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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困境 第八章 葬禮桶

第二部 困境

第八章 葬禮桶

但這個送葬隊最有趣的特點,所有旁觀者都無從知曉。
鼓聲在石牆、石路和橋樑、運河間回蕩。一支支火炬在沿途每扇窗戶和祖靈玻璃表面上投下紅光。所有敢於正視他們的旁觀者,都面色凝重滿心憂慮。送葬隊伍經過時,不少人關門閉戶,將百葉窗也牢牢掩上。在卡莫爾城,如果有權貴富豪不幸謝世,葬禮就會按如下傳統進行:緩慢哀傷的隊伍一路走到私語山、下葬、儀式、接著便是淚水橫飛的狂熱慶典。這是以逝者的名義獻給諸神的禮拜,為那些還沒被永寂女士、死亡女神艾贊·基拉裁斷的人舉行的苦樂參半的狂歡。為這一傳統推波助瀾的便是裝滿酒水的葬禮桶。
「艾蒙,」洛克說,「你被利用了。立刻站住。」
艾蒙晃晃悠悠繼續朝前走,臉頰不住顫抖,呼吸短促而急劇。他抬起雙手,哆哆嗦嗦地探在身前,像是要把手伸進火堆。
他往後一縮,躲開艾蒙的雙手。
但屋裡還是有足夠光亮,可以看清巴薩維大佬從拐角處出現,邁步踏過大門。他一頭灰發扎在腦後,梳得油光水滑,三條鬍鬚顯然剛剛洗過;身穿鯊魚皮大衣,金絲綉邊的黑天鵝絨大氅甩在一側肩膀後面。大佬向前走來,右邊跟著安傑斯,左邊則是帕奇羅。在他們反射火光的雙眸中,洛克只能看到死亡。
「金,你那地方還舒服嗎?」
一股寒意沿著洛克的脊柱直往下鑽。
「把這狗雜種抬過去扔進海里。」大佬指了指瀑布說道。
「哦,那就繼續處理其他問題吧。」洛克上上下下地動了動下巴,體會假皺紋被來回牽引的感覺,「蓋多,把我的短劍遞過來好嗎?我想往靴子里藏一柄,袖子里再放一柄。」
卡莫爾大佬韋加羅·巴薩維站在隊伍的正中央,兩個兒子分列左右。在他前面,是一具上罩金布黑綢的棺槨,每邊有六名抬棺人,一個個身披黑斗篷,頭戴黑面具,代表著十二位瑟林神祇。在巴薩維身後,另有六人拉著輛大車,車上放了一口大木桶。身著黑喪服的無名十三神女祭司緊隨其後。
葬禮桶。
「這身行頭太做作了,但小蟲兒說得對。」金·坦納說,「好了,我已經把這件傻乎乎的外套收緊到合身的尺碼,你看起來相當惹眼。」
拉莫瑞。冰冷的低語聲突然響起,這是馴鷹人的聲音。洛克渾身一緊,隨即才意識到聲音不是從空中傳來。
我能聽見你們嚷嚷,馴鷹人鬼魅般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們都徹底發瘋了嗎?
