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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野心 插曲 洛克留下吃晚飯

第一部 野心

插曲 洛克留下吃晚飯

鎖鏈舉起空杯子,向坐在華美大桌旁的三個小學徒致意。冒著熱氣的黃銅碗和沉重的陶罐中,盛放著卡羅和蓋多在灶台上忙碌許久的成果。洛克的椅子上多加了塊坐墊,好讓他的胳膊肘剛好能擱在桌面上。他盯著這些食物和器皿,眼睛瞪得溜圓。只不過半天工夫,他就脫離了過去的生活,和這些古怪又有趣的瘋子們攪在一起,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洛克有些不知所措。
「是的,但我過去的主子……」
「哦。」
「如何。這裡是不是好多了?」
「但我……什麼?一千克朗?每人?一千?」
洛克搖頭時,鎖鏈已經把他領到灶台左側的一具高櫥櫃前。柜子中放著好幾摞白瓷碟,鎖鏈拿起一個,讓洛克看清上面的手繪紋章圖案(披掛鎖環護手的拳頭,抓著一支箭和一根葡萄藤)和邊緣明亮的金箔。
「為養育我們的城市和庇護我們的黑夜感謝您。」孩子們說。
「這不可能!這要花……永生永世!」
「很好。那麼,就到此為止。開始吃吧。」
卡羅和蓋多揭開蓋在餐盤和大碗上的濕布,終於顯出食物的全貌。桌上有貨真價實的香腸,切成了整齊的薄片,用油炸熟,配以分成四瓣的梨子。還有剖開的紅辣椒,裏面塞滿杏仁酥和菠菜。用細麵包做成的薄餅里夾著雞肉,以文火煎到麵包像紙張一樣呈半透明狀。還有酒浸冷黑豆加酸辣芥末醬。桑贊兄弟忙著把各式各樣的菜肴舀進洛克盤中,速度快到他的雙眼都跟不上趟。
「正確。韋德蘭海事里格跟瑟林海事里格有什麼區別?」
「哦,擺脫了那盞燈的威脅,感覺的確挺不錯的,我的孩子。」鎖鏈抽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把那不斷變短的煙捲按在屋頂石磚上蹭了蹭,「這是給公爵發的信號嗎?計劃暗殺我們?」
「為值勤時打瞌睡的衛兵感謝您。」鎖鏈說。
「我把他們害死了。」
「但現在我們可以聽聽故事了嗎?他到底幹了什麼壞事兒,才會被盜賊導師踢出陰影山?」他們用幾乎同步的聲音提出這個問題,有點二重唱的意思。
「我們就沒懷疑過。」其中一人說。
「這要花很多年。但在我的神廟中,咱們是盜賊,不是殺人犯。而你跟我一起生活的代價是,必須對死者表示尊重。那些孩子是你的犧牲品,洛克。牢牢記住這件事,仔細想想。這是你在諸神面前欠下的債。你必須用鮮血起誓遵守約定,然後才能留下。那麼你願意這樣做嗎?」
「我不喜歡他,但是沒這打算。我只想害維斯林。也許我想讓葛雷格也嘗點苦頭,但肯定沒有維斯林那麼多。」
他們還沒走到拐彎處,敲打金屬鍋的聲音和桑贊兄弟的嬉笑聲就已經傳了過來。他們又走了幾步,來到一間陳設安適的廚房,這裡有幾個高大的木質櫥櫃,一張長木桌旁擺著幾把高背椅。洛克看到椅子上的黑天鵝絨坐墊和一片片鍍滿金箔的樹葉裝飾,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一進門就是鎖鏈的睡榻(因為洛克發現連在外間牆上的鎖鏈,顯然無法延伸到後面另外幾間卧室),它安設在一塊實心大石上,差不多算是個從牆上探出的堅固擱架。鎖鏈把手伸到發餿的毯子下面,轉動了某些東西,一陣噼里啪啦的金屬撞擊聲傳了出來。他把自己的床鋪一掀,就好像那是個棺材蓋。洛克發現這些毯子蓋在一片木板上,而這木板又以鉸鏈同石塊連接。一道令人心動的金色光芒從石龕中透射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上等卡莫爾菜肴的香氣。洛克過去只從阿瑟葛蘭提區刮來的微風和某些酒館旅店飄出的炊煙中聞到過這種香氣。
