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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野心 插曲 致命失誤

第一部 野心

插曲 致命失誤

對洛克來說,返家的路程是一團悶熱迷濛的混沌。他趴在柔化山羊脖子上,兀自咯咯笑個不停,任由鎖鏈牽著他們,一路北行返回神廟區。
洛克又點點頭。納絲卡跑回父親身邊,從一個皮質酒杯里抿著淡啤酒。她雙手抓著酒具,從杯沿上方注視洛克。
「哼。那我要啤酒。」巴薩維伸手想把納絲卡抱下去,但女孩躲過他指頭粗壯、長滿老繭的雙手,自己蹦下地,跑去找某個偏愛的下人要酒喝,腳後跟敲打在房間硬木地板上,發出喀嗒喀嗒的聲響。
「可憐的洛克根本不醜,親愛的。他那樣子完全是陰影山的印跡。讓鎖鏈喂上一個月,他就會像顆彈子似的又圓又壯。」
「你說的一點沒錯。我估計是你把祖靈玻璃藤酒館燒成平地的那次。」
「這我實難拒絕,韋。」鎖鏈拿過一根用紅紙緊緊裹好的煙捲,兩人彎腰湊近一支搖曳的蠟燭,把煙點著。鎖鏈順手將小錢袋放在桌上。正當此時,那個女孩似乎對洛克做出了某種判斷。

3

女孩一臉困惑,目光在洛克和父親之間來回遊移。她的臉頰漸漸變紅,又噘著嘴思忖片刻,這才動作僵硬地把啤酒杯遞給洛克。
從某種角度來說,「致命失誤」算是一座紀念館,陳列著人類工藝在關鍵時刻的各種失敗。它的四壁上掛滿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紀念品,每件都講述著一段娓娓動聽的傳說,而且均以「差強人意」作為結尾判詞。吧台上掛著一整套鎧甲,左胸處被弩箭串了個方形孔洞。牆上滿是斷劍破盔,再加上船槳、桅杆、船柱和風帆的各式殘片。這間酒館最引以為傲的特色就是,保存著七十年來在卡莫爾海域沉沒的每艘失事船隻的紀念品。
「吻一下卡莫爾大佬的戒指。」
經過數小時半睡半醒的休息后,洛克發現自己又能下地走路了。不過頭顱中的腦子似乎還想在他脖子上打個洞跑出來。鎖鏈說他們仍然要去見巴薩維大佬(「只有那些住在玻璃高塔中,把肖像印在錢幣上的人,才敢放巴薩維的鴿子。而且就連他們也要掂量掂量。」),但他同意讓洛克使用一種較為舒適的運輸工具。
「那它根本不是……比如,命運,或是諸神之類的東西了。」
女孩往後退了一步。「我已經有僕人了,小孩。我有殺手。我父親有上百個幫派和兩千利刃!」
「喝酒會有這種後果?即便是在清醒之後?」
「結果他的手下只要通過觀察地毯,就能知道他會如何對待客人。如果場面要見血,那地毯就會被捲起來,妥善保存好。從無例外。幾個月過去了。地毯捲起,地毯鋪下。地毯捲起,地毯鋪下。有時候,他招來晉見的人一看到巴薩維腳下光禿禿的地面,就會扭頭逃跑——而這無疑等於公開承認自己的罪行。
「殘酷的玩笑,不是嗎?諸神似乎給萬事萬物都貼上了價碼牌。除非你喝的是奧斯特沙陵白蘭地。」
「沒錯,小甜心,鎖鏈和我就是這麼想的。」
烈酒的辛辣氣息從平底杯中飄散出來。洛克只覺鼻子刺癢,腸胃抽搐,但還是咬緊牙關,低頭盯著朗姆酒中略微變形的利齒。他在心中向恩主默禱,希望自己別出洋相,然後連酒帶牙一口氣全倒進嘴裏。
洛克點點頭。
鎖鏈斜眼瞅了下拉莫瑞,隨即做出個飲酒的動作,然後捂著下巴,裝出痛苦萬分的樣子。
它突然在洛克嘴裏扭動起來。實實在在地扭動,似乎被一隻無形大手旋轉,在他的左腮上留下了一道刺痛的傷痕。洛克慘叫一聲,咳嗽幾下,把牙齒吐出。它躺在洛克掌中,掛著唾液和鮮血。
