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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困境 第七章 窗外

第二部 困境

第七章 窗外

「傑賽莉娜的小葯末似乎把我過去五年吃掉的每頓飯都勾出來了。」洛克說,「我現在能吐的就只有赤|裸裸的靈魂。你把那兩桶倒掉前,幫我看一眼它是不是漂在上面,好嗎?」洛克用顫抖的雙手把乾燥的薩默內松樹皮碾碎,放入水壺。他已經沒力氣鼓搗正經茶水了。
女人驚駭地抬頭看去:「有兩個?你們所有人,下去,下去,下去!」
「諸神啊,他臉都綠了。」安傑斯幾步走到洛克身邊,無比同情地看著他。安傑斯穿了一身戰鬥服飾,硬皮胸甲,沒系扣的皮領子,肌肉虯結的小臂上戴了對鑲釘皮護腕。有幾個人跟他上了樓梯,但似乎都無意走進屋來。
安傑斯一腳踏進套間的惡臭之中,忙不迭抬起胳膊捂住口鼻。金指了指躺在床上來回翻滾、不住呻|吟的洛克。儘管夜晚潮濕悶熱,他還是在身上半裹了張毯子。
「太對了。」卡羅介面道。
那女人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怪叫,很像是一隻貓落入又深又黑的古井時發出的聲音。
「好吧。」洛克把盤子推開,將餐巾揉成一團,扔到桌子中央,「首先,咱們要再用一次那該死的斷塔房間。看起來那些樓梯還不準備放咱們走。」
「如果他的屍體出現在你窗外的小巷裡,」金說,「我就回來送你上路。」
「聽起來更像是醫學而非哲學。何況你也說過,咱們必須等馴鷹人離開再動手。」金·坦納的語氣沉穩鎮定,不帶任何感情。每當討論起遊盪在審慎和理智邊緣的計劃時,他就會用這種語氣。「可惜咱們不能在黑巷裡伏擊他。」
「我們不是盟契法師。」簡萊恩補充道。
「諸神的運氣肯定與我們同在,」他們快步走下吱嘎作響的樓梯時,洛克說道,「至少咱們沒把這該死的傻帽子弄丟。」
「您傷了我們的心,夫人,」卡羅說,「我們就像小貓咪一樣無害。」
「啊,」洛克說,「啊,這就對了。真是感激不盡啊,費倫茨。」
金點點頭:「咱們用那房間幹什麼?」
一扇折葉窗板撞在他背上,金嚇得幾乎鬆了手。他使勁攥住木條和藤蔓,扭頭朝右望去。洛克起初沒有察覺,一腳踩在他頭上,但很快就把自己拉了回去。
洛克花了半秒鐘時間琢磨費倫茨為何那麼著急下樓,又花了另外半秒鐘認出站在門口的不是費倫茨。
五層的百葉窗周圍透出絲絲琥珀色光線。兩人沒有多話,同時放慢速度,盡量躡手躡腳地繼續往下爬,讓自己變成漆黑夜色中不起眼的一片灰斑。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那人驚呼道,「你們在窗戶外面幹什麼呢?」
他的表情非常別緻,好像麵皮試圖自行捲起,從骨頭上脫離。但他繼續把藥水灌進嘴裏,強忍著將濕膩粗糲的樹皮粉末吐出來的衝動。金·坦納用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幫他穩住身形,暗自擔心洛克如果再吐一次,恐怕整個人都要垮了。
「不管我是什麼德行,也得撐著。」洛克把斗篷一角裹在右手上,拿起那壺半沸的茶水。他知道這玩意的最佳居留地應該是自己空蕩蕩的腸胃,便抿了兩口,然後連藥渣帶水都吞下肚去。「呃,這東西嘗起來就像有人在我肚子上踹了一腳。我最近又惹傑賽莉娜生氣了嗎?」
洛克在緊張而漫長的午餐時間中,勾勒出了計劃的大致輪廓。
