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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孤注一擲的即興表演 第十二章 塔爾維拉來的胖祭司

第四部 孤注一擲的即興表演

我投起球來就像頭髮著了火。
——米奇·威廉姆斯

第十二章 塔爾維拉來的胖祭司

「哦,」洛克說,「請接受我的哀悼,伊貝琉斯大師。是你的兄弟?」
「什麼?該死的。一直都處於昏迷?」
洛克狼吞虎咽地吃掉那碗湯(用牛奶和土豆燉的鯊魚肉,少鹽寡味,已經變冷凝結,早就不算新鮮,但仍是他記憶中吃過的最美味最豐盛的一餐),然後伸了個懶腰。「兩天了,諸神啊。我想咱們不會遇到飛來橫福吧?瑞沙大佬有沒有從什麼樓梯上摔下來折斷脖子?」
在瑞沙大佬登基的第二天,也就是王位日那天晚上,霏霏細雨從天而降,彷彿溫暖的濕吻。一位體態特別粗壯的艾贊·基拉祭司站在岸邊,注視著停在卡莫爾灣的瘟疫船,潮濕的長袍在輕風中飄擺。船上黃色的燈火照在他的面具上,反射出古銅色光芒。
「什麼?」
「你會的……很好,很好。現在咱們需要把我從這床上拉起來,找點活兒干。」
「這種膏藥是秘傳混合物,但它的主要功用成分是園丁助手和松節油。」
「真的?」洛克瞪著金·坦納,那表情就像是要上絞架台的人忽然在最後一刻得到赦免,還領到一袋金幣作為補償,「真的?諸神祝福你的心靈,金。我真想親你一口,但你跟我一樣滿臉污泥。」
「我必須說,這條規矩還挺方便的。」金·坦納介面道,「而且在當前形勢下,對我這種體型的人來說,痛苦假面是極其寶貴而實用的化裝道具。」
洛克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注視著灰泥天花板上一幅骯髒褪色的壁畫。這幅畫描繪的是無憂無慮的人們穿著瑟林君主期的袍服,聚集在一桶美酒周圍,手裡捧著杯盞,玫瑰色的臉上掛著微笑。洛克呻|吟一聲,又把眼睛閉上。
「有這碼事。」
「我把你扔在大鍋區邊緣之後,」金說,「就決定把船划回神廟區,給自己找點事兒干。」
「我正要從塔爾維拉前往傑里什,為死亡女神教會出差,但我的船在路上被傑里姆海盜劫持了。他們搶走了我的僧袍,我的聖職圖章、文書和痛苦假面。」
「我在這兒多久了?」
「你絕不能視之為幫助,」金·坦納說,「女神不會幫助,她只是允許。黑兄弟們也是這樣。我跳入水中,感覺到他們就在身邊。我感到他們在我腳下遊動,看到他們的背鰭劃破水面。那些傑里姆人叫囂著說我瘋了。他們看到黑兄弟時,以為我很快就要被吃掉,所以放聲大笑。我也哈哈大笑,因為我爬上岸邊時毫髮無傷。」
「不,」洛克說,「還沒一點頭緒,就連半個最糟糕的主意都沒有。但我那些好點子不都是這麼冒出來的嗎?我會設法找個空子……然後勢如破竹。」
「一點沒錯。」
「虛弱——非常虛弱,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徹底的虛弱。」伊貝琉斯說著抬起洛克的左腕,給他號脈,「金·坦納對我說,你吃了催吐劑,就在公爵日那天夜裡。」
「哦,瘟疫船,」那人說,「對,它讓我們毛骨悚然。」
「到城裡去?你有計劃了?」
「我給你用了點鎮定劑,」伊貝琉斯說,「都是為你好。」
「我的判斷顯然是正確的,否則你肯定不會老老實實休息。而且這樣做也便於用些相當難聞的膏藥,治療你臉上的浮腫和瘀傷。如果你清醒過來,絕對會抱怨那種味道。」
