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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野心 第二章 利齒秀上的第二次接觸

第一部 野心

第二章 利齒秀上的第二次接觸

每月一次,流動集市會關張停業。每隔三個閑人日,所有商販都會離開比鄰安傑文河的大圓湖,在附近運河中漂流或是下錨。與此同時,城裡一半的老百姓都會跑來欣賞流動狂歡節。
「很可能,」洛克說,「而且只要我們能夠成功返回安伯蘭,恢復奧斯特沙陵葡萄園的生長,那麼我的主人們還準備提供另一項報償。我們將向您的家族提供一筆固定股份,範圍涉及貝爾·奧斯特家族此後的所有商貿收益。當然,不可能接近多數股權,但也相當可觀。百分之十到十五。您將成為第一位,我們希望也是最後一位得到這種紅利的外姓人。」
洛克點點頭,咬著一側腮幫子,忍住沒說話。作為洛克·拉莫瑞,紳士盜賊幫的幫主,受人尊重的盜賊,他跟貝蘭吉亞斯姐妹可是老相識,也很清楚過去幾個月來她們身在何方。
「哦,沒必要,沒必要。」洛克抬起一隻手,模仿著堂把話語從空中驅散的動作,「為了您的英勇義舉,堂·薩爾瓦拉,也為了您今天早上的盛情款待,美麗的堂娜,請收下這件不起眼的禮物,用來裝飾您們的酒窖。」
奧斯特沙陵 陳釀白蘭地 502

在水面上,狼鯊從茜茜里所在的平台右側逐漸接近,身軀起伏波動,但速度過緩不可能躍出水面。角鬥士穩住身形,舉起利斧,準備抓住機會發動攻擊。茜茜里移動重心,正用尖刺往下扎去時,狼鯊突然在水面下猛一屈體,將身子彎成凹字形,然後直接向下游去。這個動作使它的尾巴甩出水面,正好打在利鯊角鬥士的膝蓋下方。茜茜里·德·里庫拉尖叫一聲,震驚的成分多於痛苦,隨後便倒栽進水中。
卡莫爾城從來沒有宏偉的石質或是祖靈玻璃大劇場,反倒形成了一個古怪傳統,要在每次狂歡節上把觀眾席重建一新。巨大的多層觀禮遊船被拉到這裏,牢牢固定在流動集市周圍的石頭防波堤旁,看起來就像是從大競技場中心切下來的一片浮動座席。每艘遊船都是由相互競爭的貴族家系或商貿聯合會操控,甲板水手穿著獨特的制服。他們為了招攬人群,競爭得頗為激烈,某些常客為各自鍾愛的遊船所引發的爭執也屢見不鮮。
「盧卡斯,」他說,「你……你肯定是在開玩笑。」
「從某種角度來說,是的。」洛克稍稍抿了口酒,第二次做出緊張的假相,「貝爾·奧斯特家族認為行會存在的確弊大於利。數百年前的貿易經驗,不該永遠刻在行會法令中。但我們並不完全贊成。」他又咂了口酒,撓了撓後腦勺,「嗯,應該罷黜馮·安伯蘭伯爵。他即將帶領大部分軍隊離開邦國,向帕雷和薩默內的兄弟們炫耀安伯蘭的旗幟。」
「當然。」盧卡斯頓了頓,又向堂敬上一輪偽造的「未陳釀」白蘭地。堂本想拒絕,但味蕾壓倒了正確的判斷力,他還是把杯子舉了過來。堂娜·索菲婭也是如此,金連忙走過去將她的杯子交給洛克。當他服侍薩爾瓦拉夫婦時,洛克往自己的高腳杯里也倒了不少酒。「首先,您們必須明白有些東西貝爾·奧斯特家族是不會提供的。
「您希望我們提供……一支海運艦隊?」
這些狼鯊被小心裝籠,禁食數日,又被血腥味刺|激得幾近瘋狂。它們正是流動狂歡節傳統的壓軸大戲。其他城邦也有角鬥士比賽,也有人|獸相搏的表演,但你只有在卡莫爾城,才能看到手持特殊裝備的利鯊角鬥士與一條鮮活亂蹦的鯊魚作戰。而且在卡莫爾城,傳統規定只有女性才能成為利鯊角鬥士。
「是的,」堂·洛倫佐咬著下唇說,「兩艘大型帆船、水手、高階船員、廉價貨物。一小隊傭兵,每條船十到十二人。每年這時候都會有些遊手好閒的傢伙。我希望在每條船上安排一些死忠的武裝人員,以防止……問題複雜化。」
「不,孔戴,多謝了,但我暫時不需要什麼了。」洛克把湯碗放到開封的559年酒桶(其實是用一瓶價值五十克朗的550年打底,混以大量金·坦納所能找到的最烈的朗姆酒)旁邊,從自己的高腳窄口杯中抿了一點琥珀色酒水。即便混以垃圾烈酒,這贗品仍是人間美味。薩爾瓦拉夫婦坐在洛克對面那張上了油的銀木小餐桌旁,格勞曼殷勤周到地站在他們身後。堂娜·索菲婭下意識地把玩著那些凝膠狀橙片,它們被切得薄如紙張,精心擺成螺紋形狀,組成了一朵可以食用的鬱金香。堂·洛倫佐低頭注視著手中的白蘭地高腳杯,雙目依舊瞪得老大。
堂娜以不遜於少女的敏捷,探出右腳在半空中勾住酒桶,讓它隨著噗的一聲輕響落在甲板上,避免了粉身碎骨的命運。但她到底還是失去平衡,沒能拿住手中的生薑燒。酒杯從船側落下,很快消失在二十尺深的河水中。薩爾瓦拉夫婦彼此攙扶,幫助對方穩住身形,堂撿起他的502年,雙手還在顫抖。
「當然!」堂轉了轉杯中的液體,全神貫注地盯著它,似乎已經被這焦糖色的半透明物質所催眠。「而且我好奇得要死,很想知道您袖子里藏的到底是什麼計劃,盧卡斯。」
「諸神啊!」堂娜·索菲婭盯著水面上逐漸蔓延的血跡,剩下的三名角鬥士低著頭站在一旁,兩位祭司正在進行某種聯合祈福儀式。「難以置信!這麼快就被幹掉了,就這麼個簡單的把戲。哦,我父親過去常說,狂歡節上的一次誤判,相當於平時的十次。」
眾人沉默片刻。「這是……非常誘人的提議。」堂·薩爾瓦拉最終說道,「想想看,這等好運幾乎平白無故落在雅各布頭上。諸神啊,盧卡斯,如果咱們再遇到那兩個盜賊,我一定要感謝他們介紹你我相識。」
