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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八章 紅茶和倔強

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八章 紅茶和倔強

「我再強調一遍好了。通過電視機這個通了電的小匣子,我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更大量且頻繁地接觸著死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個過程中,『死亡』這一概念在我們的頭腦中越來越抽象化了。人們讓『死亡』隱藏在電視機這個潘多拉的盒子後面,慘不忍睹的屍體變成和由唇紅齒白的美女代言的洗衣劑一樣的商品,可以擺在同一個畫面里。」
「莫妮卡是基督徒,對死亡應該有獨到的見解吧?」
哈斯博士高興地挑起了眉毛。
史邁利抓住這個機會,轉而問詹姆斯:「哦,詹姆斯,你是不是有什麼不同的意見?」
史邁利馬上問道:「那麼,你從這個故事中得到了什麼教訓呢?」
雖然神父的語氣中並沒有諷刺的意思,卻讓格林產生了些許罪惡感。昨晚鬧得雞飛狗跳,巴里科恩家卻沒有半個人來探望身體不適的老人。格林心虛地問道:「那……莫妮卡她還好嗎?」
「史邁利爺爺,您呢?您怎麼想?」
史邁利繼續質疑約翰的打扮。
「莫妮卡,昨晚的事就別再提了。」
突然被叫到的伊莎貝拉嚇了一跳,她萬萬沒想到,為家族的繁榮做出貢獻的生育能力還能跟哲學扯上邊。史邁利滿意地繼續說道:「你要好好地把孩子撫養長大。這孩子在我死後出生,就是一種象徵。象徵我的死和新生緊密維繫著家族的豐饒……」

2

「很久很久以前,上帝要決定各種生物的壽命,於是把大家全都叫來。最先來的是驢子,上帝說要賜它三十年的壽命,結果驢子說:我討厭馱著重物三十年。於是上帝只給了它十八年的壽命。
「人只有死了才能完整嗎?」哈斯博士深有感觸地說道,「在我看來,你也算是個存在主義朋克吧?」
「其實我曾讀過一本跟自己同名同姓的書。啊,跟剛才那個無聊的冷笑話無關。」
「嗯,《約翰·巴里科恩》可以說是傑克·倫敦將喝酒時的感想拼湊出來的冥想記錄。那本書里也寫到與死亡相關的話題:有一次,主角騎著馬到葡萄園散心,這片葡萄園中種植的楓樹在秋天像烈火一樣美麗。突然間,他想到這片肥沃而繁盛的土地在自己邁向死亡后就不再能擁有了,因此感到非常難過。那種心情我很能理解……」
「他這樣一打扮,很像父親您年輕的時候呢!」伊莎貝拉說道。
「您說傑森——」格林正打算追問,卻被馬里亞諾神父打斷了。
你這不就是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傲慢嗎,格林在心裏偷偷想著。
眾人三三兩兩地走出房間,只有約翰說還有事要跟史邁利商量,留了下來。格林走在最後,正要走出房間的時候突然被史邁利叫住了。
的確,格林昨天的想象成真了。眼前這對父子,髮型和鬍子都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年邁的史邁利頭髮已如撒了鹽一般花白,但若兩人站在暗處,或許就分不清誰是誰了。連眼鏡都是同款,唯一的差別就是約翰的鏡片顏色較深而已。
柴郡一動不動,像上古時代講述故事的人一般,說了起來。
「嗯,你說對了。朋克族裡很少有你這樣博學多聞的青年啊。這句話為什麼會流行起來呢,因為當時死亡在歐洲四處蔓延。那時正值赫伊津哈所謂的『中世紀的秋天』,十三世紀末期,黑死病大爆發,奪走了歐洲五分之一至三分之一人的性命。不僅如此,農業不景氣,貴族文化在經歷過繁榮后開始走向沒落。十五、十六世紀更是戰爭頻繁。總之,那時的歐洲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象徵當時人們對死亡的態度的藝術品有很多流傳了下來,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懷念死亡屍體卧像』。格林,你有沒有看到裝飾在殯儀館的『黃金寢宮』太平間里的那座『懷念死亡屍體卧像』的仿製品啊?」