「有意思。我真想搞清其中奧妙。」
沒錯,他扮作韋德蘭商人時所穿的衣物和飾品(還不算那副華麗的假眼鏡)隨隨便便就要四十克朗……不是能從街上輕易扒到的數目——而迎合這種高檔品位的少數幾家裁縫店都坐落在城中上流社區,跟要塞一樣堅固。在那裡巡邏的黃號衣也不是以班為單位,而是以營。
「就這些?」
「對吧?諸神都喜歡玩預兆。據說船上已經死了二三十人。但最古怪的問題是:瑞沙大佬主動攬下了提供慈善物資的任務。」
「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正逐漸適應這個局面。只要有根針掉在地上,或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所有人都會拔出刀來。但瑞沙讓他們改了主意。他在浮墳掌控全局,就跟巴薩維一樣。他遵守了絕大多數承諾。你很難跟穩定的局勢較勁。」
金·坦納走向港口盡頭,花了點時間品味這群人臉上顯而易見的焦躁不安。這些人似乎都是窮凶極惡的傢伙,正兒八經的打手,慣於讓別人受罪,也習慣承受痛苦。但金的痛苦假面剛一出現,他們就顯得心虛氣短,就好像是些偷偷靠近蜂蜜罐時被發現的孩子。
「此後你什麼都沒吃,什麼也沒喝。然後你又被抓住,臭揍了一頓,幾乎在一桶馬尿中溺斃——真是厄運連連!我對此深表同情。而且你的左前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它已經徹底結痂,顯然並非得自那天的折磨。另外,儘管傷痕纍纍虛弱無力,你還是整晚都在活動,不遺餘力地執行自己的任務,馬不停蹄。」
「哦,」洛克說,「請恕我冒昧,伊貝琉斯大師。我們倆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換取瑞沙大佬的巨額賞金,你為何還要替我塗蚯蚓藥膏呢?」
洛克狂躁地九*九*藏*書在屋裡打轉,或者說儘可能狂躁,畢竟他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藏在這見鬼的破屋,多年來習以為常的眾多資源被突然奪走……沒有地窖,沒有裝滿錢幣的金庫,沒有衣帽間,沒有化裝盒……沒有紳士盜賊幫。瑞沙把一切都奪走了。
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也就是說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來自瑞沙的直屬集團。金·坦納試圖在匆匆一瞥間判斷出他們的身份,尋找任何有可能泄漏來歷的異常之處,但一點結果也沒有。他們都戴了很多珠寶首飾,主要是耳環——有個年輕女子兩隻耳朵上各戴了七八個。這種風格更像是水手而非罪犯,但也不足以作為憑證。
「瘟疫船,金?」
「但還出了些怪事,」金說,「瑞沙昨晚挖出六七個人,還是從不同幫派、不同地區揪出來的。他公開認定這些人是蜘蛛的探子。」
「沒錯,」金·坦納說,「我眼看著你倒下的。我就在三十碼外,藏在一個角落裡。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想明白,這個滿臉鬍子的老乞丐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眼熟。」
