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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困境 插曲 極品小鬼

第二部 困境

插曲 極品小鬼

隨著配重物的嘎吱響聲,金·坦納面前的兩扇大門之間露出一道黢黑縫隙。片刻之後,門扉在兩個身穿血紅馬甲,系血紅腰帶的大漢推動下,以莊嚴持重的姿態徐徐敞開。金·坦納看到兩扇房門都是用半尺厚的實木做成,還以鐵條加固。一股氣味撲面而來:潮濕的石板和經年的汗水,燒烤的鮮肉和肉桂香料。這是興盛和安全的味道,是高牆之後的生命氣息。
「你會的。你會走上一千次。你會在我的玫瑰叢中奔跑。你會在它們之間睡覺。你會學習專註。我警告你,有些人就是做不到。」
第二天臨近正午時分,金·坦納出現在堂·瑪蘭傑拉家塔樓門前。這五座由灰色石料和銀色玻璃築成的圓形樓宇,彷彿笨重粗陋的要塞;周圍那些可愛的高檔別墅與其相比,就像是一位建築師的比例模型。空中萬里無雲,白熾熱浪滾滾而來。經過太陽長時間暴晒,空中水氣蒸騰,產生了一種醺醺然的感覺。一扇磨砂玻璃窗就安在塔樓巨大的漆面橡樹門旁,可以看到窗子後面隱約有張人臉。已經有人注意到金的到來。
金突然意識到,此刻在屋頂花園中,只剩下兩個人——他和這位從血泊中衝殺出來,獲得如今這等地位的老戰士。
在這些冰冷靜默的玫瑰花叢間,金·坦納走過了短暫生命中最為遙遠的三十尺路程。
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我,哦……我在想今後還能不能遇到表裡如一的人了,先生。」
再來看上課的這些孩子,隨便哪個人的衣著裝扮都能讓老師相形見絀。這些孩子出身高貴,穿著錦緞上衣和剪裁考究的長褲,外加絲絨襯衫和擦光發亮的仿造軍靴。每人還穿了件白色軟皮大衣,佩戴材質相同的銀釘護腕——正是用來防備訓練武器戳刺的那種護具。金·坦納踏進空地的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赤身裸體,只是因為身後有玻璃玫瑰的威脅,才讓他壓抑住了跳回角落的衝動。
聽到這話,洛克終於露出靦腆的笑容,仰起腦袋,點了點頭。
「我們會等著你的,孩子!」金·坦納走到乾淨的白石路上時,其中一人突然喊道,「如果你還能從那山上回來的話!」
「請原諒,金,」他說,「但我想看看鎖鏈跟我說的是不是真話。諸神在上,你果然有種。而且脾氣不小。」
起初,金·坦納舌頭上的麻痹感還不肯消失,但他隨即聽到血液在耳里轟鳴,彷彿驚濤駭浪撞擊著沙灘。拳頭也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
「您……」金·坦納盯著堂,終於理出些頭緒,「您故意要我生氣,先生。」
「這朵玫瑰可以讓你通過安傑文河,進入那些大人物的地盤。但你到了那邊后,不要到處瞎闖。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做。直接去,直接回來。從現在開始,你每周去四次。另外為了大家著想,整理整理你腦瓜頂上的那堆亂麻。有必要的話,就用火和戰斧。」鎖鏈從迅速消失的紙卷中,吸了最後一口常青樹味的煙,隨即將煙頭從屋頂胸牆上彈了出去。他吐出的最後一口煙霧徑直飄到兩個孩子頭上,形成一個飄飄搖搖,但相當完美的煙圈。