「說到生意,」洛克最終說,「您們對格勞和我……實在太仁慈了。我曾答應過,為了報答這份仁慈,要把此次到卡莫爾城來辦理的差事據實相告。所以如果兩位願意的話,咱們就開始談吧。」
在窗外的湖水中,惡魔魚已經大獲全勝,衛兵們用浸毒的弩箭作為它這次公共服務的報答,又用鉤竿和鎖鏈把魚屍從流動狂歡節的中央湖水中拖走。這些用於角斗的生物一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是不會再關回籠子的。怪獸鮮紅的血水和此前那些犧牲者的血混在一起,慢慢凝成一大片黑色烏雲。就連這一點也是為接下來的壓軸大戲特意準備的。
話音未落,鯊魚已然躥出水面,撲向蹲在平台上的鬥士,隨身帶起一片銀光閃閃的水花。這條狼鯊跳得不高,茜茜里躍向右側平台,躲過了這次攻擊。她在半空中反手擲出短矛,矛柄陷進鯊魚體側,晃了兩下,那一團飢餓的流線型肌肉隨即便落回水中。人們的反應有好有壞。這個動作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敏捷,但力道小得可憐。茜茜里的對手只會更加憤怒,她的短矛算是浪費了。
「七髓王國即將分崩離析,」洛克嘆道,「這不是秘密。」
「哦,準頭真差,」堂娜咋著舌說,「這女孩需要學會耐心。咱們看看她的新朋友能不能給她這個機會吧。」
洛克看著這些令人生畏的女子,和往常一樣,心中充滿感傷和欽佩之情。在他眼中,利鯊角鬥士既勇敢又瘋狂。
「而這一情勢,具體來說,跟您到卡莫爾來有什麼關係呢?」堂娜緊握著高酒杯,關節都已發白。她完全明白費爾懷特這番話的重要性。一場數百年來未曾有過的大戰,一次九*九*藏*書涉及到可能出現的金融浩劫的內戰。
在那排鯊魚籠(由滑輪控制開啟,鎖鏈連接在遠離鯊魚活動範圍的一艘小船上)後方,有一艘小船,由得到豐厚報酬的志願槳手操控,船上載著三名見證人。按照習俗,每場利齒秀都要有他們在場。第一名,是身著海綠色銀邊長袍的艾奧諾祭司。在他身邊是一名頭戴銀面具的黑袍女祭司,她侍奉的是永寂女士、死亡女神艾贊·基拉。最後是一位醫師,洛克總覺得醫師的到場,是一種極度樂觀主義的表現。
這些年來,洛克已經多次品嘗過這種飲品,但當生薑燒的冰炎襲上雙唇時(用蜇人的熱度描畫出每條細縫,用凜冽的疼痛勾勒出牙齒和齒齦間的所有罅隙,這才向舌頭和喉嚨發動攻勢),他永遠無法完全遏制陰影山的回憶,無法忘記盜賊導師的警告,無法忘記那液態火焰似乎順著鼻腔蔓延,一直燒到雙目後方的感覺——讓人只想把眼球摳出來。洛克在抿第一口酒時把不適感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比假裝對堂娜動心要容易得多。
「懲戒之手」站在一塊面積很小,但穩如磐石的平台上。一系列圓形木板環繞在他周圍,被一臂遠的水面阻隔。這些歪歪扭扭晃晃悠悠的平台上,站著二十幾名瘦弱骯髒的囚犯,每人手持一根小木棒。一次集體衝鋒也許就能打垮那位身著鎧甲的行刑者,但這些人似乎缺乏協作的勇氣。他們只會單槍匹馬或是結成小集團,向「懲戒之手」慢慢逼近,隨後便一個個被劈頭蓋臉的棒擊打落水中。幾艘小船在周圍巡遊,將失去知覺的犯人打撈出來,以防他們就此葬身水底。公爵以慈悲為懷,不允許悔罪角斗出現有意致死的結果。
「至少喝點什麼吧,費爾懷特先生。」堂娜·索菲婭輕輕握了下洛克的手,足以讓他感覺到任何手部美容都無法掩飾的老繭和化學灼痕。如此說來,她是個真正的植物學鍊金師,她不僅設計了這艘船的主體,更親自監製施工。這種令人敬畏的才能,更暗示出她是個精明的女人。在這兩位之中,洛倫佐顯然較為衝動;但只要他還有腦子,就會在接受盧卡斯·費爾懷特的任何提議之前,考慮妻子的意見。因此洛克以靦腆的笑容和扭捏的輕咳作為回應,好讓堂娜以為自己就快把這位安伯蘭商人握在手心裏了。
在他左側的平底船上有個繩舞者劇團。四名舞者保持十五尺間隔的菱形站位。大段大段鮮艷絲繩在舞者間舒展,環繞在他們的雙臂、胸膛和頸項周圍,似乎每名舞者都同時操縱著四五根細線。這些線在他們之間交織出不斷變化的翻繩造型,大網中又有精巧繩結構成各種小物件:劍、刀、大衣、靴子、玻璃小雕像和熠熠生輝的小擺設。舞者們旋轉雙臂,扭動臀部,控制這些造型朝不同方向緩慢移動,時而又以不可思議的流暢動作抖脫繩結,製造新的圖案。
「一點沒錯,尊敬的夫人。就算是大量出口淡啤酒,也不會像轉移一批未陳釀的白蘭地那麼令人起疑。這次行動要偽裝成一次商業投機。我們會是頭一艘規避安伯蘭海禁的船隻,我們會帶去一批補給物資,幫他們度過圍城,也為自己帶來一筆可觀的收益。然後,等到把所有白蘭地裝上船,我們就揚帆出海,帶上六七十名貝爾·奧斯特家族成員和僱員,好在卡莫爾城組建新的貿易核心。之後就算被人發現,也無關痛癢了。」
「您想……您想把所有這些酒都運出安伯蘭?全部?」堂咽了口唾沫。
「多麼慷慨的表示,費爾懷特先生!」堂娜·索菲婭伸手撫過丈夫的臂彎,露出充滿佔有慾的笑容。「洛倫佐,親愛的,你應該試著多解救些安伯蘭來的陌生人。他們太迷人了!」
「請原諒,高貴的堂娜·索菲婭,我居然要向您說這種話。但您必須理解——這是貝爾·奧斯特家族有史以來籌劃過的最重要的計劃。我們這家商業聯合會的未來,就握在格勞和我這雙脆弱敏感的手中。此時此刻,我並不是作為盧卡斯·費爾懷特與您談判。我就是貝爾·奧斯特家族。您必須明白有些東西是不會放上檯面的,哪怕是最隱諱的暗示也不要提。」