格林看向柴郡,她正大大咧咧地盤腿坐在窗邊。在格林的意料之中,柴郡的臉上帶著不安,她肯定很怕約翰把為何換眼鏡的原委講出來。幸好,在史邁利開口詢問之前,瑪莎端著紅茶出現了,算是有驚無險。
「五個陷阱……具體是怎樣的?」
說到這裏,史邁利停頓了一下,環顧家裡的每一個人。
年輕的入殮師連忙聳了聳肩。
史邁利待在自己選定的「死亡房間」里,眯著眼睛欣賞著窗外的風景。靠牆的小桌上放著的手提式電視開著,正在播放第九頻道的「晨間新聞」。主播站在俯拍的湖泊背景前播報新聞。
說不定柴郡能比她母親好一點,格林心想。
「復活的死者成了傳達『勿忘死亡』這句警示名言的使者嗎?有趣。比起科學解釋,果然文森特的觀點更具文學性的美感啊!真叫人佩服。說到這個,『勿忘死亡』這一觀念盛行的時代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文獻,我剛讀完一本叫作《死亡藝術》的書,這可是十五世紀的暢銷書來著。按照你的說https://read.99csw.com法,我也快到死亡執行期了,為了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我決定讀一些這方面的書。」
柴郡說完,故意往牛奶里加了滿滿三大匙糖,這才回到窗檯坐下。只不過,即便如此,巧克力對她來說也是要敬而遠之的高熱量零食。眾人各自喝著飲料,過了一陣子,史邁利再度開口。
馬里亞諾神父掃興地上前打斷了莫妮卡的歌聲,道:「莫妮卡,保持心情愉快很好,但是,待會兒你可一定要讓約翰瞧瞧哦!」
柴郡從窗台上一躍而下,將早就空了的茶杯放在桌上,大放厥詞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也該把我早就準備好的理論拿出來分享一下了。」
「……州南部又發生了死者復活事件。對於之前醫療中心的應對措施,各方褒貶不一、各執一詞……」
「memento mori?」格林問道。
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十五世紀那樣,死亡在人們的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人們強烈地感受著死亡的存在。「不要忘記你會死」,這句話就似警笛,通過各種方式在生者的耳畔不停迴響。
「嗯。這個話題……得從很久以前說起。中世紀末流行一句話,叫『memento mori』。」
「……因臭氧層遭破壞,加拿大突發皮膚癌。加拿大安大略大學的萊利教授將皮膚癌與艾滋病的發病率做了比較……」
史邁利悠閑地喝了幾口紅茶后,開口說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史邁利問道。
「怎麼突然戴上假髮了,這又是吹的什麼風?」
「哎喲,你瞧瞧你做了什麼好事!我說了是嫩豌豆罐頭吧?真是越幫越忙。再去一趟!」
「嗯,昨晚她告訴我說心臟難受。約翰以前也說過,痛風不只會引發關節疼痛,還有可能導致心肌梗死等併發症。不小心可不行哪。偏偏她這個人又不喜歡看醫生,也不肯讓別人碰她。不過今天一覺醒來,她的精神好多了,還有點吵呢!」
《中世紀的秋天》(The Autumn of the Middle Ages
「最後,人類來了,上帝說了同樣的話,結果人類一聽,馬上抱怨道:太短了!奮鬥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成家立業,卻在這個時候生命終結,那人生豈不是太無聊了?!
