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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一章 小小遊戲

第一部 手中的牌

三思而後行:思法,思利,思退。
——中國諺語

第一章 小小遊戲

「坐立不安……」商販們一邊退開一邊齊聲說,圈子越來越大。
「似乎發生了,呃,什麼誤會。」金說,他的右手已經縮回身前。根據長久以來的經驗,洛克知道,金的一把斧頭已經藏在了他的手心,斧柄掩在袖中。
首先叩開兩人把守嚴密的判斷力大門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獨臂男子,他垂到腰間的白色長發梳成辮子。男子沖兩人揮舞著木頭長杓,示意洛克和金來瞧便攜檯子上的四個小桶,那檯子怎麼看怎麼像個平板獨輪推車。
「你也聽見了?」洛克低聲說。
塔爾維拉,眾神的玫瑰,位於瑟林人心中文明世界的最西邊。
「跟了。」杜倫納女士說。她從面前可觀的籌碼堆中取出兩枚,推向前方。「搭檔間亮牌。」她把掌心的兩張牌亮給科伐略,後者都藏不住臉上的笑意。
「這話聽起來為何與諷刺挖苦隱約有幾分相似?」
「普普通通,」商販說,「塔爾維拉有不少男女在手邊留兩隻灰岩蝎,只不過對外都保持沉默而已。效果和烈酒差不多,開銷卻要小得多。」
「是個人恩怨。」包圍圈說。
「入夜後這兒可真是荒涼得古怪,」金說,「很難說究竟是惹人討厭還是招人喜歡。」
洛克曾見過貨真價實的宮殿和莊園,而罪塔尖,雖說豪華氣派,卻終究敵不過賓客們愉悅整夜后歸返的家園。罪塔尖的真正魔力來自它一意孤行的自我封閉:拒絕足夠多的人接觸某樣東西,遲早會生出厚如迷霧的重重神秘氣息。
「媽的,真該死!」金扮出的驚訝也算像模像樣。
「您認錯了人吧,夫人。」洛克說,「我叫李奧康托·科斯塔。」
「沒有,但你的酒還沒醒,腦子運轉不靈。」
「先生們,要蝎子嗎?」
「有理。」
島嶼並非天然生就如此,東北方向幾里之外隱約可見的大陸地貌才是自然的產物。大陸在風吹雨打之下現出裂紋,歲月的印跡一覽無餘。塔爾維拉諸島卻未受風雨侵蝕,或許風雨根本奈何不了它們——造就島嶼的是祖靈的玄色琉璃,數量超乎人類想象,層層疊疊不知深有幾許,其間管道遍布,又有多層岩石和塵土覆而蓋之,凡俗男女棲息的城市便從中拔地而起。
「你沒有資格裁決。」女孩從齒縫中說。
「諸神啊,那女人的體格比得上戰列艦,」洛克說,「她大概在第三或第四手開始咽下粉末……統共咽下的劑量都能放翻一對發|情的野豬了。」
雷昆。
莊家理牌洗牌,為下一輪做著準備,杜倫納女士志得意滿,她又長吸一口雪茄,把煙灰撣進右手後邊柱座上純金打造的罐子里。她用鼻孔噴出兩股慵懶的煙氣,灰色面紗后的視線緊盯住轉盤。洛奇心想,杜倫納天生就是那種打埋伏的掠食者,躲在偽裝背後最輕鬆自如。他的眼線說,這女人新近才轉行,駕駛商船在城市間做投機生意。她先前的職業是拿賞金的武裝民船指揮官,在外海獵殺傑里姆的販奴船隻。她那些傷疤可不是在誰家客廳喝茶喝出來的。
眾神的玫瑰由人工堆砌的暗礁環繞,暗礁直徑三英里,留有數個缺口,是陰森波浪下的幢幢暗影。在這道隱牆面前,桀驁的銅海也低下頭顱,為高掛旗幟的船舶讓出通道。來自數百個王國和自治領地的船舶,桅杆與帆桁探向空中,密密麻麻彷彿森林,收起的船帆給它們披上白衣——這些,都遠在你的腳下。
「我喜歡吃梨核,」金繃著臉說,「嚼起來嘎吱嘎吱的。」
底層后側不是很顯眼的地方,藏著一個結實的木頭小間,前面守了幾位身形大得不尋常的護院。運氣不錯,沒人排隊。洛克把他的木匣擺在小間唯一窗口下的櫃檯上,用力略略過重。
