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
「如果是認真的，你怎麼辦？」
「那個，我早就想問了。」王子繼續岔開話題。為了不讓他們去打電話，他要繼續提問。
「我是真想知道。」
「什麼問題啊？」鈴木睜大了眼睛。
「不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你怎麼想？在車上不可以小便，不可以把別人脫|光，不可以說壞話，不可以抽煙，不可以不買票就上新幹線，想喝果汁的時候不可以不付錢。」
「嗯，是啊。」鈴木像是早已預料到王子的回答似的，點了點頭。「我剛才說過，這隻是我個人的感覺。但是，這才是最重要的。人不應該殺人，絕對不可以，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你想要的不是這樣的回答。那麼，」他忽然很親切地繼續說道，「我倒想問問你。」
男人將手和槍一起放進了外套口袋，而槍依然對著七尾。「你只要敢亂動一下，我就開槍。」
「因為繁不怎麼靠得住嘛。」女人笑道。
「為什麼呢？」
「過程有些唆，現在要說結論了。」鈴木的口氣就好像是告訴學生「這裏考試會考到」一樣。「從現在開始就是答案。」
他們讓熟人去醫院了。
「老頭子，你到底怎麼看這孩子啊。我是看不出來他在說謊。」在王子眼中，這女人的臉跟已去世的祖母的臉重疊在一起。雖然有些懷念，卻並不感到親切。相反，他有些失望，因為這又是一個好對付的對手。老人都會對孩子滿臉堆笑、和藹可親。這並不是什麼人的道德和使命，而絕對是作為動物的本能。必須保護同一種族內更為嶄新的生命，當初的設計一定是這樣的。「可是，雄一在哪裡呢？在仙台下車了嗎？你說雄一『已經接不了電話了』是什麼意思？」
「老師，沒想到你挺能說啊。」男人笑道。
「聽說你是學校的老師？」男人發出低沉的聲音。目光很銳利，幾乎沒有眨眼。
「是在這列車上偶然碰到的人。啊，也不太熟，只不過聊過幾次。反正，他只是個普通人，也不知道我身上帶著槍，只是個補習班講師。他也擔心這個孩子，於是我們就一起坐在這裏了。」七尾語速稍快地解釋道，「所以他現在才會回到這裏。」
「如果我現在朝你身上小便，你怎麼辦？」
剛才的電話，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在東京的醫院里等候時九_九_藏_書機的那個男人打來的。他可能想問些什麼事情，要不然就是開始感受到了這一工作的壓力，如坐針氈、迫不及待，所以才打來了電話。電話響十聲，如果王子沒有接就開始做事，這是事先約定好的。而現在，王子沒有接電話。
「或者說，是因為不知道你的真實目的。」鈴木那張臉越看越像老師，王子覺得很不舒服。「首先，」他說，「這隻是我的個人意見。」
短暫的間隔讓人覺得列車似乎在這段時間里輕微地調整了一次呼吸，之後又從新花捲站出發了。風景再次移動起來。
「他從商場的樓頂上摔了下來。現在還沒有意識，一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男人的語氣很呆板，似乎並沒帶什麼感情。
「是不是我們這樣的老傢伙也能回答的問題呀？」
「啊，是這樣啊。」鈴木安靜地點了點頭，「那很好啊。」
「那正好。你就坐這裏吧，坐老太婆旁邊。」男人讓鈴木坐到自己這一排靠過道的座位，「剛才這孩子問了個可怕的問題。」鈴木剛按他說的坐下，他就開始說話了。是他對鈴木的戒心已經解除了，還是他心口不一，暗地裡正高度警惕著不要錯過任何適合開槍的時機呢？
這種答案我才不想聽呢。「我知道你想說的意思。我也可以理解那種心情。」王子說謊道，「但是，我想知道的是除去這種倫理層面之外的理由。如果按照你說的那樣，那麼沒有類似情感的人豈不是就可以認同殺人這回事了嗎？這世上有戰爭還有死刑，但是大人們卻不去追究那些。」
「嗯。」
不好，王子想。他還想再多拖延些時間。
話音剛落，鈴木就到了。「哎呀，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鬧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在我看來，這傢伙很臭。」男人深深地靠在椅背上，用下巴指了指王子。槍已經放回了外套下背心的槍套里。雖然他們不可能掉以輕心，但至少看上去緊張的氣氛得到了緩和。「好吧，先算了。總之，先給涉那邊打個電話看看吧。走的時候搞得慌慌張張，雖然托繁替我去打探情況了，但他有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呢？也不敢全相信他啊。」
「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世上有無數的禁止事項。這些各式各樣的禁止事項中，如果是可read.99csw.com以挽回的東西，那總還可以想辦法。比如說，我從你那裡搶走了錢包，那麼只要原封不動地還回去，一切還能恢複原樣；把你的衣服弄濕了，最壞的情況也只不過是買一件相同的，東西就會復活。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可能會鬧僵，但也可以很大程度地複原。但是，死去的人卻無法挽回。」