「按咱們說好的辦,艾蒙,」大佬說,「我會嚴格遵守自己的承諾,甚於過去的所有誓言。」
如果洛克想救他們,那就必須繼續裝成灰王,直到大佬把他折磨夠了為止。接下來,他只希望能死得輕鬆利落。今晚就讓洛克·拉莫瑞暫且消失吧,讓他的朋友們得以逃出生天,奔向等待他們的命運——無論是什麼命運都比他強。洛克眨眨眼,強忍住滾燙的淚水,在臉上擠出一絲冷笑,盯著巴薩維的兩個兒子說:「有什麼招兒都使出來吧,你們這些小雜種。讓我看看你倆能不能比你爹更強。」

4

大漢以一根手指穩住洛克的下巴,另一隻手狠狠搗了上來。白熾化的劇痛竄過洛克的脖子,他在周圍泛著紅光的黑暗中,看到了點點金星。洛克啐出一口血沫,咳嗽兩聲,舔了舔紅腫疼痛的雙唇。
操,儘管深知馴鷹人要殺的是這老頭而非自己,但洛克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暗叫……
「巴薩維!」迴音洞里的所有喉嚨都吐出了相同的字眼,這聲音在異族修築的石頭建築中往來迴響。大佬完全被喊聲、笑聲和掌聲的海洋所環繞。
「你是個騙子。」金緩緩說道,「我這樣做只是因為,我一直想看到小蟲兒被祖靈鬼魂吃掉。」
「灰王。」他最終說道。
他悶哼一聲,揪住洛克的斗篷,把他拎了起來。周圍有幾個人也上來幫忙,他們一起把洛克掀過桶沿,大頭朝下扔了進去。濃稠冰冷的混湯湮沒了周遭世界的聲音。這份黑暗燒灼著他的雙眼和傷口,把他一口吞掉。
「盜賊!」他們齊聲高喊,暫時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巴薩維!巴薩維!巴薩維!」他的人齊聲高呼。
「我很高興你能接受我的召喚。」洛克說道。
「我請你來是為了討論卡莫爾城的問題,」洛克說,「為了讓事態安定下來,讓我們雙方都能滿意。」馴鷹人還沒有插嘴,洛克估計自己表現得不錯。
洛克嘆了口氣。
幾隻粗糲大手扯下洛克的兜帽和斗篷。大佬用冰冷的目光凝視著他,抬起右手一遍遍捋著鬍鬚。「灰的,灰的,灰的。你就像個登台獻藝的戲子。」他哈哈大笑起來,「還是個如此瘦小枯乾的傢九-九-藏-書伙。咱們今晚捉到的獵物真是又弱又小。灰王——迷霧、暗影和其他小玩意的君王。」
「這隻是頭款,」巴薩維補充道,「我會遵守這個許諾。我會增加這份報酬。我跟艾蒙說過,他會死在自己的別墅里,身邊堆滿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再加上半打他親自從行會百合選出來的美女。我會替他發明出前所未有的樂子。他會死得像個見鬼的公爵,因為今晚我要將他稱作卡莫爾最勇敢的人。」
「而且子爵門的夥計會立刻放咱出去,就好像咱們打一開始就未曾踏足卡莫爾城。」卡羅補充道。
「大佬。」洛克說。他強令自己從體內掘出傲慢自負的氣勢,將它無中生有地召喚出來。灰王這種人會站在上百名殺手跟前,臉上還掛著淡淡微笑。這種人會用一連串屍首邀請韋加羅·巴薩維,而最後一具正是他唯一的女兒。洛克要變成這個人,不是納絲卡的朋友,而是兇手;不是大佬調皮的臣屬,而是與他平等,在他之上。
「操他姥姥。」洛克低聲嘟囔一句,抬起左拳想把這可憐蟲揍開,但卻失去了平衡。艾蒙趁洛克身形不穩,把他使勁往後猛推,又是一聲大叫:「哈啊啊啊啊啊!」這是勝利的吼聲。洛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還在琢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打人馬,兩打人馬。披甲持銳的人越聚越多,洛克看到了不少熟面孔。這幫傢伙殺人放火,割喉斷腿,無惡不作。都是狠辣的角色。他和大佬在浮墳中看著納絲卡的屍首時,巴薩維曾向他承諾過這個陣容。