「艾奧諾的尿啊。魚肉卷。肯定比他想要的還新鮮,我敢打保票。」
公爵日正午剛過,紳士盜賊們就坐到玻璃地窖中的大餐桌旁。在室外,烈烈驕陽噴吐著常見的午後酷刑,但這裏卻涼爽怡人,甚至以地窖的標準來看,都有些不同尋常。鎖鏈經常推測說,祖靈玻璃不只會對光線起作用。
斷塔西側從頭到腳全是棚架,正下方是一條狹窄小巷。木頭格子環繞在每扇窗戶周圍,上面掛滿堅韌老藤。儘管爬起來有點困難,但這條路可以徹底避開每天晚上都會出現在「致命失誤」中的數十張熟面孔。所以紳士盜賊們經常走這條藤蔓大道。
「儘管我們,」簡萊恩說,「仍舊決無此意。」
「你眼神里又透出那種母性光芒了,金。我看起來肯定像坨被捶爛的狗屎。」
「好了。今晚最不複雜最不重要的工作已經結束。加油,紳士盜賊團。」洛克說道。他把一個玻璃水壺放在灶上,石頭反射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面容。老了十年?更像是二十年。「現在該喝茶了,諸神慈悲,它最好跟紫粉末一樣管用。」
「願我們能平安度過今晚。」金·坦納說著模仿出碰杯的聲音。
「媽的。」洛克嘟囔道。他還在窗口左上方几尺遠的位置,那條如簧巧舌剛才暫時被驚得舉旗投降,現在終於恢復正常。「夫人,您給我們今晚的行動添了不少麻煩,所以在我們進屋去給您添麻煩之前,請勞駕塞好您那見鬼的瓶子,關上這該死的窗戶!」
他們最終落在硬木地板上,斗篷和衣服纏作一團。
「說來也巧,我九-九-藏-書們有個朋友需要點特別的東西。」卡羅從馬甲里掏出一個錢袋,舉在面前,但沒有打開。
「從那該死的窗子滾出去,馬上!」女人尖叫連連,而且每說一個字就朝金的後背和肋腹踢上一腳。幸虧她沒穿鞋。
「是的。」桑贊兄弟齊聲答道。
「嗯。」洛克遲疑地抿了一口,然後把杯子一揚,將藥水灌進喉嚨,幾口吞下肚。「喝著還不壞。有點薄荷味,特別提神。」
「我想我看見它了,」金說,「也是個污穢扭曲的小東西。把它倒進海里,對你有好處。」
「好了!好了,」女人叫道,「好了!把他從窗戶扔出去!」
他把窗戶一扇扇關牢。偽光已經漸漸升起。「儘管難以忍受,」他說,「但咱們需要這股味道,等安傑斯進來時,好給他來個驚喜。」
「拜託……拜託。金能扶我站起來。我還能……」
盜墓花奏效了。一股強烈嘔感湧上洛克的喉頭,緊隨其後的是過去一天吃進去的所有東西。在這漫長的幾分鐘里,洛克跪在地上,抱著一個木桶,虔誠得就像所有跪在神壇前請求諸神賜福的信徒。
「嗨!嗨!嗨!」金說著抓住女子的腳往後一推,她跌在了吊床上。這種通常被稱作「搖擺床」的東西,是用劣質絲線編成,質量很輕又堅固耐用,四角的繩子釘在天花板上。女人仰面朝天摔進吊床,洛克和金突然發現,除了貼身內衣之外,她什麼都沒穿。而在夏天,卡莫爾女子的內衣通常小得可憐。
「我們在『致命失誤』門口等了老半天!你們到底來不來……諸神啊,這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傑斯,」洛克啞聲說道,同時顫顫巍巍地抬起一隻手,伸向小巴薩維,「別……別丟下我。我還能去。我還能打。」
「把生意推出門去可不是我的作風,先生們。」年長的杜巴特說,「但三四瓶朗姆酒就可以起到這個作用,跟我可以給你們的東西相比,價格只是九牛一毛。」
「你和我就在那兒等著,直到安傑斯九點來接咱們。咱們就待在那兒,直到他完全相信咱倆有個絕對正當的理由,不能跟他一起走。」
「桑贊,」傑賽莉娜·杜巴特冷冷地說,「對外面的世界來說,所有從我手裡賣出的貨物都會被忘記。」