「還有那艘瘟疫船,拉莫瑞先生!」伊貝琉斯急不可耐地說,「一艘船!金到現在還沒提過。」

6

「哦,看在佩里蘭多的分上,伊貝琉斯,他又不是腦袋裡扎了支箭,只不過需要休息。」
「是的,我這樣做了,今後依然會做。」金·坦納說,「她將我從敵人手中放出,她給了我第二次機會,讓我能夠完成自己的使命。請帶我去找神廟總管,讓我見見你的聖父聖母。我只需要假面和僧袍,還有可以休息幾天的房間,以便安排好我的事務。」
「我弟弟。可憐的笨蛋。我總是跟他說去找份別的工作。似乎咱們有不少共通的傷痛,都是瑞沙大佬的傑作。」
「聽伊貝琉斯大師的話,洛克,別再生悶氣了。」金·坦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把現在看作鍛煉思維能力的機會。我會儘力搜集進一步的情報,我會做你的打手。你就想個計劃出來,絆倒那雜種,讓他一跤摔進地獄。為了卡羅、蓋多和小蟲兒。」
「伊貝琉斯,」洛克說,「這是不可容忍的。我必須能夠走動才行。請把我的力量還給我。」
「你就讓他把這玩意塗了我一身?」洛克呻|吟一聲,重又倒在睡榻上。
「如果至善女士會因我這般放肆而生氣,」金·坦納說,「那她有大把機會把我碾得比金葉還薄。」
「諸神啊,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園丁助手?」
「真該死。」洛克說,「伊貝琉斯大師,能否允許我跟金單獨說幾句話?我們要談的……哦,完全是私事,而且是有原因的。還請您務必原諒。」
「你可以把十克朗拿走,看它能做點什麼,」金·坦納說,「那些銀幣也夠吃很久了。」
「啊……當然。非、非常感謝,聖人。」
「真的?你覺得這是真的,還是另一個見鬼的陰謀?」
「好,」洛克說,「這算點資本。」他撐著身子坐回睡榻,雙手捧住下巴,眉毛和嘴角都往下撇著。這副絞盡腦汁的專註表情,金·坦納從小就經常看到。幾分鐘后,洛克長嘆一聲,抬起頭看著大漢。
「更何況,」洛克說,「金和我早就宣誓禮奉全能的恩主、必要託辭之父。你相信詭詐看護人嗎,伊貝琉斯大師?」
洛克嘆了口氣。「那麼好吧。我只是……我恨不能立刻顛覆瑞沙大佬的統治。」
「我的同僚們是螞蟥師,」伊貝琉斯不屑地說,「我是一名醫師,受過學院專業訓練。你能恢復過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是什麼東西?」洛克發現自己完全壓不住火氣,「我在哪兒?」
「那麼咱們的……其他問題呢?」洛克打了個代表卡莫爾荊刺的手語,「聽說過相關消息了嗎?這方面可有任何,呃,裂痕?」
「那就好好休息,先生,休息。」伊貝琉斯介面道,他的臉色也開始泛紅,「拿出點氣度來,不要因為我無法在指尖上施展諸神的偉力,就把你的毒舌抽打在我身上!好好休息,慢慢恢復體力。明天,等外面可以安全走動的時候,我會多拿些食物來。有胃口吃飯是個好跡象。通過食物和休息,只需一兩天時間,你的精力也許就能恢復到一定程度。兩天前你才昏倒在大路上!你別以為傻笑兩聲,就能輕易擺脫體力衰竭的狀況,好好休息吧。」
「我想不會,」金·坦納說,「在你蘇醒的前一天,我花錢買了點信紙和墨水,以格勞曼的身份寫了張字條,讓人送給薩爾瓦拉夫婦。說你這幾天要處理些非常微妙的生意,可能不會出現。」

1

「小心點,拉莫瑞先生,小心點。」伊貝琉斯說,「恐怕你根本不了解自身的極限。讓他把湯喝掉,金。他需要恢復生命活力,不然體液還會再度衰竭。他太瘦了,實在不夠健康,很容易產生貧血癥狀。」九-九-藏-書