「如果您是下一任巴薩維大佬,」他一口氣說道,「我也應該向您效忠。我這樣做了。夫人。納絲卡夫人。我是說巴薩維夫人。」
鎖鏈神父拽著洛克·拉莫瑞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就像艘大帆船後面拖著條小艇。酒館南牆上有間高出地面的小屋,門洞被帘布蓋住大半,不受外界干擾。門口有幾個人站崗放哨,銳利的目光不時掃過大廳,雙手從不遠離公開地、甚至有些招搖地帶在身上的武器:匕首、飛鏢、銅棍和木棍、短劍、短斧,甚至弩弓,從精巧的窄巷刺客式到巨大的屠馬式一應俱全。在洛克看來,那些大傢伙足以在岩石上穿個洞。
「是的……那地毯給毀了?」
但洛克的腦袋還在一陣陣抽痛,而且正在適應殺人犯外加玻璃仙境居民的身份,所以根本沒注意山羊詭異呆板的動作。
但無論在酒精、凝視葯和怪異的傑里姆致幻粉中陷得多深,無論幻覺帶來了多麼輝煌的地位和能力,都沒有人膽敢向韋加羅·巴薩維大佬提出任何建議,哪怕只是讓他更換馬甲上一顆紐扣。
「啊,這事兒你也知道。」
「好了。再說回他那些不老實的幫主。他們都不蠢,不會在沒有幫眾保護的情況下進入浮墳,更不會單獨面對巴薩維。當時大佬的統治還太不穩固,不能為這點九*九*藏*書事大動肝火。所以他等待著……有天晚上他邀請了九個辣手的幫主來赴宴。當然不是所有不老實的頭目,但卻是最聰明、最強橫、人馬最多的。這些人的探子帶回口信說,那張綉工精美的地毯,大佬最鍾愛的珍寶,就鋪在地上供所有人觀賞。地毯上擺了張宴會桌,桌上的食物之多,恐怕諸神都未曾得見。
「沒錯,這簡單明了的描述,足以說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所有正派人都是巴薩維的士兵,他的眼線,他的耳目,他的手下,他的臣僕,他的誓卒。巴薩維是個……很特別的朋友。我幫過他一點小忙,那還是在他得勢之前。你可以說我們一同成長。我得到了特殊的關照,他得到了,嗯,整個卡莫爾城。」
「致命失誤」是把卡莫爾地下社會呈上檯面的地方。一間毫不掩飾的罪犯酒館,各色「正派人」可以在這裏飲酒作樂,不受拘束地談論他們的生意。可敬的普通市民在這兒就像託兒所里的毒蛇那麼顯眼,而且很快會被長相兇惡、胳膊粗壯、腦子不拐彎的大漢「護送」出門。
「啊。」巴薩維大佬嘆著取回利齒,也沒抹去血跡口水,就直接塞進自己的外衣。「那麼你也看到了……你被染血的誓言束縛,終生要為我效勞。我的牙嘗過了你的生命,你的命屬於我。咱們彼此再非陌路人,洛克·拉莫瑞。依照詭詐看護人的意志,讓你我成為大佬和誓卒。」
在瑟林君主期,曾用這種方法懲治罪犯。但早在數百年前,任何文明化的瑟林城邦都已禁止將幽魂石用於人類。即便是一個因為小偷小摸將孩童弔死,或是把罪犯餵給海怪的國度,也覺得幽魂石的效果實在令人不安,道德上難以承受。
「那鯊魚牙。巴薩維大佬多年前在卡泰因找了個盟契法師給它施了點魔法。誰把它含在嘴裏,都會傷到自己。從那以後他一直帶著這東西。巴薩維曾對瑟林君主期的戲劇進行過多年研究,這讓他對戲劇化場面有種根深蒂固的執念。」
斷塔是卡莫爾城的一個標誌性建築。它位於陷阱區最北端,高逾九十尺。陷阱區是一處破落擁擠的街區,從沿岸上百個碼頭來的水手們每晚都在此地流連,從酒吧到酒鋪再到賭坊,如此循環往複。酒館老闆、妓|女、強盜、賭棍、老千和其他下等騙子就像篩子一樣過濾著他們的金錢,直到這些人兜里空空蕩蕩,腦袋昏昏沉沉,才會被扔回船上,熬過新一輪的宿醉和病痛。他們來如漲潮,去如退潮,只留下一堆銅和銀(偶爾也會有血)的殘渣,標志著自己的存在。