旋梯最終把他們領到一處狹小昏暗的屋子,空間比壁櫥大不了多少,靠一盞紙提燈透出的暗淡紅光照明。那人把手放在黃銅門把上,轉回頭看著金。
「鎖鏈不瞎,」金說,「我不是侍僧。而您也不是……不是……」
其中一名對決者看到金從花園中走出來,不覺吃了一驚。他的對手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熟練地一揮刺劍,穿透皮質護腕,扎進對方大臂。被刺傷的男孩發出一聲不合體的嚎叫,扔掉了手中的兵刃。
鎖鏈假裝從「匕首」上抹去血跡,然後又抽了一口。「就是九九藏書這樣了。洛克,好好記住這一點,時刻莫忘。咱們應該直面自己的缺點。正派人中有句老話——『謊言行千里,實話放家中』。」他從鼻孔中呼出兩縷青煙,看到灰霧環繞在自己的腦袋周圍,不禁面露喜色,「別再低著頭了,好嗎?就好像你鞋上有個該死的裸女似的。」
但他其實並不孤單,各種聲響從玻璃花園中央傳來,金鐵交擊發出的嘶嘶銳響,戰士發力時的低沉吼叫,間或還有幾句言簡意賅的命令,聲音沉厚,充滿威嚴。也就在幾分鐘前,金·坦納還會發誓說穿越貓橋是平生最恐怖的經歷,但如今面對無香花園,他寧願回到距離安傑文河五十尺高的狹窄拱橋中央,鬆開扶繩,跳起歡快的舞蹈。
那天晚上,他想談的是割喉破肚的究極必要性。
每個花瓣、葉片和荊刺都比世上任何剃刀還要鋒利,只需輕輕碰觸,就能像切割紙張一樣劃破肌膚。而且正如故事中所說的那樣,這些玫瑰會飲血,會通過虹吸作用把鮮血深深吸入玻璃枝幹和藤蔓組成的脈絡之中。由此可見,如果把足夠的生命餵給這座花園,每朵玫瑰和每片花叢總有一天會完全變成豐厚血色。有些流言說花園只會吸收濺上去的血水,但另一些則聲稱這些玫瑰會從傷口中吮吸血液,不管切口有多小,都能把一個人吸到渾身慘白。
「我去年跟卡羅、蓋多和薩貝莎談過這個問題。」他開口道,「你們這些孩子是一筆投資,時間和財富兩方面的投資。」他吐出幾團七扭八歪的蒼白月牙,它們跟往常一樣沒能形成完美的煙圈。「大投資。也許是我一生的作品。極品小鬼。所以我要讓你們記住,你們不可能總用微笑來逃避戰鬥。如果有人沖你們拔出刀子,我希望你們能活下來。這有時意味著以牙還牙,有時意味著扭頭便跑,就像屁股上著了團火。而它永遠意味著要懂得什麼才是正確選擇——所以我們要談談你們各自的傾向。」
「是的,」堂說,「在這座花園裡,你的父母是誰並不重要。我會逼你不斷練習,直到你汗中帶血,乞求憐憫。我下手決不留情,你多半會為了禱告乞憐,發明出新的神明。這座花園唯一敬重的品質是專註。你在這裡能每時每刻保持專註嗎?你能凝鍊自己的注意力,把它逼入最小的焦點嗎?你能摒除所有雜念,只關心眼前的目標嗎?」
在花園中心,是一處直徑大約三十尺的圓形空地,有兩個跟金年齡相仿的男孩正面對面繞著圈子,刺劍在他們之間往來翻飛。另外六個男孩緊張地觀察戰局,還有位高個中年男子站在旁邊。此人滿面風霜,皮膚彷彿沙色皮革,留著及肩長發和一副鬍鬚,顏色猶如冷掉的營火灰燼。他穿了件紳士上裝,火紅的顏色跟樓下侍從們的制服相同,但下身卻套著飽經日晒雨淋的軍人長褲,和一雙破破爛爛的戰鬥靴。
金·坦納緊張地咽口唾沫,點了點頭。
「金,我見識過你的怒火。」
看起來是憐憫和畏懼兼而有之。這次冒險還像昨天晚上那樣令金·坦納滿心歡喜嗎?