「這是什麼東西?」
「你只是虛脫了,先生。用外行人的話說,你的身體駁回了你的申請,禁止你繼續蹂躪它。」伊貝琉斯呵呵笑了兩聲。
「一艘安伯蘭來的黑殼帆船,順滑苗條的小東西。你也知道我幾乎不清楚海船是什麼部位沾水,但還是能看出它漂亮得無與倫比。」金·坦納撓了撓滿是胡楂的下巴繼續說,「瑞沙大佬給巴薩維大佬上牙齒課的那天晚上,它開進了瘟疫停泊區。」
「願為您效勞,先生。」伊貝琉斯說。
等醫師走後,洛克用手捋著發灰的頭髮,發出一聲嘆息。「諸神啊,我真該洗個澡。現在我寧願在雨中站上半個小時。金,咱們需要一些物資才能向瑞沙展開反擊。那狗雜種從咱們手裡搶走了四萬五千克朗,而咱們只剩十枚。我需要把堂·薩爾瓦拉騙局踢回正軌,但我過去幾天都沒露面,它很可能已經黃了。」
「我也盼著你這麼做,拉莫瑞先生。」伊貝琉斯摘下眼鏡,在襯衣上擦了擦,「如果我覺得你現在就能把他除掉——就靠你這點還不如快要溺死的小貓的體力,哦,我會把你裝進筐子親自送去。但事實並非如此,而且我的醫書中也沒有哪種膏藥可以起到這種療效。」
「他是醫師,」金·坦納說,「我只擅長切碎別人,沒本事把他們拼好。」
「從這兒?」金·坦納說,「看起來可真夠難受的。」

2

但另一方面,金·坦納很想知道瑞沙大佬怎麼會對這些可憐的安伯蘭海員的命運突然產生興趣。
「我的屋子,也就是我開張營業的地方,哦……」伊貝琉斯臉上陰雲密布,洛克彷彿看到那副眼鏡後面顯出一層細密薄霧,「被燒了,就在瑞沙登基后的那天早晨。我們這些跟巴薩維的死士有血緣關係的人……他不鼓勵我們留在卡莫爾城,甚至於堅決反對。已經出了好幾樁謀殺案。如果我謹慎小心,那還能四下走動,但……我失去了大部分財物,包括那些衣服。還有我的病人。還有我的書!我巴不得看到瑞沙霉運當頭,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4

「他體內濕熱體液的水位退至警戒線,體內通道中已經徹底沒了活力。他面色慘白,反應遲鈍,渾身瘀傷,脫水嚴重,而且營養不良。」
「啊,」伊貝琉斯說,「這些東西,我勉強算是有吧。但恐怕……恐怕金沒告訴你……」
「至善女神會按自己的意志照顧她的花園,」金·坦納說,「採摘她的花朵。不要對你的人動怒。面對如此……不同尋常的東西,感覺心緒煩亂也是可以理解的。」
「黑兄弟,」那位侍僧興奮起來,「他們幫你逃走了嗎?」
「呃,」洛克說,「千萬別告訴我,你這兒什麼喝的東西都沒有。」
金·坦納緩緩轉過身來,讓那人充分體會到被無面者打量的感覺。接著他很輕很淺地點了點頭。「你所做的是虔敬之事。你的主人承擔下佩里蘭多教會的職責,可謂仁愛慈悲。」
「這麼說正派人已經揣進瑞沙兜里了。」
「兩天兩夜。」金說。
「膏藥,先生,膏藥。準確地說,是維拉各內爾立膏藥,但我估計你肯定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我用它將你體內通道中衰微的能量集中起來,把溫熱體液的運動限制在你最需要的區域——比方說,你的腹部。我們不想讓你的能量散失。」
「如果身體沒問題的話,那我明天就拿上七八克朗到城裡去。」
洛克放心地嘆了口氣。
「活見鬼,他的人為什麼要護送食物和清水去碼頭?」
