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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困境 插曲 到上游去

第二部 困境

插曲 到上游去

「你真不該跟我們講這種話。」卡羅說。
此時還不到上午十點。
五塔如伸向天空的巨手,籠罩在卡莫爾城上空。五座直插雲霄的祖靈玻璃圓柱形狀各異,塔身上布滿角樓、尖頂和步道,這些古怪的布局,足以說明當年設計它們的生物審美情趣又跟現在居住其中的人類共同點不多。
「你應該等正午時分再來看看這地方,」鎖鏈說,「特別是收穫季節。要是再下點雨。諸神啊,簡直絕了。」

1

「如今輪到我當一陣子農夫了。」
鎖鏈沖他露出一絲壞笑:「森吉奧諾村。」
「尖頂二、三和五,」卡羅說,「再加上印記十二。」
「什麼考驗?」
「你沒幹到二十五年,我估計。」
「你曾經扮成士兵?」
「但我一點都不了解達瑪·艾莉莎教會。」

2

「哦。」洛克說。
「沒有。」鎖鏈又揉了揉鬍鬚,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該死,我真想抽支煙。記住,在達瑪教會,抽煙是特別令人側目的行為。不,我在一場戰鬥後生了病,比普通的跑肚拉稀、腰酸腳痛更糟糕。是很嚴重的熱病。我無法行軍,可能就要死了,所以他們把我留在後方……還有其他很多人,交給一些遊方的佩里蘭多祭司照顧。」
五塔上有許多凸起的平台,大型貨籠由此升降。洛克此前還從沒見過這等奇景,他自始至終仰著頭,目不轉睛地注視上空。這些東西讓他想起了耐心宮前的蜘蛛籠。
他倆在落霧區邊緣轉向東方,穿過一條寬闊矮小的橋樑進入桑扎門區,大多數北行的陸路商旅都由此離開卡莫爾城。此地可說紛亂如麻,由一隊黃號衣勉強控制局面。一列列大篷車隊緩緩駛入城市,接受稅務和報關代理人的管轄。這些頭戴黑色無檐高帽的官員(私底下)通常被稱作「害蟲」。
「這些年來,我一直照看著你。你有卡羅、蓋多和金,時不時還能得到薩貝莎的幫助。你已經習慣把神廟當成家。但歲月如河,洛克,九九藏書我們經常被衝到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低頭看著洛克,露出真摯笑容,「我不能永遠看護你,孩子。現在我們要看看,你單槍匹馬身處異鄉時,能幹些什麼。」
「你們打理好神廟。我只去兩天。盲眼祭司會生一場病,待在自己的卧室里。我離開后不要坐在門階上。鎖鏈神父消失幾天總能引起人們的同情,如果我回來后乾咳個沒完,效果就更好了。你們倆和金·坦納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吧,只要別把這地方搞成一團糟就成。」
「世界真奇妙,」鎖鏈說,「三個農夫變成了三個戰士;三個戰士變成了一個農夫,一個男爵和一個盜賊祭司。」
最東邊的迎晨塔有四百尺高,泛著銀紅色微光,就像倒映在寧靜水面上的黃昏天空。在它後面是略高些的黑矛塔,黑曜石色的玻璃塔身反射出霓虹光彩,好似一汪黑油。在最遠端——如果將迎晨塔置於視野正中,向五塔方向望去,就會得出這種結論——是西衛塔,從上到下都閃著柔和紫色,間或有幾道雪白紋理。在它旁邊是富麗堂皇的琥珀晶塔,每有輕風吹過,塔身上的精細溝槽就會發出奇異樂音。在正中間,是最為高大恢宏的凌鴉塔,尼克凡提公爵的宮殿。放射融銀光芒的塔身頂端是著名的空中花園,垂在高空的懸藤距離地面最少也有六百尺上下。
五塔建造於一處高地之上,超出下城區大約六十尺。阿瑟葛蘭提群島逐漸向上拱起,與高地底部相連。安傑文河就從這個高度,於五塔東方湧入卡莫爾城,進而在將近兩百碼的河道中,形成六段聲勢壯觀的水瀑。在眾多木質磨坊上方,是一道由玻璃和石塊組成的長橋,那些水車就建在橋上,由瀑布頂端的湍流驅動。
「但等我回來時,」洛克說,「會變成神廟裡最臭的牌手。」
「對。這是有用的訓練。但不僅如此。」
