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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8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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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他進了餐廳,便與喬瑟夫在外頭等著。沒多久,門打開了,主教走了出來,神父跟在後面,雙手捧著聖餐杯,杯上是只小餐盤,裡頭放著聖餅,全由幾近透明的細麻紗蓋著。我只在晚宴或午宴上見過主教,其餘場合從未與他會過面。主教樂於享受美食和佳釀,也愛說些詼諧甚至粗俗的故事。我對他的印象是中等身材,結實強壯,如今穿著白袍,披上聖帶,看起來高挑莊嚴,平時笑容可掬的紅潤臉龐,如今顯得很嚴肅。就外表而言,他的身上已見不到過去那個騎兵軍官的影子,只剩下教會大人物的模樣。實際上也是如此。看著喬瑟夫在胸口畫起十字,我一點也沒覺得驚奇。主教頭向前傾,微微鞠了下躬。
「餐廳在這裏,主教大人,客廳在樓上。」
「是的,主教大人。」
他拍拍我的手。
幾天後,我去探望艾略特,發現他臉上堆滿笑容。
「我說得沒錯吧,」我說,「你的姓是T開頭,秘書一定很晚才寫到。」
「來吧。」他用法語向神父說。
「你太好笑了,艾略特。」
「你希望我跟他說嗎?」
「很急嗎?」他問。
「不用,這小事何必勞煩你?回個邀請函有什麼難的?」
神父四處張望,我猜他想找地方放聖餐杯,我便把梳妝台上鑲著玳瑁殼的梳子推到一旁。護士先下樓了,我帶神父進了艾略特的書房。窗戶全都開著,面向湛藍天空,神父走了過去,站在九_九_藏_書窗口。我坐了下來。海灣正在舉行帆船賽,船帆映著藍天,熠熠閃著白光。一艘船體烏黑的大型縱帆船,張著紅帆,迎風向港口駛來。我記得這是捕撈龍蝦的帆船,從撒丁尼亞捕來魚獲,供應賭場晚宴的食材。門雖關著,我仍可隱約聽見說話聲,艾略特正在懺悔。我很想抽根煙,又擔心驚動神父。他站著不動,望向窗外。他的身材瘦削,有著濃密的黑色鬈髮和清秀的黑色眼睛,皮膚呈橄欖色,可見有義大利血統。他的側臉透露出南方人那種生命的活力,讓我深感納悶的是,究竟怎樣強烈的信仰、熱切的願望,才能促使他放棄人生的歡樂、青春的美好和感官的滿足,轉而奉獻給上帝。
我原想讓他先上樓梯,但他請我走在前頭。我們往樓上走去,氣氛肅穆。我走進艾略特的房間。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說。
我看出喬瑟夫努力控制著情緒。
「送主教大人上車。」艾略特說道,雙眼炯炯有神。
我完全可以理解。法國人儘管平時嘲弄宗教慣了,臨終之時,多半仍願與自己繼承的信仰和平共處。
夏爾神父是副主教,我在前文也曾提及。我下樓打了電話,聯絡上主教本人。
「我要讓你看看那套禮服。」
聽見這話,我一時害怕了起來。
「恐怕病入膏肓了,主教大人。」
第二天早上,我早餐還沒吃完,就接到喬瑟夫的電話,說艾略特昨夜病情https://read•99csw.com加劇,醫生匆匆趕到后,估計他恐怕撐不過今天了。我趕緊請人開車載我到昂蒂布。艾略特當時人已昏迷,他先前堅決不請護士,如今卻有位護士在場,原來是醫生從尼斯與博盧之間的英國醫院找來的,我看到她后略感安心。我出門拍電報通知伊莎貝爾,當時她和格雷帶著孩子在拉波勒的便宜海濱度假村避暑,即使趕來也是頗長的路程,恐怕無法及時到昂蒂布。伊莎貝爾如今算是艾略特唯一的親人,她的兩個兄長和艾略特已多年不見。
喬瑟夫聽見鈴聲便走了進來,艾略特請他把禮服取來。禮服裝在很大的扁盒裡,外頭有薄絹包覆。整套禮服包括絲質白長襪、緄著白緞的加襯織金褲,還要搭配合身的短上衣、披風、縐領、平頂絲絨便帽,以及掛著金羊毛勳章的金鏈,看上去像是普拉多美術館里提香所畫的菲利普二世禮服。艾略特說羅里亞伯爵便是穿著這身行頭,出席西班牙國王和英國女王的婚禮。他的想象力實在豐富。
「別起來了,朋友。」主教轉身對我和護士說,「請先離開。」他又對神父說,「我好了就會叫你。」
隔壁房間的聲音忽然停了,我看著那扇門,門隨即打開,主教走了出來。