他們的金庫里除了錢幣還有一個油布包,裏面放著文件和鑰匙。這些文件都是梅拉喬銀行的戶頭證明,盧卡斯·費爾懷特、艾文蒂·埃克加瑞和紳士盜賊們多年來種下的其他假身份。這些戶頭中存有成百上千克朗資金,但沒有證書這些錢便遙不可及。那個包里還有舷斜旅館船首桅套房的鑰匙,盧卡斯·費爾懷特的備用服裝整整齊齊地放在雪松木襯裡的衣櫥中。但就算洛克開鎖的本事比現在高明十倍,也打不開門上那具鎖盒。
「伊貝琉斯大師,絕沒有不尊敬,但我現在清醒了。如果我必須手腳並用在城裡爬行,才能給瑞沙大佬添點堵,那我會爬的。我的戰爭就從這裏開始。」
洛克環顧四周。他躺在牆角里的一張睡席上,身上除了遮羞布外不著寸縷。這地方肯定是落塵區的某座廢棄小屋,帆布簾掛在房間僅有的一扇大門上,兩盞橙白色鍊金燈在屋裡灑滿光亮。洛克的喉嚨很乾,身體仍舊疼痛,味道相當難聞,而且不僅僅是那種沒洗澡的人產生的天然臭氣。他的肚子和胸口上有一層奇怪的透明物質形成的乾燥碎片,他用手指捅了捅。
「您真是太客氣了。」洛克說,「如果我還需要在胸口上塗蚯蚓和松節油,肯定會非常樂於讓您……處理這項事宜。」
當然,螞蟥師們的問https://read.99csw.com題在於,病人必須冒險相信他們的能力和資歷。有些螞蟥師是真正受過訓練的醫生,由於時運不濟落到這步田地,或是因為偷墳掘墓之類的罪行被行會逐出。其他人則只是騙子,頂多通過照顧酒吧毆鬥和持械搶劫的受害者,得來了多年實踐經驗。還有少數人乾脆就是瘋子,或是殺人成癖,或者——更神奇的是——二者兼而有之。
金緩步向北,走進渣滓區,利用祭司式的尊貴步態,給自己足夠時間反覆思考一個問題。
「我只是來祈禱的,」金·坦納說,「我要為水面上那些不幸的海員請求至善女神的憐憫。不用管我,繼續干你們的活兒吧。」
「啊,」伊貝琉斯說,「金也這麼說。所以我甚至沒有收診療費。我不敢說對你們寄予厚望,但只要是瑞沙大佬的敵人,都會得到我最周到的照顧和治療。」
「我覺得很可能是真的。」金·坦納說,「伊貝琉斯跟我說了那些名字,我仔細想了很久,但仍舊無法把他們聯繫起來。至少我找不出來什麼有意義的東西。瑞沙赦免了他們的死罪,改成流放。他們有一天時間安排好自己的事,永遠離開卡莫爾。」
祖靈玻璃和石頭當然不會燃燒,但神廟內的東西就是另一回事了。由於祖靈玻璃可以反射和集中火焰的熱量,地窖中的一切都將被燒成白灰,而不斷升高的溫度無疑會引燃上層神廟裡的東西。黃號衣組成的救火隊圍在神廟四周,但除了等待別無他法,至少也要等到灼|熱熱浪和可怖毒煙不再從神廟大門往外冒再說。
「沒必要,先生,根本沒必要。」伊貝琉斯從椅子上站起來,撣掉落在衣服上的灰塵泥土,「我會到外面去,等你們需要我的時候再說。夜晚的空氣可以增強毛細血管的活力,讓我的平衡體液恢復到最佳狀態。」
「嗯嗯嗯。如此說來,除非在我昏迷期間公爵開始用克朗作麵包,不然這批援助物資就跟我該死的心情一樣慈悲了。」
「有些是聽伊貝琉斯說的,他只要保持低調就可以四下走動;有些是在執行聖禮時聽說的,突然有很多人需要往生祝福時,我剛巧就在木廢墟。」
佩里蘭多神廟中的火苗還沒燒到外面,金·坦納就衣衫不整地撲倒在艾贊·基拉神廟的後門前。此地位於佩里蘭多神廟東北方,相隔兩個街區。
「伊貝琉斯暫時跟我們一起住在這兒,」金·坦納說,「在拐角處,這棟公寓的另一個房間。」
「我會繼續刺探,看看還能發現點什麼,洛克。」
「什麼?」這名侍僧是個小女孩,她彎下腰想把金·坦納扶起來,但由於體重只有大漢的四分之一,所以這個動作略顯滑稽,「他們膽敢阻撓女士的使者?」
