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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追憶文森特·梵高

序 追憶文森特·梵高

所以,文森特的家人們和他相處時都表現得很謹慎。在他主動回到家之後,他們用無盡的愛接納了他,並且極盡所能地讓他有一個舒適的生活環境。起初,他們對他的繪畫事業沒有抱多大期望,可是,隨著文森特工作的進展,他們漸漸把這當成了一件讓他們引以為傲的事。在12月初寫給提奧的信中,他父親寫道,「你喜歡文森特給你畫的那幅畫著塔的素描嗎?他畫起來可真是得心應手啊!」在12月20日的信中,他父親又寫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文森特的近況,一開始好像沒什麼希望,但是,慢慢的,他的生活開始步入正軌,尤其是當我們同意他在家待一段時間進行繪畫創作之後。他讓我們把最裡面的那間房收拾一下,作為他的房間,我們其實並不覺得那間房適合人居住,不過那裡有一個很不錯的爐子。我們在石頭地面上鋪了一層木板,想盡辦法把那裡收拾得舒服一點:我們在木頭床架上放了一張床墊,這樣就不會太潮濕。我們把那個房間收拾得溫暖又乾燥,成果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好很多。我原本還想給那間房弄個大窗戶,但是這個想法被文森特否決了。簡而言之,我們開始了新的嘗試,給了他絕對的自由,比如說接受他奇特的穿著打扮,這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這兒的人差不多都見過他了,但是他和人見面時從不打招呼,這多少有些傷我的心,他不肯改掉自己那古怪的脾氣……」「他似乎在按你對他未來的規劃努力著,但你最好別受他的影響,做些不切實際的事,他就有這個毛病。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他工作起來很努力並且在這裏找到了許多想要畫下來的對象,他已經畫了很多幅畫了,我們都很喜歡這些畫。」這就是文森特家人的感受,然而文森特對家人所做的一切依然不是十分滿意,他希望他們能夠更深層次地理解自己的內心,這是他的父母不管如何嘗試,都不可能做到的。在1884年1月中旬的時候,他的母親出了一場意外,摔斷了一條腿,被人從赫爾蒙德送回了家,然而正是因為這次意外,文森特和家人的關係才有所緩和。文森特在巴里納加時學到了專業的護理知識,他很用心地照顧受傷的母親,家人們在那段日子的信中,無不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表達了感謝。「文森特真是不知道疲倦,照顧母親之餘的時間全都花在了畫畫上,他對自己的繪畫事業充滿了熱情。」「文森特照顧起病人來既專業又細心,連醫生都表示很讚賞!」「文森特很會照顧人,同時,他工作起來也很有鬥志。」「我由衷地希望他能在繪畫上取得成功,這樣我們就能知道他的作品價值多少了,」他的家人們在2月寄出的那些信里這樣寫道。
提奧在1885年10月13日寫給他妹妹的信中表明了自己對哥哥的看法,他寫道:「文森特是那些經歷了時事變遷而遺世獨立的人,現在我們必須耐心地等待看他是否有天賦。我覺得他有……如果他能通過自己的作品獲得成功,他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這樣驚世駭俗的成就可能會和海爾達爾的一樣:會被一部分人欣賞卻不被大眾接受。那些關心藝術家到底是獨具匠心還是虛有其表的人會尊敬他,在我看來這足以報復其他人對他的敵意。」
他會一直「恭謙」下去,現在的他想成為比利時的一位福音傳道士,這份工作不需要任何證書,也不需要會拉丁文或希臘文。只需要在福音傳道學校學習三個月——在那裡,課程是免費的,只需要繳納很少的食宿費——然後他就可以去一個地方開始傳播福音了。在7月的時候,他和父親一起上路了,同行的還有去比利時的瓊斯先生。他們三人在埃頓待了幾天時間,一起拜訪了福音傳道委員會的幾位成員:來自魯瑟拉勒的范登布林克牧師,來自馬林斯的皮特森牧師以及來自布魯塞爾的德容牧師。文森特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歷,給這三位牧師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的父親這樣寫道:「他在國外的那些經歷以及去年在阿姆斯特丹度過的一年,總算排上些用場了,他在自我介紹中表示自己接受過教育,並且從學校生活中學到了很多。」隨後,文森特順利被福音傳道學校錄取了。可是這次新選擇又給他的父母平添了新的焦慮,「我總是很擔心文森特去了哪兒、做了些什麼,他的古怪會把一切都搞砸的,他對生活的想法和態度都奇怪了。」他的母親這樣寫道。他的父親這樣補充道,「當我們覺察到他已經覺得人生了無生趣的時候,我們很難過,他走路時總是低著頭,我們已經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得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可他偏偏選擇了那條最難走的路。」
秋天來了,寒冷的天氣使室外作畫不能再繼續下去,而且他的房間已經被先前的畫塞滿了。於是,他在10月的時候搬到了布魯塞爾,租住在一個小旅店裡。他渴望能再次欣賞到名家的畫作,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結交別的藝術家。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極度渴望同情、善意以及友誼,其實他生性古怪,很難與人相處,這使得他在生活中總是形單影隻,其實他一直非常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自己生活和工作上的伴侶。
這之後,他的那些用法文寫成的信讓我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他那段時期所經歷的一切。有時他剛在早上寫完信,到了晚上又迫不及待地提起筆,告訴提奧這一天是多麼的精彩。「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這裏的風景真是太美了,」一天之後,他又會寫,「我知道昨天已經給你寫過信了,但是今天依然是那樣精彩。我真遺憾你不能親眼來看看。」
兩兄弟在盧浮宮商談了一下,此後,文森特就和提奧一起住進了他位於拉瓦爾大街的公寓。由於那裡的空間不大,沒地方畫畫,文森特來到巴黎后的第一個月里,就一直在科爾蒙的畫室里畫畫。他對此並不滿足,當他們6月份搬到蒙馬特爾的勒皮克街54號以後,他在那裡有了自己的畫室,便再也沒去過科爾蒙那裡。
名畫《搖籃旁的女人》也是在冬天誕生的,在那個冬天,提奧為了幫助那些年輕的畫家,從他們手裡買了一些畫,他同樣也想以買畫的名義資助文森特。那幅精美的《黃色靜物》就是文森特為提奧畫的,它由內而外都散發著令人心動的光芒,畫上用鮮亮的紅色顏料寫著「獻給我弟弟提奧」幾個字。
描繪布拉班特的景色和布拉班特式的畫風成了他的人生目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可以對所有的問題不管不顧。
奧維爾小城多山的地貌、斜坡上的田地、茅草房頂讓文森特心情大好,不過最讓他高興的是,他又有了模特,又可以畫人物畫了。這些肖像畫里就有一張他以加謝醫生為模特畫的。加謝醫生對文森特懷有深深的同情,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時光,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這段友誼並沒有因文森特的死訊而終止,文森特死後,加謝醫生和他的孩子們依然虔誠地追憶他,這種感情逐漸變成了一種真摯感人的崇敬之情。「我越回憶往事,越覺得文森特是個天才。過去的每一天里,我都會欣賞他的畫作,並且總是有新的體悟,他的畫每天都給人不一樣的感覺……每當我回憶起他時,便覺得他實在是一個傳奇人物,是一位哲學家……」
「火爐從來沒有打掃或擦洗過,四周堆滿了灰燼,有幾把已經磨破了的椅子,櫥柜上至少有三十種不同種類小鳥的窩,各種各樣的苔蘚和從荒野帶回來的植物,一些小鳥形狀的玩偶,織機梭子,手紡車,暖床器,各種農具,各式帽子,髒的女式無邊帽,棉鞋,雜物多得不勝枚舉。」克爾斯梅克爾斯還講述了他們去阿姆斯特丹參觀國立博物館的那次旅行(1885年秋)。文森特穿著他那件粗糙的阿爾斯特寬大衣,戴著那頂好像永遠都不肯摘下來的羊毛帽子,平靜地坐在車站候車室里畫了幾幅小鎮風景畫。他們一起欣賞倫勃朗的畫作,文森特在《猶太新娘》前怎麼也不肯離去,他最後對他們說,「你知道嗎?我願意用我十年的生命來換取兩周時間,讓我可以坐在這幅畫前面,除了可以充饑的乾麵包皮,我不需要別的東西。」
大衛的次子文森特(1729—1802年)是一位專業的雕刻家,據說在巴黎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在1749年,他曾是瑞士核心隊(瑞士的一支步兵軍隊,早先是法國國王的私人衛隊)的一名隊員。他的藝術天分在後人身上得到了繼承,他直到死都孤身一人,死後留給了他的侄子喬納森——哥哥簡·喬納森之子(1763—1840年)一些遺產。
在聖誕節前一天,提奧和我剛剛訂婚並且打算一起去荷蘭(我當時和我的哥哥正在巴黎,他是提奧和文森特的朋友),高更發來一封電報要求提奧去阿爾勒。文森特在12月24日的夜晚,在狂熱的激動下,被燒糊塗了,切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並把他作為禮物送給了一個妓|女。這引發了一場騷亂,警察介入其中,發現文森特躺在床上血流不止,已經失去意識,隨後把他送入醫院。提奧發現他情況危急,在聖誕節期間一直陪著他。醫生認為他的情況很嚴重。「當我陪著他的時候,有時候他看起來很好,但沒過多久他就又陷入了哲學和神學的憂思。看他這樣子真讓人痛徹心扉,有時候他所承受的一切吞沒了他,他想要擺脫卻做不到;可憐的鬥士,可憐的,可憐的苦行者;在那一刻,沒有人能夠驅散他深深的、強烈的悲傷。如果他能夠找到一個可以打開心扉的人,可能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提奧在和高更一同返回巴黎后給我的信中這樣說道,而一天後又說,「希望渺茫,但是他的一生比大多數人做了更多的事,也比大多數人承受和抗爭了更多。如果他註定要死,就順其自然吧,但我一想到這些就會心痛。」焦慮又持續了一段時日。提奧懇切地委託醫院照顧文森特的常住醫生雷伊,請求他隨時告知自己文森特的情況。「我很願意為你傳達消息,因為我也有一個哥哥,我也離開了我的家人,」雷伊醫生在12月29日寫道,那時文森特的情況依舊很糟。新教牧師薩勒斯也看望了文森特,並寫信給提奧,告知他文森特的狀況,看望文森特的人中還有郵遞員羅林,他對朋友文森特遭遇的這一變故十分震驚。他們曾在約瑟夫·吉諾的咖啡館里,一起度過了很多愉快時光,文森特還為他和他的家人畫了美麗的肖像!他每天去醫院探望並把病情傳達到巴黎,因為他不擅書信,便由他的兩個兒子阿蒙爾德和卡米爾輪流執筆。《搖籃曲》就是以他的妻子為原型畫的,她也去探望了這位生病的朋友。文森特開始恢復的最初跡象,是他開始向她詢問小馬塞勒的近況,不久前,他給這個俊俏的小嬰兒畫過畫。就是在這時,文森特的狀況突然好轉了。薩勒斯牧師在12月31日的信中寫道,他發現文森特出奇的平靜,渴望重新拾起畫筆。一天之後,文森特親自用鉛筆給提奧寫了一封簡訊,1月2日又寫了一封簡訊,信后附有雷伊醫生的證明。1月3日,羅林又給提奧寄來了一封信,在信中,他激動地說,「文森特已經差不多痊癒了,他現在的狀態比這場不幸的意外發生在他身上之前還要好一些,」至於他,羅林,稍後準備去拜訪醫生,請求他准許文森特重拾畫筆。4日這天,羅林和提奧一起外出,他們在一起待了四個小時。「我一開始寫的那些信措辭太過激烈,對此我感到很抱歉,懇請你的諒解,關於這件事,我在理解上出了點小差錯。文森特唯一遺憾的是他給你添麻煩了,也讓你為他擔心了,我向你保證,我會竭盡所能地幫他找些能夠分散注意力的事做的。」羅林在信中寫道。
提奧給他母親的信中說:「一個生無可戀的人是無法向人訴說他的痛苦的。文森特的離去讓我痛苦萬分,這苦痛將常伴我活著的每一天。有人可能會說,他最終找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解脫……活著對他來說是一種負擔,然而現在,對他的畫作表示欣賞的人越來越多……噢!他是我最親,最親的哥哥啊!」
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文森特也已厭倦了巴黎的生活,巴黎這座城市對他而言太過陰沉寒冷。1888年2月,文森特開始了一路向南的旅程。「思想上的重壓和常年三餐不繼的生活使他的健康狀況令人堪憂,他想去氣候溫和一點的地方。」提奧在信中這樣寫道,「他一開始去了阿爾勒,然後又去了馬賽。」
文森特後來回過布拉班特許多次,他的樣子看起來還像個「鄉巴佬」。至於提奧,他已經徹頭徹尾地變成了一個巴黎人,可他總是笑稱,他的心裏還藏著某些屬於「布拉班特男孩」才會有的東西。
事實上,文森特的目標是——保持自我的謙卑,忘卻自我,犧牲自我,犧牲每個人的私慾,這個理想是他在宗教上尋找到庇護后形成的,他做事從來不會半途而廢。但是亦步亦趨地跟隨前人的腳步,盲目地按照他人的意念行事,這不是他的性格,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幫助別人。8月末,文森特來到了這所位於布魯塞爾的學校。這所學校才剛剛開始招生,只有三名學生。在博克瑪先生的課上,文森特表現得最為積極,然而他在這所學校依然感到很不適應,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而且他總是因為奇特的穿著和舉止被人取笑。即興創作的天賦拋棄了他,他的生活完全被佈道演講佔據了。老師們對他最大的反面評價是,「他一點也不順從」,三個月的時光轉瞬即逝,文森特並沒有得到任命。他立刻給提奧寫了一封信,他似乎因此深受打擊。他的父親收到了一封來自布魯塞爾的信,大約是從福音傳道學校寄來的,信中說文森特很虛弱也很瘦削,整晚不睡覺,處於一種緊張又興奮的狀態,建議家人最好能來把他接回去。