「我是在北角區出生的!」他厲聲叫道,「我的父母都是商人!」
片刻壓抑的沉默過後,瑪蘭傑拉突然放聲大笑,同時捏了捏雙手,讓關節發出松木燃燒時的噼啪聲。
「好的,好的!我就知道你喜歡這主意,所以擅自做了點安排。」鎖鏈從寬鬆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個黑皮夾,遞給金,「明天午後半點,你要去玻璃玫瑰屋。」
金的雙眼立時垂了下去,欣賞起自己腳上的引人勝景。「呃,好的,如果您覺得這樣比較好,我可以試……」
兩人走過三層用流光溢彩的祖靈玻璃和古read.99csw•com老石壁建成的塔樓,地上鋪著厚實的紅毯,牆上掛著無數沾染污漬的織錦,金·坦納認出這些都是戰旗。堂·瑪蘭傑拉擔任公爵的劍術長和黑號衣指揮官長達二十五年。這些染血的碎布是無數敵軍連隊的遺骸,他們被命運擺在了尼克凡提公爵和堂·瑪蘭傑拉的對立面。那些戰鬥如今已經成了膾炙人口的傳說:鐵海之戰、瘋伯爵叛亂、塔爾維拉千日戰爭。
金·坦納舉起皮夾,給開門的大漢們看,其中一人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大人正等著你呢,進來吧。你是堂·瑪蘭傑拉的客人,請尊重他的家宅,就像你尊重自己的家。」
金·坦納加入紳士盜賊團之後的那個夏季,有天晚上吃過飯後,鎖鏈神父把他和洛克領到神廟屋頂。陽光沉入地平線下,被城裡祖靈玻璃建築中升起的烈焰光華所取代。鎖鏈點起一支用傑里姆煙草捲成的紙煙。
「將注意力從對手身上移開是愚蠢的行為,洛倫佐,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你活該挨這一下。但話說回來,一切都應公平無欺,年輕紳士不該利用外界影響來佔便宜。你們下次都要再努把力。」他看都沒看金一眼,直接抬手指了指他,話語中的和藹暖意也消失無蹤,「而你,孩子,回到花園裡去,等我們這兒下了課再出來。在這些年輕紳士離開前,我不想再見到你。」
金·坦納似乎想了一會兒,但洛克和鎖鏈都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出抉擇早已做出。黑色亂髮下的那雙眼眸透出堅定而饑渴的目光。胖男孩點了點頭,算正式應承下來。
洛克紅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這本身就是答案。他突然覺得無法正視鎖鏈神父的目光,便試圖假裝自己的雙腳是前所未見的迷人物體。

1

「我知道你決不允許別人侮辱你的父母,孩子。鎖鏈跟我說了很多你的故事。」堂走到男孩面前,單膝跪下,用一隻手扶住金的肩頭,與他四目相對。
「孩子!」等年輕紳士們離開花園,朝樓下走去,堂高聲叫道,「過來見我。」
「你可以找到他們留下的東西,到處都是。在祖靈玻璃中。」
堂·瑪蘭傑拉的衛兵抓住他的肩膀,動作輕柔有力。
洛克和金都瞪大了眼睛。鎖鏈說的是卡莫爾城最知名也最難進入的格鬥學校。金·坦納把皮夾翻開,裏面放了個普普通通的證章:磨砂玻璃下面是一朵藝術化的玫瑰,直接熔刻在皮夾的內表面上。有了這東西,金·坦納就可以北上經過安傑文河,通過阿瑟葛蘭提山坡下的崗哨。這徽章將他置於玻璃玫瑰屋的主人——堂·湯姆薩·瑪蘭傑拉的直接保護之下。
「操!一個預兆!」鎖鏈朝那浮動的圓環伸出手去,就好像能把它揪回來檢查。「看來要麼是這個計劃勢必有效,要麼是諸神很欣賞我對你所做的命運安排,金·坦納。我喜歡雙贏的提議。好了,你們倆沒活兒要幹了嗎?」
幸運的是,他沒有等候太久。兵器撞擊聲很快便停止了,堂·瑪蘭傑拉讓學生們解散回家。這些小少爺從金·坦納身旁魚貫而過,大衣都已脫去,短上衣也敞開了懷。他們在這片透明花朵組成的致命迷宮中,似乎都從容自若,心無掛礙。誰也沒跟金說一句話,因為這裡是堂·瑪蘭傑拉的宅邸,在他家中叱責一名平民,會被視作專橫無禮的行為。這些孩子的絲質襯衣被汗水浸透得幾乎透明,有幾人臉色緋紅,走路搖搖晃晃,似乎有點中暑,但這都無法改善金·坦納抑鬱的心情。
「哦,」金說,「但……這隻是公事公辦。」
在贊塔拉島崗亭執勤的黃號衣們一個個汗透重衣。他們九九藏書放金通行的速度之快,實在出人意料。而且金髮現他們認出小黑皮夾里的徽章后,圓臉龐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指點路徑的話語也顯得簡明扼要。這些人口氣中透出的到底是憐憫,還是畏懼?