因此柔化技術僅用於牲畜,而且多是用來製造民用馱獸。像卡莫爾這種城市,街市水道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充滿各種意外,正是運用柔化技術的理想場所。柔化小馬不會把富人們的孩子摔下來,柔化馱馬和騾子不會踢咬馴手,更不會將昂貴貨物掉在運河中。只要把一小塊白石和一根緩慢悶燒的火柴裝進粗麻布袋,放在動物的鼻孔下面,馴手便可以退到新鮮空氣中。用不了幾分鐘,這頭牲畜的眼球就會變成新鮮牛奶的顏色,再也不會主動去做任何事。
「你破壞的那個,沒錯。你假定我知道這件事,幹得不錯。是的,我的孩子,這正是巴薩維蓋世功業的關鍵環節。說到這件事,他是經由公爵的一名代理人,跟尼克凡提殿下達成了長期協議:卡莫爾城的幫派不會再碰貴族,無論船舶、馬車,還是貨箱,上面只要有實實在在的徽章印記,咱們就不會碰一個指頭。作為交換條件,巴薩維成了卡莫爾幾處誘人城區的真正主人:引火區、窄巷區、渣滓區、木廢墟、陷阱區,以及部分碼頭。另外城市衛隊在履行職責時,也比較……放鬆。」
「你可以喝一口我的啤酒。」
「所以那些愚蠢的雜種認為巴薩維是認真的,他真想談談。他們以為大佬害怕了,都期盼著真心誠意的談判。他們沒帶自己的人馬,也沒制定後備方案。他們以為自己贏了。」
洛克跪在巴薩維面前。大佬伸出左手,掌心向下。他戴著一枚鑲有黑珍珠的白鐵戒指,珍珠里有一塊紅色斑點,顯然是通過某種奧術放置進去的血滴。
「還有黃號衣,是的。咱們可以對商人和兌幣商下手,還有進進出出的貨物。孩子,流經卡莫爾城的錢財,比這條海岸線上的其他城邦都多。每周都有數以百計的船隻,數以千計的水手和船長。咱們放過貴族,不會有任何問題。」
「然後巴薩維大佬就從塔爾維拉來到此地。也許你不會相信,他過去是瑟林學院的一位學者,教授修辭法。他奪下了幾個幫派,便開始動刀子。不是暗巷流氓那樣,更像是個切除疳瘡的醫師。巴薩維幹掉一個大佬后,會把他的幫派也搶過來,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依賴他們。巴薩維會給他們足夠的地盤,讓他們自己挑選幫主,然後拿走屬於他的那份油水。
「這就是在半里地外等著跟你談話的男人九-九-藏-書。我強烈建議你管好自己的舌頭。」
巴薩維大佬打了個響指,後面那些手下中有個人快步走過一道布簾。「那我用不著拿更多的狠話來煩你了,洛克。今夜,你將成為一個男子漢。你會幹男人的工作;如果冒犯了你的兄弟姐妹,那麼也將承受男人的命運。你將成為我們的一員,正派人的一員。你會學到密語和暗號,會慎重地使用它們。鎖鏈——你的幫主,效忠於我,因此你通過他也效忠於我。我是凌駕于所有幫主之上的幫主。我是你唯一認可的卡莫爾公爵。跪下。」
「什麼?」
「不只是這個。我要說的是,巴薩維知道該如何營造期望值,洛克,他知道怎麼用這種期望來誤導跟他作對的人。他們以為大佬的嗜好,可以保證自己活命。結果呢?只要敵人夠多,勢力夠強,他就會滿不在乎地毀掉一塊該死的地毯。」
「沒錯。」鎖鏈在腦袋上扣了頂小皮帽,拉過山羊的韁繩,「等著我們。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挺有意思的。」
洛克騎在山羊上,沉默地思考了幾分鐘,吸收著這些話。抽痛的腦袋讓這個概念變得更加難以理解。