夜色中愜意的背景聲響——星光下三五成群的男女的歡聲笑語——在決鬥的過程中短暫停歇,此刻又重新奏起。銀色衣服的女人啜泣著以拳擊地,倒下的決鬥者周圍那些人一個個垂頭喪氣。弩箭顯然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
「山羊才喜歡吃嚼起來嘎吱嘎吱的東西。」
「不,不了——二位先生要討論一下。」洛克說完往左一靠,把嘴貼近金的耳畔。他壓低聲音,耳語道:「你的牌怎麼樣?」
「你沒有……」
兩人一路往下,穿過黃金階梯,朝北偏東方向的巨人廳廊而去,抑鬱和酒精帶來的眩暈漸漸消退。建造塔爾維拉的祖靈匠人(女匠人?抑或是匠「物」?),給整個地區罩上了敞開式的祖靈玻璃屋頂,屋頂從第六層的頂端開始,一直插|進西島底端的洋麵,兩者之間的漫長距離中,屋頂最低的地方也有三十尺。奇形怪狀的玻璃廊柱以不規則的間隔升出地面,狀如寒冰雕出、落盡葉子的攀纏藤蔓。大廳的玻璃天花板,從起點到終點,其整體長度不下千碼。
骰子落下,酒杯碰撞;賓客歡笑、咳嗽、咒罵、嘆息。煙霧在煦暖的空氣中裊裊蕩蕩,裹挾著香氛和美酒、汗液和烤肉的味道,偶爾還會帶來一兩縷鍊金藥物的氣息。
「請接受我們賭場的由衷祝賀。」她用怪誕的唇音說,「為你們的美好儀態以及令人嘆服的堅韌精神,您和德·費拉閣下應該知道,賭場歡迎二位來六樓做客——當然,前提是你們願意接受這份特權。」
莊家端詳正拿籌碼當枕頭的科伐略女士片刻,旋即向手心咳嗽兩聲。
接下來,她說:「臟……拿……法……加。」
「我不得不同意您的看法。」洛克嘟囔道。
他和金慢慢步下樓梯,樓梯彎曲盤繞,走遍了罪塔尖的內壁。兩人都作上流人士打扮,依照維拉夏日最時興的風潮著衣戴帽。洛克(他的頭髮用鍊金術染成了燦爛陽光的那種金黃顏色)身穿焦塘棕色的外套,腰部束緊,花哨的下擺一直拖到膝蓋;碩大的三層袖口混配了橙色與黑色,飾以金色袖扣。他沒有穿馬甲,只在系得鬆鬆垮垮的黑色領巾下穿了一件長罩衫,用最精良的絲綢織就的長罩衫已經被汗水打得透濕。金的打扮與他相似,不同之處在於外套是陰雲下海面的那種灰藍色,腹部扎了一條黑色寬腰帶,顏色和他修短了的蜷曲鬍鬚差不多。
給了他們可乘之機的不是別人,正是艾茲米拉·科伐略女士。幾周前的一次賭局中,科伐略女士和「李奧康托·科斯塔」的命運軌跡初次交匯,她有個改不掉的習慣——總在玩牌的時候舔舐手指,藉此惹惱對手。
「二位女士:一把尖頂順子、一把馬刀順子,外加太陽印記。」莊家說,「二位先生:一把聖杯順子、一把雜牌,外加聖杯五。第五手贏家:二位女士。」
「不行。」女孩格格一笑。
「他的好奇心給撩起來了,打鐵得趁熱。」
「二位,請向前十步走。」年輕人的副手聽天由命地說,「然後,請等我的信號轉身射擊。」
「甚好,」莊家唱道,「手落不悔牌,一翻兩瞪眼。」
「哎呀,尊敬的杜倫納女士,」洛克說,「看見您的財富如今穩定增長,還請接受我誠摯的祝賀。比起朝我走得越來越近的宿醉,您錢包的增長速度怕也未遑多讓。」洛克讓一枚籌碼在右手指節間遛彎。這塊小小的圓形木片價值五個索拉里,大約抵得上一名普通勞工八個月的薪水。
金揮手讓他走開,兩人繼續對付梨子。洛克隨手把梨核丟在身後,金還是將他那個核塞進嘴裏,耐住性子細嚼慢咽,確保洛克從頭看到尾。
「我不這樣認為,先生。該找給您多少?」
「先別忙發牌。」科伐略女士吩咐莊家,打斷了洛克的胡思亂想,「瑪拉,二位先生這幾手的運氣實在算不上好。是不是能允許他們歇一歇?」
婦人沒再走近,只是格格笑道:「拉莫瑞……哦,洛克·拉莫瑞。」
「個人恩怨,」女孩重複道,「一位兄弟流了血,我們不能聽之任之。」