「這句話也是我們墓園的宗旨之一。」史邁利邊說邊把牆邊小桌上的某個東西遞給格林,「這是微笑墓園二十周年時特別定做的紀念品,家族裡每個人都有。」
史邁利說完后,房內一片寂靜,眾人似乎都被將死之人的覺悟和心境所感動——除了一個人。這個蠢材聽完史邁利高尚的哲學理論后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把難得的氣氛破壞殆盡。史邁利看向這位「肇事者」。
「魔鬼教官瑪莎為了準備茶會正手忙腳亂呢!」柴郡說,「啊,對了對了,瑪莎得到指示,叫約翰也出席茶會來著。」
史邁利突然大笑起來。
「像我這樣,從病床眺望窗外的景色,會非常清楚季節的變換。此刻,我甚至能聽得見,染上金黃色的糖楓樹葉對灰色墓碑的低語。它在講述四季循環再生的過程,也訴說了輪迴轉世的故事。四季的反覆轉換,必須要以死亡為媒介才能夠維持。換句話說,死亡,是對豐饒來世的一種承諾。」
「他那個人越來越狂妄自大了。」莫妮卡的憤怒彷彿被喚醒了,「明明沒有能力,只會一味模仿史邁利。坐他父親的椅子、戴他父親的眼鏡、把他父親講過的話再講一遍,狐假虎威。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把墓園交給他打理真的對嗎?交給傑森來做都……」
約翰趕忙打斷了莫妮卡。他是害怕晚餐會上針對父親講的那些過分的話會被抖出來吧?格林惡意地猜測。莫妮卡倒是一副冰釋前嫌的樣子,說道:「啊,對哦,我們兩個好不容易才和好。這種場合,我這樣的老太婆不該亂說話的,應該讓年輕人來講。」
莫妮卡似乎還沒太理解眾人正在討論的話題,顯得心不在焉。猶豫半天後,她開口了。
「你是說傑克·倫敦的《約翰·巴里科恩》嗎?」哈斯博士再次展現他的博學。
「我也是,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你。雖然你昨天說了那樣的話,不過我知道,你始終是個天真善良的孩子。」
這時,廚房那邊突然傳來巨大的聲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了。隨著聲音響起,柴郡也誇張地跳了起來,高興地叫道:「嘿!這下精彩了!」
「嗯,他昨晚的確過分了點。先不論他對天主教信徒不敬,光是用那種語氣談論還沒過世的父親就不對。可是——」
所有的記憶
約翰說完后便不再開口,他好像在提防著什麼,表情十分緊張。然而史邁利並沒有將話題拋給其他人的意思,沒有辦法,約翰只好繼續道:「不過,我可說不出像哈斯博士那種高深的理論,我只是覺得,死亡是一種失敗。如何評判一個人的一生,取決於生者的觀點。因此,《死亡藝術》里所說的read.99csw.com對今世財物的迷戀,我覺得那並非惡魔的誘惑。就拿我來說的話,就算死了,也依舊很看重錢財……」
「果然是『電視世代』會說的話。的確,或許真的如你所說,不過你所說的感受性本身就是個大問題。從電視流出的死亡信息——你聽好了,是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看著與一大堆消費信息摻雜在一起的被抽象化了的死亡,感受性較高的觀眾反而會失去抵抗力。也就是說,他們會逐漸麻痹。於是,現代人可以每天面對死亡,卻不會想起死亡這回事。」
接著裡屋的房門打開,坐著輪椅的莫妮卡出現了,身後還有像跟班一樣在旁服侍的諾曼。莫妮卡臉上的妝化得比平時更精緻,正抖動著有些發福的下巴唱著歌,看起來心情極好。如果不是腿腳不便,說不定她會像舞蹈家金格爾·羅傑斯(Ginger Rogers)一樣邊唱邊跳。每個星期跟丈夫喝一次茶有那麼開心嗎,格林心想。
這不正是《愛麗絲夢遊仙境》里「瘋狂茶會」的情景嗎……