「瑪蘭傑拉先生!」旁觀的男孩中有一人高聲叫道。他油腔滑調的聲音,感覺比塗了油準備放進貯藏室的刀劍還膩。「洛倫佐顯然被剛從花園裡出來的這個男孩分散了注意力!這招算不上正大光明。」
「好了,你剛才因為來早了而向我道歉,其實你沒來早。我把上一堂課拖長了一點,好讓那些想讓彼此見點血的無恥小崽子們如願以償。從今往後,你就等一點的鐘聲敲響后再來,以確保他們早已離開。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在教導你。」
「我……我會努力的,先生。我已經在花園中走過一次,我可以再次嘗試。」
「我明白,先生。我……不想再給您抹黑。」
「我,哦,我很抱歉,先生,瑪蘭傑拉先生。我肯定是來早了。我,呃,無意打擾您的學生……」
「我體會過你的怒火。」洛克露齒一笑。
金縮起晃晃蕩盪的肚皮,再度走入圓形庭院。他努力鼓起自信和自尊,但又知道這大半是純粹的臆想。堂·瑪蘭傑拉沒有正眼看他。堂拿著那柄剛剛刺入男孩二頭肌的小號訓練用刺劍,在他手中,這玩意像個玩具,但在劍尖上閃閃發光的血跡卻是貨真價實。
他沒讓玻璃花朵嘗到一口鮮血的味道。
「哇哦!」金說。
玻璃玫瑰屋的寬度是高度的兩倍,所以屋頂直徑至少有一百尺,周圍全由牆壁環繞。在那可怖的瞬間里,金·坦納感覺自己面對著百色雜陳、熾熱灼燒的鍊金火焰。種種故事和傳說都無法幫他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夏日艷陽下的無香花園。彷彿有液態鑽石在數百萬精細的脈絡中奔涌,數百萬切面和稜角同時綻放光芒。這裡是一整座玫瑰花園,有一叢叢無瑕的花瓣、莖幹和荊刺。這片祖靈玻璃花圃無聲無息無香無嗅,在熠熠光華中顯得栩栩如生。那千百萬花朵上,就連最細小的荊刺也完美|逼真。金只覺頭暈眼花,他身子向前倒去,下意識地抬起手來保持平衡。當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時,殘像在黑暗中躍動,猶如一道道閃電破空。
「你覺得有意思嗎,賤種?」堂用陰狠的語氣輕聲說道,「在別人說話前搶先開口,在這樣的地方,對我這種人?對我這樣的堂?」
「我是紳士盜賊。」他喃喃自語道。
「如果你只是粗心大意,那我可以把這壞習慣從你那全是肥肉的胖屁股里揍出來,都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堂大步走到最近的玻璃玫瑰叢前,謹慎地將染血劍尖放在一支花蕊上。金又驚又怕又是入迷地看著眼前景象,劍刃上的血污迅速消失,被吸入玻璃叢中,旋即散成一片迷霧般的粉紅卷鬚,鑽入雕刻內部。堂把乾淨的刺劍扔在地上。「我說得對嗎?你就是個被送來假裝學習戰技的蠢胖子吧?你是來自大鍋區的髒兮兮的小流氓,這毫無疑問。某個妓|女留下的狗雜種。」
人血構成的煙雲。

2

這裡是卡莫爾城的縮影,一件被祖靈像玩具一樣拋棄的危險遺產,讓人類百思不得其解。跟五塔及散落在城中諸島上的十幾棟奇妙建築相同,祖靈玻璃將塊塊磚石砌合黏結成一體,讓這間房舍足以抵禦人類的任何破壞。住在那些地方的男男女女都是身份顯赫的借住者,而玻璃玫瑰屋更是阿瑟葛蘭提山坡上最顯赫最危險的所在。堂·瑪蘭傑拉能夠居住此地,顯然得到了公爵長久不衰的恩寵。
在富麗堂皇的客廳左牆前,兩道黑鐵樓梯盤旋九*九*藏*書向上。金·坦納跟著那人走過一連串狹窄步梯,有意控制著自己的汗水和喘息。塔樓正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餘音久久不息。