根據建議,文森特選擇繼續留在博里納日,由於福音傳道協會已經不再僱用他了,所以他的一切花費得由自己承擔,他和弗蘭克牧師一起住在奎姆。在8月中旬的時候,在父母的要求下,他回了埃頓一趟,看望雙親。「他看起來不錯,就是穿得差了些,他整日埋頭讀狄更斯,穿戴整齊后才會跟人說話,對於自己的未來隻字不提,」他的母親這樣寫道。關於自己的未來,他又能說些什麼呢?難道就現在的情況看,未來還不夠慘淡嗎?他曾經幻想著能夠通過傳福音,安撫和鼓勵那些生活在苦難之中的礦工們,然而那段時間,他一直在疑惑與信仰間苦苦掙扎,曾經的幻想漸漸破滅了,他對上帝的信仰也開始崩塌。(《聖經》中的篇章以及對宗教的沉思越來越少地出現在他後期的書信中,最後徹底終止了。)沒有出現任何轉機,文森特在這段時間里潛心繪畫與閱讀,他讀了包括狄更斯、比切·斯托、維克多·雨果以及米什萊在內的許多作家的作品,然而他所做的這些都是漫無目的、沒有系統的。回到博里納日後,他開始四處漫遊,沒有工作,沒有朋友,很多時候連口麵包也沒有。他的父母和提奧會不定時地給他寄些錢,這些錢能勉強滿足他的日常所需,所以文森特的生活一直很拮据,有時一連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口袋裡都空無一文。
文森特的父親馬上趕到了比利時,順利地解決了所有問題。文森特自發地前往博里納日,在那裡,他和范登哈根牧師住在教堂路39號,每個月需付30法郎的食宿費,這個地方在帕塔拉戈斯,靠近蒙斯。在晚上,他教孩子們讀書識字,拜訪窮人,給他們佈道。等到了1月,福音傳道協會的成員們開會的時候,他會試著再爭取一次任命的機會。同這裏的人們打交道讓文森特感到很開心,在空閑時,他會繪製巨大的巴勒斯坦地圖,那是他的父親以每幅10法郎的價格向他定製的。終於,在1879年的1月,文森特得到了在瓦姆任期半年的工作機會,報酬為每月50法郎,工作內容包括佈道、教孩子讀書認字、拜訪生病的人——文森特由衷地喜愛這份工作。他從那裡寄出的第一封信中表現得心滿意足,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特別是那些需要他親力親為的工作,他尤其熱心於照顧那些生病和受傷的人。然而,他又陷入到了犧牲私慾的古老誇張的論調中——他試著將耶穌的教義付諸實踐,他把所有東西都奉獻了出去,他的錢,他的衣服和床,他離開了位於瓦姆的溫暖舒適的丹尼斯家,租下了一間條件簡陋的小棚屋。他在寄給雙親的信中提及到了所發生的一切。在2月底的時候,黎賽留牧師來巡查,就在這時,發生了一起礦難,文森特的精神狀態對於福音傳道協會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過狂熱了,而且他們認為這樣一個連自己都忽視不管的人是無法給人們樹立榜樣的。瓦姆的教堂協會馬上召開了一次會議,與會者一致認為,如果文森特不解釋清楚這一切,他們將馬上解除他的任命。然而,文森特對此淡然處之。「我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他這樣寫道,「耶穌在風暴中也十分平靜,在一切開始有所好轉前,事情可能會向另一個極端發展。」這一次,他的父親又來到了他身邊,成功地平息了風暴,他把他帶回了先前寄宿的那座古老房子,勸誡他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工作壓力,在這段時間,一切都相安無事,至少在他的信中沒有提及什麼煩心事。就在那時,一次嚴重的礦井爆炸事故發生了,熱病蔓延開來,文森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照顧礦工的工作中,他那虔誠信教的母親這樣寫道,「文森特的信里記錄了許多有趣的事,雖然在外人眼裡他很古怪,但是他對窮人有一顆九*九*藏*書溫暖而關愛的心,上帝總有一天會眷顧他的。」在同一時期,文森特也在信中寫道,他畫了一些礦工們的穿著和工具的素描,等他回家時會帶給他們看。在7月,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他沒有按照協會的意願辦事,冥頑不靈。充耳不聞所有關於他的評價,」他的母親這樣寫道,在六個月的任命結束后,協會決定不再繼續聘用他,不過他們給了他三個月的時間,讓他另找一份工作。文森特離開了瓦姆,步行來到布魯塞爾,他向已經從馬林斯搬到了布魯塞爾的皮特森牧師尋求建議。在閑暇時,皮特森牧師也會用繪畫來消磨時光,並且擁有一間自己的畫室。這大概也是文森特來找他尋求幫助的原因。疲勞至極又酷熱難耐,當精疲力竭且精神焦慮的文森特來到皮特森牧師家門外時,他完全沒料到自己的這副樣子會嚇壞了牧師前來開門的女兒。她連忙叫來了父親,然後就躲開了。皮特森牧師親切地接待了文森特,把最好的房間騰出來讓他留宿一晚,第二天還邀請他參觀了自己的畫室。文森特帶來了自己畫的一些礦工生活的素描,兩人談話的內容無外乎繪畫和福音傳道學校。
孤獨帶來的痛苦和經濟上的拮据讓他的神經總是處於緊繃狀態。他很害怕生病,在1883年的12月,他匆匆忙忙回到了父母的牧師住宅,這是他唯一能夠想到的能讓自己感到安穩的地方。
在文森特的畫筆下,一幅幅作品不間斷地湧現:老農夫和他們女巫一樣的妻子的農舍;墓地里古老的教堂塔;秋天的風景和鳥巢;許多靜物寫生和色彩強烈的布拉班特農夫。同樣是在紐恩南,他寫下了關於色彩的美妙文章,探討了德拉克洛瓦的色彩法則。這似乎很奇怪,他這個後來被稱為最早的印象派畫家之一,或者是新印象派畫家的人竟然宣稱,「我聽說過印象派這個流派,但對它知之甚少」。本著他一貫的反駁精神,他又說,「根據你的介紹,我知道它和我所設想的並不一樣,但是對我而言,伊思雷爾斯的作品就夠我研究的了,我對和它稍有不同或者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既不是很好奇,也不是很感興趣。我想我應該在筆觸和用色方面做出很大的改變,我將朝著更暗的深色調而不是明亮的淺色調發展。」然而他一到了法國,他的想法就徹底改變了。
他在埃頓待了八個月,1881年的夏天對文森特來說,是一段快樂的時光。起初,范·拉帕德來到埃頓和他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范·拉帕德歡樂地回憶起他在牧師住宅的那段生活,「我來到了埃頓!我進屋的時候,你還坐在窗下,」他在給文森特母親的信中寫道,「初到埃頓的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在田間小徑上散步,那是多麼美好的回憶啊!我們後來又去了塞彭、帕西瓦爾塔、里斯博思,我總是忍不住掏出速寫本,畫下眼前的美景。」
梵高家族的盾徽是一個橫條加上三朵玫瑰,直到現在,這依然是梵高家族的飾章。
1876年4月,通過一則廣告,文森特在拉姆斯蓋特的斯托克先生手下謀到了一個職位。7月時,斯托克先生又把他的學校搬到了伊斯萊沃思。學校提供食宿但沒有薪水,於是,文森特很快接受了來自衛理公會牧師瓊斯先生的工作邀約,因為他的學校能提供更好的待遇,這份新工作和副牧師的工作性質有些類似。
文森特這種離群索居、與世隔絕的生活讓他的雙親既焦急又擔心,他的叔叔文森特也要求他多跟人打交道,「和人交際跟學做生意一樣重要」。然而,他的陰鬱情緒一直沒有得到疏導,文森特寄回家的信越來越少。他的母親甚至以為是倫敦的大霧讓他的兒子變得壓抑了,覺得換個環境可能對他有幫助。「可憐的孩子,他天性善良,可我知道,他正在經歷一段非常痛苦的時期。」
在紐恩南的最後那段日子里,他和那位天主教神父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神父早就視教堂邊的畫室為眼中釘,並且禁止他的教民做文森特的模特。文森特也已經考慮清楚,是時候做些改變了。在5月1日,他就說要離開他的畫室,但直到11月末,他才離開布拉班特,動身前往安特衛普。他的母親次年5月也離開了紐恩南,她把文森特的物品都打包好,轉交給布雷達的一個木匠保管,然而這些東西卻被人遺忘了!幾年以後,木匠把這些全都賣給了一個廢品商。
在7月27日的夜晚,文森特用一把左輪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加謝醫生在事發的夜晚立刻給提奧寫了一封信,「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讓人痛心的消息,這是我的責任。在今晚9點,星期天,有人急匆匆地來找我,說你哥哥文森特急切地想要見我一面。我到了那兒,卻發現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他開槍打傷了自己……可我不知道你的地址,文森特也拒絕告訴我,所以我只得通過古比爾公司把這封信交給你。」結果直到第二天早上,提奧才收到這封信,他馬上趕到了奧維爾小城。在7月28日他趕到那兒的當天,他給我的信中寫道,「今天早上,一個住在奧維爾小城的荷蘭醫生替我從加謝醫生那兒捎來一封信,文森特的情況很不樂觀,他想要見我。我連忙不顧一切地趕去見他,發現他的情況比我預想中的要好一些。我不願意向你詳細地描述他的病情,因為他的狀態實在不容樂觀,你需要知道的是,他的生命已經危在旦夕……
然而,這倆兄弟還是沒有分開。他們既是親人又是朋友,維繫他們感情的紐帶早在他們的童年時期就已根深蒂固了,即便是長大成人後也依然沒有改變。提奧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春天來了,他在信中這樣寫道,「和上個冬天相比,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多了,我希望我和文森特之間的關係能夠好好改善一下;現在的生活暫時很平靜,對此我感到很高興。我們兩個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家了,我不希望再造成更多的分離,那沒有意義。」提奧重又信心滿滿,繼續幫助文森特承受生活的重擔。
「他很高興我能來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可憐的人兒,他幾乎未曾體驗過歡樂的滋味。在他彌留之際,也沒有歡樂的幻象出現。他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孤獨感時常襲來。他總是問起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並且對我說,生命中的苦難多得讓人無法想象。噢!要是我們給他一些活下去的勇氣該多好。別太擔心了,他之前的狀況的確很糟,但他的身體很強壯,連醫生都說他會沒事的。」然而,死神最終還是帶走了他。在7月29日的清晨,文森特離開了人世。
梵高這個姓可能起源於德國邊境上的小城高赫,不過早在16世紀,梵高家族就遷居到了荷蘭。根據阿諾爾得·布謝里烏斯所著的《家譜》,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有一位雅各布·梵高住在烏德勒的「市政廳後面」;一位簡·雅各布住在「麻布市場里」,靠賣酒和書籍為生,他的兒子是國民衛隊的隊長。
文森特很快恢復了自由,不過在薩勒斯牧師給他在鎮上的其他地方找到新住處之前,他繼續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文森特的健康狀況良好,薩勒斯牧師在4月19日的信中寫道,「他病的那麼嚴重,可有時卻像一點後遺症也沒有似的。」然而當文森特跟新房東打交道的時候,他突然跟薩勒斯牧師說,他沒有勇氣重開一間畫室,他覺得自己最好再回精神病院治療一段時間。「他對自己的狀態很是懷疑,跟我說起他的病,他很擔心病情會複發,他跟我談話時是那樣坦誠和直白,」薩勒斯牧師寫道。「我沒有能力,」他前天告訴我,「管住自己,處理好自己的事情。我已經和以前的那個自己大不相同了。」薩勒斯牧師於是四處打聽,並諮詢了阿爾勒附近的聖雷米精神病院。他在給提奧的信中註明了阿爾勒的醫生也建議文森特應該繼續入院治療,「但是你哥哥出院後會發現,他自己已經徹底處於被孤立的狀態。」
憑藉著頑強的求生意志,文森特終於度過了這個痛苦的冬天,然而在這段時間里,他依然畫出了一些後來很有名的畫作——臨摹的德拉克瓦洛的《聖殤》《復活的拉撒路》,倫勃朗的《好心腸的撒馬利亞人》以及米勒的《一天的四個小時》。進入精神病院之後,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他都無法作畫,然而現在,他意識到,如果再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待下去,那麼他會喪失最後一點能量,他要馬上從這兒離開。其實在這期間,提奧也在幫文森特尋覓一個適合他的地方——這個地方要在巴黎附近,並且還在法國的範圍內——文森特可以在一位精神病學家的照顧下生活,這位精神病學家同時也可以成為他的朋友。最終,他在住在奧維爾小城的畢沙羅的推薦下,提奧選定了奧維爾小城這個地方。那裡離巴黎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那兒有一位叫加謝的醫生,年輕時是塞尚、畢沙羅以及其他印象派畫家的朋友,於是文森特於1890年5月17日從法國南部出發。他首先要在巴黎和我們待一段時間,塔拉斯孔給我們發了一封電報,通知我們文森特將乘坐晚上的火車,于次日早上8點到達巴黎。提奧擔心得一整晚都睡不著,生怕文森特在路上出什麼意外。文森特長期受精神疾病困擾,然而他又拒絕任何人陪同。終於,接站的時間到了,我和提奧都暗自祈禱。
