實不是來找你抽煙的,而是想偷張邀請函寄給譚伯頓先生。」
「每當我半夜醒來,聽見老鼠在護牆板里抓來抓去,我就說:『保羅·巴頓又想往上爬了。』相信我,他肯定會進上議院。幸好我活不到那時候,謝天謝地!」
我陪他聊了半小時,離開后請喬瑟夫留意,若他病情複發就通知我。一周后,我參加了鄰居的午宴,艾略特竟也在座,雖然盛裝出席,但形如藁木。
吉斯小姐陰沉的臉上露出微笑。
「歡迎。」
艾略特的用人喬瑟夫來信說他卧病在床,很想見我一面。於是,第二天我就驅車前往昂蒂布。喬瑟夫帶我上樓前說,艾略特患了尿毒症,醫生認為相當嚴重。目前他已熬過危險期,病況在好轉中,但因腎功能受損,不可能完全康復。喬瑟夫跟了艾略特四十年,忠心耿耿,不過儘管表現得十分難過,仍可看出用人的共通點——只要主人家蒙受災變,心中其實都會竊喜。
「不會啊,當然不會。」
「為什麼要請他?他在社交圈早就無足輕重了,既討人厭又勢利得很,老愛說別人的醜事。」
「你也曉得她的脾氣,兩人梁子結大了,她親自把他的名字劃掉了。」
「先生,我已經當了二十一年秘書,原則上,我向來相信每一位主人的貞潔。我承認,以前這些主人中的某一位發現自己有了三個月身孕,但是老爺明明在非洲獵獅子,已經六個月沒回了。當時我的信心真的動搖了,但是她去了巴黎一趟,花了一大筆錢,事情也就解決了。夫人閣下和我都鬆了口氣。」
「實在俗氣到家。」有人說。
「他快死了,九_九_藏_書剩下的日子都得躺在床上,如今又沒受邀,心裏可難受了。」
「我還真是忙得昏天暗地。」
「拜託,艾略特,我才不相信。她只是一時疏忽了。」
「希望如此。」他哀嘆道。
這位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老頭,因沒獲邀參加宴會,竟哭得像小孩一樣,讓人看了實在不勝唏噓,此情此景不僅讓我震撼,也讓我感到凄涼,覺得不忍卒睹。
「你打算穿什麼出席?」艾略特問我。
吉斯小姐的目光越過眼鏡盯著我。
「這宴會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吉斯小姐。」我說。
諾維瑪利王妃是美國巨富,嫁給了一位羅馬親王,但並非義大利那些地位低下的一般親王,而是某望族的大家長,十六世紀取得過一大片封邑的知名軍方將領的後裔。守寡的諾維瑪利王妃已屆耳順之年,因法西斯政權徵收高額稅賦,教她頗為不滿,便離開義大利,在戛納附近蓋了座佛羅倫薩風格的別墅。她從義大利訂來大理石,鑲滿客廳牆壁,又請外國畫家手繪天花板。她的藏畫與銅器都精美獨特,就連向來不愛義大利傢具的艾略特,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傢具華麗高貴。花園裡一片嬌艷,游泳池更所費不貲。她經常舉行盛大的筵席,每回賓客都在二十人以上。她打算在八月滿月時舉辦化裝舞會,儘管還有三周,卻已是蔚藍海岸上下熱議的話題。當晚不但將施放煙火,還有來自巴黎的交響樂團表演。眾多流亡的王公貴族談起此事都既羡慕又嫉妒,認為這場活動的資金等於他們一年的生活費。
我信得過她,因此就單刀直入。
吉斯小姐的話里有蘇格蘭的捲舌音,而她在熟人面前更是十足的冷麵笑匠,捲舌音會更加誇張,字字句句聽起來百般逗趣。但對方捧腹大笑時,她卻露出不悅的神色,似乎不敢相信有人蠢到覺得她的話好笑。
我沒再說話,但心意已決,即使不擇手段也要替艾略特弄到他念念不忘的邀請函。午餐后,愛德娜帶著賓客逛花園,讓我有機可乘。我曾在此做過幾天客,因此曉得家裡的格局,猜想邀請函應該有多餘的,可能放在秘書房裡。我匆九_九_藏_書匆前去,想把邀請函偷偷塞入口袋,再寫上艾略特的名字寄出。我很清楚他病得厲害,勢必無法赴宴,但若收到邀請函一定會開心不已。可是我打開門便愣住了,因為愛德娜的秘書就坐在書桌前,本來以為她仍在吃午餐呢。秘書是位蘇格蘭中年婦女,人稱吉斯小姐,頭髮呈淺棕色,臉上長滿雀斑,戴著夾鼻眼鏡,貌似仍堅守處|子之身。我強裝鎮定。