「你們會遭遇不幸,」小女孩在消失前撂下最後一句,「因為卡泰因的馴鷹人。」
「永遠如此。」商販們悄悄應和,他們散開,回到各自攤位,站在數分鐘前原來的位置。
「要牌。」金說。莊家將一張牌滑向他,金瞅了瞅,點點頭,又把一枚木製籌碼推到桌子中央。「加註。」
「別再靠近了!」洛克叫道,「別他媽嚇唬我,否則讓你們見血。」
掌聲蕩漾在和暖的房間中,洛克猛咬腮幫子。前面的五手中,二位女士贏下四把,人群大概都懶得注意洛克和金那次絕無僅有的勝利。
這句話讓洛克和金突然停步。說話的人身裹披風,露出一顆光頭,皮膚是奧康蒂島民的那種咖啡色。一個離家千萬里的遊子。他露出滿口保養良好的雪白牙齒,微微一笑,略一躬身,身子底下是他的商品。他的面前擺了幾十個小木籠子,幾個籠子中,黑乎乎的什麼東西正在爬動。
「痛得發瘋,瘋得無法想象……」商販圈低低應和。
「他們知道我的名字!」金抓住洛克的肩膀,洛克痛得一縮——左鎖骨底下的老傷可禁不住他的鐵骨鋼掌。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鬆開手指,但語氣依然急迫。「我的真名,他們會利用我的真名。他們會把我做成傀儡,和那些可憐人一樣。只要我在你身邊,就是一個隱患。」
洛克半張開嘴,傻愣愣地望著小女孩。小女孩幽魂似的繼續向前挪動,他們之間僅餘下兩步的距離了。對尚不足三尺高的小女孩刀劍相向,洛克覺得自己十分愚蠢,可緊接著,她在近乎全黑的暗處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笑容背後隱藏的怨恨讓他又將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小女孩摸了摸下巴。
「一切都按您的意願。」男人笑容絲毫不減,他拉下袖子,把雙手攏在胸前,「畢竟,拉莫瑞閣下,蝎鷹並不合您的口味。」
這些是所謂「講究品質的機遇之屋」,專供堆金積玉的男女賭博之用,且需要憑信用證方能一窺門徑。數個世紀以來,這些會館早已成了非正式的權力中樞,貴族、官僚、商人、船長、使節、間諜濟濟同堂,一擲千金,既為個人,也為政治目的。
「全世界都知道,殺害盟契法師唯有死路一條,」金說,「就這樣,沒別的。我們讓他活受罪,把他還給你們。我們跟他的生意算是做完了。若是想看見我們更有創意地對待他,幹嗎不事先寫封他媽的信來!」
「如果要他屈尊,再對你發表評論,」年長決鬥者的副手說,「爵爺肯定還會說您哀號得像個娘們兒,估計依然要問你,是不是咬起人來也能像個娘們兒。」
罪塔尖約一百五十碼高,自階梯頂層的最南端直刺天空,而階梯頂層本身已高過港口兩百五十碼了。罪塔尖由祖靈玻璃砌壘而起,通體閃耀黑珍珠般的輝光,九個樓層外圍均有寬闊的露台環繞,鍊金燈球將之點綴得異彩紛呈。入夜之後,罪塔尖燦若繁星,亮九*九*藏*書出猩紅和黎明天空的紫藍色,這兩者正是塔爾維拉的紋章顏色。
「煩請留步,二位先生,求你們了,」年輕人說,「很抱歉,有些爭端正待解決,說不定會有弩箭飛來飛去。請二位先生稍等片刻可好?」
「這是我們的人生,」洛克說,「我們的遊戲,我們已經費了兩年時間。我們的財富,正在罪塔尖等咱倆去盜取。我們的未來就靠它了。卡泰因人,去吃屎吧。要是想殺咱們,攔也攔不住。我們還有什麼好琢磨的?我才不會被那群雜碎嚇得草木皆兵。就是干!一起干!」
金的肩膀鬆弛下來,洛克只覺得正在減退的酒意忽然間又變成了直砸腦門的頭痛。他呻|吟了兩聲。
「媽的。」
商販笑得更燦爛了。他伸出右臂,拉開披風的袖子,瘦削、黝黑的前臂上,小小的圓形傷疤比比皆是。「自己沒嘗試過的東西,我又怎敢向客人推薦?」