洛克還沒看見大佬的隊伍,就已然聽到他們的聲音。喪鼓的節拍從通向街道的大門口傳來,但被瀑布水聲壓過,幾乎難以聽清。它逐漸變得越來越響,大門外似乎燃起一片紅光,洛克藉著光亮看到灰霧愈加濃稠。火炬輕輕搖動,這情景彷彿來自水下。紅色光暈漸漸增強,房間四壁光禿禿的輪廓罩在淡紅色的光芒中,變得依稀可見。鼓聲停止,洛克又只能聽到瀑布墜落的聲音。他猛地抬起頭,把一隻手藏在背後,盯住眼前大門,血液在耳中轟鳴。
「話是這麼說沒錯。」大佬答道。艾蒙繼續向前走來,距離洛克只有三十尺,然後是二十尺。
周圍的男女幫眾吼叫著,喝彩著,一條條胳膊高揚空中,火炬來回搖擺,在四壁投下狂亂陰影。
一陣咒罵從他身後傳來,緊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落在石階上的聲音。又有六名大漢從門口走了進來,手裡抬著一個很大的木桶,跟灰王把納絲卡·巴薩維送回浮墳時用的那桶尺寸相當。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條可憐蟲在這次談判中的表現,沒他預料之中的那麼好。」
「艾蒙,」他竭力表現著滿不在乎的口吻,但效果並不太好,「我已經警告過你。你現在有生命危險。」
詭詐看護人,洛克心想,求你了,把他嚇住。讓他停止。馴鷹人,馴鷹人,拜託了,把恐懼塞進他心裏,隨便做點什麼,就是別把他殺了。一道汗水沿著他的脊背往下流。洛克略一轉頭,緊盯著艾蒙。那人離他僅有十尺之遙。
洛克放聲大笑,聽來嘹亮真切,寬慰滿足。就在這剎那之間,如果馴鷹人站在他面前,那洛克八成會吻盟契法師的腳。
他說完擊掌三次。
「哦,我們知道你不會被割傷,」巴薩維繼續說,「我們也知道你不會被刺透。這真可惜。但拳腳呢?盟契法師的魔法有個很奇怪的特點,那就是它們的限定範圍總得特別明確,不是嗎?」
「今晚,」他最後說道,「我們要舉行慶典。今晚,卡莫爾城見證了諸王的末日。」
迴音洞是個用灰色石塊建成的立方體,其間以某種昏暗的祖靈玻璃黏合。它從不在偽光時分閃亮。實際上,迴音洞從不反射從其表面掠過的任何光線。它大概每邊都有一百尺長,入口宏偉威嚴。成人大小的門洞位於一道寬闊樓梯頂端,距離街面大約二十尺高。
但事實並非如此。艾蒙還活著,而且雙手抓得很牢。
「我們雙方,」巴薩維說,「不可能都滿意。」他揚起左手,有個人從隊列中走了出來。
「有點低沉,」金·坦納正在跟洛克大衣上的一塊灰袖口作鬥爭,「還有點沙啞。你可以加上少許塔爾維拉腔。你說過他有口音。」
如果有足夠多關注的目光,也許就會注意到這支送葬隊已經偏離通向私語山的路徑。它繼續往北,進而繞過銹水區西緣。被稱作迴音洞的大型廢棄建築就在此地的黑暗和霧氣中若隱若現。
巴薩維沖安傑斯和帕奇羅打了個手勢。兩人板著臉走上前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摘掉眼鏡,放進馬甲口袋,顯然來者不善。洛克張開嘴想說點什麼,但突然意識到自己被|操得有多徹底,心底陡生寒意。