巴薩維身穿大衣、汗衫、長褲,足蹬皮靴。即便在洛克這種外行人的眼中,那古怪的深色皮革也是又厚又硬,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靴子肯定是用鯊魚皮製成。大小不一的白色紐扣點綴在馬甲和袖口上,也將多層絲質紅頸巾系好……這些紐扣都是人的牙齒。
大佬把手一揮,洛克隨即跪倒。酒精迅速湧上腦袋,他在心中暗罵著這種已然熟悉的感覺。一整天的宿醉清空了洛克的腸胃,房間在他周圍略顯搖晃。洛克再次望向納絲卡,他看到女孩正隔著酒杯沖自己微笑,那種屈尊俯就的表情,讓他想起陰影山大孩子們對他和行街小夥伴們的態度。

2

巴薩維大佬伸出右手,扶住洛克的下巴,把他的腦袋往上稍稍抬起,說話時緊盯著洛克的雙眸。「你多大了,洛克·拉莫瑞?六歲?七歲?已經要為一次違反合約、一座被燒平的旅館和六七條人命負責。」大佬得意地笑了笑,「我手下有些刺客歲數比你大五倍,他們都不會如此大胆。鎖鏈給你講過這裏的規矩吧,有關我的城市和我的律條?」
「我發燒了。」洛克裹著汗津津的毯子說。
「你知道一旦發了誓,我就不能再容你肆意妄為。不計後果的日子就此結束。如果鎖鏈想要你死,他會下手;如果我讓他要你死,他也會下手。」
「遵守秘密合約?當個小小的好誓卒?只要裝裝樣子就行,洛克。只要把狼群關在門外。除非這兩天你的耳目都被牛皮線縫得嚴嚴實實,否則現在肯定已經意識到我對你、卡羅、蓋多和薩貝莎所抱的期望,」鎖鏈沖他露出野獸般的笑容,「無異於一支攻城弩炮,目標直指韋加羅寶貴的秘密合約。」
「但我想要……」
「如果你們倆能燒光石頭和祖靈玻璃,那說明諸神對你們有更高的期望,不會把你們塞到這兒來作我的學徒。老老實實待著,我帶洛克去,嗯……」
「這城裡的幫派比臭味還多,孩子。有的比阿瑟葛蘭提的許多家族還要古老,有的比某些教會還要戒律嚴明。見鬼啊,過去城裡曾有將近三十個大佬,每人手裡都捏著四五個幫派。」
「哦,我的孩子,」他嘟囔道,「親愛的迷人的醉醺醺的孩子。那全是鬼扯,你知道吧。」
鎖鏈哈哈大笑。「如果這會讓巴薩維生氣,那我幹嗎還帶你去見他,孩子?不,用不用死亡標記,全看我是否樂意。我買下了它。你不明白嗎?大佬不在乎我們到底用不用,只要咱們承認生殺予奪的權力屬於他就行。這就像是某種只有他能徵收的賦稅,明白嗎?」
「是啊。自打這幫孩子在我膝頭上長起來,我就很少會感到吃驚。但你到這來不是為了聊他們的事……你把這個小男子漢帶來,是為了讓他發下作為誓卒的最後一個誓言。似乎早了幾年。過來,洛克。」
這裏可供整幫人馬一面喝酒,一面討論如何下手;或者只是大吹大擂一番。他們喝醉時,會大聲爭論從後面勒死人的最佳手法,或是在酒水食物中用什麼毒藥效果最好。他們會公開嘲笑尼克凡提宮廷中的荒唐事,他的稅收計劃,或是跟鐵海其他城邦簽訂的外交協議。他們會把骰子和碎雞骨當作軍隊,重演整場戰役。大聲宣布在尼克凡提公爵向右推進時,他們會往左轉;或是當瘋伯爵叛軍麾下五千黑鐵矛從神門山上衝下來時,他們會如何站穩腳跟,守住陣地。
「特殊的關照。我得到了寬待。也就是說……哦,卡莫爾有一百個幫派,洛克。一百多個。我當然不可能全都記住。有些幫派成立時間太短,或是過於不服管束,讓巴薩維大佬難以信任,所以他會留心盯著他們——要求他們頻繁彙報,在他們之中安插眼線,嚴格控制他們的行動。也有九_九_藏_書像咱們這種用不著經受嚴格盤查的幫派,」鎖鏈指指自己,又指指洛克,「只要沒有不軌的確鑿證據,就會被默認為老老實實辦事。咱們遵循他的律條,從收入中給他留出分成,所以大佬覺得多多少少可以信任咱們,相信咱們不會搗鬼。沒有盤查,沒有探子,沒有爛事。『寬待』,這是值得付錢的特權。」