堂心中默算,但嘴唇也在下意識地翕動。堂娜·索菲婭目視遠方,眉毛擰在了一起。奧斯特沙陵白蘭地是檔次最高,需求最大的酒水,就連塔爾維拉那擁有上百個品種的鍊金術葡萄酒,也不像它這般昂貴。一瓶年份最短的半加侖裝奧斯特沙陵零售價也要三十克朗,隨著年份的增長,價格上浮得非常厲害。如果發生一次突如其來的商品短缺,且只有限量供應,再加上未來若干年中都不再有奧斯特沙陵葡萄生長……
薩爾瓦拉夫婦點了點頭,與洛倫佐相比,索菲婭的動作稍顯遲緩。
「這條不喜歡浪費時間!」堂·薩爾瓦拉十根手指都攪在了一起,「我打賭它會早早躍起。」
嘹亮的號聲和人群中爆發出的掌聲響過後,籠圈外側的船夫放出了今天下午的第一條鯊魚。這條十尺長的狼鯊早被血腥味激瘋,它如離弦之箭躥出牢籠,開始在平台周圍環遊,不祥的灰色背鰭劃開水面,留下一道翻滾的尾流。茜茜里單腳站在平台上,彎下腰用另一隻腳的腳踝拍打水面,同時高聲咒罵。鯊魚上鉤了,沒過幾秒鐘它就游到平台之間,壯碩的身軀像個長尖牙的鐘擺似的來回甩動。
「在我的主人——貝爾·奧斯特家族看來,貨艙里的老鼠不可能奪下即將擱淺的海船舵柄。但同樣是這些老鼠,要想棄船還是很容易的。」
「總之準備工作已經在進行。與財富榜上位居次席的七髓邦國相比,安伯蘭的銀行和商館年貿易額是它的四倍。黑桌會被這種情勢蒙住了眼睛。金錢當然應被視作潛在的權勢,但黑桌會錯把金錢本身等價于直接力量。」他故意一口灌下殘酒,「再過兩個月,無論如何內戰都會爆發。後果不堪設想。斯特拉達和德沃瑞姆,拉祖爾和史崔格……都在打磨匕首,整備人馬。而正如我們剛才所說,安伯蘭的商人們準備等伯爵離開后,就逮捕剩下的大小貴族,還要奪取海軍控制權,徵募『自由民』軍隊,雇請傭兵。總而言之,他們試圖從七髓王國脫離出來。這是不可避免的。」

「請叫我洛倫佐。」
洛克發現,在觀賞「神聖裁決」時吃午飯並非易事。十幾個犯人就這樣在水中被一條傑里什惡魔魚撕成了碎片。但他認定安伯蘭商人費爾懷特,在他那無數次的虛構航程中肯定見過更為可怕的場面,所以洛克把自己的真實感覺從臉上抹去。
正午早已過去,悔罪角斗結束了,狂歡節主辦者們換上了神聖裁決的戲碼。這是種較為文雅的說法。水中都是謀殺犯、強|奸犯、奴隸、縱火犯之類的人物,因此被挑選出來進行精彩刺|激的公開處決,好為參加狂歡節的民眾提供娛樂。嚴格來說,他們是有武器的,而且假如能設法殺掉他們所面對的野獸——無論到底是什麼東西——就能爭取到從輕發落的機會。但那些野獸通常都是如此兇猛,他們的武器又是如此可笑,所以通常來說,這些人只有死路一條。
「見他娘的鬼!」當利潤總額消失在腦海中的地平線上時,孔戴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請原諒,堂娜·索菲婭。」
「安伯蘭邦素來置身於主要利害衝突之外。但馮·安伯蘭伯爵和黑桌會都在,呃,朝相反的方向努力,試圖為它帶來實際損害。」
「是啊,」洛克輕笑兩聲,「白蘭地是我們貝爾·奧斯特族https://read.99csw.com的宗教信仰。我們在它周圍走路時,都要小心翼翼。」他收起笑容,伸出食指在喉嚨上劃了一下,「有史以來可能只有咱們曾用未陳釀過的樣品配午餐濃湯。我想您會喜歡它的。」
「這,」洛克說,「是從去年蒸餾酒中取出的樣品。559年。」
「黑桌會?」堂問。
「我敢說,您這輩子從沒遇到過如此迫不及待的聽眾,費爾懷特先生。」堂的目光中閃爍著充滿貪念的好奇,「您請說吧。」
洛克假裝深思。與此同時茜茜里揮舞雙臂,在平台間跳躍奔逃。那饑渴的灰色背鰭劈開水面,緊跟在她腳邊。「我有權代表我的主人們做出這種讓步。但相對的……我要將您的家族在日後奧斯特沙陵葡萄園中的股權份額調整到百分之五。」
每次狂歡節上,首先登場的節目都是悔罪角斗。耐心宮中的輕犯們,可以志願參加這些實力懸殊的打鬥,以換取減刑或是略微改善下生活條件。此刻,一名身形高大肌肉發達的「懲戒之手」——來自公爵私人衛隊的戰士——正展開凌厲攻勢。他身穿黑皮甲,配以光可鑒人的鋼製胸鎧,鋼盔頂上裝飾著一條巨型飛魚剛被砍下的魚翅,鱗片和鰭刺熠熠生輝。戰士在烈日下前沖後撤,用鐵頭杖好整以暇地進行攻擊。

4

「抱歉。」洛克抿了一小口酒水,讓新生的烈焰流入舌底,「黑桌會是我們對安伯蘭最富權勢的大商人委員會的稱呼。我在貝爾·奧斯特家的主人們就位列其中。除了軍事和稅務以外,安伯蘭邦的所有事務都由他們管理。他們已然厭倦了伯爵,厭倦了其餘六邦的貿易行會,也厭倦了種種限制。安伯蘭通過投機活動和商貿途徑聚斂起大筆財富。黑桌會將舊行會們看作墜在脖子上的枷鎖。」
惡魔魚的觸鬚有十二尺長,跟帶有灰黑色條紋的波浪形身體長度相當。它被關在一處由鐵籠和平台圍成的六十尺圓場中,跟它作伴的還有十幾個男人。他們揮舞著雙臂,拚命踩水,發出陣陣哀號。大多數人早就把那玩具似的小匕首扔到水裡。緊張的衛兵們手持弩弓和長矛,在平台上巡邏,如果有犯人試圖爬出來,就會被推回水中。那條惡魔魚不時在混濁的血水中翻個身,洛克便會瞥覓一顆沒有眼瞼的黑眸子,大小跟他手裡端著的湯碗差相彷彿。
「再來點,費爾懷特先生?」孔戴走到他身邊,雙手捧著一個盛有涼湯的銀碗,深紅色的番茄湯用胡椒和洋蔥調味,上面漂著鐵海對蝦潔白的嫩肉。堂和堂娜·薩爾瓦拉的幽默感實在非比尋常。