巴薩維走出人群,停下read.99csw.com腳步。在很長時間里,他只是盯著洛克,盯著面前這個傳說中的幽魂,盯著兜帽遮掩下那雙冰冷的橙色雙眸,盯著灰色斗篷、披風、大衣和手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洛克仍舊不發一語。男男女女仍舊魚貫而入。貝蘭吉亞斯姐妹也走了進來,儘管光線暗淡,洛克仍能認出她們昂首闊步的架勢。這對姐妹站到聚攏的人群中央,一言不發,雙臂抱在胸前,眼眸反射著火光。巴薩維的人馬都沒繞到洛克身後,似乎是遵循著某種無言的命令。洛克依舊獨自站在房間中央,正派人的浩蕩大軍容依舊在他面前鋪展。

3

夜裡十點,送葬隊伍離開木廢墟,進入大鍋區。無論是劣童還是醉鬼都不敢擋他們的道。殺手和凝視鬼組成的眾多幫派,一聲不響地看著巴薩維大佬和他的臣隨們緩緩經過。
「只要輕推一把,」大佬硬生生把哭腔咽了下去,「只要輕推一把,你這狗娘養的。你不會被毒死。在我把你塞進去之前,不會讓你死個痛快。你得好好嘗嘗,在你淹死的過程中好好嘗嘗。」
諸神啊,他心想,別干我認為你要乾的那種事。別讓馴鷹人把你殺了。
「算了吧,」他說,「我還以為你聽過那些故事。」
「總的來說,」金說道,「簡直是藝術傑作。畢竟咱們是在材料如此短缺、條件如此苛刻的情況下把這東西鼓搗出來的。」
巴薩維大佬推開激動的人群,又輕輕把艾蒙拉到一邊,面對面瞪視洛克,圓胖的紅臉龐閃爍著希冀的光芒。
他可以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只須讓大佬把他的假鬍子扯下,再揉掉臉上的皺紋就行。但這樣做能有什麼好處?誰都不會相信他的說法。所有人都看到他有盟契法師護體。如果他現在承認自己是洛克·拉莫瑞,那這一百名打手就會去追捕金、小蟲兒和桑贊兄弟。所有紳士盜賊都將在街巷間被人撲殺,他們都會沒命。
快了,馴鷹人的聲音響起,馬上就到。做好準備。
「我希望,」洛克用嘲諷的語氣說,「這人不是要干我所想的那件事。」
他又是一拳捶在洛克的肚子上,人群中響起一陣幸災樂禍的低語聲。洛克的雙膝再也支撐不住,但身後那些大漢又把他拽了起來,讓他直起身站好。疼痛的箭矢從腹部向周圍蔓延。
他們經過煤煙區,繼而向南進入恬靜區。泛著銀色光澤的薄霧從河道中升起,溫暖黏稠的觸鬚籠罩在人們周圍。沒有一個黃號衣上來阻攔,甚至沒有一名警官朝送葬隊伍這邊張望。因為大佬早已做好安排,讓他們今晚在別處奔忙,將他們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卡莫爾城西方。東方屬於巴薩維大佬和他長長的火炬隊伍,他們越往北走,就有越多更為淳樸老實的家庭插上門閂,熄滅燈火,向眾神祈禱,希望這隊人馬的目的地離他們越遠越好。
「是馴鷹人,」洛克說,「他……他在做那該死的事……」
紳士盜賊們拿出全部化裝技藝,把洛克裝扮成灰王的樣子。他的頭髮已然變成灰色,衣服也是灰的,填入厚厚襯墊的靴子幫他增加了兩寸身高,而且嘴唇上還牢牢黏著一部下垂的灰鬍鬚。
「不錯。很好。操蛋。」洛克隔著手套揉搓雙手,「我看也就這樣了。我想不出什麼詞藻華麗的說辭。咱們就趕緊說完祝詞,祈禱今晚的生意別出岔子吧。」
「但我還不能徹底相信這傢伙,」巴薩維說,「我跟艾蒙達成協議,我想你肯定不認識他。艾蒙快要死了。他得了傷寒肺病,胃部和背部長了瘤子。這種病沒有醫師能治。他可能還有兩個月好活,也許更少。」大佬驕傲地拍了拍艾蒙的後背,就好像這皮包骨頭的男人是他的親生骨肉。
「幫他個忙。」大佬說道。十幾個亡命徒舉起弩弓。
事實上,納絲卡·巴薩維的屍體還躺在浮墳中,放在她過去的卧室里,用絲綢裹好,同時注入鍊金藥水,以免腐爛的步伐走得太快。昨天夜裡,洛克·拉莫瑞和其他十幾個無名十三神的祭司已經為她祈禱祝福,將她放到一圈聖燭之中,讓納絲卡躺在那裡,等她父親結束今晚的任務。這任務跟私語山沒有一點關係,此時籠罩在葬禮黑綢下的棺槨內空空如也。