「已經沒有其他辦法，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他現在什麼時候醒過來都不算奇怪，但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再醒來。」
「果然，很難嗎？」
王子也轉頭去看，只見補習班講師正從過道對面走來。
「比如說，如果每個人都感覺自己明天可能會被誰殺掉，那麼，人就無法去從事經濟活動。簡單來講，如果不加以保護，所有權經濟就無法成立。是不是？如果自己買來了東西卻無法作為私有物品被保護，誰都不會再去花錢了。連錢都不能說就一定是自己的。而生命是自己擁有的最重要的東西。如此看來，如果首先不去保護生命，或者不裝出保護生命的樣子，經濟活動就會停止。所以國家就創造了這條禁止事項。禁止殺人的規則是其中之一，很重要的之一。這樣考慮，戰爭和死刑被允許的理由也就很簡單了。因為那些都是國家憑自身的需要所做的事情。只有國家認為沒問題的東西，才會獲得許可。這跟倫理沒有任何關係。」
「是補習班。要說老師的話也算是老師吧。」
「誰？」男人再次從背心裏掏出槍，指著七尾。
「國家……嗎？」王子預感到話題可能會變得抽象，皺起了眉頭。
鈴木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出，像是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激動，眉間也仍是悲傷。「該怎麼回答呢，確實叫人為難。」
這時七尾在一旁問道：「你孫子是生病了嗎？」這樣或許可以岔開話題呢，王子十分感謝七尾這個時機剛好的提問。我果然運氣很好。
「你還有這種喜好嗎？」
鈴木絲毫沒有激動，反而越說越冷靜，王子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面對的是否真的是一個人。
女人笑著，眼角的皺紋堆到了一起。「我們在上一站上了車，這位先生怕我們老年人寂寞，就把座位弄成了這樣。」她說謊的時候真是面不改色。
「為什麼不可以殺人呢？」這是王read.99csw.com子一直在問的問題，也是讓大人們為之一愣，然後嘆息著說出一句「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嘛」之後便無法再繼續解答的問題。
王子思考著答案。因為我不願意，應該這樣說嗎？還是應該回答「那你就打吧，可以啊」？他有些為難。
「你是認真的嗎？」
他竟突然問出如此幼稚的問題，王子很吃驚。「啊？」
「你在說什麼呢？」
「那就用剛才那個公用電話打打看吧。」女人說。
王子忍住沒笑出來。一片漆黑的只有你們，我可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你孫子是死是活，對這個世界來說根本沒有一丁點影響。王子在內心低語。
王子拿手捂著嘴，「是嗎？」他裝出第一次聽說的樣子。「竟然從樓頂上。他當時一定很害怕吧。」王子的內心在無聲地笑。他想起了那孩子從樓頂上摔下去時，那無法理解事態、因茫然的恐懼而感到困惑的表情。
男人無聲地笑了笑。「這個小兄弟，你身上竟然沒有氣味，倒是令我很意外啊。惡意的臭味你身上幾乎沒有。從你剛才掏槍的架勢看，應該也是跟我們做著差不多的事。為什麼？你應該也不是剛開始做吧？」
「那個……我、真的……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王子竭力裝出一副精神狀態仍處於混亂之中的初中生的樣子。
「夫人，您真犀利。」七尾嚴肅地將頭點了兩下。
王子為了忍住笑，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從內心噴涌而出的喜悅的笑容根本無法完全掩飾。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歸根結底還是一樣，王子想。雖然他展示威嚴，強調著人生經歷的差距，保持遊刃有餘的態度。但其實他也只不過是那種會因偏執和過度自信而落入陷阱，並且落入陷阱之後仍不願面對事實的人。
「為什麼？」這高了八度的聲音來自七尾。「為什麼非得做那麼絕？」
「嗯，怎麼說呢。」七尾也笑了笑，「我只不過是不走運而已。所以，對於那些無端的不幸，我可能比較容易產生共鳴。」
「什麼？」男人說道，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又有些警惕。
「不可信啊。」男人說，「不是同行嗎？」他握著槍的手更用力了。
那不是個人意見的意見又是怎麼樣的呢？王子很想開他的玩笑。