「咱們能信任給咱們看羊的那個小孩嗎?」洛克高聲喊道,試圖壓過周遭的嘈雜聲。
「老爸,他可真是個難看的小娃娃,就像具骷髏。」
巴薩維大佬咳嗽兩聲,吐出頭幾口煙霧,嘴角微微翹起。「而你可真是個不替別人著想的丫頭,我的小寶貝!」大佬又抽了口煙,吐出一縷筆直的半透明煙氣。這東西醇香怡人,還帶點燃燒香草的氣味。「你得原諒我的女兒納絲卡。我對她的任性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且她已經養成了海盜公主的脾氣。特別是現在,我們都不敢靠近她那致命的新皮靴。」
吞咽沒他想象的那麼容易。洛克極為小心地用舌頭將鯊魚牙頂在上顎,感覺到它鋒銳的尖齒在上牙床里側掛蹭。朗姆酒灼|熱辛辣,他開始小口小口地咽,但很快就嗆得悶聲咳嗽起來。過了幾秒鐘,洛克顫抖著吸掉最後一口朗姆酒,他鬆了口氣,因為利齒始終被他小心地固定在……
「就這樣,五年前,有三十個;四年前,有十個;三年前,只剩一個,巴薩維大佬和他的上百個幫派。他把整座城市,所有正派人——包括本幫在內——都揣進了自己的腰包。該死的運河上再也沒有公開戰鬥。再也沒有一排排盜賊在耐心宮前被同時絞死——如今他們一次頂多處理兩三個了。」
「說出你要向誰宣誓效忠。」

1

「就是他,大人,如今正高高興興地讓我和我那幾個小崽子頭疼。」鎖鏈神文把手伸向背後,將洛克從大腿後面推了出來,「可否允許我為您介紹洛克·拉莫瑞,前陰影山孤兒,現在的佩里蘭多侍僧?」
「這是宿醉。」鎖鏈伸手捋了捋男孩的頭髮,拍拍他的後背,「我的錯,真的。桑贊兄弟是天生的吸酒海綿。我不該在你到這兒來的頭天晚上,就用他們的標準來衡量你。今天你不用幹活。」
佩里蘭多神廟後院居然有個小馬廄,臭烘烘的小畜欄中住著一頭柔化山羊。「他沒名字,」鎖鏈說著把洛克扶到牲畜背上,「我老是想不起來給他起名,反正它也不會有任何回應。」
鎖鏈把手伸進斗篷里的一個口袋,裏面傳出一陣悅耳的錢幣撞擊聲。「實際上,我兜里揣的就是對他的一點點敬意。這星期佩里蘭多神廟香火罐收入的十分之四。」
「我永遠不會赤手空拳。」小女孩說著磕了幾下腳後跟,以此強調這個聲明。
洛克虔敬地接過杯子,就好像這是賜予他的最崇高的榮譽。洛克意識到在自己腦袋裡開會的酒精,已經讓他擺脫了平素待人接物時謹小慎微的習慣——特別是跟女孩之間。納絲卡的啤酒是種苦澀黑沉的液體,稍有鹹味。她喝酒的習慣像個維拉人。洛克得體地抿了兩口,然後把它遞還女孩,頷首致禮——不過脖子已經軟得好像根麵條。納絲卡心情慌亂不知該說什麼好,所以也只是點了點頭。
「要是我的人再被你踢了小腿,親愛的,你就得穿一個月蘆葦涼鞋,我發誓。」巴薩維沖女孩的背影喊了一句,接著又抽了口煙,扭頭看向洛克和鎖鏈:「這丫頭就是桶火油。上星期她非要在枕頭底下放根絞殺繩,要不就不肯睡覺。她說了,『就像爹爹那些保鏢』。恐怕她的哥哥們還沒意識到,下一任巴薩維大佬會穿連衣裙,戴無邊女帽。」
「奧福特沙漏?」
一名衛兵上前阻住鎖鏈神父,兩人低聲說了幾句;另一名衛兵走進小屋報信,為首的那人則警惕地盯著鎖鏈。沒過多久,第二名衛兵再度出現,招呼他們進去。洛克就這樣在鎖鏈的帶領下,頭一次見到了卡莫爾大佬韋加羅·巴薩維。大佬坐在一張普通餐桌旁的普通椅子中。幾個手下站在他身後的牆壁前,距離近到可以隨時聽候召喚,又遠到聽不見大佬的私下交談。