「看看,很棒不是嗎?」
「那麼……就像你剛才說的,他只能……對所有知道那枚白鐵幣的人做些什麼。所有能……想通這件事,或是走漏風聲的孩子。而我是他能夠賣掉的唯一一個人。」
「現在生氣了?哦,是的,你應該生氣……氣自己搞砸了。氣自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聰明。氣諸神給很多人安了個跟你洛克·拉莫瑞一樣精明的腦袋瓜。真氣人,不是嗎?」
「平安歸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歡迎加入紳士盜賊!」鎖鏈用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碰洛克的杯子,美妙的回聲在空中縈繞片刻,慢慢消失。
「為疏於防範的財富感謝您。」桑贊兄弟齊聲說道,洛克被他們莊嚴肅穆的語氣嚇了一跳。
「很好。輪到你了。」鎖鏈抬手指了指第二個男孩,同時用另一隻手往自己碗里添食物,「十七乘以十九是多少?」
「我真……我沒……以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聰明。」
「很快也要加上你。」蓋多笑道。
「哦,在陰影山,你也許可以在別人屁股上吃冷熏肉和臟餡餅。你原來的主子根本就不在乎。但現在你是紳士盜賊,重點在於紳士。你要學會如何像紳士一樣進餐,以及如何服侍這樣進餐的人。」
「桑贊兄弟祝薩貝莎一切順利,」鎖鏈舉著小杯子慢慢搖晃,緊盯著雙胞胎,「他們願她平安歸來。九-九-藏-書
「是的,哇哦。讓我打個比方。一名黃號衣,我們無私無畏無限忠誠的城市衛兵,每日辛苦執勤,那麼兩個月大概能拿這麼多。而對平民來說,衛兵拿的薪俸不少,但他們也絕他媽的拿不到白鐵幣。」
「這筆錢太多,不可能是任何……簡單的任務?」
「這種扯淡偽裝是必要的。」鎖鏈領著洛克走進離門最近的小屋,來回比畫了兩下,似乎是在展示一座宮殿。「有時候,我們要在一名導師或是佩里蘭多教會的遊方祭司面前,扮演主人的角色。必須讓他們看到理應看到的東西。」
「哦,對,」鎖鏈指了指放在桌首的那把椅子,「在那裡放一個,是我的。在我左邊給你自己放一個。在我右邊放兩個,是卡羅和蓋多的。如果你是我的僕人,那麼我讓你布置的就是個簡餐會。你能重複一遍給我聽嗎?」
「我們,啊……我猜我們從沒……這麼想過。」
「一點沒錯。多得要命,不會是為了買情報或是讓他跑跑腿。只要是腦筋正常的人,都不會把白鐵幣交給一個見鬼的陰影山小流氓。除非……這個小流氓拿錢是為了干某些大事。比方說,殺死你以前的主子,或是供出陰影山的所有人和所有底細。因此,如果說可憐的盜賊導師因為發現維斯林被收買而黯然神傷,那麼你可以想象他看到居然有那麼多錢時,心裏是個什麼滋味。」
「儘管笑吧,孩子們。」這一系列乾杯的儀式很快就告結束,鎖鏈帶頭抿了口酒,「啊。記住我的話,如果這可憐的小畜生能再活一年,你們倆都會變成在他手底下跳舞的猴子。他想看猴戲的時候,就會朝你們扔香蕉。來吧,喝上一口,洛克。」
鎖鏈舉起一瓶被他稱作鍊金酒的東西,這玩意顏色較深,有些黏性,類似水銀。他拔出鬆動的軟木塞,空中立刻充滿杜松子的香氣,剛開瓶時,甚至一度蓋過了主菜的辛香。鎖鏈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了不少,在光芒照射下,酒液流動起來彷彿融化的銀。神父把杯子舉到眼前。