王子禁不住想要嘆息。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read.99csw.com，對方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表情，要不然就是紅著臉表示憤慨。「我只是單純地想知道。」王子說。
「我如果脫掉你全身的衣服，讓你赤身裸體，你怎麼辦？」
「為什麼？」
鈴木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弄得不知所措，然後看了一眼王子。「是嗎？」他略帶悲傷地垂下眉毛。
「如果允許殺人，那國家就會為難了。」
那個男人有沒有按照約定行動的勇氣，王子不知道。但考慮到自己的人生總是被幸運所眷顧，所以現在那個男人肯定正走向病房，打算對木村涉下殺手。無論人或事都完全遵循自己的期望，這樣的經驗王子已經有過多次。
「那確實是讓人擔心啊。」七尾小聲道。
「這世上充滿了禁止事項。」鈴木聳了聳肩，「一切都是被禁止的。當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的確是沒什麼問題，但是另外一個人出現的瞬間，與此同時，就會隨之產生很多禁止事項。因此，在我們四周，其實有無數不明原因的禁止事項。我們只是勉強在做一些被允許了的事而已，這樣形容可能才更接近真實。所以我實在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你們只認定了『為什麼不可以殺人』這一個問題？如果這樣的話，你們不是也應該問『為什麼不可以打人』、『為什麼不可以擅自睡在別人家裡』、『為什麼不可以在學校里生火』這些問題嗎？為什麼就不可以侮辱人，之類的。比起殺人，理由更難懂的規則還有很多。所以，每當我聽到這樣的質問時，首先都會去懷疑，難道他搬出『殺人』這個過激的題目，只是故意想要為難我們這些大人嗎？不好意思哦。」
王子哼了一聲。就因為生命是美妙的嗎——他本打算這樣說，鈴木卻在他之前說道：「我可沒打算說就因為生命是美妙的。」他的表情很嚴肅。「比如說，這世上僅有一本的珍貴漫畫被燒掉的情況也是一樣。因為再也沒辦法看到它了。我並不認為生命和漫畫是一樣的，但是客觀來講，它們就是一樣的。所以，當你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的時候，其實更應該問『為什麼不可以把超級珍貴的漫畫書燒掉』。」
「喂，」男人說，「趕快說。要不然不用等你到盛岡，我就會朝你開槍。」
王子還以為他想到了答案，於是看向旁邊，可七尾卻正對九-九-藏-書著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他正看向列車前方。「鈴木來了。」他小聲說。
這時，新幹線到達了新花捲站。
「因為人的死——就算不到死的地步，一個人攻擊另外一個人——是一件非常憂傷的事情。悲傷、決絕——我希望那樣的東西可以消失。」
「你要是這麼覺得，他來后你朝他開槍就是了。」七尾強硬地說，「不過你會後悔的，那個鈴木先生可是個如假包換的正經人。」
「啊！」這時七尾插了一句。
「他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呢？這個問題就讓老師替我好好回答一下吧。」
「他現在就跟天照大神藏進了天岩戶石洞時一樣。涉一直睡覺，我們這裏的世界就只有黑暗。再不快點有人來跳個舞，大家一起歡笑著把涉叫回來，那真的就要一片漆黑，再沒比這更糟糕的了。」男人帶著很不愉快的表情回答道。
「不願意。」
「問什麼？」
「我現在很想揍你，可以嗎？」
「醫生怎麼說？」七尾問道。
「假如你想去殺人，那麼我就想阻止你。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有人想殺你，我也還是想對那個人說，不可以。」
女人朝過道俯過身去，手扶在座位的把手上，往後看了一眼，隨即她又恢複原先的姿勢道：「看上去是個普通人呢。那真的是一張什麼也不知道的臉。而且明顯身上也沒帶武器。感覺只是跑去看看綠色車廂是什麼樣子，偷偷坐到椅子上感受一下之後便回來了的樣子。」
這都是你的錯哦，王子忍不住想要告訴眼前這個男人。正因為你掏出槍試圖讓自己處於優勢地位，才奪走了你那寶貝孫子的命啊。他覺得這個男人很悲哀，甚至打算考慮一些安慰他的話。另一方面，他開始思考究竟該如何利用這個事實。如果靈活運用，就可以控制住這對夫婦。告訴他們孫子的悲劇，盡情享受男人的悲痛欲絕和女人的茫然自失，然後再刺|激他們的負罪意識，剝奪他們的判斷能力，給他們的心套上枷鎖。只要按照自己一直以來的方法去做就可以。可是，還需要一點時間。如果現在就告訴他「你的孫子生命有危險了哦」，那麼男人可能會揮舞著手中的槍，狂躁不堪地給醫院打電話，拼盡全力想辦法拯救孫子。如果打算將這個消息告訴對方，那就要等到可以肯定他們做什麼都為時已晚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