「他們當然會,」金·坦納說,「但派人過去再帶回答案需要好幾星期……我並不想把這個偽裝維持那麼久。而且這對他們來說也有點意思。等他們最終發現卡拉斯本應死去,就會宣稱遇到各種幻覺和奇迹。比方說,幽魂界顯靈。」
金·坦納遞給他一皮囊紅酒。酒液溫熱發酸,顯然攙了不少水,顏色都已經變成粉紅。但洛克不顧體面地猛喝幾口,一氣灌下半囊。
「狗娘養的,」洛克說,「我很不高興。一切問題都歸結于衣服。衣服。衣服。衣服。咱們居然會被如此荒唐的東西所限。」
「你快死了嗎?」侍僧問道,「我們對身體健康的人幫不上什麼忙。如果你需要食物和接濟,我建議去找佩里蘭多神廟,不過今天晚上他們似乎……遇到了點麻煩。」
「啊,他醒了。」一個陌生人說道,「正如我所說,如我所說。是膏藥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這是治療肉體通路衰竭的特效藥,作用非比尋常。」
幾分鐘后,房門輕輕響了幾聲,朝兩側滑開,露出條小縫,一名侍僧低頭看了看金。此人身穿樸實無華的黑色長袍,頭戴銀面具。這套裝束在金看來是如此親切。
「是的,啊……這真是太糟了。真是,呃,一場慘劇。」
「是的,除了一件小東西,」金·坦納舉起一張艾贊·基拉祭司的銀絲面具,「永寂女士的援手和慰藉。」
「傑里姆人不信十二神,小姐妹。」金·坦納藉機直起身,跪在地上,「他們以折磨信徒取樂。我被鎖在一支槳上,度過了許多漫長的日子。昨天晚上,將我俘虜的那艘輕帆船在卡莫爾港下錨。高級船員都上岸尋歡作樂,而我則被派去倒夜壺。我在水裡看到了黑兄弟們的背鰭,所以便向女士祈禱,抓住了這個機會。」
「也許這次沒什麼黑幕。」
他仔細權衡過這個謊言。艾贊·基拉教會的第四階即為正式祭司。對那些得到委派,奔走在諸城邦間,執行重要使命的人來說,第五階非常合適。如果再往高了說,他就必須面對理應聽說過他的那些高階祭司了。
他撐著身子離開睡榻,試圖站起來,但只覺得腦袋發暈,膝蓋發軟,一下摔倒在地。
「沒有,」金·坦納輕聲說道,「似乎瑞沙覺得把咱們當成普通https://read.99csw.com盜賊殺掉就夠了,所以沒有別的舉動。」
「活見鬼,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叫塔夫瑞·卡拉斯,」金·坦納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不會死,而且我的確需要食物和接濟。我是至善女神永遠的奴僕,修習第五階內部奧秘。」

3

「拉莫瑞先生,」伊貝琉斯叫道,「你現在還不能離開床鋪,按自己的意願行動!正是你的意願把你帶到這兒來,虛弱成這個樣子!」
「哦,那他們不會派人傳訊嗎?他們不會詢問總堂,然後發現塔夫瑞·卡拉斯被神聖的求知慾所觸動,已經自己跳下懸崖了嗎?」
碼頭上有一小群魁梧的搬運工正把一輛驢車上的東西裝進小船。六個披斗篷的人監視著他們的工作,這些人有男有女,身上明顯帶了傢伙。舊港周圍所有哨塔都可以通過望遠鏡看到整個裝卸過程。大多數哨塔均有人值守(而且在瘟疫船離開前不會撤崗),他們不在乎送上船的是什麼,只要保證沒有任何東西被送回來就行。
第二天晚上,洛克恢復了足夠的力量,可以獨自在屋內散步。他感覺肌肉像是果凍,四肢移動起來好似遠隔千山——而且神經信號在被轉換成關節和肌肉的運動之前,大概是用象形文字進行傳輸。但至少他從睡榻上起來時,沒有直接趴在地上。伊貝琉斯入夜前帶來了食物,洛克吃了整整一磅烤腸,外加塗了大量蜂蜜的半條麵包。