「等你們長大點兒再說。」鎖鏈沖洛克揚起眉毛,搖了搖頭,確保男孩能夠看懂他的意思,「大很多。洛克,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該怎麼布置餐桌吧?」
鎖鏈把盤子遞給洛克(男孩極其小心地抓住瓷盤,認真觀察著那道金邊),又用右手愛憐地撫摸著女巫木桌面。「而這東西,本是馬瑞亞斯·寇多的財產,他是塔爾維拉的豪商。他將這桌子保存在一艘三層大帆船的主艙室中。大船!八十六支槳。我跟他有點小過節,所以就把這東西取了來。還有他的椅子,他的地毯和掛毯,以及所有衣物。全都弄下了船。這是為了表達一種姿態,所以我沒碰他的錢。我把所有東西都扔進銅海,只留下這張桌子。」
「哦,明白。」
「還有謙卑,」蓋多說完這話點了點頭,「謙卑就再好不過了。」
「哈。『很多』可不是『具體數目』。你不會說瑟林語,還是你的確不知道?」
「對。至於其他人,哦……」鎖鏈聳聳肩,「倒也不會有什麼痛苦。再過兩三周,沒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你清楚山裡的情況。」
「很好。也就是說,你可以留下吃晚飯了。咱們離開這屋頂,下樓去吧。」
「在韋德蘭晚宴上,我會主動為她拉開椅子。」卡羅並沒有笑,「但維拉貴婦們會站在椅子旁,暗示你把它拉出。妄自揣度她們的心思是不禮貌的行為。所以我會等她示意。」
「閉嘴吧,小白痴們。」鎖鏈往洛克杯中倒了一點水銀酒,遞到他手中,「下一輪祝酒與祈禱。敬洛克·拉莫瑞,我們的新兄弟。我的新誓卒。我們祝他一切順利,向他表示熱烈歡迎。我們要為他祈禱的是,智慧。」
「啊英啊哪哞吧?」卡羅嘴裏塞滿了吃的,嗚嗚嚕嚕地嘟囔了一句。
洛克舉起酒杯。銀色液面上倒映著一幅栩栩如生微微晃動的畫面,那是他的小臉,以及周圍明亮的房間。酒香躥進他的鼻孔,宛如一縷杜松子和大茴香的薄霧。洛克把自己的小小倒影放到唇邊,喝了一口。剛把酒咽下去,略顯清涼的液體似乎就分成了兩股,一股刺癢的暖流順著喉嚨直往下降,另一股冰冷的卷鬚則向上伸展,透過上頜進入鼻腔。他雙目微突,使勁咳嗽幾下,抬起一隻手揉了揉瞬間麻木的嘴唇。
「這我知道。這就是……他把我賣給你的原因。」
「聽起來不賴。」洛克說著又咂了口酒。慈愛安詳的溫暖氣氛籠罩在他周圍,澆滅了作為陰影山孤兒第二天性的緊張和憂慮。「咱們先幹什麼?」
「他說的別人是指我們。」卡羅說。
「就為了吃口東西,還真費勁。」
桑贊兄弟立刻開始毫無教養地爭奪起某些餐盤,鎖鏈轉頭看著洛克,小傢伙的盤子已經空了一半。「等你在這兒住上幾天後,我就會根據你所學的知識提出問題。如果你想吃飯,就得好好學。」
「我會的。九-九-藏-書」洛克說。
經過內殿後方的簾門,是一條骯髒的走廊,直通幾間同樣骯髒的小屋。放眼望去,儘是一片陰濕、霉斑和貧窮景象。幾間屋子裡放著睡墊,油紙燈透射出暗淡光芒,顏色好像廉價啤酒。捲軸和大部頭書籍散落在墊子上,牆鉤上掛著清潔程度很成問題的長袍。
「你現在明白真正的後果是什麼了嗎?知道為何要小心行動,仔細思考,控制局勢了嗎?知道為什麼需要靜下心來,等待時間賜予你常識,好跟你搗蛋的天賦相匹配嗎?我們會有很多年時間在一起工作,洛克。有很多年可以讓你和我另外那幾個小惡魔一起悄悄練習。所以必須有條規矩,如果你想留下,那麼別耍把戲,別耍騙局,別耍詭計,這些都不許,除非是我告訴你要在何時何地耍。像你這樣的人反抗世界時,世界也會反抗你。其他人就有可能遭殃。我說明白了嗎?」
洛克點點頭。