「我的小暴君,你想要什麼,跟我讓你做什麼是兩碼事。今天晚上你只能喝啤酒或是空氣,你自己選吧。」
「哦,你過去的主子一跟我講起你的故事,他就有點……閉不上嘴,一口氣講了好幾個鐘頭。」
「讓我給你講個故事。」過了一會兒,鎖鏈神父說,「這個故事會讓你明白,今晚你要去晉見並宣誓效忠的是個什麼人。當年,巴薩維大佬對卡莫爾城的統治才剛剛建立,局面十分緊張。有伙幫主準備一有機會就把他除掉,而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他們時刻提防著巴薩維的反擊,你明白吧。他們曾幫他奪取了這座城市,深知他的手段。
人類技藝不足以破壞祖靈玻璃。當人們剛剛來到卡莫爾城,靠在古老https://read.99csw.com文明的廢墟中拾荒為生時,斷塔就已經是現在的模樣。塔樓上面的數層祖靈玻璃和石料上有不少巨大缺口,這些斷裂處如今已被木料、油漆和其他人類建材勉強覆蓋。斷塔的整體堅固性基本不成問題,但這些補丁可不美觀,而且頂上六層房間是城裡最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因為只有通過環繞在塔身之外的一行行狹窄扭曲的樓梯,才能到達那裡,單薄的木框架在強風中搖晃得令人心悸。大多數住客是各個幫派的年輕亡命徒,對他們來說,這等變態住所正是一種別樣的榮譽勳章。
「我是你的誓卒,那你是巴薩維的誓卒嗎?」
「這不會惹惱商人、兌幣商和其他人嗎?」
「就是這個孩子嗎,」巴薩維說起話來低沉渾厚,略帶鼻音,還稍有些好聽的維拉腔,「這就是讓咱們親愛的盜賊導師頭疼不已的勤奮兒童嗎?」
「哼。」女孩又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突然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心不在焉地擺弄著他的一縷鬍鬚:「你要把他收為誓卒嗎,父親?」
「哦,」洛克撥弄著掛在脖子上的小鯊魚牙,「好的。但我在想……你說我過去的主子花錢買下了殺我的權利,又賣給了你,你不……殺我,不會惹巴薩維生氣嗎?」
「當然,當然。」鎖鏈朝酒吧大廳中掰手腕的一夥男人比畫了個複雜的手勢,那些沒在艱苦奮戰的人沖他露出笑容,揮手致意。「第一,那是他的工作;第二,我給的錢不少;第三,只有瘋子才會偷柔化山羊。」

4

鎖鏈牽著山羊走上連接福利亞區和吻金路的一座玻璃小橋。洛克突然說道:「這位巴薩維大佬,我記得盜賊導師曾跟我提到過他。」
有個跟洛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坐在巴薩維大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女孩留了一頭雜亂的黑色短髮,還有張可人的瓜子臉。她的裝束奇怪至極:一條鑲邊白絲裙,配得上任何貴族名媛,但在裙邊下搖晃的小靴子卻是黑皮製成,金屬包頭,足尖和腳跟都裝有尖銳的鋼質踢馬刺。
「哦……」卡羅和蓋多異口同聲地叫道。
「哼。那你舉行儀式時,我要再喝杯白蘭地。」
「所以這些人小心戒備,保證巴薩維沒法把他們一網打盡。如果他割斷幾根喉管,那麼這些幫派就會四散開去,警告彼此。那會是一團浸滿鮮血的亂麻,一場漫長的戰爭。他明面上沒有任何反應,而那些人謀逆的謠言愈演愈烈。