「我們今晚會搞定那個雜種的,洛克。別擔心。我們會把他徹底解決。等這些事處理完了,我就派個人來看你。我會跟爸爸講清楚,他能理解。」
「但你我都知道,」洛克一字一頓地說,「咱們不能殺盟契法師,否則誰都活不過這一周。卡泰因會拿咱倆殺雞儆猴,再加上卡羅、蓋多和小蟲兒。這條出路可一點也不高明。相當於慢性自殺。」
「坐下來,」金說,「按說你很快就會雙腿發軟。」
卡羅從錢袋裡數出二十枚泰盧,在櫃檯上疊成一摞。「這是五克朗。您一定明白,這個小插曲最好被所有相關人等忘記。」
「孩子們,這跟你們無關。是這座城。納絲卡被謀殺后,所有地方都炸開了鍋。老巴薩維肯定在謀划什麼報復行動。天知道灰王是誰,他想要幹什麼。我一天比一天擔心,不知會有什麼東西走上我的樓梯。」
金·坦納扮個苦相,抓起兩個盛滿嘔吐物的木桶走到窗邊。偽光正漸漸衰落,悶熱的劊子手風越吹越勁,隨之而來的黑雲像一片低矮的天篷,從五塔後方飄過。今晚所有月亮都會被這些濃雲吞沒,至少有幾個小時暗淡無光。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城中閃亮,就好像有一位不知名的珠寶匠把他的貨品碼放在黑布櫃面上。
洛克又瞪著窗外看了一會兒,強勁的公爵風仍舊從海面吹來,蚊蟲還不會咬人,所以紗窗沒有掛上。在維阿·卡莫爾拉贊河對面,兵工廠區幾乎毫無動靜,悄無聲息。如今鐵海諸城邦處於相對和平期,所有鋸木場、倉庫和濕船塢都少有生意。如果有需要的話,它們可以同時建造或整備二十多艘船隻,但洛克此刻看到船廠中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龍骨外殼。
絢爛多彩的粗口風暴從四張嘴裏噴薄而出,到底誰說了什麼話已是永不可解的謎團。兩個謹小慎微的人顯然是這片棚架的極限,在三個毛手毛腳的莽漢重壓下,它開始從石牆上斷開,發出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
漫長的幾分鐘終於過去。金打開朝向運河的窗子,藉著閃爍偽光向下望去。他看到安傑斯和手下人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快步走過維阿·卡莫爾拉贊河上的貓橋,進入兵工廠區。安傑斯連頭都沒回一次,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和距離所吞沒。
「杜巴特夫人,杜巴特小姐,」卡羅說著深施一禮,「您的僕人在此致意。」
「好了,」年長的杜巴特說,「那麼就是這些了。讓你們的朋友吃這個,紅袋子。這是盜墓花,一種紫色粉末。要記住,是在紅袋子里。把它放入水中。這是催吐劑,不知你們聽了這個詞有何感想。九九藏書
金·坦納猛地一扯加塞斯的罩衫前襟,把他從地上拎起來,接著用盡全力將他摔向窗口左邊的石牆。大塊頭的腦袋撞上堅硬牆壁,身子往前傾倒。金的右拳化作一道弧線,啪的一聲擊中對方的下巴,猛然抵消了前沖的動量。男人像個生面口袋似的重重摔在地上。
「聽起來妙極了,」卡羅說,「當然是我們特別定義下的『妙極了』。我們欠您多少錢?」
「加塞斯會記得的,」她尖叫道,「他肯定會記得!」
「諸神慈悲。」洛克啞著嗓子嘟囔了一聲。金站起來把門閂拉開。
「看起來?小甜心,要多真實有多真實。你見過有人假裝嘔吐嗎?」
「但也許你們想買點東西?」傑賽莉娜雙手交叉放在櫃檯上,揚起一條眉毛。