「哈,」鎖鏈眼光一亮,「猜得不錯,的確有這方面的原因。大多數黃號衣都是城裡崽子,他們想繼續做城裡崽子。但更重要的是,軍人有可能是你見過的最陰狠最排外的傢伙——當然這不包括藏在貴婦人衣櫥九九藏書里的紳士們。士兵會為任何事打架,他們會為自己帽子的顏色和靴子的形狀爭吵。相信我,這我很清楚。」
「鎖鏈,說真的,這趟旅行到底有什麼意義?」
「哪個村子?」
「另一個考驗,我的孩子。只是另一個考驗。」
「諸神啊,我們去了一大幫人。」馬匹和大車在路上晃悠了很久,鎖鏈這才繼續說道:「回來的只有三個。或者說活下來的只有三個。」
鎖鏈說:「單靠跟我生活了三年之久這種蛛絲馬跡,你就能得出以上結論,太有才了。」
從卡莫爾城向北延伸的道路是一條瑟林君主期的老路,略微上升的石質路面兩旁是淺淺溝壑。路上蓋著一層碎石子和鐵屑,都是來自煤煙區鑄造廠的廢料。不時落下的雨水讓砂礫層凝合生鏽,融成一片紅色灰泥。車輪碾在這道坑坑窪窪的堅硬路面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
「等到下一個閑人日,」洛克說,「我們會把你搶個精光。」
「後來發生了什麼?」
金·坦納去玻璃玫瑰屋上課的那天下午,洛克發現自己要被送到安傑文河上游的一戶農莊過上幾個月。
「慘叫吧,大白痴,」蓋多說,「我有一手聖杯順子,外加太陽印記。」
「安傑文河上游,也就七八里地。一個叫森吉奧諾村的小地方。那裡都是佃農,主要為公爵和某些阿瑟葛蘭提區的小貴族工作。我會打扮成達瑪·艾莉莎的祭司,你是我的侍僧,被派去伺候大地,以此敬拜雨水與收穫女神。那些祭司就是這麼乾的。」
「此時此刻?我怎麼知道?但是,」鎖鏈說,「今天下午晚些時候,他會在玻璃玫瑰屋給金·坦納上例行的兵刃格鬥課。」
「但你沒死。」
「我當然在作弊。」鎖鏈說,「不作弊的話,遊戲還有何樂趣。等你們猜透我是如何作弊時,我就知道你們開始進步了。」
「在哪兒?」
他和鎖鏈坐在一輛兩輪大車後面的窄小車斗中,前方座席上放著幾包貨物,用張舊油氈蓋好。鎖鏈身穿帶有綠色和銀色紋飾的寬鬆棕袍,這是雨水與收穫之母達瑪·艾莉莎教會祭司的服色。洛克身著簡簡單單read.99csw.com的長衫馬褲,腳下沒穿鞋。
「你不需要了解。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人,知道你是我的小雜種。這個故事是講給其他人聽的。」
「租佃?」
「十三諸神啊,不,我曾經當過兵。」
「很多黑號衣,」鎖鏈緩緩說道,「都來自卡莫爾城北部的農場和村莊。卡莫爾歷任公爵如果需要人馬,特別是比隨便徵召上來的賤民更有經驗的士兵,首先會打這兒的主意。薪餉不賴,而且只要服役滿二十五年,就會得到一片土地。當然,這是在沒被敵人殺死的情況下。他們從北方來,又回北方去。」
「哦,你們村子里的第三個人怎麼樣了?」
「很多生活在大城市之外的人,」鎖鏈說,「還是會把高牆以外的這片區域看作城市。這些零零散散的樹林和石塊,可能在你看來什麼都不是,但就像你從沒見過真正的鄉村一樣,他們大多數人也從沒見過真正的城市。所以睜大你的眼睛,閉上你的嘴巴,多留心細枝末節的差別,等過幾天慢慢適應了再說。」
鎖鏈催動兩匹馬駒(未經柔化的馬駒,因為鎖鏈不想在城外用那種白眼牲畜),緩緩跑在崎嶇蜿蜒的七輪街碎石路上,這裏也是落霧區中心地帶。實際上,在安傑文河的白色水沫中旋轉的遠不止七個水輪。它們數量眾多,洛克都數不過來。
「不太想,」鎖鏈說,「因為在這個遊戲中,最大的就是一手完整的公爵牌。」他把自己的牌攤在桌上,得意洋洋地將手指捏得噼啪響。
在卡莫爾城北方,結構單薄的石質或木質建築組成了一片片居民區,它們圍出的庭院和廣場比城中諸島上的此類建築更顯敞亮。一片沼澤沿著河岸朝遠方延伸,北方和東方都是梯田丘陵,界石碼成的白線縱橫交錯,將各家各戶在此耕種的田產區分出來。不斷變化的輕風帶來了迥然不同的氣息。上一分鐘還是海鹽和炊煙,到了下一分鐘可能就變成肥料和橄欖林的味道。
「誰都不想知道我手裡有什麼牌嗎?」洛克問道。