1877年5月到1878年,在阿姆斯特丹的這段日子對他來說是一段既漫長又悲傷的時光。半年過後,文森特的激|情和勇氣就逐漸減退了,習作練習和語法學習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通過給人們傳播福音,安慰他們,鼓勵他們——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遠用不著學這麼多!他渴望實踐性的工作,最終,他的老師也意識到文森特不可能學有所成,於是他建議他放棄學習。在1910年11月30日的報紙上,門德斯·德科斯塔講述了有關他這位後來變得非常有名的學生的一些回憶,他回憶起文森特許多獨特的地方:他總是很緊張,樣子也有些奇怪,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魅力,他對學習很有熱情,嚴格自律,並會對自己進行自我懲罰,可他最終還是不能適應正規的教育。這條路也不能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後來,文森特坦白承認,雖然他在正規學習上花費了這麼多時間和精力,但他依然很高興。不過比起投身於看起來毫無希望的神學學習,他倒不如鼓起勇氣尋找新的出路。這段求學之路被文森特視為「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光。」
「每當我回憶起我們在布魯塞爾初次見面的場景,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早上九點,他走進了我的房間,一開始我們並沒有一見如故,然而等我們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慢慢變得融洽起來,」在文森特去世后,范·拉帕德在給文森特母親的信中這樣寫道,「他是集合了糾結、掙扎與痛苦的存在,只要是看見過他的人,都會對他產生深深的同情,他對自己的要求太過苛刻,這損害了他的身心健康。他來自一個誕生了許多偉大藝術家的家族。」
「雖然我愚昧地以為他不會畫畫,甚至完全沒把那些人物畫放在心上,但我第二次去的時候,印象已經改善了許多,我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並沒有因此生氣,只是笑了笑,說:『你以後就不會這麼想了。』」
「默默地忍受,」文森特對此深有感悟。8月時,他的精神狀況又出了問題,此時的他恰好重又燃起了被治愈的期望,於是他只能沮喪地嘆息道,「我看不到希望也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1883年,梵高曾比較了他和提奧在相貌上的異同。1889年,在提奧寫給我的信中,參照羅丁為施洗約翰雕刻的大理石頭像,也對文森特的外貌進行了描述——「施洗約翰的形象是基督的預表,這座雕像和文森特實在是太像了,雖然羅丁和他素未謀面。可那流露出的愁緒,那因深深的皺紋而扭曲的額頭,顯示出深邃的思想和嚴格的自律,完全和文森特一樣。雖然相較之下,文森特面部的稜角要更分明些,除此之外,兩者鼻子的形狀和頭部的結構完全一樣。」後來我也去看了這尊雕像,發現雕像人物與提奧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加謝醫生不再在奧維爾小城辦公,他在巴黎有一間辦公室,一個星期給人做幾次諮詢,其餘的時間他都在自己的房間里畫畫、雕刻,他的房間很像中世紀鍊金士的工作室。文森特去到奧維爾小城后不久,6月10日,我們收到了加謝醫生的邀請,他邀請我和提奧以及我們的小寶貝去奧維爾小城散心一日。文森特來火車站接我們,他還給自己的小侄兒文森特帶了一個鳥窩,給他當玩具。他一直抱著小文森特,帶他看院子里的那些動物,後來小傢伙被一隻打鳴的公雞嚇得小臉通紅,嚎啕大哭起來,文森特笑著學他哭泣的小模樣,「公雞打鳴喔喔喔」,他很驕傲能親自為小文森特打開動物世界的大門。我們在室外享用了午餐,飯後,我們散了很長時間的步。那一天是多麼平靜快樂,沒有人能預想到,就在幾周之後,悲劇發生了,曾經的歡樂時光蕩然無存。7月初,文森特來巴黎拜訪了我們一次,恰好此時,我們的孩子生了一場很嚴重的病,我和提奧都因此有些心力交瘁。提奧再一次動了離開古比爾公司、自己開一家畫廊的念頭,文森特不滿意存放他的畫作的這個地方,我們商量著要搬到一個大一些的公寓去。那是一段充滿了擔憂和焦慮日子。許多朋友都來拜訪文森特,這其中就有艾瑞爾,他當時發表了一篇關於文森特的文章,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他再次造訪的目的是同文森特一起欣賞那些畫作,圖盧茲·羅特列克和我們共進了午餐,他們給文森特講了很多他們在樓梯上遇到的一個殯葬承辦人的笑話。基約曼也想來看望文森特,但是,文森特在短短的幾日里接待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沒等基約曼到來,他便匆忙回到了奧維爾小城。此時的文森特疲勞至極,精神卻高度亢奮,從他臨終前的書信和畫作可以推斷出他當時的精神狀態。毀滅性的大災難即將到來,就像麥田上空在暴風雨中盤旋的不祥鴉群。
其實文森特已經筋疲力盡,疲憊不堪了,高更精神頑強,爭辯時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態度,文森特根本不足以與他匹敵。他們之間開始了冷戰,而當他們在小黃屋裡抽煙時進行的無休止的討論更不能讓文森特平靜下來。「你的哥哥實在是有點激動,我希望能讓他冷靜下來,」高更到達阿爾勒不久就給提奧寫道。他私下裡又寫信給伯納德,說了更多的關於他和文森特之間是多麼缺乏理解。「特別是在繪畫方面,文森特和我基本上沒什麼共識。他推崇都德、杜比尼、澤姆和了不起的羅素,這些人都是我所不屑的。另一方面,他厭惡的安格爾、拉斐爾、德加,全都是我讚賞的。我說『老大,你是對的』,來換取安寧。他很喜歡我的畫,但我每次畫好以後,他又總會指責我這裏或那裡不對。他是浪漫主義者,而我更喜歡古樸的狀態。」高更在晚年又一次回憶起這一時期時寫道,「在兩者之間,他和我,水火不容,爭吵不期而遇……」結果局勢越來越緊張。12月中下旬提奧收到了高更的來信:「尊敬的梵高先生,我很感激你把出售畫作所得的一部分錢寄給了我。然而我必須返回巴黎,文森特和我就是沒有辦法和平相處,因為我們性情不合,而且他和我一樣,我們都需要安靜的工作環境。他有著可貴的天賦,我很尊敬他並且為離開他感到遺憾,但我還是要說這是必要的。我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也請你諒解我的決定。」文森特也在信中寫道,高更已經厭倦了阿爾勒,厭倦了小黃屋,以及他自己。但爭吵平息了,高更要提奧把他要回巴黎的事情當作一句空話,把他寫的那封信當作一個噩夢。但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范·拉帕德離開了他,他繼續在范·拉帕德的畫室里工作,因為他自己的房間實在是太狹小了,他渴望到新的環境里作畫,尤其是到鄉村裡去。布魯塞爾的日常花銷高得讓他難以負擔,文森特想到,最省錢的方法就是回他父母所在的埃頓,在那裡,他住宿和吃飯都不用花錢,他收到的那些錢都可以用在自己的繪畫事業上。
神奇的是,加謝醫生和文森特有些相像(他的年紀比文森特大很多),他的兒子保羅,一個15歲的男孩,有點像提奧。
他最初租的房子是兩位女士的,她們養了兩隻鸚鵡,這個地方的住宿條件不錯,可對於文森特來說價格還是有些稍貴,於是在8月,他搬到了羅伊爾太太家,這是一位郊區牧師的遺孀,家鄉在法國南部,和女兒烏蘇拉一起開辦了一間招收兒童的學校。在這裏,文森特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烏蘇拉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從來沒看見過,也沒想象,會有如此關愛彼此的母女」,他在給一個妹妹的信中這樣寫道,「看在我的份上,愛她吧。」
對於范·拉帕德的個人看法,文森特在他的信中展現得很清楚。通過提奧,他又結識了在當時名氣較小的畫家勒洛夫斯。勒洛夫斯建議文森特進入正規的美術學院學習,然而這一建議卻被文森特拒絕了。也許其他人不認可他是因為他的繪畫技能還不夠高超,其實他可能對學院派的規則和理論非常了解,只是在繪畫實踐和理論上,他更喜歡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探索。這就是他不與同一時期在布魯塞爾的美術學院學習的荷蘭畫家,比如哈弗爾曼,結交的原因。
18世紀初,梵高家族的社會地位稍有下降。定居在海牙的大衛·梵高是一名金製read.99csw.com品拉絲工匠,他的長子簡子承父業,後來娶了一位名叫瑪利亞·斯塔爾維烏斯的女子為妻,夫妻二人在都瓦龍教區的管轄範圍內生活。
當文森特下定決心要去聖雷米時,提奧的第一反應是他可能要親手葬送自己,因為他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於是他給文森特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再一次地請求他考慮一下蓬塔旺和巴黎這些地方。
文森特叔叔通過經營藝術品交易賺取了一大筆財富,可由於自身的健康問題,不得不很早就從巴黎競爭激烈的生意場上退休了,雖然他與公司依然有著經濟上的聯繫。他定居在普林森哈格,靠近他的老父親生前居住的布雷達,同他住在津德爾特的關係最親密的哥哥也相距不遠。在冬季,他和妻子習慣在法國南部的門托尼度過,在去門托尼的旅途中,他們有時也會在巴黎稍作逗留,所以,他並非完全與生意場絕緣了。他在普林森哈格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展出自己收藏的珍貴畫作。後來他又對這裏進行了擴建,就是在這裏,文森特和提奧第一次在藝術的世界里大開眼界。文森特叔叔沒有孩子,他懷著一顆誠摯而熱情的心往返于津德爾特的牧師住宅和普林斯哈格。孩子們總是大聲歡呼著,歡迎從普林斯哈格來的「那輛馬車」,因為它總是帶來許多驚喜——花朵、稀有的水果、精美的食物。另一方面,津德爾特的侄子侄女們齊聚一堂的熱鬧場面,也會在這位來自普林斯哈格的病人心上灑下令人愉悅的光亮。文森特叔叔和提奧多魯斯只相差一歲,他們彼此間的關係非常親密,他們的妻子又是親姐妹,這使他們之間的感情更加牢固。這位富裕的藝術品交易商的年輕侄子自然而然成為了他事業上的接班人,甚至是他的繼承人。
這一時期,提奧在巴黎得到了一個不錯的職位,他能夠在語言和實際上對文森特給予幫助。在他的促成下,文森特結識了年輕的荷蘭畫家范·拉帕德。范·拉帕德恰好這一時期需要在巴黎工作一段時間,現在在布魯塞爾的學院學習。一開始,這段關係發展得很慢,因為兩人簡直天差地別,一個是年輕而富有的貴族,一個是被人忽視的來自博里納日的流浪者,像這樣的兩個人是不可能一見面就能成為朋友的。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彼此關於藝術的品位和看法是如此的相似,兩人間的友誼開始升溫了。這也許是文森特在荷蘭的唯一一段友誼,這段友情持續了五年時間,最終因為一次誤解而破裂。每每回憶至此,范·拉帕德總是很後悔,雖然他承認和文森特相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文森特只會工作,不願和人打交道,」他的母親在7月的信里這樣寫道,事情的發展越來越糟糕,那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受到了刺|激,動了自殺的念頭,雖然最後失敗了,但這次未遂的自殺舉動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身體,她的家人不得不將她送往烏德勒支的一個醫生那裡接受治療。半年之後,她的身體差不多恢復了,她回到了紐恩南,然而她和文森特之間的關係卻永遠破裂了。經歷了這整件事之後,文森特又陷入到了陰沉、痛苦的心境之中。
在10月,提奧在巴黎的古比爾公司得到了一個長期職位,他特意來看望哥哥文森特,想要幫他對未來做些規劃,然而結果還是徒勞。文森特還沒有做好做任何決定的準備,在掙扎著度過了跨越1879年和1880年的寒冬后,他對自身的能力越發懷疑,他的一生充滿坎坷,那個寒冬無疑是他生命中最為悲傷且絕望的時期。懷著絕望的心情,文森特揣著僅有的10法郎,出了一次遠門,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朱爾斯·布勒東所在的庫里耶爾。文森特相當欣賞他的畫作和詩歌,他真誠地希望結識這位他仰慕已久的藝術家。然而當他來到庫里耶爾,站在布勒東新建的畫室前時,他感到自己一定會被拒之門外,於是一下子失去了自我介紹的勇氣。備受打擊、沮喪萬分的他又長途跋涉回到了博里納日。他的錢已經全花光了,於是他只能睡在露天或者乾草垛上。有時,他會拿自己的畫換一片麵包,他開始感到體力不支,身體狀況也隨之變得糟糕起來。春天裡,他又去了一趟位於埃頓的牧師住宅,再次說起要回倫敦的事。「如果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去,那麼我會支持他的。」他的父親這樣寫道。然而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博里納日,1880年的夏天,他住在奎姆的礦工查爾斯·德克魯克家。在7月,他寫了一封非常感人的信,向家人坦白了自己內心正在經歷什麼——「我很焦慮,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我是不是真的那麼一無是處,有什麼事是我能做好的?」服務大眾、安撫大眾的古老願望支撐著他繼續寫下去,他的內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我希望我的畫能夠像音樂一樣安撫人心。」經歷了這段被深深的沮喪和黑暗籠罩的日子后,終於,曙光到來了。閱讀書籍沒有給文森特帶來滿足,他也沒有開始文學創作,正如他的書信中寫到的那樣,他又回歸到了自己的舊愛上,「我對自己說,我會再次拾起畫筆,我要重新開始畫畫,之後一切都會發生變化。」這聽起來像是解脫后的哭喊,「別擔心我,如果我能堅持畫下去,就一定會成功的。」終於,文森特找到了自己的職業,精神也恢復了正常。他不再質疑自己,不管未來的生活會多艱難,他的內心依然能保持寧靜,他堅信自己能夠在繪畫這條路上取得成功。