「我他媽的當然有危險了。我是凡人。金,諸神喜歡你,我他媽的絕對不會叫你離開,也絕對不會允許你離開!我們已經失去了卡羅、蓋多、小蟲兒,你要是走了,這世上我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到時候誰笑得歡暢,金?誰又保護了誰?」
一陣東風從大陸吹起,刮過琉璃群島,進入巨人廳廊。洛克和金的足音在曠廊的空間中迴響,這兒那兒掛在玻璃廊柱上的燈籠映出不規則的光影。垃圾碎片被風卷過他們腳邊,不知何處燃燒的木柴散出縷縷煙氣。有些商人的家庭成員整晚睡在他們希望佔據的位置上……當然,還有遊盪在活動住所區域的流浪漢,他們在空落落的大廳里尋找私密空間。巡邏隊每夜要踏著步點在大廳里往返數次,但此刻的視野內卻一個衛兵也沒有。
「啊,你們準是新來的。」男人的瑟林語稍帶口音,「漂過銅海的人都該熟悉灰岩蝎。您們是卡泰因人?卡莫爾人?」
「你他媽究竟在胡扯什麼?」
「我們顯露力量就夠了。」她答道。
「反正我們得償所願了。」金也卸下他藏的藥粉。他想了想,聳聳肩,把藥粉塞進衣袋。
「不只是他,」洛克嘟囔道,「賣水果的也叫我『拉莫瑞閣下』。你沒聽見,但我敢發誓。」
會是他嗎?洛克一邊假扮仔細讀牌,一邊儘力拿一側眼睛去瞄那個陰影中的人形。眼鏡上的反光既不顫動也沒有離開——那位先生在看他們的牌桌。好極了。
「有得必有失,」洛克說,「待到明早醒來,我的腦袋就該還債了。」
女人挑了挑眉毛,沒再說話。一息之後,她消失在了逐漸散去的人群中。
「沒錯。」金答道。
「看在天底下……去你媽的!」洛克聲調逐漸抬高,最後大叫起來,「我們為馴鷹人負責?十根手指、一條舌頭,換我們三個朋友的命!留他一條狗命還給你們,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她拾起一個半滿的籃子,拎到他的面前。洛克在梨子堆中翻來撿去——摸起來倒是都挺結實、新鮮——最後拿出三個。「五辛提拉。」賣水果的女人說。
「你必須負責。」女孩說。

3

洛克和金收起籌碼(早有人飛快跑來,拿乾淨籌碼換掉了沾著科伐略女士口水的那些),按照習慣,籌碼擱在天鵝絨襯邊的木匣中,他們抬腳走向樓梯。
洛克忽然覺得一隻手落在左肩上。他疲憊不堪地扭過頭,發覺自己面對的是一位女士,她滿頭黑色捲髮,衣著華貴,色調和罪塔尖的工作人員相同。她有半邊臉美得驚人,另外半邊則猶如棕色的皮革面具,皺皺巴巴,似乎遭過嚴重燒傷。她微笑的時候,毀壞了的半邊嘴唇動也不動,那景象,彷彿是一位活生生的女人正掙扎著脫出粗糙的泥胎土塑。
金瞪了他好幾秒鐘,最後終於開口。「塔爾維拉的紀念品,」他靜靜地說,「我什麼都肯要,謝謝了,就是不想要傀儡。」
「諸神在上——二位先生,我真是衷心感謝!」莊家四下里看看,壓低了聲音說話,「您二位也清楚,那兩位女士很少輸陣。事實上,這還是我記憶中的頭一遭。」
「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金說,他的雙手卻和珠寶商一般穩定,賭局自始至終都是這樣。
「誰說不是了?我只是覺得輸也該輸得風光點兒。」
「是的,我想你說得沒錯。現在如何?想繼續推進——像你說過的那樣——還是想稍微悠著點兒?不如在五樓和六樓多賭幾個星期?」
宅邸中宜人的便利設施應有盡有。聲名顯赫的訪客在港口內壁最底下的獨享碼頭登上運載包廂,靠閃閃發亮的黃銅水力引擎拉上峭壁,無需以雙足丈量狹窄逼仄、七扭八歪、人潮洶湧的坡道,攀登面向大海的底下五層階梯。這裏甚至預備好了供決鬥使用的公共綠地——位於頂層最中心的一大片得到了悉心照料的草坪,若是有人血湧上頭,拉架的人決計得不到讓雙方冷靜下來的機會。