「當然,但……我完全不懂怎麼干農活。」
玻璃纜索(幾世紀前,人們就在卡莫爾城下方的地九_九_藏_書道中發現了這種長度驚人的祖靈玻璃細線)組成的網路,將五塔的屋頂和尖頂平台連在一起。吊籃在這些纜索上往來奔忙,僕人們轉動著吱吱嘎嘎的絞盤為其提供動力。這些吊籃既運貨也載人。儘管很多卡莫爾平民認為他們都發了瘋,但五大家族的王親貴胄們,將這段跨越深溝巨壑的起伏跌宕之旅,視作對榮譽和勇氣的考驗。
「我只知道三個,」鎖鏈撓了撓鬍鬚,「今天我要把你交給其中一人。范德魯斯。是個好人。沒有識文斷字的腦子,但家裡田頭都是一把好手。他服滿二十五年兵役,公爵給了他一塊地作為長期租佃。」
「黑號衣?」
「只有三個?」
「實際上,」鎖鏈神父說,「順子印記大過單張印記,卡羅。蓋多能贏你。除非……」
「他?哦,」鎖鏈說,「他總能選對方向。我被熱病擊倒后不久,他就做了方旗隊長。奈絲克之役,當老尼克凡提公爵眉心中箭后,他幫小尼克凡提穩住陣線。他活了下來,得到晉陞,在接下來的幾場戰鬥中繼續為尼克凡提效力,屢屢克敵制勝。」
「農民?」
「所以黑號衣跟黃號衣總是合不來?」
「我們會夜以繼日地練習。」蓋多說。
「我可不這麼想。」鎖鏈笑著說,「因為我要在悔罪日把你送走,當三個月的學徒工。」
「對,你可能聽說過他們。」鎖鏈把桌面上的紙牌攏成一堆,重新洗牌,「他們是咱們的衣食父母。」
「很多很多事,」鎖鏈說,「但你知道結局。我坐在這輛馬車裡,一邊逗你玩,一邊向南行進。」
小商販們在路邊擺下各色貨品,從溫啤酒到煮胡蘿蔔不一而足。乞丐們拿出無數匪夷所思的借口為他們的貧苦正名,甚至聲稱在戰爭中落下難以愈合的舊傷——但那些戰爭明明在他們出生前就早已結束。黃號衣們不斷用黑漆木棍驅趕著最為執著和腥臭的乞丐。
「好好享受下鄉村的空氣,」蓋多說,「盡量多待兩天。」
「那麼,」卡羅說,「這段時間我們該幹什麼呢?」
「哦。」
「是的。」鎖鏈嘆了口氣,身子往後一仰,靠在馬車的硬木座席上,「都過去三十年了。九-九-藏-書哦,不止三十年。我曾是老尼克凡提公爵麾下的一名槍兵。我們村裡年紀相仿的人都參了軍,當時戰事正酣。公爵需要炮灰,我們需要食物和金錢。」
「還有什麼?」
「這是作弊,」洛克說,「你連贏了六盤,而且兩次湊成公爵牌。」
瀑布下方也有水車從兩岸探入河道,利用濁白波濤的衝力進行各種工作,比如帶動磨盤或是為釀酒鍋下的火堆鼓風。這片城區擠滿了生意人和勞工,不時也會有貴族坐著鎦金馬車,在隨從拱衛下到他們的各處作坊督察檢視,或是下達命令。
憑藉鎖鏈的祭司法衣和握手時遞過去的一枚銀幣,衛兵只說了句「日安,尊貴的聖人」,便放他們出城。桑扎門有十五碼寬,巨大的硬木城門高度也與此相仿。城牆上的警衛室里不光有城市衛隊,還有卡莫爾正規軍——黑號衣。洛克可以看到他們在足有二十尺厚的城牆上來回巡邏。
「你要幹嗎?」
「沒錯。祝你一路順風,洛克。」卡羅說。
「還記得去年嗎,我把卡羅送到拉塞因去,冒充甘朵羅教會的一名侍僧?還把蓋多送到艾什米爾,加入森多瓦尼教會?如今輪到你了。你要到上游去當幾個月農民。」
閑人日的卡莫爾城大雨滂沱,鎖鏈把洛克、卡羅和蓋多領到餐廳,教他們如何玩「富翁、乞丐、戰士、公爵」。這個紙牌遊戲的要點在於,努力騙光鄰座手裡的最後一枚銅板。跟往常一樣,孩子們學得很快。
「那也沒用,小白痴。把你的錢交出來吧。」
「你可能有時需要裝扮成地位卑微的人,洛克。如果你學會做農夫的要領,差不多也就懂得如何扮作牧民、船夫、村鎮鐵匠、獸醫,甚至是鄉下強盜。」
「大多數城外平民都沒有自己的土地,就好像城裡的住客也沒有自己的房屋。退伍老兵可以得到一塊位置不錯的土地耕種,直到死去為止。這是公爵許下的某種津貼,」鎖鏈呵呵笑了兩聲,「用來交換一個人的青春和健康。」
「當然了。我把你買下時,你也不懂如何做飯、上菜,不懂如何打扮成紳士,更不會說韋德蘭語。現在你該去學點新鮮玩意了。」
「他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