儘管各種娛樂演出還未開始,但流動狂歡節本身已算得上是奇觀異景。無論富人與窮人,不管乘舟或步行,熙熙攘攘的人流全在爭奪著有利位置。這場傳統競賽由於全無規則,深受人們的喜愛。黃號衣們通常會傾巢而出,但他們主要是為了阻止爭執和鬥毆進一步升級,而非控制整體的騷動。狂歡節是一次全城大放縱,公爵也樂於從寶庫中撥出錢款來主持這種喧鬧混亂的公共服務項目——因為一次優秀的狂歡節可以拔出社會動蕩的毒牙,以免它有時間長瘡化膿。
堂和堂娜不置可否地抿了口酒,什麼也沒說。
「我們不能放棄的東西,是按批封入桶中、正在進行陳釀的窖藏,也就是最近六年的蒸餾產品,以及某些極其珍貴的佳釀和特殊實驗品。我們以三十二加侖的酒桶盛放奧斯特沙陵白蘭地。目前倉庫中存放著將近六千桶這樣的酒水。我們必須把它們運出安伯蘭,而且必須在接下來的幾周內完成這個任務,搶在黑桌會執行更嚴厲的監控措施之前,也要搶在伯爵開始圍攻自己的邦國之前。但現在我們的船隻都處於監管狀態,所有資金也不能動用。」
一秒鐘后角斗便結束了。狼鯊衝上來就是一口,多半是咬掉了她的一兩條腿。女人和鯊魚在水中翻滾幾次——洛克瞥見女人瘋狂掙扎的身形,但轉眼間就被鯊魚粗糙的深色皮膚所取代。白色,灰色,白色,灰色。頃刻間,粉色泡沫再度變作暗紅,兩個爭鬥的身影沉入平台下方。一半觀眾高聲喝彩,其餘的人低下頭保持著禮貌的沉默,但這種態度頂多延續到下一位年輕女子走進紅色的平台水圈。
等這些遊船安排妥當,就會形成一個差不多環繞半邊浮動市場的大圓弧。其中又會留出一條開闊水道,供船隻進出中心區平緩的水面。周遭剩下的區域是留給貴族遊船的位置。每次狂歡節都會有上百艘遊船出現,而在每年的主要節日中,數目還要再多一半。今天就是如此。距離仲夏節和換季日已經沒有幾周了。
「同意,」洛克說,「我們要簽署兩份完全相同的合約,一人保留一份。額外一份瑟林語合約,將交給雙方認可的中立律師保管,如果我們在取貨途中任何一方……發生意外,那這份合約將由他在一個月內開啟並檢查。額外簽署一份韋德蘭語合約,交於一名我認識的代理人保管,並最終呈送給我的主人。我要求擔保文書今晚就送到舷斜旅館,外加一張五千克朗的本票,好讓我明天從梅拉喬銀行提款,並立即開始工作。」
洛克點點頭。
「如果在您這方面,有任何覬覦奧斯特沙陵加工法的企圖,或是收買貝爾·奧斯特家族成員,都會被視作徹底違約。」洛克抿了口白蘭地,「我不知道貝爾·奧斯特會採取什麼樣的懲罰性措施,來表達家族的不滿。但它絕對會被完全表達清楚。我接到了指示,這個問題要徹底說明。」
閑人日,上午十一點,流動狂歡節上。太陽又像火焰中的鑽石那般放射出灼人光芒,在空蕩蕩的藍天中燒出一道弧線,熱量傾瀉下來,隔著衣物都能感到。洛克站在堂·薩爾瓦拉那艘豪華遊船的絲質遮陽篷下,依舊保持著盧卡斯·費爾懷特的服飾和舉止,目光掃過狂歡節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瞭望廂中足可以容納二十人。但今天上午這裏只有洛克、金·坦納、薩爾瓦拉夫婦,以及站在酒台前時刻保持警惕的孔戴。這酒台精美別緻,要說是藥劑師的試驗台也不足為奇。洛克轉回頭繼續觀賞繩舞者的表演,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們頗有些共通之處。今天上午,稍有不慎就會搞砸一出棘手的公開演出的人,可不光是這些舞者。
「我認識最左邊的那個人,她叫茜茜里·德·里庫拉。」在超過一小時的激烈協商后,他們暫時緩了口氣。堂·洛倫佐指著那些女子替盧卡斯·費爾懷特介紹:「她還不錯。旁邊是阿加妮斯,她帶著短矛,但從來不用。另外兩個,哦,她們肯定是新來的。至少在狂歡節上還是生面孔。」
「沒錯。」洛克嘆道,「在一定程度上,是奧斯特沙陵的土壤成就了奧斯特沙陵白蘭地。如果我們失去那些葡萄園,情況就會跟以前一樣——種植和蒸餾的流程都會被迫中斷。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或者更久。而且情況還在惡化。我們的形勢很糟。如果七髓王國爆發內戰,伯爵不可能放棄安伯蘭的港口和收入。他和他的同盟者會以最快速度發起猛攻。他們很可能把黑桌會放上鍘刀,扣押他們的貨物和產業,沒收他們的資金。貝爾·奧斯特家族難逃此劫。
「所以說,你們用不著偷偷摸摸地把白蘭地裝船。」堂娜·索菲婭一拍雙手,興奮地說,「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是在光明正大地裝啤酒!」
「如果你們真想……棄船,是不可能把葡萄園全部打包帶走的。」堂·九_九_藏_書洛倫佐說。
「您永遠也得不到奧斯特沙陵加工法。它仍舊要通過口傳心授,嚴格限制在家族內部。我們不會向您提供任何產業,無論是作為附帶條款或是報酬;我們在逃離安伯蘭時,就必須放棄他們。在未來某個時候重新奪回葡萄園,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假如一切進展順利,是的,咱們很快就會談到回報的問題。但先大致算一下加法,兩艘大型帆船,優秀的船長,非常可靠的船員……」
舒舒服服待在內陸瑟林學院的學者們,會告訴你鐵海狼鯊是一種美麗迷人的動物:它們的肌肉比例比任何公牛都高,它們粗糙的表皮上生有鮮艷條紋,從古銅的綠到暴雨雲的黑應有盡有。但所有在卡莫爾城碼頭和近海工作的人,都會告訴你狼鯊是兇殘的大雜種,而且喜歡跳!