「哦,繼續吧。你們倆都留下。不,別生氣,金,你顯然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你留下照顧他吧。抽空找個醫師來。」
金朝窗外飛快地瞟了一眼,確保在這批惡臭大禮包的落點上沒有舟船駛過,然後直接把這兩個桶扔出窗外。它們砸在七十多碼下的灰色河面上,發出響亮的潑濺聲,但金·坦納相信沒人注意,更沒人在乎。卡莫爾人經常把噁心玩意扔進維阿·卡莫爾拉贊河。
加塞斯暴喝一聲,沖向金·坦納。他把匕首立在身前,看架勢像是個有經驗的戰士,但他畢竟醉得厲害,而且氣得發瘋。洛克往後一閃。金抓住加塞斯的手腕,欹身過去,腳下飛快地一掃,把他撂倒在地。
「桑贊先生和桑贊先生,」年長的杜巴特說道,「很高興見到你們。」
斷塔頂樓朝向小路的窗子突然打開。洛克和金·坦納那間套房裡的燈火早已熄滅。一個龐大的黑影鑽出窗戶,爬上藤蔓格架,一條較為矮小的人影緊隨其後。洛克強忍住胃部的陣陣噁心,用右手使勁攥住木格,另一隻手輕輕關好頭頂的百葉窗,隨即向下爬去。劊子手風從咸濕黑暗的鐵海吹來,帶著沼澤和農田的氣息,用無形的手指撥弄他的帽子和斗篷。
桑贊兄弟始終小口小口地吃著撒了碎羊腎的調味煎蛋,這道菜本是所有人的最愛。儘管他們都同意這是幾周來最完美的一餐,甚至蓋過薩爾瓦拉騙局初戰告捷的慶功宴,但今天幾位紳士盜賊的胃口似乎急劇萎縮。只有小蟲兒還在大快朵頤,而且心思似乎完全放在金·坦納那盤餡餅上。
「三克朗二十梭倫,」傑賽莉娜說,「我給你們這個優惠價,是因為你們是老鎖鏈的孩子。鍊金術本身並不費事,只需要精鍊提純。但這些原料可不好搞。」
「啊,並非那種不舒服。」蓋多說,「他想染上重病,就好像在拍打死亡女神的卧室房門,詢問可否進去。過段時間,等他裝過病後,又需要迅速恢復體力。某種虛假的病痛,如果您肯幫忙的話。」
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從兩人身邊掠過。它拍打著翅膀,盤旋在他們和城市燈火之間,投下流線型的身影。
「哦,這我們就不指望了。」傑賽莉娜·杜巴特笑著說,「先給他紅袋,然後再看看他還能剩下多少感激之情吧。」
在這幾分鐘里,洛克對「剎那永恆」這個概念有了深刻的理解。最終,樓梯上傳來一陣嘎吱聲,房門被用力捶響。
「到底是什麼理由?」卡羅問道。
「加塞斯,」女人啞著嗓子說,「加塞斯,這兩個人打了我!幹掉他們!救救我!」
二樓有一間接待室,沒有窗戶,木板拼成的牆壁和地面似乎是用金色硬木製成,上面還留有淡淡的松漆芬芳。一個高大櫃檯將房間一分兩半,買家這一側沒有椅子,賣家那邊也沒陳列出任何商品,只有一扇上鎖的房門。
「你們在這扇窗戶外面幹什麼,啊?你們想要偷看?你們還是偷看我的拳頭吧,舔雞|巴的玩意!」
「漂亮極了,不是嗎?諸神啊,」洛克輕聲說道,「還要等多久?」
「給我拿杯水,金。」洛克從七樓朝向河道的窗子望了出去,卡莫爾南城眾多建築物投下的黑影,逐漸向東方延伸,「我該吃藥了。現在大概是差二十分鐘九點。」
「好吧,」傑賽莉娜嘆道,「也許我們可以兌些東西出來,有些粗糙,但應該能起作用。」
「看在諸神慈悲的分上,夫人!」洛克插口喝道,「您就不能從卧室里的男人中選上一個,快快樂樂地長相廝守嗎?」
「別衝動!」洛克揮舞著雙手,大聲說道,「啊!我知道這場面看起來不像樣,但你的確搞錯了,我的朋友。」他指著靠在吊床上一臉驚懼的女人說,「她來得比我們早!」
「很難奏效,」金·坦納用一個空桶換掉已經滿了的木桶,友善地拍拍洛克的後背,「你這麼厚的腦殼,會讓我的利刃變鈍……」