「為幫我們花掉戰利品的朋友們感謝您。」鎖鏈把這半滿的酒杯放到桌子中央,又拿起另一個較小的杯子,只往裡面倒了一指深的融銀。「一杯倒在空中,敬給一位缺席的朋友。我們祝薩貝莎一切順利,願她平安歸來。」
洛克照辦了。鎖鏈從長袍中抽出一柄黑鋼細刃短劍,在自己的左掌上劃了一道。隨後牢牢握住洛克攤開的左手,在男孩的拇指和食指間劃開一條並不太深,但仍感刺痛的口子。他們緊緊把手握住,直到手掌上沾滿兩人的鮮血。
「好了。」鎖鏈挺直肩膀,左右轉了轉腦袋,體內傳出一陣噼里啪啦的脆響,「啊,你知道什麼叫死亡獻祭嗎?」
「嗯,如果不出意外,沒有人刮過這該死的東西,那麼一小片閃亮的白鐵值四十銀梭倫。你明白嗎?兩百四十銅子兒。你的眼睛瞪大了。這說明你能想象這是多大一筆錢,說明你懂?」
洛克拿著一柄雙股銀叉,和一把他此前嗤之以鼻的鈍頭餐刀,開始笨手笨腳地把食物往嘴裏划拉。香味不經意地散發開來,感覺無與倫比。雞肉薄餅是用生薑和干橘皮調味,豆子沙拉中的紅酒醬溫暖著他的舌頭,芥末辛辣的氣味灼燒著他的喉嚨。洛克發現自己正一口口吞著酒水,來壓制腹中不斷升起的火焰。
「哦,」孩子小臉一皺,「哦。」
「因為,洛克·拉莫瑞,總有一天你要同男爵、伯爵,乃至公爵們一同進餐。你要同商人、將軍、海軍司令,以及各式各樣的貴婦一同進餐!你這樣做時……」鎖鏈伸出兩根手指,扶住男孩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來注視自己的雙眼,「你這樣做時,那些可憐的傻瓜蛋根本不會知道,跟他們同桌的其實是個盜賊。」
蓋多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想了幾秒鐘。「嗯……三百二十三。」
洛克瞪大了眼睛。他又噘起嘴來,但彆扭的表情消失了。「他們……他們也恨維斯林。他們想看他倒霉。」
「呃……你花了多少錢買我的……」洛克輕輕拍了拍掛在胸口,藏在襯衣下的死亡印記。
「嗯,好了。兩個失誤。你的第三個失誤涉及到葛雷格。在你的計劃中,葛雷格也要挨那難看的棍子抽嗎?」
「所以維斯林不只拿了錢,他還拿了太多錢。一克朗!莫甘蒂在哭泣。你可以用少得多的價錢,買到一條人命,也包括你這條。」
「哦,今晚,如果你沒忙著把這輩子吃到的第一頓正經飯吐出來,那麼卡羅和蓋多會給你洗個澡。等你不再這麼香氣撲鼻,就可以去睡覺了。明天,我們會給你找件侍僧袍,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坐在門階上收錢。明天晚上……」鎖鏈抿了口酒,同時撓撓鬍鬚,「我會帶你去見大人物,巴薩維大佬。他早就等不及想見你一面了。」
「你的頭一個失誤是——從衛隊手裡拿錢不是挨揍的罪過,而是挨宰的罪。你聽明白了嗎?在卡莫爾城,只有衛隊拿咱們的錢,永遠不會反過來。這是板上釘釘的律條,而且絕無例外,不管你是哪種賊,也不管你到底想幹什麼。只有死。這是割喉嚨、喂鯊魚、送去見諸神的罪過,明白嗎?」
洛克使勁點點頭。
「下去吧!」鎖鏈又打了個手勢,洛克順著石龕邊緣往下張望。這是個方形通道,只比鎖鏈的肩膀略寬幾分,一具結實的木梯向下延伸二十多尺,最終落在一片磨光木地板上。「別磨蹭,往下爬!」
鎖鏈喝乾杯中的鏡酒,又滿上一杯。
「薩貝莎是誰?」洛克轉頭看向鎖鏈,輕聲問道。
「不能還是不想?」
「不知道。」
洛克點點頭。
洛克猛吐口氣,把手裡的油燈吹滅,使勁往前一掄,甩到那條小細胳膊所能達到的最高位置,從牆垛上扔了出去。燈盞掉落在地的撞擊聲,很快就被卡莫爾城繁華夜色中的喧囂所掩蓋。男孩充滿敵意地抱著胳膊。
「對。」洛克抬起一隻手,摸了摸牆壁毫無瑕疵的表面。這些玻璃明顯比空氣還涼。「這是祖靈玻璃,對嗎?」