堂沉默了幾秒鐘。「見鬼去吧。我同意。咱們就握握手,一起來冒這個險吧。」
「兩三艘您們的大型帆船就可以。我們要考慮的是上千噸貨物,酒桶再加上白蘭地。船員人數降到最低,就算一艘船五六十人。我們可以在碼頭親自挑選人手,再找幾名清醒冷靜、值得信賴的船長。向北航行六到七天,再加上募集船員和準備船隻的時間,我猜用不了一周。您說呢?」
每個利鯊角鬥士都隨身攜帶兩件武器,一手拿著短矛,另一隻手則握有特製利斧;斧柄處有一圈護手盤,方便使用者抓牢;前面是雙頭的,一側是司空見慣的彎刃,另一側則是長而結實的鶴嘴鋤。技術精湛的鬥士通常會試著先把狼鯊的魚鰭和尾巴砍掉,最後再將其結果;少數頂尖高手可以只用斧頭的尖刺應戰。要知道,狼鯊的皮可足以跟樹皮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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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交!」堂·洛倫佐微笑著說,「我會出資準備兩艘大帆船,雇請水手和高級船員,準備必要的賄賂和安排,購買一批隨咱們北上的貨物。我會監督一艘帆船,您來管理另一艘。我會親自挑選一些傭兵,安插到兩艘船上作進一步的保障。孔戴將與您同行,格勞曼可以留在我身邊。任何超出兩萬五千卡莫爾克朗預算的開銷,都要由我自行判斷。」

3

6

「也就是說,兩萬五千克朗。該死。」洛倫佐一口灌下杯中所剩的白蘭地,把杯子擱到一邊,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你是要我拿出一半以上的財產。我欣賞您,盧卡斯,但現在是該談談這項提議的另一方面了。」
「哦,」洛克說,「自從市面上傳言說這是種極佳的混合酒,我的主人們就特地保留了幾桶。我們用它們來……打破重要生意中的厚實堅冰。」實際上,這桶酒代表著一筆將近八百克朗的投資,和一趟前往艾什米爾的海上旅程。洛克和金費盡周折,才在一場出千的牌局中,從一個行為古怪的小貴族手裡把它贏了過來。多數開支其實都花在躲避或是收買老人此後派來追討這筆財產的刺客們身上。502年陳釀已經變得太過珍貴,很少有人真去喝。
「有趣,」堂娜說,「您說的是『他們』,而非『我們』。這個細節很重要嗎?」
「只需略施小計,」洛克說,「我們有幾個釀酒廠和倉庫是為淡啤酒準備的,算是一些調配師的業餘愛好。我們的啤酒也裝在桶中,而且這些倉庫的地址人盡皆知。當格勞和我駛向南方時,我的主人們已經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裝有奧斯特沙陵白蘭地的酒桶運到啤酒倉庫,重新打上標籤。我們在此地進行準備工作期間,他們會繼續這樣做,直到我們的船隻出現在安伯蘭的港口為止。」
「無與倫比。」他咳嗽起來,隨即猛地拉了幾下黑色頸巾,把它扯鬆了一點點。薩爾瓦拉夫婦同時露出得意的笑容,顯得魅力十足。「這再次提醒了我,為何能把那麼多淡酒賣給卡莫爾人。」
「當然,您聽說過。哦,無論在任何時期,我們都只有三位種植大師。而加工法複雜到足以對付土壤檢測,即便是擁有您這等天賦的植物學家也無從辨別,尊貴的夫人。我們的鍊金師所採用的大部分化合物都是惰性物質,而且只是為了混淆視聽。事實就是如此。
在流動狂歡節的湖面中央,有很多高大鐵籠沉入水下。有些是為了支撐木板,供表演者、犧牲品、角鬥士和服務員們站立;還有些特別牢固的籠子里囚禁著幾條黑影,它們在半透明的灰色水面下來回遊弋,散發出不祥的氣息。眾多平底船以穩定的速度在四周環繞,展示著繩舞者、拋刀人、雜耍藝人、變戲法的、大力士和其他精彩節目。攬客的人一個個手拿黃銅長喇叭,激動的吆喝聲在水面上回蕩。
「費爾懷特先生,您的衣服!」堂娜·索菲婭·薩爾瓦拉跟他一起站在瞭望廂的前護欄旁,雙手與洛克相距不過幾寸之遙。「如果是在你們安伯蘭的冬季,您穿成這樣當然再好不過,但幹嗎要在我們這兒的夏天遭這份罪呢?您會出一身汗,紅得像朵玫瑰!您就不能脫掉一些嗎?」
「一杯酒真是再好不過。」他說,「但是,啊,恐怕我會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仁慈的堂娜·索菲婭。我在您這城市中做過不少生意,深知酒要怎麼喝,尤其是在談生意的時候。」
「我們所談的並非數十萬克朗,」堂娜·索菲婭回過神來說,「我們談的是數百萬。即便是兩家平分。」
「嗯。」洛克舉起空酒杯亮了一下,孔戴迅速將杯子取走,動作迅疾優雅,猶如劍客令對手繳械的殺招。堂的男僕走向酒台時,洛克清了清嗓子。「先不要倒上那杯酒,孔戴。太客氣了,太客氣了。但如果您二位允許,尊敬的先生和夫人,我準備獻上兩件禮物。一件用來表達我們的好意。另一件嘛……哦,您們會看到的。格勞曼?」