「嗯,史邁利會這麼說,說明他是個十分倔強且剛強的人。平常談論這個話題其實也沒什麼,只要是人,總有一天要面對這個問題。只是對史邁利而言,那個『總有一天』可能就在眼前。所以其實我有些猶豫,現在討論這個問題是否恰當?」
約翰從懷裡抱著的紙袋中拿出一個方罐子,放在桌上。打開蓋子,裏面是撒了白色糖粉的巧克力,整齊地擺放在罐子里。
「這種無聊的笑話我從小就聽夠了。你能不能說點有營養的話題?」
約翰神經質地摸了摸臉頰。他的下巴上還貼著昨晚那場大騷動留下的「紀念」——一塊大號創可貼。
「嗯,我也是,看到您氣色和心情都這麼好,我也很高興。」
「沒錯。人類在思考『生命的永恆』這件事的時候,都只想到狹隘的個體的死亡,這樣是思考不出結果的。首先,我們必須認識到,個體的永恆是不存在的。想想看,如果個體獲得了永恆的生命,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地球上會擠滿傲慢的個體,最後這個物種一定會滅亡吧?因此,正因為有個體的死亡,物種——人類——才能獲得永續的資格。
說到這裏哈斯博士休息了一下,啜飲起紅茶來。看著他喝紅茶的樣子,格林突然產生了一種極其荒唐的想法。包含自己在內,這一屋子人正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邊享受茶會邊聊腐爛的死人。
「我就算了吧。每天處理屍體,在這樣的機械工作中,哪兒會有什麼想法?」
馬里亞諾神父連忙勸慰。
「轉化為人類的永續?」格林反問。
約翰聽了顯得很不高興。
你戴帽子的姿態
「怎麼回事,你又喝酒啦?難怪你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
諾曼的行為能力與小學生無異。一開始,人們還認為那是因為他在戰爭中失去了記憶的緣故,不過最近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他是生來就智力低下。因此,派給諾曼的工作永遠只有像是掘墓之類的簡單事情,要不就是跟在莫妮卡身邊照顧她。不巧的是,昨天,巴里科恩家的用人羅庫因為親人不幸去世,請了兩個星期的假回義大利去了,這才把諾曼叫過來供瑪莎使喚。
「哇,是朗姆酒心巧克力呀!真是費心了。啊,你怎麼了,不是很久沒戴假髮了嗎?還有,你這身衣服和眼鏡,好像都是我的。」
格林手上是一塊大理石紙鎮,呈六角形復古棺材造型,蓋子上有墓園標誌浮雕:微笑的嘴唇。翻過來,背面的確刻有「memento mori」的字樣。格林端詳著紙鎮,問道:「就像日本人經常說的『諸行無常』吧?」
事實上,這裏原本就是間書房。「我討厭死在陌生的醫院里,我要待在自己喜歡的房間迎接死亡的到來。」家人遷就任性的史邁利,遵從他的指示,將床搬進了書房。這個房間和莫妮卡的房間都位於宅邸東側,每天最先迎接朝陽。從窗戶望出去,墓地、殯儀館西側和火葬場等設施一覽無遺。若是普通人家,說什麼從窗戶能眺望墓地那簡直不可理喻,但微笑墓園就像一座歐式庭園,不太容易讓人聯想到死亡。姑且不論晚上,就說像現在這樣沐浴在晨光下,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已變紅的楓樹、翠綠的灌木、五顏六色的花朵,以及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輝的墓碑,真是相當美麗的景緻。
「我也來講講人類壽命的故事。是我小時候,從住在勃艮第的外婆那裡聽來的。」
「……酸鹼度異常的酸雨帶來的影響正不斷擴大,萊斯利湖的魚類面臨死亡危機。接下來是本周的酸雨預報……」
就這樣,她把燙手山芋丟給了伊莎貝拉。只可惜,外表姣好的伊莎貝拉,腦袋裡卻是空空如也,她丟下一句「我不知道」,就把問題踢開了。