「今晚,」他叫道,「信使將被派往我地盤上的每個角落!把信使派到『致命失誤』去!派到引火區!叫醒大鍋區、窄巷區、渣滓區和整個陷阱區!今晚,我要敞開大門!卡莫爾城的正派人都可以到浮墳中做客!今晚,我們要縱情狂歡,讓善良百姓關窗閉戶,讓黃號衣們縮進兵營,讓諸神低頭看著卡莫爾城呼九九藏書喊,『到底出了什麼亂子?』」
「騙子!」蓋多咯咯笑道,「我這樣做只是因為,等你們全都跑出去忙活時,我可以把地窖里的所有傢具都典當給『沒戲』哈爾扎。」
「不能被割傷,不能被刺穿,」大佬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但你顯然可以被胖揍一頓。而且你顯然需要喘氣。」

2

「哦,是的。」那人操著顫顫巍巍的聲音說,「是的,這我知道。」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伸出雙手抓向洛克的右臂……

1

巴薩維揪住洛克的頭髮,把他的臉按向木桶。在這個瘋狂混亂的瞬間,洛克為自己腹中再沒東西可吐而大感快慰。但乾嘔讓他飽受折磨的胃部肌肉陣陣抽痛。
「現在,」巴薩維說,「我要盡父親的責任,為納絲卡的死討個公道。」
「我是灰王,」洛克說,「等紳士盜賊團把我整垮時,我的微笑會從後腦勺掉出去。」
「咱們很快就會看到他要幹什麼。」大佬說。
他們只是虛張聲勢,馴鷹人的聲音傳來,放心站好。
「是的,我打賭你現在肯定好奇得要命。」巴薩維一邊說,一邊在洛克面前來回踱步,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洛克仍被六條大漢牢牢按住,每個人的塊頭都比他大上一半。「我也是。把他的兜帽摘下來吧,孩子們。」
「你們都是騙子。」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他,洛克開口說道,「我這樣做只是因為,卡莫爾城裡沒有別人牛到能把這件事搞定,也沒有別人蠢到會陷入此等困境。」
此刻大佬已然是在喊叫。「看他最後一眼吧!他痛如納絲卡之痛,死如納絲卡之死。但他是死在我手上!」
哦,十三諸神啊。
蓋多謹慎小心地把一種溫熱蠟狀物體塗在他臉上。洛克只覺得皮膚被其拉扯,幾秒鐘后這東西乾燥收緊,片刻之後,他臉上出現了一整套魚尾紋、笑紋和額頭的皺紋,看上去往少了說也有四十來歲。就算是青天白日,這套偽裝也能騙過大部分人,換作夜裡簡直無懈可擊。
「向天發誓,我絕對會相信。」小蟲兒說。
「我這樣做,」他說,「只是因為我喜歡在陰森恐怖的夜晚,藏在鬧鬼的祖靈廢樓里。」
「所以我說,你幹嗎不上去抓住那個噁心的小雜種呢,艾蒙?如果他真能靠碰觸殺人,哦,你會死得又快又輕鬆。如果他不能……」巴薩維咧嘴一笑,紅彤彤的面頰上顯出滑稽可笑的皺紋,「那麼好吧。」
這群亡命徒最終朝左右一分。洛克聽到人們的喘息聲、低語聲和皮革摩擦發出的吱嘎聲,它們跟瀑布聲混做一團,在四壁間往來回蕩。有些站在外圍的人用濕皮囊熄滅了火把,青煙的氣味漸漸滲入空中,滿屋紅光也暗淡下去。到了最後,大佬的手下中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的人還舉著點燃的火把。
「召喚我來的,只是我女兒的鮮血。」巴薩維說。
「今晚,」巴薩維喊道,「尼克凡提公爵藏在自己的玻璃塔中,舒舒服服睡在床上!今晚,灰王睡在尿里,睡在我為他建造的墓穴中!今晚是我的夜晚!統治卡莫爾的是誰?」