「哦哈哈!」鎖鏈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啟示!當九_九_藏_書它降臨時,感覺就像一塊磚頭砸在腦門上,不是嗎?」
鎖鏈神父捏了捏指關節。「你要為每個被你害死的孩子奉上一份死亡獻祭。一份給維斯林,一份給葛雷格。每個行街的小朋友也都有一份。我相信過不了一兩天,我就會知道準確數字。」
「一杯倒在空中,敬給坐在我們中間的無形無影者:恩主和庇佑者,詭詐看護人,必要託辭之父。」
「但我……他們不是……」
「你給其他行街的孩子看過那枚白鐵幣,對嗎?你讓他們幫你尋找。你告訴了那幾個人要用它做什麼。你命令他們什麼都別說……但你用什麼方法,呃,來貫徹這個命令?」
「他們當然是你的朋友,洛克。他們是你最好的朋友。因為他們教會了你一個道理:如果你殺死一個人,就要承擔後果。在決鬥中殺人,為了自衛或是復讎殺人是一回事;只是因為自己不小心就把別人害死,這完全是另一回事。這些性命會籠罩在你頭頂,直到你的憂慮讓佩里蘭多的聖人們哭泣。你的死亡獻祭是每人一千克朗。全部都要通過你的雙手,老老實實偷回來。」
「哦,他也這樣做了,相信我。他是個守財奴,而且總是私下進行這個儀式,但他的確為自己失去的每個孤兒獻祭。我估摸著他也不會告訴你們這些事。但有個問題,死亡獻祭中有一條規則必須遵守。祭品不能是自願獻出的東西,你明白嗎?不能是你已然擁有的東西。你必須到街上從別人手裡偷來,特別是要未經他們的應允或是他們的,呃,默許。聽懂了嗎?必須是貨真價實偷來的。」

3

「所以他才會把我除掉?但那些行街的孩子呢?那些幫我陷害維斯林的人呢?」
「就是這樣。你有個目標,你有個把戲來達到這個目標,但你沒能控制局勢。你給維斯林設的套越張越大,結果葛雷格·法奧斯也陷進去挨了刀。」
「我真不知道,」洛克低下頭,「我還沒……仔細想過。」
「等你獻出最後一個銅板,才能將脖子上的死亡印記除去。一分一秒都不能提前。」
「但也許咱們可以希望她回來時,少那麼點瘋狂。」桑贊兄弟中的一個人說。洛克為了方便,在心裏給他打上了卡羅的標籤。
「所有東西!」鎖鏈似乎很替自己高興,「所有東西,我的孩子。如何戰鬥,如何偷竊,如何板著臉撒謊。如何做這樣的飯菜!如何偽裝自己。如何像貴族那樣說話,如何像祭司那樣書寫,如何像弱智那樣畏畏縮縮。」
洛克一言不發,噘著下唇,牙關緊咬。鬧脾氣,小孩子與生俱來的肢體語言。鎖鏈哼了一聲。
「咱們這個小幫派中的鮮花,唯一的女孩,如今正在別處……接受教育。」鎖鏈把她的杯子放到敬給恩主的那杯酒旁,將洛克的杯子拿了過來,「是我跟盜賊導師所做的另一樁特殊交易。天才,我的孩子,和你一樣是個天才。惹別人生氣的本領也蓋世無雙。」
他驚奇地發現,桑贊兄弟給自己上完菜后,並沒有馬上開始吃飯。他們坐在對面,雙手相握,看著洛克。老人確信洛克已經開始用餐后,便把頭轉向卡羅。
「啊……韋德蘭里格比瑟林里格長一百……五十碼。」
「他給了你去死這個選項,對嗎?」卡羅說著跟自己的兄弟碰了下杯。兩人又同時從桌上探過身,跟洛克碰了一下。
鎖鏈以優雅的動作給卡羅和蓋多倒上酒,又為自己倒了幾乎滿滿一杯。鎖鏈和桑贊兄弟舉起酒杯,洛克連忙效仿。銀光在金箔下閃爍。
「哪怕一秒鐘。」另一個人說。
「什麼?」洛克幾乎跳了起來,「你在說些什麼?」