1875年5月,他因為畫廊的特殊任命,需要長期在巴黎工作,然而,巴黎是一個讓他沒有歸屬感的地方,他更喜歡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那個位於蒙馬特區的狹小房間反而能讓他感覺自在些。每天清晨和夜晚,他都會和自己年輕的朋友哈里·格拉德維爾一起讀《聖經》,他不願流連於巴黎上流社會的各種場合。
在他的信中,文森特試圖表現得輕鬆愉快一些,可是他的周圍彷彿有一團團烏雲正聚集過來,這使他的心終日感到苦悶和焦慮。這一年,文森特23歲,剛丟了工作,找到更好的工作的機會又十分渺茫。文森特叔叔對於這個和他同名的侄子很是失望,後來乾脆放任他不管了。他的雙親都很想為兒子盡一份心力,雖然他們為此不得不動用了給孩子們準備的請老師的錢,但依然幫不了文森特多少忙。(牧師的工資是一年820盾。)文森特已經受過教育了,現在也要為他的弟弟妹妹們請家庭教師了。好在沒過多久提奧就成了這個家庭的可靠支撐,家中的大小事務大家也願意尋求他的意見。在那時,提奧就建議文森特潛心作畫,然而文森特並沒有聽取他的意見。他的父親建議他去博物館找份工作,或者自己開家小型畫廊,就像文森特叔叔和科尼利厄斯叔叔創業時開的那種。這樣一來,他就能遵從自己關於藝術的一些想法,而不用違背本心去向顧客兜售那些他認為畫得很差勁的畫作。然而這一次,他的心又一次地飛向了英國,他要去那裡當一名老師。
他們二人生活中發生的主要事件在信中都有提及,細節部分也有補充,這些細節要麼是從提奧那裡聽說的,要麼是在提奧與父母的書信往來中找到的,這些書信保存得很完整。(遺憾的是,文森特寫給父母的信都損毀了。)從1873年1月開始,兩人就開始通信,那時提奧只有15歲,他來到了布魯塞爾,後來成長為一名藝術品交易商。
他寫給家人的信中透露著悲觀。「似乎有什麼在威脅著我,」他寫道,而他的父母也充分察覺到他並不滿意以教書為生。他們建議他考一個法國或德國學院的文憑,但他根本聽不進去。「我希望他能找到一個和藝術或者自然有關的工作,」他的母親在信中說,她明白兒子正經歷著什麼。在絕望的重壓下,他虔誠地信仰和依靠著宗教,希望能夠從中獲得安慰。他對美的追求那樣執著,同時,他也想為了幫助身邊的人好好活下去。有時,他似乎沉醉於英文文本和讚美詩甜蜜和諧的文辭中,沉醉於浪漫迷人的英國鄉村教堂中,沉醉於籠罩著英國的充滿愛的神聖的氛圍中。那些日子他的信裡帶著近乎病態的敏感。他不厭其煩地談論和教堂有關的職位,然而他在聖誕節回家后卻決定不返回伊斯萊沃思了,因為他在那裡毫無前途。他和瓊斯先生保持著友誼,瓊斯先生後來在紐恩南小住了幾日,他們後來又在比利時再次碰面。文森特叔叔又一次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他在多德雷赫特的一間書店安排了一個工作。他接受了,但並不熱衷於此。他的一個妹妹寫給提奧的信中見解獨到,「你認為他並不是一個尋常人物,我倒覺得如果他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會更好一些。」另一個妹妹寫道,「他的信仰把他變得既遲鈍又不合群。」
從皮加勒區到里昂火車站要走很長的路,我焦急地等著他倆一起回來,我擔心路上可能會出什麼意外,等待的時間對我來說是如此漫長。終於,我看到一輛敞篷小型出租馬車駛進了皮加勒區,我看到他倆笑著向我點頭示意,並且揮了揮手,沒過多久,文森特就出現在了我面前。
1913年12月
文森特夫婦一共養育了十二個子女,其中一個不幸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文森特家人間的感情由一條溫暖而誠摯的情感紐帶維繫著,儘管孩子們後來可能會天各一方,但他們依然會深深地牽挂著彼此,同甘苦共患難。其中兩個女兒均嫁給了地方高官——龐皮將軍和克勞溫將軍,另外三個女兒終身未嫁。
文森特從小就對動物和花朵表現出了極深厚的愛,他熱衷進行各種搜集,這時的他在繪畫方面的天賦還沒有顯現出來。根據文森特回憶,在他8歲的時候,他用黏土做了一隻小象,這引起了父母的注意,可後來由於父母的過度關注,他馬上就把小象毀掉了。後來他又畫過一隻貓,可最後同樣沒逃過被撕毀的厄運,這件事給他的母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森特短暫地接受過鄉村學校的教育,但是他的父母發現這些針對農村男孩的課程使文森特變得十分粗野,於是他們決定聘請一位家庭女教師,在自己家中給孩子們上課,這時他們已經有了六個孩子。梵高出生後過了兩年,一個小女孩就降生到了這個家中,又過了兩年,在1857年的5月1日,這個家庭又迎來了一個男孩,和父親一樣,取名為提奧。在這之後,又相繼降生了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妹妹威廉明娜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一直同文森特保持著不太頻繁的書信往來。)同長他4歲的哥哥文森特相比,提奧更溫柔善良一些,他的面孔更俊俏,體型也更勻稱,他們都面色微紅,眼睛是淡藍色的,光線較暗的時候,眼睛又是一種藍中透綠的顏色。
為了自己的繪畫事業,他在海牙待了兩年,這是他藝術生涯中非常重要的兩年,他在信中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了當時發生的一些事。起初,由於環境的改變和與毛弗的接觸,他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些,然而被人輕賤和誤解的感覺從未遠去,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1月,文森特遇到了一個貧窮的、即將分娩的社會下層女人(他在信中稱她為「克里斯汀」和「茜恩」),他將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一部分原因是出於憐憫,但更是為了填補自己生活的空虛。「我希望他這個所謂的模特不會帶來什麼壞處。人一旦孤獨和憤懣了,壞事就跟著來了,」他的父親在給提奧的信中這樣寫道。文森特和雙親都將提奧視為傾訴的對象,而他也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文森特父親的擔憂其實不無道理。然而文森特不想孤獨地活著,他想為他人而活,他想要有一個妻子,有自己的孩子,在那個他深愛的女人拒絕他之後,他將第一個出現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不幸女人攬入懷中,雖然她生下的孩子和自己毫無關係。一開始,他強裝出高興的樣子,並且在每一封寄給提奧的信中都試圖向他證明自己的這一舉動是多麼的明智和充滿善意。這個女人在醫院生產完后,文森特極盡溫柔地細心照顧她,但後來發生的事卻讓我們都很心痛,這個女人不值得文森特對她如此疼愛。文森特很為自己感到自豪,他現在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了,然而,當他和那個女人真正生活在一起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的另一半其實是一個粗俗、未曾受過教育的女人。她的臉因為曾經得過天花坑坑窪窪的,她說話的口音低賤,生性惡俗,既酗酒又抽煙,她還把文森特拉進了自己娘家的那一堆爛攤子里。很快的,文森特不願再在信中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了。克里斯汀也不願再當他的模特,雖然她起初就是因為這才贏得文森特的心的,(曾經,她坐著時,文森特以她為模特創作了那幅美麗的畫作——《悲傷》),這原本是文森特非常期望的一件事。這次不幸的冒險嘗試使得海牙當地原本對他抱有一絲興趣的人立刻同他劃清了界限。毛弗和特斯提格都不贊成他組建一個家庭,並且還是這樣一個家庭,因為他自己都還在弟弟提奧的資助下生活。認識他的人和親戚們都很驚訝,當他們看到文森特身旁竟是這樣一個邋遢的女人的時候,沒人願意同他結交,也沒人願意來他家中做客。人們越發孤立他,和以前一樣,只有提奧理解他,並且繼續支持著他。
1887年到1888年的春天,文森特又開始了肖像畫的創作,這一時期的作品有他在畫架前為自己畫的那幅著名的自畫像,還有許多別的肖像畫作品,比如《唐吉老爹》。唐吉老爹是街上的老顏料商,顧客可以在他商店的櫥窗里輪流展示自己的畫作,不懷好意的人稱他是「藝術的資助商」。這位可憐的老人十分渴望能夠擁有繪畫才能,然而即便他擁有這樣的天賦,他那精明的妻子也不會允許他投身到繪畫事業中的。他的顏料售價公正,但不太懂得那些在他的櫥窗里展示的畫作。
提奧妻子約翰娜書
我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滿臉病容的病人,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文森特身形健壯、肩膀寬闊,面色也很健康,他的臉上掛著笑意,表情堅毅。在他所有的自畫像中,在畫架前的那張最像他那時的狀態。在阿爾勒時,發生在文森特身上的這種驚人的變化就讓薩勒斯牧師大吃一驚。
「他說他愛我,可我覺得這都是他的幻想,」凱後來說,然而對於文森特而言,凱的拒絕成了他生命中最為悲傷的轉折點。假如凱對他的愛有回應,那麼文森特也許會因此受到激勵,為了給凱和她的孩子更好的生活,努力爭取社會地位。求愛失敗后,文森特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一心撲在了繪畫上,不願進行任何改變讓自己能夠在經濟上獨立。他不願意再待在埃頓,整個人變得非常易怒和焦慮。他和父母之間的關係也變得緊張起來,終於,在和父親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後,在12月,他突然離開了埃頓,去往海牙。
「我希望他沒有變得更抑鬱,更不希望他的病再次發作,近來一切都那麼順利。」提奧在7月20日給我的信中這樣寫道。這之前,他已經把我和孩子送到了荷蘭,自己一個人返回巴黎,在請到假之前,他還要在那兒待上一段時間。25日,他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文森特給我寫了一封實在令人費解的信。他何時才能真正快樂起來?他已經徹底康復了呀!」文森特永遠都無法快樂起來了,他的病再次發作,痛苦的他最終選擇了死亡。
兩兄弟一起長眠在了奧維爾小城麥田中央的小小墓地中。
在17世紀,梵高家族的許多成員都在荷蘭佔據了很高的社會地位。喬納森·梵高,是聚特芬的地方法官,於1628年被擢升為聯盟的高級財務部長;米歇爾·梵高,最初為駐巴西的總領事,後來成為了澤蘭的財務部長,後來,他作為大使館的成員,接待了1660年加冕的英國國王查理二世。幾乎在同一時期,博斯克普有一位叫科勒里烏斯·梵高的牧師,他的兒子馬修斯起初是高達的一名醫師,後來移居到莫德雷赫特,也成了一名牧師。
一月,文森特漲工資了,直到春天結束,他的信中依然透著亢奮和歡愉。他打算在七月回荷蘭一趟,在這之前,他似乎向烏蘇拉告白了,卻從她口中得知,在文森特出現前,她已經同之前在她家寄宿過的一個人訂婚了。文森特試圖打動她,讓她解除和那人的訂婚,可是沒有成功。情感上的初次重創,使他的性格發生了巨變。當他回荷蘭休假的時候,他瘦了很多,沉默寡言,悲痛讓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母親這樣寫道:「文森特畫了許多漂亮的畫,他畫卧室的窗戶玻璃,畫前門,房子的每個角落都出現在了他的筆下,他還畫從倫敦的窗子里向外眺望時看到的街道,他的這項令人賞心悅目的天賦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他這一時期的畫不再像在阿爾勒時那樣的明麗生動,去年時,他的畫作宛如一首黃色以尖利的小號為主音的交響樂,到了今年,他的畫變得沉鬱悲愴,連畫中的協奏曲也變成了微弱的音調。
在1873年,這些信的收信地址改到了倫敦的公司,離開海牙的時候,特斯提格先生對文森特表達了極高的讚賞,他還給他的父母寫信,告訴他們在畫廊里工作的每一個人都喜歡和文森特打交道,不管是實習生、正式員工還是畫家,他將來肯定會在事業上取得成功。「這對於我們來說是極大的安慰,他的職業生涯的第一段時期就此畫上了一個句號,這時的他還和以前一樣單純。」母親的信中這樣寫九*九*藏*書道。起初,文森特在倫敦的生活進展順利,他一年能拿到90英鎊,雖然生活費用昂貴,可他依然養成了存錢的習慣,時常往家裡寄錢。像一個真正的商人那樣,他也給自己買了一頂禮帽,「你在倫敦不能沒有一頂禮帽,」他還喜歡每天從郊區到位於倫敦南安普頓街道上的畫廊的那條上班路線。