「你想耽於舊事,那就請便吧。」洛克一邊即興發揮,一邊默默祈禱。納絲卡,諸神啊,請原諒我。「二十二年前,你奪下這座城市時,手段難道比我溫和?」
十幾雙迫不及待的手抓住木桶。一群人放聲高呼,開著玩笑,把桶舉起來,抬到迴音洞的西南角。水流從天花板上傾瀉而落,消失在此處大約八尺寬的黑暗縫隙中。「一,」領頭的人數著號子,「二……」
洛克·拉莫瑞站在黑暗的迴音洞中央,透過地板上的裂縫,傾聽水流奔涌的聲音,同時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灰斑,那正是通向大街的門洞。他唯一慰藉就是金·坦納和小蟲兒。這兩名紳士盜賊正潛伏在地板下方濕漉漉的黑暗中,也許比他更憂慮。至少在大戲開場前是這樣。
洛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就像裁縫店裡的人體模型。卡羅、蓋多和金·坦納圍在他身邊,手裡拿著各種衣服、整形道具和針線,忙著給他化裝改扮。小蟲兒靠在小屋的牆上,豎起耳朵注意周圍的動靜,以防有人闖入。
「看來在你把納絲卡用那種方式給我送回來時,不止惹怒了我一個人。」巴薩維斜眼瞪著他說,「似乎你的手下中有些人並不贊同此等天怒人怨的褻瀆行徑,所以你的人和我好好談了談。我們定了一個價碼,然後他把你那些異能中所有引人入勝的故事都告訴我了。至於你可以靠碰觸殺人的故事?哦,他跟我說那都是鬼扯。」
「騙子。」卡羅說,「我這樣https://read.99csw.com做只是因為,我他媽就喜歡把半噸天殺的金幣拖出地窖,全都打包放到大車上。」
伴著喪鼓舒緩單調的節拍,送葬隊列從浮墳出發,邁開沉重步伐向北走去。火炬在他們手中悶燒,兩行血紅光河在低矮黑暗的陰雲下漸漸延伸。
「卡羅,蓋多,」洛克轉頭面對雙胞胎,他們正匆匆忙忙地收拾著用來給洛克化裝改扮的各式工具和藥品,「你們在神廟的工作準備好了嗎?」
一陣靴子敲打石板的聲音在艾蒙身後響起,數條黑影衝到洛克周圍,把他牢牢按住。藉著二十多支火把舞動的光芒,洛克發現自己又被人拉了起來,許多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雙肩和脖子。
「我是灰王,」洛克·拉莫瑞說,「我是灰王,諸神詛咒他的雙眼,我是灰王。」
如果有一名好奇的旁觀者存在,也許會對送葬隊的人數之多感到奇怪,而且這一百多名男男女女的裝束打扮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只有抬棺人身披葬禮喪服,手持火把的送葬隊伍都穿著戰鬥服裝,硬皮甲上嵌有黑釘,項圈、頭盔、護腕和手套一應俱全,腰帶上則掛著匕首、棍棒、斧頭和小圓盾。他們是巴薩維麾下諸多幫派里的精英,是最彪悍的正派人。這些目光冷冽的男男女女,名字前面都有殺手的稱號。他們來自大佬控制的所有城區和所有幫派——紅手幫和朗姆狗幫,灰臉幫和武庫男孩幫,運河水賊幫和黑旋幫,引火區男爵幫和其他十幾個幫派。
「可惜這不是咱們自己的遊戲,」蓋多說,「要是那樣可就有意思了。洛克,往前探下身,我好弄點皺紋出來。」
喝彩聲轟然響起,人們使勁鼓掌,用拳頭捶打盔甲和盾牌。
「不怎麼樣,但也沒更好的位置了。」金把手指捏得嘎巴作響,「我會在小蟲兒的視線範圍內,就躲在地板下面。如果這件事撞了鬼,你記得把自己扔下那該死的瀑布就行。我會替你打掩護,用刀刀見血的方式。」
艾蒙眼神一亮。他深吸口氣,往前猛躥,用兩隻手抓住洛克的胳膊,就像只食腐鳥撲向一頓等待已久的晚餐,著實把洛克嚇得不輕。「哈啊啊啊啊啊!」艾蒙大叫起來。起初洛克還以為他正承受著某種可怕的痛苦。