金斷定自己臉上泛起的紅光要比太陽還耀眼奪目。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回花園,過了幾秒鐘才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居然毫不遲疑地衝進了這片由玻璃雕刻品組成的迷宮。金離開空地,一口氣拐了幾個彎,憂慮恐懼和自怨自艾的情緒在心中糾纏。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堅強,任由暑熱將大股大股的汗水從身上蒸掉。
金·坦納曾有一個殷實家庭,他曾和剛才在屋頂上見到的這些孩子一樣衣著華貴考究。他告誡自己,此刻心中的痛苦只是過往生活留下的舊傷,他不應該為頭髮、衣服,或是下垂的肚皮之類蠢事產生絲毫羞愧。這種高傲尊貴的想法,勉強能讓他保持面色平靜,雙目乾燥。
鎖鏈盯著洛克,意味綿長地深深抽了口煙,就像是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水中跋涉,準備潛入水下時努力吸入的最後一口氣。
瑪蘭傑拉的衛兵鬆開金的肩頭,重新走入樓梯頂端的昏暗房間。男孩現在可以看清,那房間從塔樓圍牆上探了出去,就像個園丁小屋。「堂就在花園中心等你。」衛兵說道。
他是經由一座玻璃貓橋渡過安傑文河的。這座橋不比他的屁股寬出多少,金·坦納在六百尺的路程中,始終用汗津津的雙手使勁攥著扶繩。贊塔拉島是阿瑟葛蘭提群島中最靠東方的第二座島嶼,它的南岸沒有架設跨河大橋,而擺渡費是半個銅子兒。對那些窮到沒錢付賬的人來說,驚險刺|激的貓橋是他們的唯一選擇。金·坦納以前還從沒走過這種橋,看到經驗豐富的男女老少不用繩索,快步走過窄橋,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變成了冰水。當他踏上對岸時,腳下那堅實道路不啻於一種神賜的解脫。
「剛開始可能有點暈,但你的眼睛很快就能調整過來。不過一定要牢記我的話,看在諸神的分上,什麼東西也別碰。」
「至於你,」鎖鏈說著轉頭面對金,「咱們都知道你那狗脾氣,一旦失去控制就能破顱而出。咱們已經有一個正兒八經的邪惡頭腦,就在洛克這兒,他是個絕妙的謊言大師。卡羅和蓋多在所有方面都是行家,但沒有一項可稱大師。薩貝莎天生就是創世以來所有騙子的女王。但咱們缺個實實在在的打手,我想你可以充當這個角色,作個永不屈服的怒漢,幫助朋友們擺脫麻煩。手裡攥著兵刃,當條貨真價實的瘋狗。願意試試嗎?」
「好歹我的年紀是你的四倍,金,多少信我幾分吧。你從不面露猙獰,你從不恐嚇威脅;你只是突然爆發,一口氣把事情解決。有些人是為險惡局勢準備的。」他又抽了口煙,把白色灰燼彈在腳下的石板上,「我想你懂得把腦子敲出頭顱的訣竅。這本身沒有善惡之分,卻是咱們用得著的東西。」
「咱們都知道你有不少才能,洛克,在很多方面天賦過人。所以我要跟你實話實說——如果是跟真正的敵人短兵相接,那你比一條尿濕的褲子和一攤血跡也強不了多少。當然,諸神在上,你能殺人,這千真萬確;但你就不是面對面戰鬥的料。你很清楚這一點,對嗎?」
金帶著哭腔的道歉被怯懦的哽咽堵死在喉嚨里。如果你打破一個蛤貝的殼,把它從裂縫中擠出來,就會聽到這種濕漉漉的悶響。
「對極了。」堂·瑪蘭傑拉說,「我能給你透露點秘密嗎,金?我並非生來就住在此地,這是多年拚死效命換來的禮物。不要以為我不在乎它……但我的父母甚至並非來自北角區。我出生在一個農莊。」