「你們都來啦!多麼舒服的早上,我肺里的癌細胞們想必心情也很不錯吧……咦,話說約翰怎麼沒來?」
「嗯。我擔心莫妮卡的狀況。沒人來看望她,我也不放心留她一個人。」
史邁利堅定地說道:「我是開殯儀館的,如果害怕面對死亡的話,就做不成生九-九-藏-書意了。我希望現在就來談論這個話題。」
——赫伊津哈(John Huizinga)
「我的看法?啊,我對死亡的看法,其實昨晚在餐桌上就講過了,我不太想重複了……」
伊莎貝拉掛上電話后說道:「他說他馬上過來,讓我們先開始。」
被如此評價的格林這下反而想聽聽祖父的想法。
的確,不僅是約翰,只要是巴里科恩家的人,都曾因為這個笑話或多或少地被人嘲笑過。「巴里科恩」這個詞的原意是大麥粒,是一種釀酒的原料,約翰·巴里科恩是將其擬人化之後的戲稱。格林本名是弗朗西斯,所以只被取笑過一兩次,但連名帶姓完全一樣的約翰可就慘了。話說回來,外號叫「酒鬼」的約翰真的染上了酗酒的惡習,還真是諷刺,格林心想。
心情平復下來的約翰聳了聳肩,說道:「嗯,我在想,現在我要掌管整個墓園了,也該注意注意儀錶了。」
在父親面前,約翰果然又變回「乖寶寶」了。他昨晚的舉動只是虛張聲勢,只是面對偉大父親的自卑感日積月累后的一次爆發罷了,格林在心中分析。
「嗯,這個……」
「只是?」史邁利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哎呀,《聖經》里不是寫得一清二楚嗎?世界末日降臨的時候,死者也將復活,接受上帝的審判。所以我們得珍愛自己的身體。我昨天晚上也講過——」
「魔鬼教官」瑪莎把茶壺和杯子放在沙發和床之間的小桌上,對眾人說道:「今天太忙了,就請自己來吧。茶泡好了,請各位倒進杯子里。」
「啊呀,我無所謂,不過每次看到成天熱衷減肥和裝牙套的女人,我就恨不得痛扁她們一頓。所以,我跟年輕時候的媽媽肯定沒辦法做朋友吧。」
「不、不,我一時想不出來……這種問題,應該先請教身為專家的哈斯博士才對……」
「你是說死人復活吧?」史邁利的直覺十分敏銳。
所謂「茶會」,是史邁利仿效英國人「十點早茶」的習慣,訂下每周六早上的例行家庭聚會,沒有外出的巴里科恩家的所有成員都要參加。此刻已經到客廳的,有寄住在這座宅邸的格林、哈斯博士、伊莎貝拉、柴郡,以及住在大理石鎮、但偶爾會順道留下來過夜的詹姆斯。約翰當然也住在巴里科恩家的宅邸,不過昨晚他一直窩在殯儀館那邊的總經理辦公室工作,所以客廳里的人都還沒跟他打過照面。伊莎貝拉給他打了通電話,告訴他茶會就要開始了。雖然現如今實際掌管墓園的人是約翰,但史邁利的命令依然是要絕對服從的。
「所以說,我的死雖然是屬於個人的死,但同時也是巴里科恩家族能夠永遠繁榮興盛的保證。我的父親亨利、祖父托馬斯,將死之際躺在床上聽見鳥鳴聲時肯定也這麼想。伊莎貝拉,你的肚子里不是已經有約翰的孩子了嗎?」
格林心中感嘆,我好歹也算巴里科恩家的「小少爺」,竟然把我當用人使喚。不過,看看自己這身打扮,也實在不像什麼「小少爺」。而且他也不敢違抗魔鬼教官瑪莎,於是只好半路拐到莫妮卡的房門口,敲了敲門。

史邁利看向哈斯博士,用眼神催促著。哈斯博士並未推辭,點了點頭。長年的友誼讓他們擁有極佳的默契。
「換句話說,你很捨不得這座美麗的微笑墓園,是吧?」一直默不作聲的詹姆斯突然出言諷刺。
大概是不想在史邁利面前重提昨晚的舊話吧,約翰連忙打斷。
「不,沒什麼。」約翰立刻否認,「老爸,您要吃巧克力嗎?」
看到約翰出現,莫妮卡的表情和緩了許多,她說道:「哎呀,約翰,見到你我真是太開心了。我還在想今天我們還能不能笑著打招呼呢,看來是我多心了——」
約翰此刻臉上的表情,就像忘了寫作業卻被點到名的學生一樣。