與之相應的同一時期,冬天也陰鬱地掃過了牧師住宅。「為了文森特著想,我希望冬天快點結束,他不能在室外工作,漫長的夜晚也不利於他的創作。我們經常認為他和同行待在一起會感覺自在些,但他不受我們左右,」他的父親在12月時寫道。他的母親也抱怨,「為什麼這麼殘忍。如果他對未來還有希望,那他就該表現自己,他還很年輕,可他的行為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我覺得他想要改變,也許他會找到某些鼓舞人心的東西,在這裏,他只顧著畫畫,從不和任何人說話。」但她還是提到了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我們看到文森特從你那裡拿了一本書,他好像很喜歡讀那本書。我聽到他說『這是本好書』,可以說你給他帶來了很多歡樂。我很高興我們能定期從讀書俱樂部得到書籍;他對雜誌里的插圖最感興趣,然後就是新穎的評論這之類的東西,他很高興每周都有新東西。」文森特繼續不停地在農夫和織工的村舍里創作。「我從來沒有以比此刻更陰鬱的面貌、更低落的情緒開始新的一年,」他在1885年新年那天寫道。「他好像變得和我們越來越疏遠了,」他的父親抱怨道。與此同時,他父親的信也變得越來越憂鬱,好像他已經無法和這位頗有天賦但很難相處的兒子在一起生活了,並且他在兒子放縱的蠻橫面前感到無助。「今早我和文森特談事情,他又鬧情緒了,但我實在不能理解他為什麼這麼沮喪,」他父親最後說,「總之希望他成功吧,」3月25日的這封信是他最後一次提到文森特。兩天後,他走完穿過原野的長路后,不慎在自家門口摔倒,等到被人抬進屋時已經徹底氣絕了。這之後,牧師住宅開始了艱難的時光;母親還會在那裡繼續住一年,但文森特的生活受到了直接的影響。在和其他家庭成員進行了幾次毫無結果的討論后,他決心不再住在牧師住宅里,乾脆搬到自己的畫室住下,從5月一直住到了11月。這之後再沒有能讓他分心的事情,他可以專註于自己的目標——描繪農民的生活。他這幾個月或是在織工的村舍里,或是和農夫在田野中度過。「這實在是一件樂事,能夠在冬日的白雪中,在秋天的落葉中,在夏天成熟的玉米地里,在春天的草地上,總是和農家姑娘和收割者們在一起。夏天在廣闊的天空下,冬天在熱情的火爐邊,知道事情總是這樣而且以後也會這樣。」文森特在信中寫道。他現在終於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了,當他寄給提奧第一幅偉大的作品《吃土豆的人》時,他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它來自「農民生活的心聲」。
他的父母從他寄來的信中感覺到情況有些糟糕,等他在聖誕節回家的時候,他們進行了一次談話。父親給提奧的信中這樣寫道:「我覺得文森特最好離開古比爾公司兩三個月,這會對他有好處,不過眼下最緊要的是他要改變一下自己的心態,他並不開心。」文森特的家人是如此的愛他,又怎麼會讓他留在一個讓他不開心的地方呢?可文森特想要為家裡人做些什麼,想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想干一番大事,至於具體做什麼他目前還沒有規劃,但肯定不是在這間藝術畫廊里。他一從荷蘭回到巴黎就被布索先生(他是古比爾先生的女婿,是古比爾公司的繼承者)叫去面談,在4月1日這天,文森特被解僱了,他接受了公司的這個決定,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辯護。其實他大可以解釋說自己回荷蘭老家過聖誕去了,可這段時間正是巴黎的生意最忙的時候。
他同羅伊爾一家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聖誕節,在這一段時間里,他時常會把一些小畫作寄回家,這些畫作的內容主要是他所居住的這座房子、外面的大街以及他自己的房間。「通過這些畫,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住在什麼樣的地方,這些畫都畫得棒極了!」他的母親在信中這樣寫道。在這一時期,文森特的繪畫天賦得到了極大的顯現。後來,他在從德倫特寫給提奧的信中這樣寫道,「貝斯滕廣場在我的畫筆下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我從南安普頓大街回來時已經是夜裡了,一種虛無感襲來,然後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什麼叫透視,我會經歷多少困難,要是早點結婚,我該是多少孩子的父親了。」
除了對大自然有著深厚的愛,安娜的獨特之處之一便是她把思想表露在紙上的能力。她那雙經常幫助他人的繁忙的手,握著的不僅有針線,還有筆。「我只想寄給你幾句話」是她最喜歡的措辭,然而就是這樣的「幾句話」恰好能給收信人帶來安慰與力量。在將近二十年裡,它們對我來說都是永不枯竭的希望與力量之源,在這本書里,那是對她的兒子們的紀念,是作為一個母親的追憶。
從孩提時代開始,文森特和提奧兩兄弟就形影不離。最大的妹妹在回憶起年少時光時,總會說起一些有關文森特的好玩的事。提奧只記得文森特會發明有趣的遊戲,有一次為了向文森特表達感謝,他們在花園的玫瑰叢里摘了一朵最美麗的玫瑰花送給了文森特。他們的童年充滿了布拉班特鄉村生活的快樂,在鄉村牧師住宅的範圍內,他們在玉米地里、在荒原和松林間成長,童年生活是他們此生難忘的回憶。幸福的童年使他們將來在面對苦難時有些措手不及。在不得不走出鄉村,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年紀尚輕,可他們還是帶著苦澀的憂鬱上路了。在此之後的許多年裡,難以言喻的思鄉之情總是縈繞在他們心頭,他們是如此思念那個甜蜜的家,它就在荒原上的小小村落里。
他在1851年5月和安娜·科尼莉亞·卡本特斯結婚,她於1819年出生於海牙,其父親威廉姆·卡本特斯是海牙有名的圖書裝訂商。他裝訂了荷蘭的第一部憲法,因而獲得了「國王的裝幀商」這一頭銜。他最小的女兒科尼莉亞嫁給了文森特·梵高——那個藝術品交易商;他的長女嫁給了阿姆斯特丹著名的牧師斯特里克。提奧多魯斯·梵高和安娜·卡本特斯的婚姻十分美滿。安娜是他的得力助手,全身心地支持他的工作。儘管這個大家庭讓她有干不完的活,但她依然和他一起去拜訪他的教民們。寧靜乏味的鄉村生活從未熄滅她歡悅生動的生命之光。她是一個非凡而可敬的女人,即便不幸在晚年(她活到了87歲)時失去了丈夫和三個成年的孩子,她也仍然保持著充沛的精力與向上的精神,用難得的勇氣排遣憂愁。
然而文森特依然堅持己見,知道這一消息后,提奧在信中寫道,「我不認為你去聖雷米是為了接受所謂的治療,你去那是為了獲得暫時的安寧,那也許能夠幫你重獲新生。在我看來,你的病是因為長期的不規律生活造成的。在像聖雷米這樣的地方,三餐以及其他方面都會安排得規律,我認為這對你的健康是有益的。」提奧和聖雷米的院長替文森特安排好了一切,文森特的主治醫生叫佩龍,他有兩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其中一間可以用來畫畫,而且他還可以四處走動。5月8日,文森特在薩勒斯牧師的陪同下前往聖雷米,次日,薩勒斯牧師在給提奧的信中寫道,「我們此次的聖雷米之行非常順利。文森特先生的狀態很平靜,他向院長講述了自己的病情,談話時思路就和正常人一樣清晰。直到我離開前,他都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在我離開時,他熱情而真摯地向我表達了謝意,他似乎為我所做的一切大為感動,暢想即將在這裏展開的新生活。佩龍先生向我保證,他會竭盡所能地照顧他。」聽到文森特與信任的夥伴分離之際「大為感動」,我也很受觸動。薩勒斯牧師的離開切斷了文森特和外部世界的最後一根紐帶,文森特留在了這個比最極致的孤獨還要可怕的地方,他的周圍都是精神病人,沒有人可以同他說話,沒有人理解他。佩龍醫生是個好人,但他性格內斂沉靜,他每個月都會給提奧寫信,告知文森特的近況,但他的信不像阿爾勒的醫生那樣寫得有人情味。
然後提奧把他帶到了有我們孩子的搖籃的那間房,我們用文森特的名字為他命名。兩兄弟靜靜地看著熟睡的小寶貝,雙眼都噙滿了淚水。然後文森特轉過身來,指著搖籃上鉤針編結的東西,笑著對我說:「別給他蓋那麼多鉤紗,我的小妹妹。」
提奧給我的信中寫道,「他在彌留之際對我說:『我希望能馬上死去,』他的願望實現了。沒過多久,一切都結束了。他找到了在這個世界無法找到的解脫……第二天早上,八個來自巴黎和其他地方的朋友參加了文森特的葬禮,他們將文森特的房間用鮮花和花環好好地裝飾了一番,並在他的棺材四周擺上他的畫作。加謝醫生帶來了一大束向日葵,因為這種花是文森特生前的最愛……他長眠於一塊陽光明媚的麥田中央……」
他的父親這時恰好要離開埃頓,接到任命去紐恩南靠近艾恩徳霍芬的一個村莊開始新的工作。新的地方,新的環境,這讓文森特很高興。這一次,他沒有僅作短暫的停留,相反的,他第一次自願長期待在家裡,這一待就是兩年。
得知文森特的死訊后,加謝立刻給提奧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提到了文森特對於藝術的熱愛。「熱愛藝術這個詞其實並不准確,藝術於他而言是信仰,文森特成了信仰藝術的殉道者!」在文森特在世的那個時代,沒有人比加謝醫生更懂他。
「如你所知,他跟傳統早已格格不入。他的穿著舉止讓人一眼就覺得他是一個異類,看到他的人都會這麼說,『這是個瘋子』。在我看來,這沒什麼,可我們的媽媽不能接受。他說話的方式也讓人要麼非常喜歡,要麼極度討厭。他身邊總是有一些人圍著他,同情他的人很多,仇視他的人也很多。他和人打起交道來總表現得很與眾不同。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很難長期和他保持良好的關係,因為他根本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如果我有時間,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和他散散步。我猜,這是唯一一件對他有益的事。如果我能在那些畫家裡找到一個願意替我這麼做的人,我會馬上讓他去。但是這些畫家好像都有點怕他,再說高更去了情況也沒怎麼改變,相反還更糟糕了。
「那個地方被他的畫塞得滿滿當當的,真是讓人感到驚訝。這些畫里有用水彩畫的,有用粉筆畫的,全是男男女女的頭,他們都有著黑人一樣翹起的鼻子,突出的下巴,以及大大的耳朵,這些人物畫像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他們的拳頭上都結著老繭,滿是褶皺;他還畫了織工和他們的織布機,女人們在使用梭子,農民們在種土豆,女人們忙著織布,不計其數的靜物。至少有十幅為那座位於紐恩南的古老教堂的高塔畫的油畫,那是他尤為偏好的繪畫對象。不管是什麼季節,不管是什麼天氣,他都樂此不疲地畫著它(後來,這座古老的高塔被紐恩南的汪達爾人毀掉了,文森特是這樣稱呼那些人的)。
梵高曾說過,「在我和弟弟的記憶中永遠都無法忘懷的便是布拉班特的田野地和石楠林,」因為父親去世,母親不得以搬離了牧師住宅,對此梵高頗有抱怨,「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人留在布拉班特了。」後來,他的弟弟來阿爾勒醫院探望他,因為此事滿懷傷感,便枕在他身旁,梵高便悄聲說,「我們離開布拉班特,就像小時候離開津德爾特一樣」。不久之後,梵高在其信中寫道:「當我卧病在床,我彷彿回到了津德爾特小鎮。家中的每間房屋、鎮里的每條道路、花園中的每株花草、鎮子周圍的田野地連同街坊鄰里、教堂墓園、教堂和教堂背後家裡的果菜園,甚至連墓園中搭在刺槐樹上的喜鵲窩都一一浮現在眼前。」
去德倫特的這次旅行沒有讓他的心情得到改善,相反的,他的情緒變得更加低沉。但是他在德倫特的這段時間里,寫了許多優美的信。他在信中寫道,這裏彷彿已經進入了冬季,這座城市的人一點也不熱情好客,他非常希望認識一些像利伯曼那樣的藝術家,然而卻沒能成功。
「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我會將那段時光一直深藏於心。我喜歡回憶過去的事,文森特那陰鬱的模樣時常出現在我眼前,他的音容笑貌是那樣清晰。糾結、狂熱而又陰沉的文森特啊,他經常發火,也很容易被人激怒,可他的心靈是那樣高尚,他在藝術方面的天賦又是那樣卓越,讓人由衷地傾慕並且想要和他結交。」
我們有許多訪客,可是文森特很快就意識到巴黎的喧囂無益於他的健康,他很渴望能早日重拾畫筆。於是他在5月21日啟程前往奧維爾小城,他向加謝醫生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們很快成了彼此忠誠的朋友,這份友誼成了他在奧維爾那段短暫日子里最堅強的支撐。我們向他保證很快就會去看望他,他也很想幾周后回來看望我們,為我們畫肖像畫。在奧維爾,他住在一間小旅館里,很快就投身到了工作中。
在他16歲的時候,關於職業的選擇變得十分迫切,於是他向叔叔文森特尋求指點。
「他的狀態看起來很好,似乎比提奧還要健壯一些。」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1869年,文森特作為最年輕的僱員進入海牙的古比爾公司工作,師從特斯提格先生,現在,一個光明的前程似乎在等待著他。他住在位於貝斯滕廣場的羅斯一家的房子里,後來提奧也寄居在這戶人家家中。這是一座十分舒適的房子,文森特物質上的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滿足,可是他們的精神上並沒有任何交集。在海牙,他經常去母親的親戚朋友家中拜訪,比如說漢尼貝克一家,范·斯特科姆一家,還有蘇菲·卡本特斯嬸嬸一家,她家裡有三個女兒,其中一個嫁給了我們著名的荷蘭畫家安東·毛弗,另一個嫁給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家。在特斯提格寫給文森特父母的信中,他寫道,就像他祖父年輕時一樣,文森特是一個「勤奮學習的青年」,深受大家的喜愛。
在安特衛普,文森特用每月25法郎的價格在藝術品大街194號的一家顏料商店內租下了一個小房間。房間非常小,但他用日本版畫把它布置得很有格調。當他租來一個火爐和一盞油燈之後,他感到自己安定下來了,並把深厚的滿足感訴諸筆端,「我保證你不用再害怕我會厭倦了」。另一方面,這三個月來他以一種高度亢奮的狀態沉浸於創作中。久違的城鎮生活讓他著迷,他貪婪地觀察,持續地創作。他的樂趣是畫出自己遇到的所有有趣的肖像,為了支付模特的費用,他犧牲了自己的全部。他並不關心食物,「我一拿到錢,首先想到的不是吃的,雖然我很久都沒吃上一頓飽飯了,但畫畫的慾望壓過了一切,我第一時間尋找模特,直到把錢花光。」他寫道。