莊家今晚第二次露出凡人的表情。雖則莊家的收入已是不菲,然而這枚小小的木製籌碼抵得上他的半年薪水。待到洛克丟給他一把籌碼的時候,他連氣也喘不上來了。
「第十八手,」莊家說,「底注十個索拉里。」洛克不得不伸出顫巍巍的手,撥拉開面前的十一個小瓶,否則都沒法把底注推上桌。杜倫納女士,她堅定得彷彿停在干船塢中的艦艇,正在抽當晚的第四支雪茄。科伐略女士坐得似乎沒那麼安穩,她的面色是否比平時紅潤些許?洛克不想在她下注的時候投去過於明顯的目光,她的抖動或許源於洛克自己即將墜入的酩酊狀態。時間已近午夜,擠滿觀眾的房間里,煙霧繚繞的空氣讓洛克的眼睛和喉嚨有如沾上羊毛一般刺癢。
「怎麼可能!」金說,「這話太傷害我了!您無與倫比的犯罪才能再次大展神威,就彷彿海潮起起落落一般不可抵擋。請允許我拜服在您的腳下,祈求您的赦免。唯有您的智慧方能滋養世界的心靈。」
「諸神啊!」金渾身一激靈。
他在衣領底下摸索了一兩秒鐘,取出一塊長度和寬度都和大拇指類似的羊毛襯墊。襯墊上撒出一股粉塵,兩人腳下不停,洛克把襯墊塞進外衣口袋,使勁在衣袖上抹抹手指。
「咱們走吧,」洛克說,「多走兩步路,揮發掉腦子裡的酒精再回旅店。諸神啊,我覺得自個兒又衰老又頹喪。看見這種場面,我不禁要想,和那孩子年齡相仿的時候,我是不是也蠢得無可救藥?」
「你的言下之意是明天晚上,是嗎?」
「謝謝,不用了。」洛克說,「若是不拿夜晚的新鮮空氣洗洗腦袋,我肯定會一頭栽倒。我們還是走走吧。」
「多賭幾個星期?去他媽的。我們已經在這座天殺的城池折騰了兩年,今天好不容易在雷昆的外殼上敲出一條小縫,我想說,咱們加把勁接著上吧。」
「手工雕刻的工藝品吶,二位先生?不想為家裡女人小孩買點兒東西嗎?不想看看來自藝巧之城的精美器件嗎?」男人手中的板條箱里裝了幾十件異國風情十足的小玩意兒。他襤褸的棕色長外套上打了好些個五顏六色的補丁——橙色、紫色、銀線織物、芥黃色。他用左手牽動四根燈芯絨繩線,一個上漆的木頭持矛士兵晃來晃去,他的手指一扯,士兵朝某個假想中的敵人刺出一擊。「牽線木偶,小小傀儡,塔爾維拉的紀念品。」
「梨子,先生。若是我們每天都肯吃兩個梨子,天底下就沒有會翻江倒海的腸胃了。」
「媽的。要不要回去抓一個問問?」
「諸神啊,眼望我們幾人整夜喝酒,就看誰最先跌下賭桌,一定十分無聊吧?」金邊說邊把一枚五索拉里的籌碼彈向莊家——給服務人員留下小小禮物乃是慣例。
「十三諸神在上,」洛克說,「你非得這樣?」
「第五手,最後一輪。」圓桌那頭,穿天鵝絨衣衫的莊家從他的檯子上發話道,「二位先生還要牌嗎?」
啊哈。洛克笑笑,把雙手疊在面前的賭桌上。原來如此,這還是遊戲的一部分——演給人群看,告訴大家,二位女士多麼不屑於她們的對手,認為勝利多麼不可避免,這是拿禮節當作了進攻武器。與此同時,杜倫納檀口輕啟,另外一股進攻武器也飄進空中。直截了當拒絕將是糟糕的失態,洛克和金必須以巧妙的姿態躲過這一擊。
「迅速、乾淨、仁慈,」洛克輕聲道,「蠢貨。」
「若是給你兩個,」洛克說,「我就稱得上天底下一等一的善人了。算你走運,今天我的好心腸快要滿出來了,當我做好事積德吧。」
「沒有什麼?」
四位護場衛士的動作猶如軍人般整齊劃一,他們為洛克和金拉開門扉。兩名盜賊小心翼翼地走下鋪有紅色天鵝絨地毯的寬闊石階。全城的人都知道,那些地毯每天夜裡都要被扔掉舊的,換上新的,天底下唯有塔爾維拉的乞兒大軍能夠在成堆的紅色天鵝絨上睡覺。
「觀察。」女孩說。
「第一圈。」莊家的話聲把他拽回牌局中。
「艾茲米拉!集中精神!」杜倫納女士低聲催促道。