4

金露齒一笑,把拳頭捏得嘎巴作響,接著又將左手伸向背後。這個習慣動作是在確認惡九九藏書姐妹們是否為今晚的節目做好了準備。
「對,」傑賽莉娜介面說,「然後再用薩默內松。」
「糾纏?」洛克就像剛睡醒似的眨了眨眼,「不,別誤會我的意思。只是這種被人攥在手心裏的感覺很彆扭。『無路可逃』是給別人準備的,而不是紳士盜賊團。我不喜歡落入陷阱。」
「特別的?」
他們準備的這席盛宴,更像是在慶祝什麼節日,而非簡簡單單的午餐。桌上擺著加了洋蔥和生薑的燉羊肉,用香料酒調味的鰻魚,外加金·坦納烤制的綠蘋果餡餅(他還奢侈地在水果上倒了相當分量的奧斯特沙陵白蘭地)。「我打賭,就算是公爵的廚師,這樣做菜也會被生吞活剝。」金說道,「根據我的估算,每塊餡餅都價值兩到三克朗。」
洛克的腸胃已被徹底清空,但乾嘔還在繼續。他按著自己的肚子,戰慄不止,呻|吟不休。金拉過一條睡毯,把病人完全蓋住,他低頭看著洛克,目光中透露出真真切切的憂慮。「你面色慘白,渾身濕冷,」金·坦納喃喃說道,「挺不錯。很真實。」
洛克盯著溫度漸漸褪去的灶石,不斷摩擦雙手。
底樓的盡頭有道旋梯。一位樣貌兇悍的年輕女子守在樓梯口,表面上似乎倦怠無聊,但手指卻從沒離開過藏在織錦棕大衣下的武器。桑贊兄弟用正確手語和掉進女人大衣口袋裡的銅板表示出自己的誠意,那人拉了下吊在樓梯旁的鈴繩,揮揮手讓他們上去。
「這很難說,」金說,「安傑斯現在應該已經到樓下了。讓他們再多等幾分鐘,應該就會直接衝上門來。」
「沒錯,」洛克說起話來又有了底氣,「一點沒錯,紳士盜賊團可不一樣。趕快把這件爛事搞定。等我跳完那段小步舞,咱們就可以好好想想,該拿咱們最喜愛的灰衣兔崽子和他的寵物法師怎麼辦。」
再往遠看,海浪撞在防波堤底部,泛起陣陣白色碎波。這段四分之三英里長的堤壩,是由祖靈玻璃黏合的石塊築成,被稱作南部針林。在它的最南端,一座人造瞭望塔矗立在漸漸黑沉的海面前方。更遠處,在空中片片流雲的紅色卷鬚之下,可以看到模模糊糊的點點白帆。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棚架猛地震動起來。有人鑽出窗戶,摸索著爬到他們側下方的藤蔓上。一個黑髮女子把頭探出窗戶,本想回罵兩句,但她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到了金的身影,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又引起了下面那人的注意,他的塊頭比金還壯。
「眼下的局面,的確亂成了一鍋粥。」卡羅說。
「盜墓花。」她女兒說。
「我現在就盼著等這攤爛事結束后,跟灰王好好談談。」他輕聲說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他。都是哲學問題。比方說,『被一根繩子系住蛋蛋,再掛到窗外的感覺如何呢,狗雜種?』」
「你們所有人,從這該死的窗口滾開。馬上!費倫茨,看在莫甘蒂的分上,別管他們,趕快下去!」那女人大聲叫道。
洛克毫不遲疑,直接往右一盪,落在五樓窗台上,用鞋尖捅開號叫的女人。金·坦納慌手慌腳地向上爬了兩步。因為百葉窗擋住了通向窗口的最短路徑,而且身下的棚架也逐漸從牆上剝離,金只能動作笨拙地盪過窗葉,摔進屋裡,把洛克也帶下去。
「大概半小時前,他突然覺得不舒服,」金說,「把這鬼地方吐了個遍。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搞的。」