他們透過泛起漣漪的熱浪,注視著充斥在平民船隻中的數以千計的卡莫爾人。儘管上有絲篷遮頂,但時近正午的高溫還是無從規避,而生薑燒更為他們火上澆油。孔戴替兩位主人準備了完全相同的酒水(也許生薑油的成分略少一分),依照這種筵席上的卡莫爾禮儀,應該由「格勞曼」為他們端盤上酒。洛克的杯子已經空了一半,生薑燒就像個不斷擴張的火球,溫暖著他的腸胃,又像段鮮活的記憶刺|激著他的喉嚨。
「貝爾·奧斯特家族,」洛克繼續說,「希望以卡莫爾為基地,與您建立合作關係,在我們的……間歇期中儲藏和銷售奧斯特沙陵。如果您能在這一危機時刻,協助我們將這批酒從安伯蘭運輸到此地,那麼作為回報,無論您運來多少貨物,我們都準備以其銷售額的百分之五十作為報酬。您在頭一年中就可以獲得初始投資十倍以上的收益。再過五年,或十年時間……」
「與此同時,黑桌會也在緊鑼密鼓地秘密行動。格勞和我是五天前出發的,我們得知再過十二小時港口就要被封鎖。所有掛安伯蘭旗幟的船隻都不允許離港;它們會被引入船塢,妥善監管,進行『修理』或『隔離檢疫』。仍舊忠於伯爵的貴族們現在恐怕已被軟禁,他們的衛隊也會被繳械。我們存在安伯蘭各家借貸行中的資金,會被暫時凍結。所有黑桌會的商人家族都同意彼此施行這一舉措,以此表達『善意』。這讓任何家族都無法帶上金幣和貨物棄船逃跑。此時此刻,格勞和我是通過多年間在梅拉喬銀行建立的信用,借貸款項進行活動的九*九*藏*書。我的家族……哦,我們只是不習慣把資金存在安伯蘭以外。頂多是這兒一點,那兒一點,以備不時之需。」
「聖十二神啊!」堂·薩爾瓦拉搖了搖頭,似乎想把剛剛聽到的話甩出去,「他們不是認真的吧。安伯蘭……比卡莫爾還小!兩面臨海,根本無法防守。」
這就是利齒秀。
「那您需要我們幫什麼忙呢?」堂娜·索菲婭有些坐立不安。
「奧斯特沙陵加工法。」索菲婭倒吸一口冷氣,暴露了她愈加高漲的情緒。
洛克略一欠身,向微笑的堂露出靦腆欣然的笑容。
但薩爾瓦拉夫婦什麼都沒說。他們只是盯著洛克,那眼神很明顯是請他繼續說下去。洛克心裏有了底,便繼續說:「這一局勢是無法容忍的。我們既不想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支持的理由變成人質,也不想在伯爵無可避免地返回安伯蘭時,變成他復讎的對象。我們傾向於……某種冒險的選擇。這一選擇需要藉助於一名卡莫爾貴族的實質幫助。也就是您,堂·薩爾瓦拉——如果您有辦法做到的話。」
「好了,考慮到眼下的局面。戰火就要燒到安伯蘭。我們的葡萄園和我們的產業實際上已經丟了。如我所說,沒了那些葡萄園,就無法釀造奧斯特沙陵白蘭地。只有聖髓河知道這個局面要延續多長時間。十年?一代人?就算我們奪回葡萄園,土壤也需要很長時間來恢復。這種事向來如此,自古以來已經發生過三次。在接下來的許多許多年中,市面上僅存的奧斯特沙陵,都將來自這六千桶白蘭地。我們將從安伯蘭把它們轉移出來,就像夜幕下的盜賊,數量自然是越多越好。請想象一下需求,以及價格的增長。」
寬大旋梯繞著幾株樹木交織而上,片片繁茂葉影點綴其間。堂·薩爾瓦拉的絲頂瞭望廂就坐落在樓梯盡頭,安安穩穩地置身於枝幹間,為他們提供了不受阻礙的前方視野。在這艘美輪美奐的浮動森林兩側,各有二十名雇傭槳手。他們所在的舷外支架平衡著過於沉重的中部船體,以防它向兩側翻倒。
薩爾瓦拉的雇傭槳手們已經把船划進流動狂歡節現場,逐漸接近數十艘造型較為傳統的遊船。有些船上雲集著數十名乃至數百名賓客。
「我們究竟該如何……把這些貨物從諸位的陳釀房取出,運到碼頭上來?」
「親愛的,咱們這位費爾懷特是用特別堅韌的材料製成。」堂·洛倫佐懶洋洋地靠在前圍欄的另一個角落。他身穿寬鬆白絲衣,外加與妻子裙服搭配的橙色汗衫;白色頸巾時髦地鬆鬆系好,汗衫也只系了最下面的扣子。「昨天他把這輩子的揍都挨了,今天他穿了五人份的衣服,還敢挑戰太陽的淫|威。我必須說,盧卡斯,把您從雅各布手中搶過來,真是越來越令我欣慰。」
「費爾懷特先生。」堂·洛倫佐摘下眼鏡,拿在手中把玩,但目光沒有從戰鬥中移開——很顯然,舉目遠眺時他用不著這東西。「我可以接受您的條件,但也請您體諒一二,我一開始要冒很大風險,特別是考慮到這筆投資在我可以調動的總資產中所佔的比例。因此,我要求將咱們在奧斯特沙陵生意中的收益分成調整為五五和四五,我佔大頭。」
「越多越好。」洛克說。
狼鯊在泛著粉紅色泡沫的湖水中來回巡遊,劃開水面,濺起水花,追逐茜茜里投下的影子,尋找第二次機會。角鬥士在平台間靈活跳躍,斧頭倒轉過來,讓尖刺朝前。
「好吧。」洛克戲劇化地轉了轉自己的酒杯,「過去兩百五十年間,安伯蘭曾遭遇三次入侵。咱們實話實說:七髓王國的權力更迭通常都離不開軍隊和鮮血,之後才是祝福和盛宴。如果伯爵們起了紛爭,奧斯特沙陵山脈就會變成安伯蘭唯一的內陸屏障,也是最激烈的戰場。戰鬥將無可避免地毀掉山脈東坡。那裡正是貝爾·奧斯特葡萄園的所在地。這次也不例外。黑桌會把這災禍引到我們身上!數以千計的士兵馬匹會從那裡通過,將葡萄園踏平,將沿途所見洗劫一空。現在我們有了火油,情況可能更糟。我們的葡萄園也許在半年後只剩一片灰燼。」
鯊魚再次躍出水面,但又沒得逞。茜茜里在平台上表演了短時間的單臂倒立,另一隻手還揮舞著利斧。鯊魚在水中冷酷地轉了個身,準備再次進攻,觀眾群中歡聲雷動。