洛克望向右邊一位對手。瑪拉科薩·杜倫納,身材高挑,膚色黝黑,年屆四十,濃密的頭髮色如油煙,脖子和前臂上幾道傷疤清晰可見。她右手夾著金線纏繞的黑色細雪茄,臉上略帶微笑,一副超然的滿足神情。牌局顯然無需她出盡全力。
「呃,什麼也沒有。」洛克緊張地出了口氣,「我喝得有點兒多,就這樣。也祝你晚上過得愉快。」
「你賣的是什麼?」洛克問。
「先生們,」年輕決鬥者的副手說,「請聽我說,就沒有斡旋的餘地了嗎?」
講究品質的賭場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比法律更加古老、牢固的習俗規定,除非發生最為十惡不赦的罪行,否則士兵或治安部隊不得踏入此處。它們是整片大陸嫉恨的對象——異域的俱樂部無論多麼豪奢,多麼排外,沒有哪一個捕捉住了正牌維拉窖堂的那種特彆氣氛。到了「罪塔尖」面前,它們更是要羞愧得無地自容。
「嘿,你嫉妒了,要不幹嗎口中放屁!」
島嶼最南端地區名叫黃金階梯——六級台階上鋪滿了麥酒館、骰子窩、私人俱樂部、妓寮、斗場。黃金階梯乃是瑟林城邦的賭博之都,男男女女到了這兒都會因為各種原因損失財產,從最溫和不過的傷風敗俗之舉,到最邪惡無德的滔天重罪均有可能。塔爾維拉的威權部門擺出寬宏大量的好客姿態,頒布律令,禁止強逼踏上黃金階梯的外鄉人做奴隸。結果呢,卡莫爾城以西比這兒更加安全的地方屈指可數,陌生人大可喝得酩酊大醉,不虞醒來時已經進了陰溝或是淪為read.99csw•com花泥。
「你們還需要別的什麼呢……」幾乎圍成圓環的商販齊聲說,他們的眼睛空蕩蕩的,彷彿反光的水塘。
洛克險些同從右邊走近兩人的中年婦人撞個滿懷。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讓右側袖管里的細短劍反射性地滑進手中。金的一隻手摸向背後。
「但絕對沒有擊敗你們,」洛克勉力露出耍蛇藝人的笑容,順便彙集起所剩無幾的詼諧字眼,「你們幾乎,呃,打垮了我們。」
六七十位塔爾維拉最有錢的閑人聚集在房間里,停在他們背後觀看洛克和金遭受的每一次羞辱,此刻,他們急不可待,一起伸長了脖子,就想看看這兩位今天究竟要輸得多尷尬。
莊家點點頭。「女士們和先生們都不補牌。那麼,最後一手,諸位請出牌。」
「那群混球若是認真的,往哪兒逃都沒用。」
「太美妙了,」沒等完全咽下,他就忙不迭地說,「天下難覓的美味。可惜你永遠享受不到,你們這種人都長著懦夫的舌頭。」
年輕人先轉過身,滿臉恐懼。他猛然抬起右手,放開弩箭。尖銳的弦鳴響徹綠地。弩箭嗖的一聲劃過年長者的腦袋邊,相差了一掌的距離,年長者根本不為所動。
比方說,經洛克和金之手,把麻|醉|葯粉一丁點兒一丁點兒撒在撲克牌上,撲克牌在桌上傳來遞去,藥粉由此慢慢進入那位邊玩邊舔舐手指的女士口中。
「哪兒都行。」
「去他媽的卡泰因。」洛克握緊拳頭,「你知道,我想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灰王心裏的感受。雖說還沒去過卡泰因,不過我想把那兒夷為平地,燒成灰燼,讓大海吞了它……我要這麼做。諸神保佑,我會這麼做的。」

6

「噢,哦。」洛克和金同時放鬆下來。假如有人正拿十字弓決鬥,那麼在決鬥場邊靜待射擊結束既遵循禮儀又符合邏輯。這樣的話,決鬥者無需擔心會被附近動靜引得分神,或是一不小心讓箭頭穿過路人身體。
「拉莫瑞閣下,您還想看見什麼呢?」小女孩裝模作樣地做了一個正式的屈膝禮。
「不行。」蝎販子說。包圍圈中回蕩著「不行」二字。
年輕決鬥者一時語塞,他沉默了幾秒鐘,隨即用空著的那隻手對年長者做了個粗魯的手勢。

1

「啊哈,咱們去夜市逛逛吧。」
洛克僵在當場,他死死盯住女人:「請再說一遍?」