「再拿把鏟子。」蓋多補充道。
「對,」蓋多說,「說說你是如何計劃的,咱們又該怎麼玩?」
「那就太傻了。」洛克的聲音從大塊頭朋友身下傳來。
「跟人們的想象不同,」傑賽莉娜在櫃面上敲打著手指,「我們這兒不會釀造奇迹,親愛的先生們。我們真誠希望你們能記住這個原則。把某人的五臟六腑攪翻,讓其發病,然後在幾小時后重新恢復健康……哦,這很棘手。」
費倫茨屈服於重力和常識,以最快速度向下滑去,手心蹭得發燙,上方的棚架也隨之剝落。在他距離地面二十尺時,架子終於支撐不住,翻倒下來將他砸入黑黢黢的暗巷。那人很快就被藤蔓和木框埋了個嚴嚴實實。在下降的過程中,他扯掉了至少三十尺棚架,斷口就從金·坦納懸在半空的雙腳下方開始。
「取悅諸神,老糞球。」金踹了兩腳,想把新來的往下捅捅,但沒成功,「能勞駕你再往下點嗎?」
安傑斯輕輕拍了拍洛克露在毯子外面的肩膀。
「不能給他一秒鐘的思考時間,不然咱們就輸定了。」
「他用嚼過的橘子裝成嘔吐物。」蓋多補充道。
傑賽莉娜·杜巴特和女兒簡萊恩開的違法藥劑店,坐落在環境良好的泉水灣區一家抄寫員鋪面的二樓。下午兩點剛過,卡羅和蓋多便踏入店面。十幾個男男女女彎腰駝背地趴在寬大木桌上,用羽毛筆、干鹽、炭條和乾燥海綿不斷書寫,就像是一群機器人。一系列設計精九*九*藏*書巧的鏡子和天窗,讓自然光照亮了他們的作品。在卡莫爾城的生意人中,很少有人像文書抄寫員這麼錙銖必較。
「如果你告訴任何人我們從這兒經過,」洛克補充道,「那你最好希望我這位朋友會回來送你上路。」
「好吧,他這回用不著裝了。卡莫爾城裡的所有醫師都會對天發誓,這是貨真價實的自然病徵。你甚至不會在嘔吐物里看見盜墓花,它溶解得很快。」
金剛爬到五樓窗子左邊,那扇窗戶突然向外敞開。
「也可能不像特效藥那麼特別。他想找點不舒服。特別不舒服。」
等灶石上的光亮又暗淡了幾度,金才開口。
「我想咱們早就達成共識了,洛克,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僅此而已。現在開始糾纏這種事,真是蠢到家了。」
「出去,王八蛋!出去,出去!我……」
「再肯定不過了,金。見鬼,我現在比剛喝下藥時又輕了不少。對我來說,往下爬是今天晚上最容易的任務。」
「希望你們跟別人的女人玩得愉快。」他說著從左靴中抽出一柄九寸長的黑鋼短劍,「因為我現在要把你們變成女人。」
金穩住下盤,左手探進斗篷,準備抽出惡姐妹,同時用右手將洛克往後推了一步。
「不是什麼愉快的感覺。」蓋多說。
「我們對此感激不盡,」蓋多說,「我們的朋友也是。」
「別啰唆了。你他媽站不起來。你病得像條泡在酒瓶里的魚。」安傑斯退到門口,在他矮身出去之前,又沖洛克深表同情地揮了揮手。「如果我能親手抓住那個雜種,就替你揍他一拳,洛克。好好歇著吧。」
他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兩聲。
「等他喝下去五分鐘后,肚子就會疼起來。十分鐘后,膝蓋發軟。十五分鐘后,他會把之前一個禮拜吃進去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場面可不好看。要記得提前把桶準備好。」
兩人一步一步向下爬去,時刻確保手腳扒牢。金·坦納始終跟洛克保持著兩三尺的距離。六層的幾扇窗子關得嚴嚴實實,屋內漆黑一片。
「更無害,」蓋多說,「貓咪還有爪子,而且不分青紅皂白地往傢具上撒尿。」