「啊,堂·洛倫佐,我接下來要向您展示的東西,跟我到卡莫爾來的原因有直接關係。」他從第二副皮囊中取出一個形狀差不多的酒桶,但這桶上只標記了一個環繞著葡萄藤圈的花寫體A字。
「掛安伯蘭旗幟的船隻已經無法離港,如果它們希望再次脫身的話,也就不能入港。但一支掛卡莫爾旗幟的小艦隊,船員都是卡莫爾人,由一位卡莫爾貴族出資……」洛克將酒杯放下,雙手往面前一攤。
堂·洛倫佐倒吸一口冷氣,鼻翼似乎都略微有些張大。但洛克還是保持著盧卡斯·費爾懷特禮貌客套的態度。「十二諸神,一桶502年。盧卡斯,如果我此前曾責備你不該把貨物隨時帶在身,那麼請接受我最誠摯的道……」
堂·薩爾瓦拉失手掉落了502年的酒桶。
「所有這些行動都要在短期內施行。」堂·洛倫佐陷入了沉思,「一萬五千克朗,我估計。也許兩萬。」
「早晨用來出汗,晚上用來後悔。」堂·薩爾瓦拉說著離開扶欄,沖僕人打了個手勢:「孔戴,我相信費爾懷特先生剛要了杯不次於生薑燒的飲品。」
「再加上,」洛克說,「為北上航程準備的填滿船艙的貨物。廉價穀物、干乳酪、低檔新鮮水果。沒什麼特別的。但安伯蘭很快就要遭到圍困。黑桌會絕對樂於買下一批額外補給品。安伯蘭的處境太過微妙,必然要尊重卡莫爾城的中立地位。我的主人們就指望靠這一點確保船隻進出了。但額外保險措施也沒害處。」
「您做到了,」堂娜·索菲婭抬起一隻手,搭在丈夫的左肩上,「但這些限制還算不上出價。」
「我們願意放棄自己的資金,毫無保留。通過這一姿態,我們將爭取到更多的時間。而且我們很有信心,填補這個資金漏洞只是時間和精力的問題。我們甚至可以放棄,」洛克咬了咬牙,「我們的葡萄園。我們會親手把它們付之一炬,不會給任何人留下一星半點。畢竟,是我們通過鍊金術手段,親手提高了土壤的質量。自然的土壤只是基礎。而這些增效秘方僅保存在我們的種植大師心中。」
「是的,」堂·洛倫佐擺弄著自己的鏡片,「但是,盧卡斯,請您原諒。您坐在這裏談論著家族可能面臨毀滅,不得不轉移到五百裡外的南方城市,但不知為何,您卻並沒顯得……特別失落。」
「不起眼!」堂拿過酒桶,抱在懷裡,彷彿抱著個剛出生五分鐘的嬰兒。「我……我有一桶506年,兩桶504年。我不知道卡莫爾城中還有誰擁有502年,也許除了公爵以外。」
「一周……是的,但……您要求由我來支付全部費用?」
洛克祭出了一個倍顯親切的壞笑。這個動作,他已經在鏡子前練習了好幾周。「當我的主人們察覺到當前局勢的嚴峻后,有些人曾建議說我們應該在幾年前就製造一次人為的白蘭地短缺。事實上,我們認定貝爾·奧斯特家族可以將這次痛苦的挫折轉換成輝煌的回歸。這六千桶白蘭地,在若干年中以稀缺價格出售……我們返回安伯蘭時擁有的財富,足以彌補所拋卻的一切資產。至於您家的情況……」
洛克輕咳一聲,蹭了兩下腳底。「啊,沒有的事。尊貴的夫人。那麼,https://read.99csw.com堂·薩爾瓦拉……」

5

洛克衝堂娜深施一禮,牽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想他說的一點沒錯,堂娜·索菲婭。一點沒錯。」
「以此換取最為豐厚的回報,我可以向您保證。」
孔戴熟練地調配酒品,首先取來一個細長的水晶酒杯,倒進兩指深的卡莫爾生薑油,顏色就像燒焦的肉桂。接著他又加入相當分量的奶白色香梨白蘭地,然後是一種被稱作艾珍托的半透明烈酒,這其實是和小蘿蔔一起入味的烹飪酒。這杯雞尾酒混好后,孔戴用一條濕毛巾將左手裹住,伸向酒台旁一具加蓋的燜燒爐。他取出一根尖端橙紅髮熱的細長金屬條,插|進雞尾酒中。噝噝聲立即響起,一小股辛辣蒸汽也隨之出現。金屬條冷卻后,孔戴迅速準確地攪動三次,隨即把酒杯放在一個小銀盤中呈給洛克。
「哦,」洛克笑了兩聲,「在我來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但格勞曼也許有不同的看法。而且儘管我感覺咱們很快就能握手言歡,但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處理:整備船隻,北上安伯蘭,奪取咱們的戰利品。現今的局勢就像一根受損的貨繩,就快散成一條線了。」他舉起高腳杯向薩爾瓦拉夫婦致意,「早晚會斷。」
「我……尊貴的夫人,我向您保證,我覺得……相當舒適。」十三諸神,她絕對是在跟洛克調情。通過堂·洛倫佐臉上隱約閃現的那一絲微笑,洛克明白這是薩爾瓦拉夫婦早就計劃好的。一點點親密的女性關懷,好讓這位靦腆的商人心慌意亂。早有安排,常見手段。可以說是遊戲前的遊戲。「我發現這些衣物在您……這極為有趣的天氣中為我……帶來的所有不適只會……只會鞭策我。集中精神。讓我保持警醒,您明白。成為更好的,嗯,生意人。」
「這簡直近乎……褻瀆!」儘管發此高論,洛倫佐還是喝了一大口,滿意之情溢於言表。在他身後較遠的地方,某種大概是屍塊的物體飛上天空,旋即落回河面,濺起大片水花。人群中響起雷鳴般的喝彩聲。