「你的意思是我快死了吧?」
我笑得停不下來。
「麻煩借我們一個房間,好讓我們換衣服。」
「很急。」
我陪主教走到街上,替他打開車門read.99csw.com。他向我鞠了躬才上車,接著微笑說道:「那位朋友時間不多了,他固然有外在缺點,但是心地寬厚,而且待人仁慈。」
他默不作聲。這番話我不得不說,說了卻教人難受。我不敢看著他,咬緊牙關,生怕眼淚掉下來。我坐在床邊面向他,一手撐著身體。
「我了解。」
「我還沒回復呢,明天再來回。」
醫生來了,我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他和護士便上樓看艾略特,我則在樓下餐廳等著。從尼斯開車到昂蒂布只需二十分鐘,因此半個多小時后,一輛黑色轎車便在門口停下。喬瑟夫跑了過來,用法語慌慌張張地說:「先生,是主教本人。」
我連忙趕了過去,剛剛抵達,喬瑟夫就把我拉到一旁。
第二天清早,喬瑟夫又來電,說艾略特一夜難眠,指名要我去看他。
「先生,恕我冒昧說件敏感的事。」他說道,「小的雖然沒有宗教信仰,覺得宗教是神父企圖控制人民的陰謀,但是先生要知道,女人並不這麼認為。內人和女傭都主張,老爺時間不多了,理應進行臨終的聖餐禮。」他慚愧地看著我說,「其實一切都很難說,人之將死,也許跟教會打好關係比較好。」
「當然要去。自從上回博蒙家族的舞會後,我就再也沒穿過了。」
「你看,」他說,「我收到邀請函了,今天早上寄來的。」他從枕頭底下拿出邀請函給我看。
書房只剩我一人,我又聽見主教的聲音,明九*九*藏*書白他是按教會指示,替臨終之人祝禱。接著又是一陣沉寂,艾略特應當在吃聖餐。雖然我並非天主教徒,但不曉得是否因為流著遠古祖先的血,每回我參与彌撒,聽見侍從搖鈴告知聖體奉舉時,身體總不禁微微顫抖。如今我的身體竟也發顫,彷彿一陣冷風吹過,心生恐懼又感到好奇。門再度打開。
我出去迎接他。主教並非如往常那樣帶著副手,不知為何,今天他身邊是名年輕的神父。神父帶著一隻盒子,裡頭應是聖禮用具。跟在兩人後頭的是司機,拿著破爛的黑公文包。主教跟我握手,介紹了身邊的神父。
「難不成你真要去啊,艾略特?」
「別難過了,老朋友。任重道遠嘛,你曉得的。」
「主教大人,真是萬分榮幸啊。」他說。
我心想,幸好吉斯小姐負責拆信,理應會把回函壓下來。艾略特此時按了鈴。
但不知是艾略特展現出強烈的生存意志,抑或醫生的藥物所致,當天他的狀況逐漸好轉。儘管病得不成人形,他仍舊打起精神和護士說笑,問她不少跟性生活有關的私人問題。我整個下午幾乎都陪著他,第二天再去探視時,發現他又開朗起來,但身體非常虛弱,而護士也只讓我待一下子。我前天發出電報后,卻未獲得任何迴音,不免焦急起來。我不曉得伊莎貝爾在拉波勒的地址,於是把電報發到巴黎去了,如今生怕管家有所耽擱。兩天後我才接到回復,他們說要立刻趕來,但格雷和伊九_九_藏_書莎貝爾正開車在布列塔尼旅行,又是剛剛收到電報。我查了查火車時刻表,他們至少要三十六小時才能抵達,壞事真是接二連三。
「噢,但願不會如此,但還是謹慎點好。」
艾略特勉力坐了起來。
「別放在心上。你向來對主子忠誠,即使對信仰有誤解,上帝也會寬恕的。」
「餐廳就行了。」
「我們那可憐的朋友還好吧?」
我們走下樓。喬瑟夫和女傭們在大廳等候。三名女傭正在啜泣,她們依序上前,跪著親吻主教的戒指,主教把兩指放在她們頭上以表祝福。妻子輕推了下喬瑟夫,他隨即上前,也跪下來吻了戒指,主教淺淺一笑。
「先生如果方便的話。」
「你不是沒有宗教信仰嗎,孩子?」
我走進去,神父正拿紗布蓋上杯子和放聖餅的小盤子。
「主教親自來了,艾略特。」
雖然我不大喜歡這件事,但艾略特多年來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履行信徒的職責也無不妥。我上樓走進房間,他躺在床上,既瘦弱又憔悴,但神志清醒,我便請護士先出去。
「要不要我幫你回信?我離開后可以順便去寄。」
「這才像話嘛。現在打電話給主教,說我要懺悔、受塗油禮。如果能派夏爾神父來就太好了,我會非常感激,我們是舊識了。」
「帶我到病人那裡去吧。」他說。
「我立刻就來。」
他看了我半晌,沒有答腔。
「艾略特,你的病情真的很嚴重。我在想……在想……你要不要找神父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