洛克遵從了這個指令。梯子的橫檔寬大粗糙,間隔很窄,他沒費什麼力氣就爬了下去。走下梯子后,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高大走廊,如果說它是公爵凌鴉塔的一部分也不足為奇。地板是貨真價實的拋光板材,又長又直的金褐色木板在他腳下發出悅耳的吱嘎聲。拱頂和牆壁上覆蓋著厚厚一層乳黃色玻璃,淡淡柔光傾瀉而出,彷彿雨季的太陽躲在濃雲后窺探大地。四壁全都在閃耀。這光亮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循。伴著一連串腳步聲、咕噥聲和叮噹聲(洛克看到祭司把今天的進項裝進粗麻布小袋,隨身拿了下來),鎖鏈爬下木梯,落在洛克身旁。他順手拉動一根系在木梯上的繩子,偽裝的睡榻隨即落下,把暗道重新蓋好。
「我不想傷害你高漲的自尊心,但我還是不敢說那兩個銅子兒花得值不值。」看到男孩的表情,鎖鏈爆出一陣響亮的大笑,但他的聲音很快又嚴肅起來。「接著猜吧,孩子。但問題就是這樣。根本不用那麼多錢,你就能找到任何一個狠辣好手去處理棘手的任務。這錢夠你辦五六件大買賣的,如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所以,當你把一枚白鐵幣塞進維斯林窩裡……」
「大概是吧。」
九-九-藏-書「我要學什麼?除了布置餐桌以外?」
「我想我的確不知道。」
「顯然不是見鬼的灰泥。」鎖鏈催促洛克走向左側過道,前方出現了一個拐角,「整個神廟地窖都被這種玻璃覆蓋,整個封在裏面。上面的廟宇其實是以它為基礎修建的,大概是在幾百年前。就我所知,這裏嚴絲合縫,沒有漏洞,只有一兩條小地道,通向其他幾個有趣的地方。它可以防洪水,就算街上的積水已經及腰深,也不會有一滴半點從下面滲進來。而且它還能把老鼠、蟑螂、蜘蛛和所有倒霉玩意擋在外面,只要咱們進進出出時留點神就沒問題。」
「從現在起,你就是一名紳士盜賊了,和我們一樣。我是你的幫主,你是我的誓卒,我的小戰士。你是否會以鮮血起誓,按我剛才所說的去做?你是否會為那些被你錯殺的人獻祭,撫慰他們的靈魂?」
洛克似乎考慮了幾秒鐘。接著他晃了晃腦袋,彷彿在摒除雜念,最終點了點頭。
「問得好。答案很簡單。你過去的主子從街上找來孤兒,然後留個幾年。通常他會在他們長到十二三歲時脫手。他教他們基本技能:如何偷竊,如何說黑話,如何跟『正派人』打交道,如何融入一個幫派,如何躲避絞索。等到脫手時,他會把他們賣給更大的幫派,真正的幫派。你明白嗎?他接受訂單。也許灰臉幫需要個走窗的姑娘。也許武庫男孩幫想找個狠辣的小打手。這對那些幫派來說很有好處。可以給他們提供合適的新血,還不用耽誤他們的時間。」
卡羅和蓋多正在一個長方形灶台旁幹活,攪動著鍋子,又在一塊很大的白色鍊金灶石上切著什麼東西。洛克曾見過這種材料製成的小灶石,只要潑上水就能釋放出熱量,又不會冒煙。但這塊灶石足有鎖鏈神父那麼沉。洛克東張西望時,卡羅(還是蓋多?)把一個平底鍋舉在半空,另一隻手拿起玻璃水罐,往噝噝作響的灶石上澆水。一大股水蒸氣冒了出來,帶有濃厚的菜肴甜香。洛克覺得口水從舌頭下面直往上涌。
「三分鐘前你還在這麼想。聽著。我是個幫主。這意味著我領導一個幫派,儘管只是個很小的幫派。你過去的主子也是幫主,陰影山的幫主。如果你敢拿一名領袖的權威開玩笑,那麼結果就是刀子。如果傳出風聲,說你把盜賊導師耍得團團轉,說你把他牽得到處跑,就像用鏈子牽著一隻小貓咪,那你覺得他還能控制陰影山多久?如果是這樣,他就再也無法真正控制住那些孤兒。他們會不斷施壓,直到最終用鮮血解決問題。」
「為什麼?」
「所以當你陷害維斯林時,就真把他給害了。而你還用一枚白鐵幣加重了這個失誤。你知道一克朗值多少錢嗎,具體數目?」