「我也是,太複雜的道理我不懂。不過我覺得剛剛文森特所說的死者復活的事,是理所當然的。」
「嗯,是一本教人如何死得有尊嚴的書。裏面有幾處內容很有趣,比方說,惡魔會設下五個陷阱來誘惑將死之人。」
「別這樣,莫妮卡,你不能被憤怒控制。我會找個機會勸勸約翰的,你就原諒他吧!這才是為信仰而生的人該有的表現,不是嗎?」
伊莎貝拉的話還沒講完,就響起了敲門聲。進來的人正是約翰。眾人不約而同地盯著他,原因是他的頭頂上多了頂假髮,顯得很奇怪。約翰一屁股坐在床鋪邊的L形沙發上,說道:「非常抱歉,我昨晚熬夜工作來著,剛剛換好衣服,所以來遲了——對了,這個是父親您最喜歡的,昨天伊莎貝拉特地去買的。」
詹姆斯以輕蔑的口吻說道:「真是名副其實的約翰·巴里科恩啊!」九_九_藏_書
柴郡得意揚揚地說:「那還用說?當然是我要輕鬆愉快地過完剛開始的三十年嘍!」
被戳到痛處的柴郡可不是那種一聲不吭、任人消遣的女孩。
「哦,問我嗎?我也想了很多哦!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腦子裡想的都是死啦、永恆的生命之類的。我就說說快死的人都在想些什麼,供你們參考吧!」
「怎麼說?」
接下來輪到格林了。照理說,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比同齡人有更多機會思索死亡這件事,可臨到他講的時候,他卻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莫妮卡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就聽見瑪莎尖銳刺耳的叫罵。
「神父,您昨晚睡在這裏嗎?」
再之後,格林死了。
「只是,我一直覺得不滿足,一直覺得有所不滿。若要追究原因出在哪裡,我想是因為在我的體內還有另一個我。您能夠明白嗎?那傢伙讓我常常處在痛苦中。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追趕,另一個我都會搶先一步跑在我前面。只有在另一個我不再超越我的時候,我才能成為完整的自己——也許得等到我死的那天才有可能吧……」
哈斯博士再次開口道:「到了現代,死亡的泛濫程度其實並不亞於中世紀,我是這麼認為的。電視上每天都在播放大量死亡的信息:哪裡又發生戰爭啦、飛機或火車又出事故啦,還有謀殺、環境破壞、無法治愈的絕症和飢餓問題……甚至有人預言說二十世紀是文明的盡頭,人類時代已瀕臨死亡。也許我們現在面臨的不是『中世紀的秋天』,而是『二十世紀的秋天』吧。那我們是否和中世紀的人們一樣,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隨時把『勿忘死亡』這句話放在心中呢?這點上我有些擔心。」
令人意外的是,從房間里傳來的竟然是馬里亞諾神父的聲音。格林走進房間一看,神父正躺在長椅上邊眨眼邊揉脖子。
「我……我不知道。雖然我時常思索死亡這件事,但對我來說,這個問題太大、太複雜了,不是我所能夠掌握的。只是……」
「既然如此,那我先說幾句。『死』這個字看似簡單,牽扯的問題卻很複雜、多變,不是在這樣的茶會上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因此,我想就針對最近引發熱議的事件發表一下個人看法。」
「怎麼說?」史邁利被勾起了好奇心。
「蚯蚓……蟾蜍……腐朽的屍體……」柴郡渾身發抖,「哇,幹嗎弄得那麼噁心……」
「對信仰的不信任、對自身罪行的絕望、對今世財物的迷戀、對靈魂救贖的懷疑,以及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傲慢,這五項。你好像挺感興趣的,約翰,我能聽聽看你對死亡的看法嗎?」