起初,喬納森同他父親一樣,是一位金製品拉絲工匠,後來,他成為了一名講經的老師,在海牙的一所修道院里任職。喬納森後來娶了來自馬林斯的喬安娜·范德琳為妻,他們的兒子文森特(1789—1874年)收到了同樣名為文森特的叔叔的遺贈,得以進入萊頓大學學習神學。這位文森特就是我們的畫家的祖父,他是一位智力出眾、責任心極強的人。在大學里,他的表現十分優秀,獲得了所有的榮譽和證書。1805年,校長德布依先生這樣評價道:「聰穎而勤奮的青年文森特·梵高,是所有學生的榜樣,他嚴於律己,待人熱忱。」在萊頓大學,文森特順利地完成了學業,1811年,22歲的他在這所學校畢業。他廣交朋友;他的友書上寫滿了拉丁文和希臘文的詩句;他有一個小巧的絲質花冠,上面刺著紫羅蘭和勿忘我,標記著E.H.薇拉達格,顯示了花冠出自這位名叫薇拉達格的姑娘之手。後來,文森特在本斯霍普定居下來,就同姑娘喜結連理。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一開始住在本斯霍普牧師住宅,後來搬到了歐徹,1822年後定居布魯達。1857年,他的妻子在此謝世,文森特繼續在布魯達生活,直到去世,這是一位值得尊敬和欽佩的人。
「在他離開之前,我同他一起去聽了一場瓦格納的音樂會,那天我們倆都很高興。他走了之後我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在那段日子里,他算得上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伯納德講起文森特在巴黎的最後一段時間里,依然在畫室忙碌,「這樣的話,我弟弟就會以為我還在巴黎了。」
提奧本就虛弱的身體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六個月之後,在1891年1月25日,他追隨他哥哥的腳步離開了人世。
文森特完全投身到了繪畫中,在阿爾勒時,他一點也感受不到孤獨給心靈帶來的重壓。他和馬克奈特、博克以及陸軍中尉米利特有過短暫的接觸,但他還是沒有交到什麼朋友。他後來在拉瑪蒂娜租了一間小房子,並按照自己的品位裝飾了一番,房裡掛滿了他自己的畫,讓整座屋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藝術之家」。之後不久,他開始十分渴望交到一位藝術家朋友,他們要一起生活,一起畫畫。早在1880年決心投身繪畫事業時,他的腦海里就萌發了這個念頭。正好在那時,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布列塔尼的信,寫信的不是別人,正是保羅·高更。此時的高更經濟十分拮据,他試圖間接地通過文森特,讓提奧為他賣幾幅畫,「我本來想寫信給你弟弟的,九-九-藏-書但我擔心會打擾到他,我知道他需要從早忙到晚。我賣掉的那一小部分畫只夠用來支付一些緊急的欠款,不出一個月時間,我就會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會給人沉重的打擊……我不想打擾到你的弟弟,但我請求你為我說幾句話,那樣我緊張的情緒會稍微緩解些,也會讓我多些耐心。上帝啊,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錢的問題是多麼讓人難以啟齒啊!」
「我由衷地希望他能找到一個深愛他、並且能和他一起過日子的妻子,但我知道要找到合適他的女人比登天還要難。你還記得屠格涅夫的《處|女地》里的那個姑娘嗎?那姑娘和那些虛無主義者一起,帶著和解文件一起跨過了邊境。我猜她一定適合文森特,這姑娘經歷過人生最沉重的苦難……我什麼事都不能為他做,這讓我很痛心疾首,對於特殊的人需要些特殊的方法使其恢復,我希望他們能找到這些特殊的方法。」
12月底將至的時候,文森特回到了倫敦,他依然住在之前租住的房間里,繼續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他這一時期的生活真可以用古怪來形容。他對作畫的熱情減退了,可是他依然廣泛地閱讀,從《勒南文集》上摘抄的一句話標志著倫敦時期的結束。通過這些摘抄,我們可以窺見文森特這一時期的想法,以及他對完美的追求。「犧牲所有的私慾來成全偉大的事情,使精神變得崇高,超越幾乎存在於所有人身上的庸俗。」然而文森特自己也很迷茫該如何實現自己的這個目標。
1883年的夏天,提奧第二次來海牙探望文森特,他目睹了他的艱難處境——房間無人打掃,屋中陳設破爛,文森特負債纍纍。他建議文森特讓克里斯汀走自己的路,因為她不適合像一般的婦女那樣生活。克里斯汀自己也感覺到這樣的生活無望再繼續下去,因為文森特希望把更多的錢花在繪畫上,留給她和孩子的生活費所剩無幾,她已經和自己的母親商量好了,要換一種方式掙錢。文森特也感覺到提奧的忠告是對的,他的心也渴望能換個環境,他渴望那種繪畫需要他去哪兒他就去哪兒的自由生活,然而一想到要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他的內心還是掙扎了很久,他不願讓這個可憐的女人自生自滅。直到最後,他依然還在為她辯護,並留下了令人肅然起敬的話語——「她從未見過真正的善,又怎麼能要求她從善呢?」
文森特在海牙工作的三年時間里,提奧依然在奧斯特韋克(靠近海爾福伊特)上學,這期間,他會來哥哥這裏小住幾天。在1872年8月的那次小聚后,兄弟二人開始書信往來,這些現在看來褪色變黃、字跡稚氣的書信,直到文森特去世之前也未曾間斷。在文森特去世后,人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封寫了一半的書信,信的結尾處寫著心灰意冷的「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似乎是在向這個世界揮手告別。
傳播福音依然是文森特唯一熱衷的事,終於,他決心學習神學。阿姆斯特丹的叔叔們早就承諾過會竭盡所能地給予幫助,文森特能住在海軍最高首腦約翰內斯·梵高的家中,這能幫他省去一大筆花銷;斯特里克姨夫給他找了教授古典課程最好的老師;在科尼利厄斯叔叔的藝術畫廊,他對繪畫的愛好能得到滿足。每一個人都在幫他,讓他的這條求學之路走得更順利些,除了文森特叔叔。他對文森特做出的這個選擇很是反對,因而袖手旁觀——他的看法最終被證明是對的。文森特意氣風發地開始努力了,首先,在被大學錄取之前,他得通過入學考試,這會花去他七年的時間。他焦慮的雙親詢問遠在阿姆斯特丹的親人們,24歲的文森特是否有毅力堅持學習下去,因為他從來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
在阿爾勒,文森特達到了藝術的頂峰。從巴黎壓抑的城市生活里衝出來后,他熱愛自然的天性在陽光明媚的普羅旺斯得到了徹底的釋放。在沒有外界打擾的情況下,文森特創作出了一批數量驚人的作品,這是他生命中的一段快樂時光。阿爾勒以羅馬建築聞名於世,然而文森特並沒有選擇它作為繪畫的對象,相反的,他尤愛描繪大自然的景色,比如春天裡奪目綻放的蘭花,豐收時節灼|熱太陽下的金色玉米地,秋天那醉人的斑斕色彩,景色迷人的花園和公園,還有那詩人的花園,在那裡,他彷彿看到但丁和彼得魯奇的鬼魂徜徉其中。在他的畫筆下,《播種者》《向日葵》《星空》以及《聖瑪麗的海》陸續誕生,文森特以彷彿永不枯竭的精力創作著。「我的心感到出奇的明朗,在這些日子里,自然的美是那樣奪目,我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那些畫像在夢裡一樣出現在我的筆下,」文森特狂喜地高呼著,「生活到底還是迷人的。」
他們的六個兒子都身居要職。約翰內斯參加了海軍,並獲得了海軍的最高軍銜,也就是中將。當他擔任阿姆斯特丹海軍船塢的司令官時,他的侄子文森特曾經在他家居住了一段時間。約翰內斯有三個兒子成為了畫商:長子亨德利克,他在信中被稱為「海因叔叔」,他在鹿特丹踏入商界,其後又在布魯塞爾定居;科尼利厄斯·馬利努斯成為C.M.梵高公司的總負責人,他在阿姆斯特丹廣為人知(他的侄子經常以他的簡稱C.M.稱呼他。);對侄子文森特和提奧影響最深的三子,名叫文森特,他因為年少時身體虛弱而沒能進學院深造,這讓對他寄予最高期望的父親深以為憾。文森特在海牙開了一家小商店,出售顏料和畫具,他僅用了幾年時間就把它擴大為歐洲頗有聲譽的畫廊。他是一個天賦異稟、聰明而又機智的人,在那時的藝術世界有很大的影響力。在巴黎,古比爾讓他擔任自己公司的合作夥伴,這家公司在梵高加入后名極一時。正是在那裡,文森特和提奧第一次接受商業培訓。古比爾在他們的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家園」。提奧留在那裡,事業風生水起,文森特在那裡工作了六年,那兒一直是他心中最留戀的地方,因為在年少時,那裡對於他來說是「世界上最好,最宏偉,最美的地方」。
他的父母對於他離開羅伊爾一家這件事感到很高興。「這家子有太多的秘密,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哪怕幻想的破滅給了文森特沉重的打擊。」他的父親寫道。他的母親也不無擔憂地說道:「夜晚已經夠長了,他的工作很早就結束了,他一定常常很孤獨,這孤獨要是沒給他的心造成傷害該多好。」
他從未向父母提及過這件事,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能確認對烏蘇拉的愛,不過他的這些寄回家的信中閃耀著歡樂的光芒。他在信中說他十分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多麼充實的生活啊,感謝上帝的賜予!」
這件事也給他的父母造成了一些傷害,因為鄰居們都有意躲著他們似的,不再來家裡做客了,因為他們不想碰到文森特。「因為這事,家裡總是空蕩蕩的,但是一個做母親的怎麼能這樣抱怨自己的兒子呢?」在那一年的10月,他的母親在信中這樣寫道。就是在這個時候,范·拉帕德又一次來到了文森特的家裡。「他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但他工作起來很努力,」文森特的母親這樣寫道。范·拉帕德在1890年寫給文森特母親的信中這樣說道,「我時常回憶起他對紐恩南的那些織工們所作的觀察,他細緻地描繪著織工們被愁苦籠罩著的生活,但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是那樣令人難以理解。他還以教堂庭院里的那座高塔為對象,畫了許多漂亮的畫作。我總是記得,當月光照在畫上的時候,它的美深深地打動了我。每當我回想起教堂附近的那兩間屋子裡的畫作時,總是能喚起我腦海中很多的回憶。我還記得那個地方周圍的一切,那座生氣勃勃又熱情好客的牧師住宅,它的花園是那樣美麗,我還記得伯格曼一家,記得我們去拜訪織工和農民們,我是多麼喜歡發生在那兒的一切啊!」
文森特和礦工德克魯克的孩子們共用一個房間,這裏也是他的第一間畫室。在那裡,他創作了自己的第一幅原創作品——一群早起去工作的礦工,從而開啟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在那裡,他沒日沒夜地臨摹米勒的畫作,等到房間里已經裝不下他的作品的時候,他開始在花園裡作畫。
「雖然文森特和我因為一次誤解很多年都沒有聯繫了,只要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很後悔。我依然會時常想起他,想起那些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那時,我倆有很多繪畫上的共鳴。
文森特自學解剖學,勤奮地寫生,在他給父親的一封信中,他提到自己正向一位貧窮的畫家學習透視,每堂課兩個小時,需要支付1.50法郎的學費。這位畫家的名字無從考證,可能是一位叫作馬迪奧的畫家。
提奧·梵高遺孀約翰娜·梵高
9月,一位熟人來到倫敦,順便為文森特捎來了一個包裹,如果你知道這裏面裝的是什麼,一定會覺得很特別。包裹里除了一些日常用品,還有一捆草,一根橡樹枝條做的花環,這是提奧放假在家時親手做的,這一時期,他已經得到了來自布魯塞爾的任命,將要去往海牙的古比爾公司工作。文森特的房間里必須裝飾一些能讓他想起深愛的田野和森林的東西。
高更到來后的幾個月里,文森特一直以驚人的速度作畫,早在他來之前,文森特就已緊繃著每一根神經,竭盡全力地想要創作出最好的作品。「我自負地想要讓自己的畫作給高更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已經畫了太多為人們所熟知的事物,一股巨大的渴望驅使著我向他展示一些新的東西,在受到他的影響之前,我要向他展現我的作品無可爭議的原創性。」文森特這樣寫道。這些苦心創作的作品中就有文森特最有名的畫作之一《梵高的卧室》,還有《詩人的花園》系列。高更後來聲稱,在他給文森特上過幾堂課後,文森特的繪畫事業才有了起色,然而從上述作品的創作時間來看,他的這番言論是相當值得懷疑的。我們有理由認為,高更關於自己在阿爾勒生活的這段時間的描述其實是真假摻半的。
范·拉帕德離開后,唯一能讓文森特稍稍從工作中分心的事就是同艾恩徳霍芬的幾個熟人打交道。在他們的介紹下,文森特認識了幾個油漆工,他們給他提供顏料。這些人里有一個之前是做金製品拉絲手藝的,一個叫赫爾曼的,一個製革工人,一個叫克爾斯梅克爾斯的,還有一個名字沒有被提及的報務員,他們都在文森特的引導下愛上了繪畫這門藝術。在1921年4月14日和21日的《阿姆斯特丹周報》上,克爾斯梅克爾斯先生回憶起那段往事,用如下文字向人們描述了文森特的畫室,在他看來,那間畫室非常具有「波西米亞風格」。