那人悶哼一聲,往回爬了兩步,揪住金的雙腿。金把他一腳踢開,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周圍旋轉,連忙抓住棚架,保持平衡。黑色的牆壁,黑色的天空,還有五十尺下濕漉漉的黑色碎石地。要是就這麼掉下去,誰都會像雞蛋一樣摔個粉碎。
「實際上,你看起來像是在上周被處決了。我不想這麼問,但你確定自己還能幹得了嗎?」
「只要在二十碼之內,」金思忖道,「這一斧子扔過去,連半秒鐘都用不了。」
「你們的朋友,」傑賽莉娜說,「想什麼時候拿到這種葯?」

5

「諸神啊,算了吧。」安傑斯使勁搖了搖頭,「你病得很重,拉莫瑞。我想你最好看看醫師。你叫醫師來了嗎,坦納?」
「哦,」他說,「我確實有點感覺了。」
一陣寒徹骨髓的斷裂聲陡然響起,木棚架在吊在上面的三個人身下抖動起來。
「已經配好了。」金·坦納說著推過來一個馬口鐵杯子,混濁的淡紫色殘渣在水中旋轉,「桑贊兄弟說的沒錯,這東西一眨眼就融化了。」
「已經開始了。實際上……諸神啊,我想我要……」
房門應聲關閉,屋裡又只剩下洛克和金兩個人。
「我要把你們這些吃屎的傢伙全宰了!」費倫茨怒氣沖沖地喝道,「把你們從這該死的地方扔下……」
「我就知道沒別的路可走,你這沒人要的臭婊子!」一個男人壓低聲音說。
「讚美諸神。」蓋多說,「但事態緊急。」
「一個特別華麗的理由,」洛克說,「我需要你和蓋多今天下午拜訪一下傑賽莉娜·杜巴特。在這件事情上,我需要黑鍊金師的幫忙。你就跟她說……」
「看看我,」他含著滿嘴的食物,咕咕噥噥地說,「我每咬一口,就多值幾塊錢。」
簡萊恩把弩弓遞給母親,打開後門鑽了進去,隨即又將門鎖在身後。傑賽莉娜把武器輕輕放在櫃檯上,但五指修長的右手始終沒有離開加了襯墊的握柄。
這番嘩眾取寵僅僅贏來幾個勉勉強強的微笑。小蟲兒煩躁地悶哼一聲,雙拳往桌子上一捶。「好吧,如果你們都不想吃,」他說,「那咱們何不開始計劃該如何躲避今晚的利斧?」
「我午飯吃了閹雞,」金說,「他吃了魚肉卷。那是我們最後吃下的東西,我一點事兒沒有。」
「拉莫瑞!」安傑斯·巴薩維喝道,「坦納!開門,不然我就一腳踹開這該死的破門!」
「那是薩默內松樹皮。碾碎泡進茶里。它是盜墓花的絕佳反作用劑,可以完全抵消紫色花朵的作用。但到那時,盜墓花已經完成了它的功效,這點一定要記住。樹皮不會把食物塞回你們朋友的肚皮,也無法彌補他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九_九_藏_書來時所喪失的精力。他會感到渾身乏力、肌肉酸痛,至少過一兩個晚上才會沒事。」
「那麼,」卡羅說,「另一袋是什麼?」
「好吧,」他說,「敬疏於防範的財富。敬真正的鍊金師,堅忍的胃口,笨拙的灰王和詭詐看護人的幸運。」
「關上你的窗戶,關上你的窗戶,關上你他媽的窗戶!」
「等它們被吃下肚,」小蟲兒說,「再從另一邊鑽出來后,又能值多少呢?」

2

「我想店裡都有,」簡萊恩說,「需要我去查看一下嗎?」
「歡迎你來對此進行測量,」卡羅說,「找個天平。」
「看起來絕對真實嗎?」卡羅說。
「走遠了。要我幫你……」金說著轉回頭。洛克已經從床上掙紮起來,把水潑在鍊金灶石上。他看起來足足老了十歲,瘦了二十磅。這很讓人擔心,因為洛克沒有二十磅多餘的體重。

3

他問洛克:「你肯定自己可以走藤蔓大道嗎?」
「不消說,」蓋多補充道,「我們仍舊孑然一身。」
「哦,」簡萊恩說,「我不知道我們這兒有沒有類似的藥物可以起到這種作用,至少手頭沒有。」