「等我夜裡晚些時候回來時,這座神廟一定要保持原樣,不差分毫。」鎖鏈神父穿戴好外出裝束后說。盲眼祭司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體強壯、四五十歲的中產階級男子。他的鬍鬚和頭髮沾上了某種棕色染料,淡黃色襯衣外面,鬆鬆垮垮地套著汗衫和廉價棉絲短斗篷,脖子上沒打領帶或是頸巾。
「保持原樣,不差分毫。」一個桑贊男孩說。
「如果他們知道實情就會。所以在『和約』之前才會有『秘密』這兩個字。正是因為這個協議的存在,卡莫爾城才會變成如此美好、舒適、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本就沒多少錢,那所要擔心的也只是丟點小錢罷了。」
有種東西叫幽魂石,是在某些遙遠山脈發掘出的白堊色物質。這些材料並非自然產生,它們僅僅出現在可能是被祖靈遺棄的祖靈玻璃隧道中。正是這個令人不安的種族,在亘古之時建造了卡莫爾城。在固態下,幽魂石沒有味道,也幾乎沒有氣味,而且呈現惰性,必須加以燃燒才能激活它的特殊性能。
「是也不是。是,他們都管理幫派,下達命令,發火時會把人一刀剖開,從雞|巴一直切到眼球。不是,除此以外,他們跟巴薩維沒有一點共同點。五年前,這裡有我所說的三十個大佬。三十個小王國,全在街上拼殺、偷竊,彼此開膛破肚。全在跟黃號衣開戰,那時衛隊一周就要處死二十人。這還要說收成不好的時候。
巴薩維大佬眉頭一皺,冷峻的灰眼眸周圍出現了不少因慣於猜忌而留下的深紋。「你已經喝過今晚的兩杯白蘭地了,親愛的。要是我再讓你喝一杯,你媽媽會宰了我。去讓他們給你杯啤酒。」
洛克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幹些什麼,就已經向納絲卡倒身下跪。
「致命失誤」佔據了斷塔底層的寬闊空間。每晚偽光落下后,這裏的酒客多半都在百人以上。鎖鏈神父用胳膊肘推開擠在門口的人群,鑽進酒館,洛克緊緊抓住老者的短斗篷下擺。從酒館里湧出的空氣中充滿洛克熟悉的味道:上百種酒水,喝這些酒的人呼出的臭氣,新鮮和酸腐的汗味,再加上尿騷和嘔吐物,放了辛香料的香囊和潮濕的羊毛,還有生薑油的辛辣味道和煙草嗆人的霧氣。
巴薩維塊頭很大,跟鎖鏈差不多壯,但明顯年輕一點。塗了油的黑髮緊緊扎在脖子後面,下巴上捲曲的鬍鬚像是三條用毛髮織成的鞭繩,一條壓著一條,整整齊齊疊在一起。大佬轉頭時https://read.99csw.com,這些鬍鬚飄動起來,看上去相當厚重,如果碰到皮膚肯定扎得要命。
「而且絕不會被燒光什麼的。」另一個說。
「哈!好極了!」巴薩維大佬高興地咬著自己的細雪茄,「你的頭一個誓卒!當然,等你的兄弟們聽說了這件事,肯定也會吵著要幾個。」
「巴薩維大佬通常在大廳中召見臣屬,這地方現在仍在木廢墟中。它過去是一艘廢棄的大型維拉戰艦,就是運輸軍隊的那種寬底大帆船。它拋錨在木廢墟,算是個簡易宮殿。巴薩維把它稱作浮墳。嗯,在浮墳里,他鄭重其事地鋪了張艾什米爾地毯。真是個好玩意,就連公爵也會把這種貨色掛在牆上,以免搞臟。巴薩維對它視若珍寶,直到他周圍的人都清楚這一點。
「現在,」巴薩維說,「和我所有的誓卒一樣,你要喝下我敬的酒。」大佬從一個外衣口袋中取出一枚鯊魚牙,這東西比洛克脖子上戴著的死亡印記略大幾分。巴薩維將利齒扔進平底杯,晃了幾下,然後把它遞給洛克。「這是銅海運來的紅糖朗姆酒。全都喝下去,包括那顆牙。但無論如何也別把牙咽了。把它含在嘴裏,喝光酒後再拿出來。小心別割傷自己。」