「他要是真想拉攏王妃,當初就不該到處嚷嚷說她睡過司機,況且對方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
「她有沒有邀請你?」
他說話的語氣,彷彿艾略特即將斷氣。
「噢,她會邀請你的。」我淡然說,「邀請函八成還沒全部發完。」
「我才不可能被忽略。」
「喬瑟夫,我相信他早安排好你的生活費了吧。」我嚴肅地說。
「這我還真沒想到。那我要比平時更虔誠禱告,祈求上帝降雨。你說得對,這樣宴會就泡湯了。」
他領我走進艾略特的房間,沒想到艾略特精力充沛,雖然臉色蒼白老態,但是神采奕奕,而且刮好鬍子,梳齊頭髮,穿著淡藍絲質睡衣,衣服口袋綉著姓名縮寫字母,上頭則是伯爵冠飾。被單另一面也綉有放大版的相同圖案。
他宛如快溺斃的人撈到稻草,緊抓著我這句話,淚還沒幹就笑了起來。
「簡直太瘋狂了。」有人說。
「沒關係,艾略特。」我說,「那天難保不會下雨,那宴會就泡湯了。」
吉斯小姐把夾鼻眼鏡固定得更牢。
「你會去參加愛德娜·諾維瑪利的宴會嗎?」他突然問道。
「況且,我已經叫保羅借艾略特的禮服,他穿起來一定很英俊。」
他念出一大串達官顯要的名字,他們全都要來蔚藍海岸度假。
「毛姆先生,我相信你無意要我背叛女主人。況且,一旦被她發現,我勢必會丟掉飯碗。邀請函全在桌上,也都裝在信封里了。我現在想看看窗外,一來因為坐太久了,兩腿有點僵硬,想活動活動,二來是想欣賞一下風景,至於身後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一概不負責。」
「真好意思啊!」
「那她究竟睡了沒?」
「她沒邀請我。」他唉聲嘆氣,看著我的眼神十https://read.99csw.com分疲累。
「這樣未免太過分了。」
這些批評也可用在她身上,聽在耳里實在諷刺,這女人果然愚昧。
「先生,我是牧師的女兒,」她回答說,「這種無聊的活動留給上流人士就好。只要等《先驅報》和《郵報》的記者們吃了晚餐,喝了我們準備的二等香檳,我的任務便結束了,到時就可回到房間,關起門來,讀我的偵探小說。」
「她不會邀請我了,」他的聲音沙啞,「這是故意給我難堪。」
我真不知該佩服他的不屈不撓,還是該可憐他明明年紀一把且重病在身,卻仍熱衷於社交生活,旁人絕對猜不到他是病人。艾略特宛如瀕死的演員,只要上了戲妝,踏上舞台,便頓時拋開所有病痛。他保持一貫的泰然自若,扮演著彬彬有禮的侍臣。他的友善親切更不在話下,懂得體察王公貴族的需要,也擅長運用毒辣的反諷,逗得眾人樂開懷。我從沒見過他如此賣力地展現社交才華。王妃離開后(艾略特鞠躬時的優雅身段,既表現出對王妃的崇敬,又顯露出長者對秀麗女子的景仰,真值得一看),無怪乎事後女主人說他是這場宴會的靈魂人物。
讀者想必已忘了這號人物,行文至此,我也得翻到前面看看自己取的這個名字。保羅·巴頓即艾略特引進倫敦社交圈的美國青年,後來認為艾略特已無利用價值,便冷落了他,艾略特自此懷恨在心。保羅·巴頓近來成了半個公眾人物,先是入籍英國,後來又娶了報業大亨的女兒,而這位大亨更是已獲授爵位。他有了強硬的後台,加上本身八面玲瓏,前途確實不可限量。對此,艾略特話說得很刻薄。
「我告訴你,」艾略特氣呼呼地說,「他竟然要借羅里亞伯爵的禮服。」
「他來做什麼呢?」我問道,很清楚這傢伙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探望。
吉斯小姐再度坐下來時,邀請函已到了我的口袋。
「你曉得他的用意嗎?這明擺著他知道愛德娜還沒邀請我,而且也不打算邀請我,八成是她唆使他來的。這個臭婊子,要不是我,她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我以前替她辦過多少宴會,她認識的朋友全是我介紹的。你也曉得read.99csw.com,她還跟自己的司機上過床,真是下流!巴頓告訴我,她打算把整座花園點亮,還要施放煙火,而我特別喜歡煙火。巴頓還說,許多人纏著愛德娜,想要得到邀請函,可她全都拒絕了,以確保這場宴會眾星雲集。他這番話說的,好像我如果沒收到邀請函,就簡直不可思議似的。」