「先生們,要鍊金燈球嗎?」一個鬍鬚男人向他們伸出胳膊,胳膊上掛了五六個鑲在鍍金框架里的小燈球,「兩位打扮不俗的紳士怎能衣錦夜行?在黑暗裡看不清路、四下亂竄的那是老鼠!巨人廳廊賣燈的就數我最好,白天夜裡都一樣。」
賭戲名叫「旋轉木馬」,賭注大約是他們在整個世界上控制的財富的一半,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洛克·拉莫瑞和金·坦納正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彷彿一雙積滿灰塵的鞋墊。
「和生意無關。」女孩說。
許多夜市商販注意到洛克和金越說越激動,都不再向他們兜售貨品。只有最北角的一位商販在招攬兩人,他要麼是不太有眼色,要麼是太想做生意了。
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出千,費盡心思咬緊對手;而對手呢,則不需要做出這等事情。
「我覺得兩者皆有,」金喟然嘆息,「諸神啊。戰略武器。我們是嚇得縮回去,還是放手一搏?反正咱們在塔尖的賬戶上存了好幾千索拉里,最壞不過的情況,咱們兌出現金,明天中午前就能搭了船逃之夭夭。」
洛克四下里看看,心臟在胸中怦怦直跳。謹慎處事的時刻一去不返,他讓短劍落進已經攥得發痛的手指中。夜市的商販似乎都對他倆發生了興趣,他們聚攏上來,包圍圈越來越小,在洛克和金腳邊的石頭地面投下長長的黑影。是我胡思亂想,抑或是燈光開始昏暗?洛克思量道。夜市看起來越來越暗——該死,他眼睜睜看著兩個燈籠就在面前熄滅。
「……裁決卡泰因盟契法師……」包圍圈低聲說。
「旋轉木馬」是兩兩對決的賭局。賭戲本身便很昂貴,轉盤的機括裝置價值不菲。每一手結束,轉盤都會從裝載其上的許多小瓶中隨機抽出兩個,小瓶盛的是酒,混上甘甜的油脂和果汁,不讓你嘗出究竟是何種烈酒。牌戲僅是賭局的一部分,閑家必須在小瓶那不斷增長的可怖威力下保持清醒。賭局只會在一位參与者醉得無法繼續的情況下結束。
「要牌。」洛克說。莊家給他一張,他翻看撲克的一側,尺度僅夠自己瞥見牌點。聖杯二,對於手裡的牌而言,其價值堪比病狗拉的一泡稀屎。他擠出笑容。「加註,」他把兩枚籌碼推上桌,「老天開眼了。」
洛克清清嗓子,把視線轉回賭桌,準備再次以優雅的姿態輸掉一局。暗沉沉的水上,船鐘的柔和回聲悠悠傳來,宣告夜晚的第十個鐘頭已經降臨。
「她說……呃,諸神啊,她啥也沒說。我喝多了,沒別的。」
「有……牌……」科伐略嘟囔道,「看哪,瑪拉……那麼……多……牌。桌上。」
「非常清楚,」金答道,「不知這位和善的蝎販子是給誰打工的。」
洛克和金正指望靠洛克口中所謂「謹慎的非正統方式」贏得賭局,若是讓她這樣的女人曉得這件事情,那前景可真是會非常、非常堪虞——還不如老老實實輸個精光,抑或是出千給罪塔尖的工作人員當場拆穿。罪塔尖的打手至少是不喜浪費時間、講求效率的處刑人,他們有非常繁忙的生意需要照看。
「我得說,看見一位先生輸得如此酣暢淋漓,還能說出這麼迷人的假話,我還真是有點兒佩服你了。」杜倫納的搭檔說,她坐在杜倫納的右手邊,隔開了杜倫納和莊家。
「兩辛提拉顯然侮辱了在黑手新月島熱死人的玻璃花園裡種梨子的男男女女。各讓一步,三辛提拉如何?」
「暫時而已。」金答道。
「蝎子?真蝎子?活的?」洛克彎下腰,想看清籠子里的東西,但保持著安全距離,「但是拿來幹什麼?」
「不管你怎麼打算,」洛克說,「別招惹這些人。他媽的直接找我們說話就好。我們不想傷害無辜百姓。」
「血已經流了……」小女孩說。