「或是別的什麼神,對吧?」巴薩維笑了幾聲,從桌上拿起一個放在手邊的小木匣,遞給鎖鏈,「看到你的視力奇迹般地複原,總讓我心情愉快,鎖鏈,抽一口,這是傑里姆黑根草,質量上乘,這星期剛卷好的。」
「你剛才說,有一百多個幫派?」
「你可以想象,」鎖鏈說,「等他們坐進華美地毯上擺放的座椅時,心中是多麼震驚。五十個巴薩維的人湧進房間,手裡都拿著弩弓。這些可憐蟲身上扎滿弩箭,要是被發|情的豪豬看見,肯定會抓一個回家去,狠狠幹上一場。如果說有一滴鮮血沒有落在地毯上,那肯定是飛上了天花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鎖鏈沒有想到,洛克跟塔爾維拉鏡酒的初次接觸,給男孩營養不良的身體造成了這麼大影響。第二天的大部分時間,洛克都在帆布床上輾轉反側,腦袋裡突突作響。除了最柔和的一點火星之外,他的雙目無法忍受任何光亮。
大部分孩子都對柔化動物有著與生俱來的反感,但洛克從沒產生過這種情緒。他這輩子見過太多醜惡,根本不在乎被一匹溫順動物用乳白色的眸子瞪視兩眼。
「巴薩維大佬。」洛克輕聲說道。此時此刻,大佬的部下已經回到小屋,將一個盛滿深褐色酒液的水晶平底杯遞給主人。
「因為秘密和約?我破壞的那個?」

5

醫師們早就開始鑒別毒物攻擊人體時所採用的各種方法和不同途徑。這種會讓心臟停止,那種會稀釋血液,還有一些會損害腸胃。幽魂石煙霧不會產生任何物理毒性,它的作用是燒盡生靈的個性——野心、執念、勇氣、精神、動力——只要吸入幾口神秘煙霧,這些東西就會蕩然無存。偶然接觸到少量幽魂煙,會令一個人連續幾星期都無精打采。如果劑量再大一點,那就會產生永久性損傷。受害人身體健康,但不再關心任何東西。他們不會對自己的名字作出反應,不認識自己的朋友,甚至不在乎人身危險。他們只有在別人的驅使下,才會進食、排泄,或是搬運東西,但也僅此而已。他們的心靈和精神被虛空所佔據,而那逐漸充滿眼球的灰白色內障,正是這空茫的外在表現。
「特殊的關照?」
今天晚上天氣很好,是卡莫爾城入夏以來最適合散步的夜晚。不到一小時前剛下過場豪雨,新鮮的霧氣像幽靈巨人的大手,將卷鬚纏繞在眾多建築物周圍。就連這霧也比以往涼爽幾分,而且還沒被海鹽、死魚和人畜廢物的芬芳浸透。偽光退去后,吻金路上行人很少,離他們距離又遠,所以洛克和鎖鏈說起話來相當自由。
「納絲卡·貝龍娜·賈納瓦·安潔莉莎·德·巴薩維!」他父親厲聲喝道,「看來你還只明白強橫者作為僕人的價值。總有一天,你會懂得高尚之人的價值。你真讓我丟臉。」
鎖鏈指著南方,也就是他們前進的方向。
「所以咱們可以搶任何不是貴族的人?」
「三十個大佬?都像巴薩維大佬這樣?」
「不,只是加了一點點魔法的鯊魚牙。我必須承認,是個不錯的把戲。」鎖鏈沉浸在回憶中,憐愛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頰,「不,洛克,你不屬於巴薩維。他在大佬的位置上幹得不錯,是個應該拉到身邊的好盟友,也是你必須時刻表示忠誠的對象。但你並非他的財產。說起來,你也不屬於我。」
「我明白你為何會對盜賊導師口中這個男孩的故事感興趣了。」鎖鏈說著伸手握住洛克的雙肩。
「所以我用不著……」
「奧斯特沙陵。產自安伯蘭。它的優點很多,其中就有不會導致宿醉這條。是因為葡萄園土壤中的某些鍊金成分。昂貴的東西。」
洛克聽命行事,珍珠在他乾燥的雙唇下顯得冰冷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