「少胡說了,老朋友。佛里達邀請了瑪法達王妃,而且義大利王室跟我是多年的好友,我們從露易莎還派駐羅馬開始就認識了。我總不能讓佛里達失望吧。」
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身邊都會有得寵的部屬。這些人趨炎附勢,因而怠慢不得,只要自認未獲應有的尊重,即會對那人產生敵意,開始在主子面前放冷箭、挑撥離間。艾略特深知自己得打點好關係,因此對於大人物的部屬、年長的女傭或備受倚重的秘書,總會親切地攀談幾句,或投以禮貌的微笑。我相信他一定常與吉斯小姐有說有笑,每逢聖誕節也不忘送她一盒巧克力,或是梳妝盒、手提包。
「我不是說了嗎,艾略特,我不打算參加。你以為我這把年紀還能穿得花花綠綠的嗎?」
「借給他?他先下地獄再說。我要拿來當壽衣。」艾略特坐起身子,搖搖晃晃,宛如失心瘋的女人。「唉,真是狠心。」他說,「我恨他們,我恨透所有人了。我宴請他們的時候,所有人都很捧我的場,現在我老了病了,就派不上用場了。自從我病倒以後,探望我的人不到十個,這禮拜更只有寒酸的一束花。我盡心儘力張羅一切,吃飯喝酒是我埋單,跑腿差事由我負責,大小宴會我來安排。我犧牲這麼多,好幫他們圖個方便。我有什麼好處?連個屁都沒有。他們沒有人關心我的死活。唉,太狠心了。」他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從瘦削麵頰滾落。「老天哪,我好後悔離開美國。」
「女主人為什麼不邀譚伯頓先生呢?」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沉默不語。
「吉斯小姐,今天真開心見到你,」我邊說邊伸出手,「你打算穿什麼出席化裝舞會呢?」
「拜託了,吉斯小姐,發發善心嘛。」
「我沒有邀請他。」她說。
我每隔三四天便去探望他,他有時躺在床上,read•99csw•com有時穿件晨衣坐在躺椅上。這種浴袍他好像有無數件,因為每回穿的都不一樣。八月初的某次拜訪,我發現他異常沉默。喬瑟夫帶我進屋時還說他似乎好些了,豈料他這般無精打采。我把當地的八卦謠言告訴他,想讓他高興一點,但他顯然並不領情,而是雙眉微蹙,神色鬱悶,實在不尋常。
「再怎麼說,你的身體這麼差也去不成啊。」
幾天後,艾略特又病倒了,醫生禁止他出房門,讓他極為惱怒。
我探詢他的身體狀況。
「偏偏這時候生病,真是糟糕,今年夏天特別熱鬧。」
「那你把衣服借他了嗎?」
「沒有。說句公道話,他一直對我客客氣氣,很有紳士風範,而且相較於來這裏騙吃騙喝、吃得飽飽的那些傢伙,他實在正派得多了。」
「好得不得了,」他開朗地說,「只是暫時微恙,過幾天就能起來活動了。我還約了迪米崔大公爵禮拜六吃午餐,我已經跟醫生說了,無論如何,到時一定得把病給治好。」
「真是太豪華了。」有人說。
「王妃帶大夥去逛花園了,所以我想過來找你抽根煙。」
「可憐的先生,」他嘆了口氣,「他固然有些缺點,但是本性善良。世事無常,他遲早都會死的。」
「艾略特有機會穿菲利普二世的禮服,想必會很高興。」我說得若無其事。
我總算轉移了艾略特的注意力,不再心心念念于瑣事。我離開時,他雖然不算特別高興,至少已平靜許多。但我不願就此罷休,回家后立即致電愛德娜·諾維瑪利,說第二天得去一趟戛納,問她可否共進午餐。她請用人捎話說十分歡迎,只是當天沒有筵席。話雖如此,我第二天一到,就看到除了她以外,還有十位客人。她的為人其實不壞,慷慨好客,最大的毛病是她的毒舌。即使再熟稔的好友,也免不了被她說長道短,但這全因她太過愚昧,除了講人壞話,再沒別的法子引人注意了。她的惡言惡語廣為流傳,遭她中傷的人通常不理她,但她舉辦的宴會熱鬧非凡,多數人過一陣子也就不計前嫌。我若直接要她邀請艾略特出席宴會,勢必會丟艾略特的臉,因此決定先探探口風。她很期待這場盛事,午餐期間說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