隨著啪的一聲銳響,匕首從加塞斯手中掉落。金·坦納仍舊牢牢抓著他的腕子,借摔倒時的慣性,把那人的胳膊扭到背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加塞斯直犯迷糊,甚至沒有叫出聲來。但疼痛隨即刺穿了他遲鈍的感官,男人發出慘叫。
簡萊恩回到接待室,手裡拿著兩個小袋。她把門上了鎖,將袋子遞給媽媽,又端起那張弩弓。
「我們希望離開這裏時,能夠把它帶走。」卡羅說。
夜風將他身後的百葉窗狠狠摔上。
金看到木桶沉入河底,隨即打開一個暗櫥,拿出他們的偽裝道具——廉價的行者斗篷,兩頂不知用什麼皮子製成的塔爾維拉寬邊帽,還泛著臘腸腸衣似的油光。他把一件褐色斗篷披在洛克肩上。洛克感激不盡地抓著它繼續發抖。

1

「我還沒找到機會。我拿來了桶,打一開始就忙著照顧他。」
「金,」他趁嘔吐發作的短暫間隙,有氣無力地說,「下次我再想出這種計劃,你就往我腦袋上種把斧子。」
洛克和金·坦納從加塞斯進來的房門快步離去,來到斷塔北側的五層樓梯平台。棚架已經被毀,現在他們只能儘快下樓,同時向十三神禱告,希望別被熟人撞見。洛克把房門帶上,那摸不著頭腦的女人仍舊躺在吊床上,而失去意識的加塞斯還蜷縮在她的窗口下方。
洛克和金剛從地上爬起來,窗子對面的房門就轟然打開,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沖了進來。看那肌肉發達的樣子,很像是搬運工或者鐵匠。他目光中閃爍著復讎的快|感,身上散發著劣酒的臭氣,就算相隔十步,也熏得兩人難以承受。
「你這臭婊子,」那人說起話來一字一頓,聲音渾厚嘶啞,「不要臉的臭婊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個人。」他狠狠說著,又沖洛克和金·坦納搖了搖頭:「還一次兩個。媽的。不奇怪。想取代我估計就得這麼多人。」
「說得好。」金說。
「像他這樣的大塊頭?算了吧。」金整理好自己的斗篷,重新戴上帽子,「他會說是八條怒漢,而且手裡全拿著棍子。」
「我想知道,金。我特別想知道。別人被咱們騙倒后,心裏是個什麼感覺?在咱們拿到戰利品,脫身跑路后,他們也是這樣束手無策。」
幾分鐘后,洛克把空壺放下,深深嘆了口氣。
「去吧,把弩弓遞給我,到後面找找看。」
傑賽莉娜站在櫃檯後面。這位五十多歲的婦人相貌不俗,蓬鬆的炭色長發披散而下,機警的黑眼睛居於笑紋中央。簡萊恩的年齡只有傑賽莉娜的一半,她站在母親右側,手裡端著一張弩弓,箭尖所指的方向僅比卡羅和蓋多的腦袋高出一點。這是件室內武器,分量輕殺傷力小,所以幾乎可以肯定箭上塗了某種可怖的毒藥。但兩兄弟並不特別擔心,跟黑鍊金師做生意時這種陣仗再正常不過。
「很合適的墓志銘。」金說著把杯子拿開。
「好吧。如果你真想強調這一點……」她從櫃檯下面取出一個木鏟,把錢幣掃了過去。從聲音判斷,應該是落入一個皮袋。傑賽莉娜向來不用手碰觸錢幣。黑鍊金師們都有強烈的妄想症,不會輕易碰觸、品嘗或是嗅聞任何東西,不然很難活到老杜巴特這種年紀。
「那麼這些貨,」卡羅又往上加了四枚金幣,「需要被額外忘記。」
洛克猛地打個手勢,金·坦納把他拉了起來。金不知道起作用的是藥茶還是斗篷,反正洛克已經不再發抖。
「哦,」洛克說,「無論好壞,反正從現在起咱們都在馴鷹人的羽翼庇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