「因為他統治那座墓地靠的不是邏輯,孩子,他靠的是恐懼。對他的恐懼,讓那些大孩子們老老實實。對他們的恐懼,讓你這種小崽子老老實實。任何損及這種恐懼的行為,對他的地位都是個威脅。然後洛克·拉莫瑞登場了,手裡揮舞著傻瓜旗,以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聰明得多!」
「你是一名韋德蘭貴族。且說你是從某個不太重要的七髓邦國來的伯爵領主。你在塔爾維拉參加一次晚宴,男女賓客數目相等,座席都安排停當。人們剛剛進入宴會廳,與你配對的貴婦同你一道走進房間,正在跟你聊天。接下來,你該怎麼做?」
「你應該選擇去死!」蓋多說。
在女巫木長桌上方,一盞惹人注目的枝狀燈台熠熠生輝。此後的日子里,洛克逐漸意識到這是一具渾天儀,完全由玻璃製成,並以實心黃金為軸。燈台中心,一顆鍊金燈球發射出類似陽光的白銅色光芒;在它周圍,是一個個同心玻璃環,標誌出這個世界和所有姊妹天體的運轉軌道,甚至包括它的三個月亮;燈台外緣是上百顆飄搖的星辰,彷彿融化的玻璃發生了爆炸,所有向外飛濺的液滴都突然凝固起來。光芒在燈台的每個表面上游弋、閃爍、燃燒,而且更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似乎祖靈玻璃屋頂和牆壁都在吸吮鍊金太陽球的光亮,使其膨脹,將其弱化,並重新分配在這座神奇地窖中的所有祖靈玻璃表面。
「我跟你說過,咱們跟其他盜賊不同,你還記得我當時是怎麼說的嗎?咱們這些人是新型的盜賊,洛克。咱們是演員。是假面藝人。我坐在這兒,裝作佩里蘭多的祭司。很多年來,人們一直在朝我扔錢。你以為我是拿什麼維持這小小仙境洞府,靠什麼購買這些食物的?我五十三了,我這年歲的人沒法再上房鑽窗,溜門撬鎖。我當瞎子得到的錢,比過去當快手聰明人多得多。如今我已經太胖太遲鈍,幹不了什麼真正好玩的活兒了。」
「但你們,你和卡羅、蓋多,還有薩貝莎……你們四個擁有我所缺乏的一切優勢。你們將得到完備而徹底的教育,我會把自己的想法和技巧概括提煉出來。等我完成這項工作后,你們四個會玩出的騙局……哦,九*九*藏*書與它們相比,我在這神廟中所耍的把戲,簡直是平淡無奇。」
「卡羅已經學會這招了。」蓋多說。
「操。」
「我就是這麼說的,不是嗎?我已經承認了!」
「哦,的確不太容易,這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孩子。」鎖鏈指示洛克該如何擺放黃油刀和各色小碟小碗。「但上流人士聚會用餐時,以毒藥以外的任何東西幹掉任何人,都是不禮貌的行為。這把刀是用來舀黃油的,而非割氣管。」
「這是咱們為無名神所做的禮敬。不光是咱們這些侍奉十三神的祭司,而是所有騙子——所有卡莫爾城的正派人,要為彼此所盡的義務。如果咱們失去了某個至親好友,那麼就要找來某些寶貴的東西,然後把它扔掉。真的扔掉,你明白嗎?扔進海里,扔進火堆,諸如此類。咱們這麼做是為了保佑朋友們在此後的路途中一帆風順。還能聽懂嗎?」
「很多。」
「對。因為你很特別。雖說到目前為止,你選擇目標的眼光差得要命,但你的確具備有用的能力。可你那些行街的小夥伴呢?他們有你這樣的天賦嗎?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掏包賊,簡簡單單的托兒。他們還沒成熟。誰都不會為他們出半個銅子兒,除非是奴隸商人。但你的主子還剩下那麼一小片發霉長毛的良心,就算是面對卡莫爾城裡所有的金幣,他也不會把任何一個孤兒賣給人販子。」

1

洛克搖搖頭。