但舞繩劇團也算不了什麼。因為在這條繁華的河道中,此等奇觀異景俯拾皆是,堂和堂娜·薩爾瓦拉的遊船也不遑多讓。雖然有很多貴族通過水路在自己的園林和府邸間運送樹木花卉,但這艘遊船的主人又向前邁進一步,開了卡莫爾城的先河。薩爾瓦拉家的遊船就像個永遠漂在水上的微縮園林。它大約五十步長二十步寬,矩形雙層木殼中填滿泥土,栽種著十幾棵橡樹和橄欖樹。這些樹木的枝幹全如夜色黝黑,撲簌葉簾呈現出超乎自然的美感:綠如翡翠,亮若漆器。顯然是植物學鍊金術的精妙傑作。
且說那水面上,第一名角鬥士已經就位。利鯊角鬥士要在一系列小平台上戰鬥,每一塊平台都是兩尺見方,高出水面半尺,安放在一處方形柵格中,間隔四五尺,給狼鯊留出了足夠的遊動空間。女角鬥士們必須在平台間來回跳躍,向鯊魚發起快節奏的攻擊,同時還要躲避它們的跳躍。如果不慎滑入水中,通常意味著比賽就此結束。
堂和妻子始終在桌下把手緊緊握在一起。此刻他沖洛克激動地揮了揮手。

2

他露出親切的微笑,又沖她鞠了一躬,隨即轉身去和堂握手。
金·坦納站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強忍著沒有出聲。把金髮女郎扔給洛克·拉莫瑞,無異於將萵苣扔給鯊魚。堂娜·索菲婭的確是一等一的金髮女郎,少見的瑟林美女,肌膚如燃燒的琥珀,發色若杏仁黃油,一雙深目炯炯有神。一席深橙色夏季裙服,外加只露出邊緣的奶白襯裙,把她的曼妙曲線巧妙地勾勒出來。哦,遇上城中對女性品味最為獨特的盜賊,算是薩爾瓦拉夫婦的運氣。金·坦納可以幫洛克一個忙,把欣賞堂娜的義務大包大攬下來,反正今天需要扮演的角色(以及「傷勢」)讓他幾乎無事可做。
洛克說不清這四個女子算不算漂亮,但她們的確惹人注目。她們全是皮膚黝黑的卡莫爾人,像農場女孩一樣肌肉發達,遠遠看去都能感到逼人的氣勢。她們身上幾乎不著片縷,只有黑色緊身棉內衣圍在胸部,外加摔跤手的纏腰布和薄皮手套。女子們的黑髮用傳統的紅色大手帕綁在腦後,穿過用黃銅和白銀打造的發箍,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連串白色光芒。這些發箍的作用備受爭議,有些人說它們會幹擾鯊魚可憐的視力,但也有很多人說這些閃光有助於猛獸更好地識別獵物。
「我同意,先生。再額外算上大約五千,用來上下打點和其他安排。」洛克聳聳肩,「不管用不用倉庫掉包計,等我們到了安伯蘭,必須先讓一些人把頭扭開,才好實施我們的計劃。」
「真是不走運,」堂娜說,「貝蘭吉亞斯姐妹今天沒有登場,費爾懷特先生。她們是最棒的。」
奧斯特沙陵白蘭地有一個盡人皆知的特點,就是在蒸餾和混成后至少要窖藏七年,外人決不可能染指年份低於此數的酒品。貝爾·奧斯特家族的代理商們,甚至不允許提及還未上市的酒。這些陳酒房的位置嚴格保密,有傳聞說必要時他們甚至會雇請殺手來保證這一點。洛克隨隨便便拿出一桶559年時,洛倫佐已經被驚得目瞪口呆;當洛克同樣隨意地打開封口,建議大家用它來佐餐時,堂幾乎要昏厥過去。
「這就是全部要求了嗎?」
「卡莫爾!」那被稱作茜茜里·德·里庫拉的年輕女子把兩件武器舉過頭頂。人群中交頭接耳的嗡嗡聲迅速平息,只剩下水波拍打船隻和防波堤的響動。一萬五千多名觀眾同時屏住呼吸。「我將這死亡獻給我們的領主和恩主尼克凡提公爵!」這是利鯊角鬥士的傳統頌辭,並未特指的「死亡」可以指代戰鬥中的任何一方。
洛克打了個響指,金點點頭。這位壯漢走到酒台旁的一張木桌旁,拿起兩個沉重的皮囊。皮包邊角都由鐵片加固,蓋子上縫著小鐵鎖。金·坦納把它們放在地上,好讓薩爾瓦拉夫婦看清,隨即退到一旁。洛克拿出一枚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精緻鑰匙,打開了皮囊。他從頭一個包裹里取出一具木桶,大約一尺高,半尺寬,顏色蒼白,散發著清香。洛克將桶舉到堂·薩爾瓦拉面前,讓他檢驗。桶壁上有個簡單的黑色商標,上面寫道:
「你的確應該道歉。」堂娜以完全不似淑女的動作,一口喝乾高腳杯中的白蘭地,「你的計算結果還差得遠了,它至少值得三倍的『見他娘的鬼』。
「就這些。」洛克說。
洛克聚精會神地盯著薩爾瓦拉夫婦,觀察他們的反應。他已儘力獲取最新最準確的安伯蘭動向,紳士盜賊們也花費了幾周時間對堂·薩爾瓦拉進行監視和準備,但堂可能握有他們並未發現的情報來源。有關黑桌會和內戰即將爆發的消息,是合理而準確的預測;有關突然封港和軟禁貴族的部分,則純屬信口雌黃。根據洛克的估計,安伯蘭真正的亂子至少要再過幾個月才會開始。如果堂對此有所耳聞,那麼不出兩秒鐘,孔戴就可能操起匕首試圖把他釘在桌上。如果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金·坦納便會抽出藏在汗衫背部的那對短斧,絲質遮陽篷下的所有人都會感到非常非常不適。被戳破的騙局向來不堪入目。
「甚至可以說前無古人,」堂·薩爾瓦拉眯起眼睛,遮去水面反射來的部分光線,試圖估量鯊魚的大小,鐵籠中的黑影依稀可見,「更後無來者。但她們過去幾個月都沒在狂歡節上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