史邁利將目光投向遠方,喃喃說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年輕人的想法。」
說到這裏,哈斯博士已經聽出,史邁利這番話其實是引用詩人濟慈所寫的書中的內容,不過他沒有拆穿。反正史邁利現學現賣的習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於是上帝說,那我把驢子的十八年給你好了。人類還嫌不夠。上帝又說,那狗的十二年也給你。人類依舊覺得不夠。於是上帝連猴子的十年也給了人類。就這樣,人類可以活到七十歲。不過人類原本的壽命只有三十年,超過原本那三十年期限后,會有十八年像驢子一樣整天馱著重物;有十二年像沒有牙齒的狗一樣,嗚嗚地哀號個沒完;最後十年則退化成猴子,變得笨手笨腳,盡做些蠢事,連小孩子都會取笑他們……」

1

於是,格林接過了一整罐甚至連包裝都沒拆開的巧克力。
每次走進史邁利的卧室,格林都會想起在英國鄉間或大學城裡隨處可見的典型維多利亞式書房。這類房間里通常都會有一個哥特式書櫃,裏面塞滿一整排一整排封面是茶色的、與羽毛球相關的書籍,壁爐台上則擺著煙斗和已經褪色的昔日橄欖球校隊合影。置身其中,彷彿能夠感受到「做完禮拜後來我書房」那種嚴肅的氣氛。
「那麼,死者復活事件是……」
約翰有點慌張地回答道:「我在辦公室里發現的,就借用了一下。我的衣服灑上了些酒水。」
「沒錯,我想這大概就是現代版的『懷念死亡屍體卧像』。復活的死者在生者面前展現逐漸腐爛的姿態,是在告訴我們這些過度相信文明、縱情享樂的生者:實際上,我們不過是暫時處在緩刑期的死者罷了。」
神父勉強忍住呵欠,點了點頭。
「呵呵,身為殯儀家族的一員,可不能對『死』避而不談。我是無所謂的。對於自己的死,我早就有所準備了。我一直關注著逐漸逼近的死亡,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跟它玩個遊戲呢。我這輩子也算活得開心,我還打算支配一下自己的死亡。所以我突然想到,跟正在享受生命歡愉的諸位談談人類的生死,未嘗不是件有趣的事——好了,誰要做第一個?約翰,你先說吧,如何?」
一陣爆笑聲響起。在笑聲的潮水退去后,因為史邁利的倔強而進行的「瘋狂茶會」終於結束了。
冷淡地說完這番話后,瑪莎九*九*藏*書迅速地轉頭離開了。眾人只好自己動手倒茶。格林從放在手邊的砂糖罐里舀了點砂糖放進杯子里,接著把砂糖罐遞給約翰,約翰又遞給莫妮卡,然後傳到了從窗台上跳下來的柴郡的手裡。正當她要把砂糖放進專為她準備的牛奶里的時候,伊莎貝拉打趣道:「咦,你不是在減肥嗎?要是不像媽媽那麼注意的話……」
在廚房裡滔滔不絕地叫罵著的這位,是巴里科恩家的女廚師瑪莎。此時她的聲音大到連在客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柴郡一大早就跑去廚房偷吃解饞,這會兒她嚼著食物從廚房走進客廳,對格林說:「瑪莎又在數落諾曼了。做蛋糕的材料不夠了,她就大發雷霆,這不,正叫諾曼去拿呢!」
史邁利關上電視,輕輕嘆了口氣。在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下,白色的床鋪就像一片發光的白色雲朵,躺在上面的史邁利不像是個垂死的病人,反倒像騰雲駕霧、身處天堂一般。老人瘦削的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
「這是觀眾的感受性的問題吧。」格林反駁道。
然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取出兩顆丟進嘴裏。