8月初,提奧從巴黎回到了埃頓,就在他回來之前,文森特特意帶著自己的作品去海牙拜訪了毛弗。毛弗對文森特的畫作大加讚賞,這給了文森特極大的動力,恰巧也在這段時期,他又一次遇到了一個會對他的一生產生巨大影響的女人。在來到埃頓的牧師住宅消夏的客人中,有一位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表親——一位年輕的寡婦(在文森特後來的信中,他稱其為「凱」)帶著自己4歲的兒子。彼時的凱正沉浸在喪夫之痛中,她是如此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她還沒察覺到自己的美貌和動人的愁容在比自己小几歲的表弟心上留下了不能抹去的深刻印象。「他對我的兒子很好,」凱這樣回憶道。文森特很喜歡小孩,他試圖通過獲得孩子的喜愛來間接贏得母親的心。他經常和凱一起散步、聊天,還給她畫了一幅肖像(後來這幅畫不慎遺失了),但是凱並無意更進一步的發展關係。後來,文森特向她告白了,然而凱的回復卻很決絕。她返回了阿姆斯特丹,再也沒同文森特見面。文森特不能接受這個結果,生性固執的他不斷地給凱寫信,希望能贏得她的芳心。當凱最終不再回復這些信件的時候,文森特開始責難自己的雙親,因為他們並不贊成二人的結合。文森特後來特意去了一次阿姆斯特丹,卻被凱拒之門外,他這場無望的愛戀最終宣告失敗。
最大的妹妹希望他能換個環境,在她的陪伴下,文森特重新回到了倫敦。這一次,他住在肯辛頓新路395號的常青藤小屋,這裏的房子帶傢具。同家庭生活徹底隔絕開后,文森特變得越來越沉默和沮喪,也越來越虔誠。
加謝一家住在一座山上,他的房子里裝飾著滿滿的畫作和古董,熹微的日光從小小的窗子照進來。房前是一個漂亮露台花園,房后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放養著鴨子、母雞、火雞、孔雀以及五隻貓。這是一座原生態的房子,一座品位非凡的原生態房子。
終於,在9月,他獨自一人啟程前往德倫特,他已經竭盡所能地給克里斯汀和孩子留下了一些生活保障。對文森特而言,這是一次痛苦的別離,尤其是想到要離開那個他如今已經視如己出的小男孩。
一想到自己那孤單無助的哥哥,提奧就心煩意亂。「是的,」在我們即將舉行婚禮的前夕,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回答我是否應該讓文森特回巴黎,或者回荷蘭跟他的母親和妹妹們待一段時間的問題,他一個人在阿爾勒實在是太孤單了。「最大的問題是,不管他的健康狀況如何,他的思想包袱都太重了。即便你真的了解他,讓你困擾的事又會出現,你不知道自己必須為他做些什麼,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梵高牧師的六個兒子中只有一個繼承了父業。提奧多魯斯(1822—1885年)在烏特勒支學習神學,后順利畢業,並於1849年開始在津德爾特生活,那是比利時邊境布拉班特的一個小村莊,這一任命來自他的父親。提奧多魯斯·梵高富有魅力(有人稱他為「英俊牧師」),他天性博愛、品質高尚,但卻不是一個天資優良的佈道者。在被委派去其他地方之前,他一直被遺忘在小村莊津德爾特,而他後來也只去了像埃頓、海爾福伊特和紐恩南這樣的小地方。但在他的小交際圈裡,人們對他深懷敬意,他的孩子們也很崇拜他。
在這一時期,文森特同馬修·馬里斯(他是一位住在倫敦的著名荷蘭畫家)見面的機會很多,可由於生性害羞,他沒敢同他暢所欲言,也從未向他表露出自己的仰慕之情。要實現夢想,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條路註定是坎坷的。
乾麵包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據克爾斯梅克爾斯說,為了防止對自己太過縱容,文森特從來沒吃過別的東西。他對文森特的作品做出了這樣的描述:「我第一次去紐恩南時完全不能理解它,它根本不是我期待中的那個樣子,他的畫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那麼粗野,又那麼天然,我根本不能欣賞它或者從中看出什麼來。
在他內心掙扎的這段時期里,他終於徹底地向提奧敞開了心扉。在海牙寫的最後一批信中,他向提奧娓娓道來那些至今都令我們感到費解的事。這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回憶起自己從古比爾公司辭職時發生的事,第一次解釋自己不願向人展示自己作品、以及不想成為一位高產畫家的古怪行為背後的原因,他這樣寫道,「和他人說話讓我感到很痛苦,我並不是怕和人說話,可我就知道我會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我擔心就算我努力向別人介紹自己,也只會讓人覺得我是個古怪的人。」他還天真地繼續寫道,「人的腦子並不是什麼都能接受的,就像范·拉帕德那樣,他得了腦膜炎,去德國治療去了。」他還寫道,「別試圖讓我結交陌生的人,我怕我也會得腦膜炎的。」然後他再一次提起自己在埃頓所受的那次情傷。「哪怕是隻言片語也會讓我感覺那件往事對我的影響一點也沒減少,它依然是我身上的一道傷痕,不管多少年之後,它依然會像一道新傷。」他還在信中袒露,如果沒有在感情上受到那樣沉重的打擊,也許他現在會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1月7日,文森特出院了,表面上似乎已經徹底康復了,然而如果遇到極度興奮或疲勞的狀況,他又會出現焦慮的癥狀……焦慮的時間或長或短,不過在這段時間里,他的身體狀況倒是沒出什麼問題。文森特重又幹勁十足地開始畫畫了。2月時,他又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這次住院的時間不長,然而當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后,鄰居們都開始有些怕他,還給市長寫了一封請願信,信上說,應該把文森特關在醫院里,否則他可能會傷害到周圍的人。結果,在2月27日,文森特再次被送往醫院,然而這一次,他的精神並未表現出任何異樣。整整一個月,文森特都因為這件事鬱鬱寡歡、沉默寡言,薩勒斯牧師在信中如實向提奧彙報了他的情況。在3月2日的信中,薩勒斯牧師寫道,「鄰居們無緣無故地騷動起來。他們在言語和行動上責難你哥哥,並妄圖孤立他、剝奪他的自由,這是多麼不公正啊!不幸的是,打從他初次入院后,人們都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舉動,在人們眼裡都很古怪;換作是別的什麼人,這些舉動是不足為奇的,然而一旦文森特做了,就是別有意圖……正如我昨天告訴你的,在醫院里,每個人都很喜歡文森特,他的精神狀況該由醫生來判斷,而不是警察的頭兒。」接連發生的這些事給文森特造成了嚴重的打擊,而他的精神狀況剛剛才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薩勒斯牧師又在信中向提奧彙報了文森特的康復進程。在3月18日的信中,他寫道,「你哥哥和我說話時出奇的平靜,他對自己目前的現狀也很清楚,他還知道鄰居們聯名請願的事。請願信這件事讓他很難過。『如果警察,』他說,https://read.99csw.com『能夠保護我作為一個人的自由,幫我趕走那些擠在房子周圍看熱鬧的大人小孩們,他們有的甚至爬到了窗戶上(好像我是什麼稀奇的動物),那麼我就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不管別人怎麼看,我都沒做過傷害他人的事。』簡而言之,我發現你哥哥變了,也許是上帝促成了這次令人愉快的改變。他的情況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的,我無法了解發生在他身上的突如其來而又徹底的轉變的原因。如果他能一直處於我發現他時的那種精神狀態,那他毫無疑問是要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據我所知,還沒有人像他這樣殘忍地自殘過。」和薩勒斯牧師談話后的次日,文森特重又提筆給提奧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向他抱怨,如此反覆的情緒上的波動會讓他從暫時性的精神失常變成長期的精神病。他還頗為淡然地寫道,「我們從生活中唯一學到的一課就是要默默忍耐。」
高更於1848年出生在巴黎,他的父親是布列塔尼人,是巴黎的一位記者,他的母親是克里奧爾人。高更的青年時代充滿了傳奇色彩,他先是作為船上的侍者出過海,後來又在銀行家的辦公室上過班,那時的他只在閑暇時作畫。等到他結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後,他才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中來。由於經濟上的拮据,他的妻子後來帶著孩子回到了自己哥本哈根的老家,高更則去了馬提尼島,以黑女人為題材創作的名畫就是在那裡誕生的。給文森特寫信時他在布列塔尼的阿凡橋,毫無經濟來源,急需用錢的他最終接受了文森特的邀約,來到了阿爾勒。然而這次嘗試最終以失敗告終,這對文森特來說是一次致命打擊。
「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並不贊同他回巴黎。在巴黎,他看到了很多想要畫的東西,然而一次次的受挫使他無法畫下心儀的對象。模特們不願意為他擺姿勢,他被禁止在街道上作畫。因為他暴躁的脾氣,多次和人發生爭執,這些事常常惹怒他,也讓他變得越來越難以接近,最終,他成了巴黎人都討厭的對象。但如果他自己想要回來,我絕對不會猶豫……但我還是認為比起讓他由著性子來,我能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平靜的生活對他來說似乎是遙不可及的夢了,除非讓他就待在大自然里,或者和像羅林一家這樣淳樸的人相處,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惹出些麻煩。只要是他看不順眼的事,他都要當面抨擊一番,因此他常常與人發生口角。
1月時,文森特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因為花銷實在是太大了。於是他進入學院學習,在那裡,教學是免費的,並且他每天都可以找到模特。他的同窗中有哈格曼和貝斯里爾,還有來自荷蘭的布雷特。即便在夜晚,文森特也依然會在教室里作畫,在這之後,到了午夜,他又會和別人一起去一傢俱樂部,在生活中尋找靈感。他的健康經不起他這樣的肆意揮霍。在2月初,他寫道他已經徹底疲憊不堪,筋疲力盡了,醫生說他完全虛脫了。他並不打算放棄他的工作,但也開始尋求改變,因為學院的課程已經快要結束了,而且他和自己的老師之間也有了太多的分歧,因為他太過獨斷專行、以自我為中心而不遵循老師們的教導。必須要有所改變!提奧認為他最好回布拉班特,但他本人想去巴黎。於是提奧建議他等到6月,到那時他可以租一個大一些的公寓,但性急的文森特等不了那麼久。2月末的一個早晨,提奧在自己位於林蔭大道旁的辦公室收到了一張用粉筆寫的便條,上面說文森特已經到了,並且在盧浮宮的方形沙龍等著自己。可能文森特把自己的作品都留在了安特衛普,也可能房東把這些畫當做未付清的租金扣下了。可以確定的是,他之前在信中提到的作品都沒有被人找到,比如公園的風景、教堂、斯蒂恩城堡等。
對文森特而言,和父母住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在這棟小小的牧師住宅里發生的事轉眼間就會傳遍整個村子。在人們眼中,像文森特這樣的畫家顯然是一個異類。他不遵守任何禮節和傳統,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文森特的父母能夠如此長時間的容忍他,一定需要極大的耐性和偉大的愛。當他後來從德倫特寄來的信變得越來越陰鬱之後,他的父親不無焦慮地在給提奧的信中寫道,「文森特的心情好像又很糟糕了。他成天都陰沉沉的,怎麼能高興得起來呢?只要一回想起過去發生的事,回想起那些同他關係破裂的人,他就非常痛苦。要是他有勇氣反思,就該認識到,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身的古怪造成的。我認為他從來都不自責,只是對別人感到憤慨,尤其是對海牙的那些紳士們。我們和他相處時得務必小心,因為他似乎有些愛跟人對著干。」
文森特在那段時間寫的信里卻表現得很陰沉,滿是對提奧的抱怨和不公正的指責,他責備提奧從未賣出過他的一幅畫,甚至都不願意試一下,他在信的結尾痛苦地哭訴道:「你不能給我一個妻子,不能給我一個孩子,不能給我一份工作——錢,是的,你給我錢了,但是我沒有上面說的這些,要錢有什麼用呢?」提奧一直都很理解他的這個哥哥,因此,他從不會用尖銳或憤怒的話來回復這些責難,他只會偶爾用半開玩笑諷刺似的口吻回應一下。5月的時候,文森特搬到了一間全新的、更大一些的畫室,這兩間房是天主教教堂的司事的,新的改變讓文森特的心情稍稍明朗了一些。沒過多久,范·拉帕德又來找他了,他們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在母親休養的這段時間里,文森特和村子里的鄰居和朋友們的接觸變多了,因為他們幾乎每天都來看望他的母親,文森特在那些日子的信里寫道,「和一開始相比,我和這裏的人們相處起來自在多了,這對我來說真的是意義重大,因為任何人都需要些可以讓他時不時分神的事,如果一個人太孤單了,那麼,他的工作也會受到影響。」他接下來寫下的話非常有預見性,「然而有一件事這個人必須得記在心上,那就是,這些讓人分心的事不會持續太久。」事實上,苦難正向他逼近。在他母親的這些訪客中有一位姑娘很快引起了文森特的注意,她家就在牧師住宅的隔壁,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這位姑娘的年紀比文森特要大很多,她既不漂亮也不聰明,可她的思維很活躍,心地也很善良。她總是跟著文森特一起去探望那些窮人們,他們總是在一起散步,最後,姑娘主動要求將他倆之間的友情升華為愛情。雖然文森特在信中沒有流露出任何對這位姑娘的感情(事實上,他在信中很少提及這件事),但他的確有娶她的打算,然而這一決定卻遭到了姑娘家人的強烈反對,她的幾個姐姐因為這件事痛斥了文森特一番,在這種情況下,文森特的心情怎麼能好得起來呢?