完蛋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洛克頭腦深處響起,幾乎可以肯定它不屬於馴鷹人。完蛋了,完蛋了。馴鷹人沒有被分心,更不會被巴薩維的手下幹掉。這騙局乾淨利索得就像一場該死的絞刑。
一條孤零零的水渠從安傑文河上游引來,途經落霧區,繼而轉向南方進入銹水區。它在這裏將河水灑在迴音洞的一角。跟石塊立方體本身一樣,這條水渠據說也沾染了某些古老的咒怨,從沒有人把它派上用場。一道小瀑布鑽進地板上的一個孔洞,墜入迴音洞之下的地穴。人們可以聽到黑水在下面沖刷而過。這片地下水路有些會注入銹水區西南方的運河,還有一些通向無人可知的所在。
紳士盜賊團藏身在濃霧繚繞的銹水區一處廢棄店鋪中。此地就在迴音洞北面,只隔幾個街區。銹水是一座荒島,這裏名聲不佳,很少有人居住。儘管人們早已拋棄對祖靈建築物所保持的固有偏見,但仍將銹水區視作恐怖不祥之地。據說在銹水廢湖中出沒的黑影,遠不像食人鯊那麼討人喜歡,而是某些更可怕更古老的東西。且不管這些流言到底有幾分真實成分,反正對巴薩維和灰王來說,這片被遺棄的土地正好能讓他們上演那出怪異的會談。洛克曾暗自猜測,在灰王初次登場的那天夜裡,自己很可能是被帶到了銹水區的某個地方。
兩點紅光出現在門口,彷彿從金·坦納那些故事書中鑽出來的巨龍眼眸。兩道黑影緊隨其後,等洛克的眼睛適應了深紅色的流光后,他看到兩個男人,都是身材高大,穿著斗篷和皮甲。藉著火把的亮度,洛克可以從他們的面容和姿態中看出兩人見到他時幾乎嚇了一跳。他們遲疑片刻,繼續向前走來,一人向左一人朝右。而洛克則站穩腳跟,一絲肌肉都沒有牽動。
「一千克朗。」艾蒙傻笑著說。
巴薩維很快就要到迴音洞來了。你和你的朋友們必須馬上就位。
「我全記熟了,」小蟲兒咧開嘴笑著說,「這次甚至不必從神廟屋頂跳下來,所以你們用不著擔心。」
另外兩支火把跟了進來,接著又是兩支。巴薩維正把手下人一對對派上樓來,沒過多久,洛克面前就出現了一個鬆散的半圓形陣勢,他們手裡的火把將迴音洞內壁變成一副紅色浮雕。牆上布滿怪異的古老符號,人類從未解讀出這些祖靈文字。
小蟲兒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
「我不會被割傷或是刺穿。」洛克說,「而且他碰到我就會死去。」
巴薩維身後眾人和他的兩個兒子迫不及待地退到兩邊,讓抬桶人過去。https://read.99csw.com他們把桶放在大佬身邊的地板上,洛克聽到裏面傳出液體潑濺的聲音。
沒穿盔甲的老人向前走來,步履緩慢,動作遲疑。他盯著洛克,眼神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恐懼。但他仍在前進,徑直走向洛克,而那一百名全副武裝的亡命徒就站在他身後袖手旁觀。
「三」的聲音剛說出口,人們就把桶扔了下去。它砸在下方水面上,發出很大聲響。人們舉起胳膊,再度歡呼起來。
「你的一個手下,」巴薩維說,「就在今天早上走進了我的浮墳。」
「與此相反,」巴薩維輕聲說,「那個鬼鬼祟祟懦弱卑鄙的人。那個殺死我唯一女兒的人。那個甚至不敢親自下手,而是讓某些該死的傭兵對她施以邪惡魔法的人。那個下毒者。」巴薩維一口唾沫啐在洛克臉上,溫熱的唾液從他臉上流下。「當然,你的人已經告訴我了,盟契法師布置好他的法術后,昨晚就離開了卡莫爾城。你是如此自信,甚至不願繼續付錢請他留下。哦,從我個人來講,真要為你的勤儉節約喝彩。」