莫妮卡的臉馬上拉了下來。
「那是仿照當時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墳墓屍體卧像製成的。那座卧像刻畫了躺在地上、身上爬滿蚯蚓和蟾蜍的屍體,看起來非常恐怖殘忍。這類屍體卧像就是要表達屍體逐漸腐爛的過程,因此才會被稱為『懷念死亡』吧!」
任誰都無法抹去
史邁利緩緩轉向門口的一行人。電視里又開始播報下一條新聞。
眾人滿臉疑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當著垂死之人的面,最忌諱的就是有關死亡的問題,偏偏這個主意由垂死之人自己提出來了。史邁利似乎完全不在意眾人的困擾,笑容滿面地繼續說了起來。
「真是的,叫死人去都比他強。」瑪莎像是要故意讓人聽見似的,罵得很大聲,「指望那種男人幫忙,我還不如去拜託躺在墳墓里的死人,真是笨手笨腳的。」
好像要證明神父的話似的,裏面的房間里傳出莫妮卡的歌聲,是經典流行老歌《無法抹滅的回憶》(They Can't Take That Away From Me)。
來人站在墓園主人面前,畢恭畢敬地等候著。電視繼續播報下一條新聞。
於是眾人一同去往二樓史邁利的房間。走在最後的格林剛要踩上第一級樓梯,就聽到瑪莎在背後說:「順便叫一下莫妮卡夫人,我要泡茶,走不開。」
在格林聽來,詹姆斯所說的話當然並非出自本心,然而史邁利卻未追問下去,又把矛頭轉向了莫妮卡。
「然後是狗出現了,上帝說了同樣的話,狗也說:三十年太長了。我才不想等到老得牙齒都掉光,躲在牆角哀號。於是上帝只給了它十二年的壽命。
你品茶時的神情
「一提到他我就來氣。」
「也就是說,不管是三百年前的英國人,還是半世紀前的義大利人,他們的個體都死亡了,但是人類和鳥類這樣的物種卻能連綿不絕地延續下去。我終於領悟到,我只是一個高傲的個體,我的死將轉化為人類的永續。這麼一來我也就心安理得,不再畏懼死亡了。」
格林還沒去過那裡,所以搖了搖頭。
「哎呀,抱歉哪,柴郡,難不成你有什麼意見要發表?」
「接下來的猴子也說不需要三十年那麼久。到時候變得滑稽怪異會讓人笑話,我可受不了,猴子這麼說。於是上帝只給了它十年的壽命。
「別忘了來禱告。」馬里亞諾神父留下這句話后先告辭了,格林陪同莫妮卡一起前往史邁利的房間。
「他昨晚一直待在辦公室。我剛剛打過電話了,他說馬上過來——」
他逃避了。
「《死亡藝術》?」約翰很感興趣。
「像我這樣整天躺在床上的人,會對窗外世界生命的演化、四季的變換特別了解。比方說,雖然現在這個季節看不到,不過夏天這附近經常有叫聲悅耳的冠藍鴉。我一邊聆聽那婉轉美妙的聲音,一邊不禁想:三百年前踏上這片土地的英國殖民者也聽到過這種聲音;半個世紀以前搬來這裏的義大利礦工也聽到過這種聲音……」
「這罐巧克力你拿去吧。雖說是我叫人買的,但我這身體,怕是無福消受了。柴郡應該是怕胖,馬上拒絕了。所以,你就帶回自己的房間吃吧!」
「我剛才不是解釋了嗎?當時人們製造出刻畫死人腐爛形象的雕像,是為了宣揚『勿忘死亡』的思想。在這種行為背後,當然含有對死亡泛濫現狀的不安。但除此之外,對肉體之罪,也就是因貪享肉|欲、縱情糜爛生活而生的罪惡感,也是動因之一……是的,這裏面含有虔誠的信仰和大徹大悟,也有執著與不舍。可以說,當時人們對於死亡的所有想法都呈現在那些可怕的屍體雕像上了。」
「沒錯。memento mori是拉丁語中的宗教用語,意思是『不要忘記你會死亡』。以前人們會把這句話刻在象牙制的骷髏頭上,再擺上餐桌,藉此提醒人們,要隨時記得死亡。」
「那麼,今天茶會討論的主題,我想把它定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