「伊貝琉斯?」洛克掙扎著試圖坐起身,但只成功了一半。金抓住他的肩頭,最終幫他坐好。洛克只覺得天旋地轉。「紅水區的螞蟥師伊貝琉斯?」
從渣滓區探出的最長的碼頭旁,有一艘破舊小船正漂在平靜水面上。這艘船系著根繩子,直通瘟疫船。滿足號停在哨塔弩弓的射程邊緣,船帆緊緊捲起,看起來有些瘦骨嶙峋的怪樣。幾條黑黢黢的人影正在甲板上移動。
「似乎死亡女神最近忙得很,」洛克說,「有那麼多人需要料理,還顧不上咱們。我現在徹底醒了,金,而且非常舒適,伊貝琉斯大師。用不著起來……我很確定自己的動脈還老老實實待在腕子里。你還知道些什麼,金?」
「是的。他的人把貨物護送到碼頭。他付錢給森多瓦尼教會,買來麵包和肉食。哦,你知道,他們現在接替了佩里蘭多教會的職責。」
「一袋袋金幣?你絕對肯定嗎?」
「親愛的拉莫瑞先生。」伊貝琉斯彎下腰把洛克扶了起來,金·坦納架住洛克的另一側,兩人很快將他攙回床上。「你應該已經逐漸理解,你的要求和你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這種話我聽得太多了。『伊貝琉斯,我抽傑里姆粉已經有二十年,現在喉嚨開始流血,把我治好!』『伊貝琉斯,我喝醉了,又打了一夜架,而且眼睛被人挖了出來!給我恢復視力,該死的!』如果每個說這種話的病人能給我一梭倫……哦,咱們不提梭倫,就說每抱怨一次給一銅板吧……那我也能到拉塞因去,像紳士一樣安享晚年了!」
「真他媽見鬼,瑪茨克!」其中一個袋子落到碼頭上,發出叮叮噹噹嘩嘩啦啦的怪聲。話音未落,這幫人中的工頭立刻揉搓著雙手,望向金·坦納。「我,呃……請您原諒,聖人。我不是有意失禮,呃,我們發過誓……保證要把這些貨物完完整整地送上瘟疫船。」
「直接從一流騙子的屁|眼裡鑽出來的幽魂。」洛克說,「幹得好,金。」
「好了,金。」洛克說,「咱們似乎有個藏身之所,一名醫師和咱們倆。還有其他什麼資產嗎?」
金·坦納用拳頭捶打著死亡女士神廟後方關閉的木門,同時暗自向詭詐看護人祈禱,希望最近幾個月來疏於練習的維拉口音不至於走樣。他跪在地上,好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憐。
「只塗在你的肚子,先生,你那飽受折磨的肚子。」
「是的。」洛克說,「是的,伊貝琉斯大師。我會把那雜種埋進泥里,埋人世界誕生以來所有死者都未曾達到的深度。」
「局勢緊張而血腥,但我必須承認瑞沙大佬贏了。外面傳言說紳士盜賊們都死了,只有我活著,腦袋上還帶著一大筆賞金。據說咱們不肯向瑞沙宣誓效忠,試圖為巴薩維報仇,結果全被送上西天。其他幫主都已經宣誓。瑞沙沒等三天就出手了,最頑固的夥計們今晚被割了喉嚨,大概有五六個人。這事兒就發生在幾小時前。」
有件事艾贊·基拉教派的兄弟姐妹們很少向外人提起(在卡莫爾城尤是如此),那就是他們相信鯊魚得到了死亡女神的眷顧。這些生物來去無蹤的習慣,再加上它們發動殘忍攻擊的突然性,正是至善女神本質特徵的完美寫照。對戴銀絲面具的祭司們來說,鯊魚是明顯的預兆。當年那位高階學監建議金入夜後在海里游泳,也並非玩笑之談。據說只有信仰不純的人,才會在啟示廳下方的海洋中被鯊魚攻擊。
「那不是你當侍僧時用的假名九-九-藏-書嗎?」洛克說,「在多年以前?」
在一艘裝滿死人和將死之人的船上,一袋袋金幣有什麼用呢?