「怎麼了?」金問道。
洛克定睛觀瞧,那人似乎是個老傢伙,瘦小枯乾,沒長頭髮,身上也沒穿任何防具。真奇怪。他似乎還在發抖。
詭詐看護人,洛克心想,賜予我力量吧。他緊咬牙關等待衝擊,幾乎可以聽到下頜肌肉收緊的聲音。
「哦,這就對了。」卡羅正將一種泛著惡臭的鍊金粘膏塗在洛克的頭髮上,這東西會逐漸變成深灰色。「我喜歡這個腔調。口音剛好濃到會被察覺。」
「看起來不錯。」小蟲兒讚許地說。
巴薩維的人將蓋子猛地罩在桶上。有幾個人用棒槌和斧子鈍頭將它砸實。大佬一拳捶在桶蓋上,露出猙獰笑容,淚珠順著面頰肆意流淌。
洛克露出殘忍的笑容,隨即將斗篷往左肩後面一甩,抬起左手召喚大佬上前。這是個逗弄手勢,就像恃強凌弱的惡棍在小巷中向對手挑釁,讓對方走上前來搶先出招。
「順便說一句,」安傑斯說,「這是替洛克·拉莫瑞打的。」
「只要交給我們辦,那事兒順滑得就像一朵行會百合的後背。」蓋多說,「一筆甜蜜的巨款已經裝進袋子,兩輛馬拉大車,還有足以支持長途旅行的給養。」
大佬的手下全都放聲狂笑,歡呼喝彩起來。巴薩維碩大的拳頭猛地擂在洛克肚子上。空氣從他肺部湧出,令人眼前發黑的痛苦在胸口|爆發。洛克只知道自己被整慘了。
「來看看灰王哭喊,」巴薩維低語道,「看看灰王抽泣。這場面我會永遠珍藏在心中,直到臨終前的最後一秒。」他突然提高音量,「你把納絲卡置於死地時,她可曾抽泣?她可曾哭喊?不知為什麼,我想她肯定不會!」
大佬獰笑著反手給了他一巴掌。等他從另一側扇了洛克第二掌后,鑽心的疼痛才冒出頭來。洛克腦袋一歪,但有人從後面抓住他的頭髮,強迫他正視大佬的眼睛。洛克腦筋急速轉動。大佬的人找到馴鷹人了嗎?他們分散了法師的注意力?還是大佬徹底瘋了,居然殺掉一個盟契法師?他真有這個機會嗎?
「叔叔不喜歡咱們瘋瘋癲癲地害他等一晚上,」他說,「趕緊開工吧,以詭詐看護人的慈悲之名起誓,等這樁爛事結束之後,咱們就到神廟碰頭。」
洛克將兜帽甩到頭上,又戴好灰色皮手套。「我是灰王。」他的聲音低沉有力,模仿著灰王的怪腔怪調。
安傑斯和帕奇羅知道如何置人于死地,但此時此刻他們無意於此。他們痛揍洛克的肋腹,故意突出指節捶打他的胳膊,狠踢他的大腿,把他的腦袋扇來扇去,又猛劈他的頸項,以至於每次呼吸對洛克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到了最後,安傑斯把他揪起來,伸手捏住下巴,好讓兩人能夠四目相對。
「哦,灰王陛下,」他說,「我打賭你這狗娘養的現在完全摸不著頭腦。」
「只是為了確認你的真心實意,」巴薩維大佬說,「陛下。」最後這個詞充滿譏諷的意味。洛克本以為在弩箭攻勢受挫后,大佬至少會謹慎幾分,但巴薩維徑直走上前來,臉上毫無懼色。
弩弓激發的噼啪聲和破空聲在大廳回蕩。十幾根拉緊的弓弦啪啪作響。飛箭速度之快肉眼難辨,空中只留下模糊的深色殘像。緊接著……十幾條細長黑影撞在洛克面前不知什麼東西上面,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像群死鳥散落在他腳邊,形成一個半圓。
兩名大佬的手下把木桶蓋子掀開,洛克被一把揪了過去。馬尿令人流淚的臭氣在空中瀰漫,洛克噁心得咳嗽起來。
「我們遇上個沒耐心的盟契法師,」洛克說,「都抓緊點。小蟲兒,你知道計劃,也知道該把自己藏在哪兒,對嗎?」
「你就是這麼看待自己的所作所為嗎?」巴薩維停下腳步,凝視著他,兩人之間只有四十尺距離,「把我的城市從我手中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