「我相信你所說的一切,洛克。因為在把你從盜賊導師手中買下之前,我曾跟他談了很久。我說過,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當然也包括這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失誤。正是這個失誤向他泄了底,導致你被送到這兒來。你能猜出是什麼問題嗎?」
「還有那個,」鎖鏈指了指掛在頭頂的渾天儀燈台,「這是從艾什米爾經陸路運給老堂·雷維亞那的,由武裝衛隊押運。但不知怎的,在運送途中它自己變成了一箱稻草。」鎖鏈又從櫥櫃里拿出三個碟子,把它們放在洛克懷裡。「該死,我當初靠手藝謀生時,還真挺不賴。」
「借來的,」鎖鏈說,「基本上也就不用還了。它本屬於繼承夫位的堂娜·伊莎貝拉·瑪尼切茲奧,也就是咱們尼克凡提公爵的老嬸嬸。她死時膝下無人,也很少舉辦宴會,所以根本就用不著它們。你現在明白了吧?外人總把咱們的工作視作極其殘忍的盜竊行為,但如果擺正心態就會發現,咱們其實是給大家行個方便。這就是無名十三神在起作用,至少我們傾向於這麼看。當然如果他不是這個意思,咱們也看不出什麼差別。」
「那麼,」鎖鏈說,「現在你知道哪裡出了錯。那座小山裡有多少男孩和女孩,洛克?一百?一百二十?更多?你覺得要是他們反抗起來,你的盜賊導師能控制住幾個?一兩個,沒問題。但要是四個?八個?所有人?」
「是的。哇哦。」
「歡迎來到咱們真正的家,咱們獻給無名十三神的小廟宇。」鎖鏈把錢袋扔到桌子底下,「咱們那些施主總是認準了一個死理,覺得虔誠應該和樸素形影不離。但在這兒,咱們要用激賞的方式,表達對世間萬物的激賞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孩子們!看看是誰活著熬過了面試考驗!」
「沒錯!祝她一切順利!」
「那就伸出你的左手。」
「對。」鎖鏈的聲音依舊嚴肅,「你把他們害死了。就和你想陷害維斯林一樣肯定。你害死了葛雷格,還捎帶了四五個小夥伴。」
「這是鏡酒,來自塔爾維拉。好東西。現在趕快吃點東西,不然它會把你的腦袋炸開。」
「當然。這也許可以維持一天。但是然後呢?在維斯林死後,在葛雷格死後,在你的主子有機會冷靜下來,反思這個情勢之後。如果他開始詢問有關某個拉莫瑞小孩的問題呢?如果他找來幾個你在行街組的小夥伴,特別友善地問他們洛克·拉莫瑞最近有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舉動呢?哪怕對洛克來說,也算是不同尋常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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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刀子?」洛克把一柄圓頭黃油刀遞到鎖鏈面前,「根本就不對。你用這東西誰都殺不死。」
「我的孩子,」鎖鏈說,「我這時而聰慧過人,時而愚蠢透頂的小男孩,你的世界實在太過狹小。你很清楚該如何騙倒別人,但也僅限於此,僅限於這些直接後果。除非你學會事先考慮好一件事的連鎖反應,否則早晚要讓自己和周圍所有人吃不了兜著走。年紀小這個問題,你無能改變,但現在你應該別再犯傻了。所以仔細聽好。」
「簡餐會。」
「唉呀。」洛克在高檔餐具的重壓下呻|吟了一聲。
「對。就是上流權貴跟家眷近親們用餐時的布置,頂多會有一兩位密友在場。」鎖鏈通過眼神和語氣,暗示出這段課程應當牢記心底。接著他又開始給洛克介紹酒杯、亞麻餐巾和銀餐具的繁複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