「聽起來有點耳熟。」
「拉走!」碼頭上的一個人大聲喊道。
「該死,」洛克說,「咱們什麼都拿不到。咱們需要錢,這可以從薩爾瓦拉手中得到,但我不能穿成這個樣子去找他們。我需要紳士服裝、玫瑰油、小飾品……費爾懷特必須看起來像是費爾懷特。我沒法靠十克朗把他變出來。」
螞蟥師相當於醫學領域的黑鍊金師。他們沒有得到醫師協會的證書或任命,主要替卡莫爾正派人們治療傷情和疾病。如果在凌晨兩點半帶著斧傷去找真正的醫師,那他可能會面露疑色,找來城市衛兵。但螞蟥師不會提任何問題,只要提前拿到報酬就行。
「我胸口上,」洛克說,「是什麼鬼東西?」
「我到底是怎麼了?」
「恐怕沒有,」金·坦納說,「他還與我們同在。還有那個盟契法師。他們這兩天特別忙。你可能很想知道紳士盜賊團被正式放逐了,而我是尚未落網的最後一名成員。不管是誰,只要把我帶到浮墳去,就能得到五百克朗。不喘氣的最好。」
「我就不打擾你們工作了。」金·坦納說,「如果船上的人有用得著死神祭司的地方,就去艾贊·基拉神廟找我們。」
「這我可以解釋,」金·坦納說,「似乎還有一位伊貝琉斯在為巴薩維工作,擔任浮墳衛兵。我應該說,是一名忠誠的衛兵。」
「正是那亮閃閃涼颼颼的流通金屬,洛克。也許你還記得,咱們不久前有個儲藏室,裏面全是這玩意。我敢說咱們對錢幣相互撞擊的聲音都有相當敏銳的聽覺。」
「那當然再好不過。」
「以我的經驗來看,小心謹慎總沒壞處。也許我沒有點香燭獻金幣,但……我絕不會對恩主語帶不敬。」
「哦,」洛克說,「我們的導師曾說過,恩主的侍僧們即便被迫冒充成其他教會的成員,也會免於受到神罰。」
「你安全了,但我不敢貿然說出舒適這個詞。」金·坦納伸手扶住洛克的左肩,低下頭沖他微微一笑。金通常很在意外表的整潔,但現在已經幾天沒刮鬍子,臉上帶著一道道污泥。「另外,著名的伊貝琉斯大師此前所救治的病人,可能對我所說的安全也有所異議。」
醫師又在給他號脈,洛克覺得肯定已經號過一萬三千次了。「伊貝琉斯大師,」洛克說,「你和我身材差不多。你會不會湊巧有幾件做工考究的外衣?再加上與此相稱的長褲、馬甲和紳士們的小物件?」
「活見鬼!」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金。」
「我想說,」伊貝琉斯插嘴道,「這合適嗎?這樣……用死亡女神祭司們的僧袍招搖撞騙?把至善女神耍著玩?」伊貝琉斯說著用雙手碰了碰眼睛、嘴唇,然後十指交叉放在心口上。
「我把臉扎在這麼間破房子的污垢中,可很難對瑞沙大佬造成傷害。」洛克又開始冒火。
金轉身背對那些苦力,假裝毫不在意。他眼睛看著瘟疫船,認真聆聽身後傳來的勞作聲。搬起貨物時的悶哼,重重的腳步,還有飽經風吹浪打的踏板發出的嘎吱怪響。驢車上裝滿了小麻袋,每包都跟一加侖的酒囊容積相仿。苦力們儘可能做到謹慎小心,但幾分鐘后……
金·坦納沿著碼頭向岸邊漫步。苦力們已經把貨物全部裝進小船,從泊位上解下了纜繩。
「我想我只是知道該怎麼跟死神祭司打交道。咱們每個人都有些小小的天賦。」
「讚美女士吧,兄弟。」
金·坦納說著迅速打了幾個手勢:我們安全了,說話不必顧忌。
繩子緩緩收緊,滿足號上的幾條小黑影隨即加快了動作頻率,駁船加速滑過舊港水面,靠向瘟疫船,在黑水上留下一道搖曳銀波。
「我也覺得很奇怪,」金·坦納說,「所以昨天晚上試著刺探了一下,當然,是以我的神職身份。他們送去的不光是食物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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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點,最好往右轉,把你的屁股調……哦,真抱歉,聖人。」
「十克朗,十五梭倫,五銅板。」金說,「你身下的這張小床。你吃了酒喝了湯。我當然還帶著惡姐妹。幾件斗篷,幾雙靴子,你的衣服。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爛灰泥和斷石牆。」
「這可……真是非常有趣的巧合。」
「哼,金,對我過去幾天的辛勤工作來說,你的諷刺挖苦還真是上好的回報。」這陌生的聲音,似乎出自一名形容枯瘦滿身皺紋的男人之口。他的皮膚就像一張飽經風霜的棕色桌面,緊張的黑眸子在一副厚眼鏡背後向外窺探,這玩意比洛克平生得見的所有鏡片都厚。他身穿一件破破爛爛的棉布襯衣,上面沾染的污漬可能是干醬油也可能是血跡,外面罩著的深黃色束腰外套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捲曲灰發似乎直接從後腦勺冒出來,梳成了一條辮子。「我已經把你的朋友帶回清醒的海灘。」
「蚯蚓,」金說,「他是說碾入松脂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