等雙眼從最初的震撼中恢復過來后,金·坦納觀賞起這片令人目眩的光芒。每叢玫瑰都完全九_九_藏_書透明,離他最近的不過兩步之遙,而且它們跟傳說中一樣完美無瑕。似乎在花團錦簇、繁茂無雙的盛夏時節,祖靈們忽然凍住了每朵鮮花和每叢灌木。但在這些雕刻之間,星羅棋布地點綴著些許實實在在的色彩。這些螺旋狀的紅褐色半透明物質,就像被凍入冰山的銹色煙雲。
空地中所有男孩都扭頭看向金·坦納。很難說他們那不加掩飾的輕蔑態度,到底是由哪個細節最先引起:金的貧民衣著?梨狀身材?還是手無寸鐵,身無片甲?只有長衫袖口被鮮血迅速洇濕的男孩沒有用厭惡的目光瞪視金,他顯然有其他問題需要操心。灰發男子清了清嗓子,用金·坦納之前聽到過的醇厚聲音開始發言。他似乎覺得這事兒挺逗。
「給我抹黑?金,你誤會了。」瑪蘭傑拉滿不在乎地把玩具刺劍踢開,它沿著屋頂瓷磚叮叮噹噹滾到一邊。「那些耀武揚威的小屁孩到我這兒來,是想學華麗多姿的紳士劍術。其中有無數競技限制,而且嚴格禁止不名譽的手段。」
「你則全然不同,」他說著轉過身,點了一下男孩的額頭,動作堅定有力,但又充滿慈祥,「你要學的是如何用劍殺人。」
「洛克,洛克。不是任何人手裡只要拿把刀,就能變成瘋狗,也沒必要為此難過,所以別再讓我們看見你的嘴唇抖得像樹葉,好嗎?你會學習兵刃,你會學習繩索,你會學習弩弓。但你要學的是偷襲法。從背後,從側面,從頭頂,在黑暗之中。」鎖鏈做出從後面抓住敵人的動作,左手勒住咽喉,把右手那半支煙捲充作匕首,往假想敵的腎部一捅。「你要學會所有手法,因為明智地戰鬥可以保證你不被別人切成肉渣。」
「這裏就是無香花園,」他說,「如果你愛惜性命,就小心腳下,什麼也別碰。」他說完便推開通向樓頂的大門,那耀眼奪目攝人魂魄的景象令金·坦納猛地往後一仰。
「一個下作的老雜種?」
「當然會。這種人幾分鐘前剛剛走出我的花園。而且我就是個下作的老雜種,金。在這個夏季結束之前,你就會把我恨入骨髓。你每時每刻都會詛咒我,無論是在偽光還是黎明。」
然而牢牢抓在右手中的黑皮夾,讓金·坦納想起了一個事實:鎖鏈神父認為他足以應對在這座花園中等待他的東西。儘管玻璃玫瑰炫人眼目、暗藏殺機,但它們畢竟不會動,更不會思考。如果他害怕在這座花園中行走,那又如何能夠擁有殺手的膽識?羞愧感驅使他拖著腳,一步步向前走去。金·坦納打起精神,萬分謹慎地穿行在蜿蜒小徑之間,汗珠從臉上淌落,刺痛了他的雙眼。
在玻璃玫瑰屋中,有座饑渴的花園。
那人隨即把房門關在身後,金·坦納彷彿獨自一人置身屋頂花園,陪伴他的只有上空赤|裸裸的艷陽,和身前那一叢叢饑渴的玻璃花朵。
堂站起來,一揮右手,在身前畫了個半圓。
堂以腳跟為軸扭身一轉,上身所有肌肉都紋絲不動,動作乾淨利索得彷彿塔爾維拉時鐘。他低下頭眯起眼睛,打量著金·坦納。黑眼眸中透出的冰冷目光,讓男孩在這個午後第三次感到恐懼。
這番話剛一出口,他的心臟似乎就停止了跳動。金只覺無地自容,他把雙臂背在身後,埋著頭往後退了一步。
在這些花園小徑中行走,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它們多半只有兩三步寬,稍稍分心都可能致命。據說堂·瑪蘭傑拉把這座花園當成教授年輕人戰鬥技能的理想場所。金·坦納頭一次對那些千年前就從卡莫爾城消失的祖靈,產生了一種又敬又怕的感覺,他們到底留下多少奇異驚喜,等待人們陷落其中?又是什麼東西,能把創造出如許功業的強大民族驅逐?答案幾乎不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