他和我們一起待了三天,這三天里,他的情緒一直很高漲,整個人也很有生氣。他沒有提起在聖雷米的事。每天他都自己出去買橄欖,以前他每天都吃,他也堅持讓我們吃。第一天早上,他醒得很早,只穿著襯衫走來走去。牆上掛滿了他的畫。卧室里掛著《開花的果園》,餐廳的壁爐上方掛著《吃土豆的人》,起居室里掛著《阿爾風光》和《羅納河夜景》,讓保姆絕望的是,在床、沙發、壁櫥下,在那間閑置的小房間里都塞滿了大批未裝框的油畫,現在這些畫都在地板上鋪展開來,供人仔細地研究。
位於三樓的新公寓有三個很大的房間,一個藝術品陳列室和一個廚房。起居室很舒適,裏面擺放著提奧精美的古老櫥櫃,一張沙發,還有一個大大的火爐——因為這兩兄弟都很怕冷。起居室旁是提奧的房間。文森特睡在陳列室里,陳列室旁便是他的畫室,這是一間普通大小的房間,有一扇不是很大的窗子。在這裏,文森特開始著手描繪周圍的景物——透過畫室的窗戶看到的風景,隨處可見的磨坊,巴塔伊太太那間小餐館的窗戶,他總是在那兒吃飯。他還會描繪蒙馬特高地上的風景,在那時,那裡還是一片田園風光。在文森特筆下,這些景色呈現出柔和的色調,很像毛弗的作品。這之後,文森特又潛心描繪鮮花和景物,並且在法國印象派畫家,諸如莫奈、希思黎、畢沙羅等的影響下,試圖改進自己的畫作。早在這之前,提奧就已經把這些畫家帶到了公眾的視線範圍內。環境的改變以及衣食無憂的生活大大改善了文森特的健康狀況,然而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在1886年的夏天,提奧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我們倆都非常喜歡這間新公寓,你恐怕都認不出文森特了,他變了很多,不光是我,其他人對他的變化也都感到很驚訝。他的口腔動了一次非常重要的手術,由於他有嚴重的胃病,他的牙差不多都掉光了。醫生說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很多,他的工作也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成功離他不遠了。他的精神也比之前好了很多,這兒的很多人都喜歡他……他交到了朋友,他們每周都會送給他很多用來寫生的漂亮鮮花,他的畫大部分都是畫的鮮花,他正努力讓自己接下來的作品在用色上更明亮更清晰些。我們繼續像這樣一起生活,我相信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他會取得成功的。」事實上,繼續共同生活著實是一項很困難的挑戰,提奧又和文森特一起生活了兩年,這恐怕是他為文森特所做的最大的犧牲。當初到巴黎的新鮮感消失后,文森特很快又故態復萌,變得敏感易怒,也許城市生活不適合他,讓他的神經總是綳得緊緊的。不知為何,在那個冬天,文森特的脾氣愈發乖戾,提奧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在那時,他的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他自己的工作已經夠讓他精疲力竭的了,他在蒙馬特大道上開了一家畫廊,展出印象派畫家諸如莫奈、希思黎、畢沙羅、拉弗利以及德加的畫作。提奧想將這些畫家的畫作帶到公眾的視野里,每天下午五點到七點,那幢小樓都會展出這些印象派畫家的作品。提奧的這次舉動受到了無盡的爭議,為了保護這些年輕畫家的權益,他不得不公然違抗「先生們」的指示,這是文森特給古比爾公司的高層們起的綽號。當他忙完一天的工作,晚上回到家時,依然得不到休息,暴躁易怒的文森特開始向他詳細說明自己關於藝術和藝術品交易的一套理論,談話的內容總會落到一點上,那就是——提奧應該從古比爾公司辭職,自己開一家畫廊。文森特總是纏著他說到很晚,有時,他甚至會坐在提奧床邊的椅子上,喋喋不休地陳述自己的看法。「跟一位紳士在一起時,我除了談生意上的事,就不知該聊些什麼了。那些藝術家們本就生活得艱難,跟他們在一起時,我從未聊起自己家裡的事,你能體會那種無話可說的痛苦嗎?你想象不到在一個大城市裡孤獨有多可怕。」提奧一次在給自己最小的妹妹的信中這樣寫道,有時,他會向她袒露心扉,跟她抱怨一下文森特,「我的屋子簡直沒法待了,沒人願意來看望我,因為最後總是以爭吵收場。文森特老是穿的邋裡邋遢,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我真希望他能搬出去自己一個人住,他有時也跟我說要搬出去住,但如果我讓他走的話,那反而會成為他留下來的理由,好像我對他很不好似的。我只要求他一件事,別總是打擾我,然而他還是總傷我的心,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感覺他身體里住著兩個人,一個天賦異稟、溫柔優雅,另一個以自我為中心、鐵石心腸。這兩種人格會交替著出現,人們會聽到他一會兒用一種語氣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並且他前後說的話總是自相矛盾。他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這真讓人痛心,他不但讓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也讓別人的日子難過。」然而當他的妹妹建議他「讓文森特自生自滅的」時候,提奧的回答是,「這件事很難辦。如果他有除了畫畫以外的工作,那麼我很久之前就會按你建議的那麼做了。我常常責問自己,不斷的這樣幫他,是不是反倒害了他。我也不是沒想過離開他,讓他自己一個人生活。收到你的信之後,我又動了這個念頭,然而我最終想通了,我還是該一如既往地幫助他。文森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雖然他現在做的一些事可能不那麼招人喜歡,可這些事對他的未來一定是有幫助的,他總有一天會畫出令人驚嘆的作品。如果真有那一天,如果是因為我的袖手旁觀,讓他不是每天都能畫畫,那可真是我的過失了。不管他是多麼的不切實際,假如他在不久的將來真的成功了,那麼他的畫就能賣出去了……
那些童年的回憶如陽光般照耀在梵高的心底。12歲那年,梵高便被送往澤文伯根的寄宿學校,關於那段時光,沒有任何痕迹可尋,除了梵高的一位妹妹後來在寫給提奧的信中提道,「你還記得母親生日那天文森特是怎麼從澤文伯根趕回來的嗎?後來我們都玩了些什麼?」在寄宿期間,梵高是否結交過朋友,依然無從得知。
在1852年3月30日,津德爾特的牧師住宅里誕下了一個死嬰,一年後的同一天,安娜·梵高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根據兩位祖父的名字,他被命名為文森特·威廉姆,和外表一樣,他的品質和性格都更多地遺傳自母親。文森特生命中展現出來的充沛精力和不屈意志,基本上都源自他母親的性格;他還從母親那裡繼承了突出的眉毛下好奇的目光。和雙親亞麻色的膚色不同,文森特的皮膚有些微紅;他中等身材,雙肩開闊,給人強壯堅定的印象。他母親的話也證實了這一點,她說,除了文森特,她沒有一個兒子十分強壯。如果是體格稍柔弱一些的孩子,在文森特偏激性格的重壓下,一定早就崩潰了。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他就很難相處,經常惹麻煩,並且以自我為中心,而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這些問題也沒有得到及時的引導,因為他的父母對長子特別溫柔。有一次,梵高祖母從布雷達來看望在津德爾特的子女,看到小文森特在發脾氣。有著養育了十一個子女經驗的祖母,抓著小犯人,把他帶出了房間,並大聲教訓了他。溫柔的母親為此憤怒得一整天都沒和婆婆說話,多虧了和藹的父親才讓兩個人重歸於好。提奧多魯斯有一輛可以跑夜路的四輪馬車,於是他載著兩個女人來到野外,在感受美麗自然風光的同時,她們原諒了對方。
隨著春天的到來,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迎來了好的改變。文森特又能在露天作畫了,他在阿斯涅爾創作了許多作品,比如美麗的大杰特島三聯繪畫,塞納河岸邊灰濛濛又亮閃閃的餐館,河上的小船,公園以及花園,這些畫作全都閃爍著動人的光亮和色彩。那時候,文森特和一個叫埃米爾·伯納德的年輕畫家來往的很頻繁,埃米爾比文森特小15歲,他們是在科爾蒙的畫室相遇的。埃米爾有一間自己的小畫室,這間畫室就位於阿斯涅爾他父母的花園裡。他和文森特有時會在一起畫畫,文森特還在埃米爾的畫室里為他畫過一幅肖像畫。然而,有一天,文森特和老伯納德先生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後者對自己兒子的未來有著另一番規劃。文森特一氣之下夾著那幅尚未乾透的肖像畫就離開了,從此,他再也沒踏足伯納德家半步。不過他同小伯納德的友情並未因此破裂,在《文森特·梵高書信》(巴黎的沃拉爾德出版)收錄的他的書信中,文森特將自己和小伯納德的這段友誼書寫得格外動人。
「文森特給我的感覺是太過自我,」皮特森在給文森特父母的信中這樣寫道,文森特母親的原話是,「他很幸運,總是能找到願意幫他的人,現在皮特森牧師就是那個幫助他的貴人。」
文森特在這座毫無生氣的醫院待了整整一年,他以頑強的毅力同時不時複發的精神疾病抗爭,並且以不曾磨滅的熱情繼續創作著,這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雖然他已經生無可戀了。他描繪窗外日出和日落時分的荒涼景色,他在野外長時間地漫步,就為了畫下阿爾卑斯山麓下的廣闊田野。他描繪枝葉絕望地扭曲著的蘭花、毫無生氣的絲柏木、精神病院陰鬱的花園,他還描繪收割者,「自然這本大書給我展現了一幅幅關於死亡的圖景。」
文森特一收到信就決心要幫助高更。他認為高更一定要來阿爾勒,他們要在一起生活,一起工作。高更拿畫向提奧換他倆的生活費。固執的文森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高更來阿爾勒,雖然一開始高更是不太情願的。他們在巴黎時就已經認識了,但交情並不深。在天賦和性格方面,兩人都大不相同,這使得他們很難在一起生活。
這些信總充滿了對一個過早離開家的男孩的憐愛和關心——「提奧,你現在還只有15歲啊!」母親在寫給提奧的一封信中這樣說道。他們都如此牽挂這個孩子,因為他和別的孩子不同,一直溫柔而虔誠地回報著他們的愛,並成長為「他們晚年的榮耀」,他們總喜歡這麼稱呼他,這些信件事無巨細地記錄了牧師住宅里日常生活中的瑣事:花園中的鮮花開得如何,果樹如何繁育,有沒有聽到夜鶯的歌聲,來了怎樣的訪客,弟弟妹妹們在做些什麼,父親的佈道詞,除了這些,還有許多關於文森特生活細節的詢問。
「我還是下定決心繼續這樣和他生活下去,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把自己的房間稍微收拾一下。」
1874年的10月,文森特叔叔把文森特短暫的調到了巴黎的別的分公司,可他對此卻並不高興,事實上,因為文森特感到大為惱火,所以沒有給家中憂心忡忡的雙親寫信。「他只是心情不太好。」文森特的姐姐說,提奧也這樣安慰父母,「他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