「腮?先生們,腮怎能和眼珠相提並論!眼珠能強健肌肉,預防霍亂,讓男人的機能越使越好使,保證你——啊,怎麼說呢——威風八面。」
「三個,」洛克笑著說,「我在塔爾維拉還沒遭過剪徑的毒手,不過,現在我餓得厲害,願意給你這份榮耀。」他頭也不回,把兩個梨子遞給金,另一隻手忙著在外套口袋找銅子兒。他把三枚硬幣拋給水果販子,她點點頭。
「洛克·拉莫瑞……」人群齊聲低吟他的名字。
罪塔尖沒有成文的行為規範,但需要遵守的戒律卻和宗教禮儀一般嚴苛。最簡單,也是最不容置疑的一條,便是出老千被捉即處極刑。就算塔爾維拉的執政官本人袖中藏牌給人揭穿,他也將發現諸神親自懇求手下留情亦是無濟於事。每隔幾個月,侍者們都會遇到或可成為例外的頭臉人物,然而,依然會有人悄無聲息地在自己的轎廂中死於丹藥過量,或是悲劇性地「滑落」九層高的露台,跌在罪塔尖庭院中堅硬平坦的石台上。
白天,巨人廳廊是塔爾維拉的自由市場。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商販在屋頂下擺開貨攤,就算再多五千個攤位,這裏也容得下——只要城市能成長到那一步。居住在撒弗洛拉的訪客們,若是想去黃金階梯,或是想從那裡回來,如果不乘船出入的話,便會落入精心安排的線路,被迫徒步穿越整個市場。

5

「噢,當然沒什麼好說的,科斯塔閣下。您計劃中的卓然天賦讓我啞口無言,我的腦子都運轉不靈了。」
他們繼續走了幾分鐘。洛克揉揉肚皮,自言自語道:「金——順便問一句,你餓不餓?」
洛克覺得胸口一陣冰寒。他瞥了一眼金,發現大塊頭也正繃緊身體。他掙扎著故作鎮定,清清喉嚨:「你說什麼?」
「嗯哼,不錯不錯,你媽原來這副尊容。哈,少那麼瞪我。繼續吃,吃你的梨核吧,梨核外頭包的可是甘美多汁的果肉。」
決鬥綠地長約四十碼,寬約二十碼,由懸挂在四角黑鐵框架上的白色燈籠照亮。兩位決鬥者和各自的幫手站在綠地中央,每個人都在地面投下宛如十字架的灰白影子。洛克沒什麼興趣觀望,但旋即又記起現在自己是李奧康托·科斯塔,是一名凡夫俗子,理當喜歡看陌生人互相在對方身上開窟窿眼。他和金擠進人群,盡量不吸引過多注意;綠地另外一側也聚起了類似的群落。
「眼前若是有麻風病人便美妙了,」金打斷他,「好讓你觸摸他,奇迹般地治愈他——」
「你們這群龜孫子,」洛克說,「當自己是天上諸神了不成?我又沒有在後街麻翻馴鷹人搶他的皮包。他幫助別人謀殺我的朋友!他瘋了,我一點兒也不抱歉,對你們這些人我也沒有對不起好說!要麼送我們上路然後各找各媽,要麼就放開這些人滾蛋。」
越過巨人廳廊,在島嶼的較低幾層上,坐落著所謂的「活動住所」——這些層級向大海敞開胸懷,當局允許可憐的赤貧人群在這兒安置窩棚,或是利用廢棄物搭建任何遮風擋雨的設施。問題在於,每當烈風從北方吹起——特別是在多雨的冬季——都會徹底改變此處的格局。
「靜靜等待,」眾人低語,「等待我們的報復。等待我們的機會。」
「儘管他已經發瘋。」小女孩慢慢向洛克和金展開雙手,把掌心給他們看。
「我還以為輸牌是計劃的一部分哩。」
「我不需要加強那方面的機能。」洛克說,「更何況,很抱歉,此刻我的胃腸大概沒法適應鯊魚眼珠這樣獨特的美食。」
一位神色匆忙的年輕維拉男子伸出雙手,他長發烏黑,雙手掌心向著洛克和金。幾個衣冠楚楚的人聚攏在他周圍,他們站在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邊緣,洛克立刻認出,原來他們走到了決鬥綠地。
兩位決鬥者走向對方——年長者仰首挺胸,年輕人的步伐還是猶猶豫豫——他們轉身,背對背站好。
「血已經流了,洛克·拉莫瑞。」中年婦人說。
「當然啦,這就是關鍵,」女孩說,「否則你們怎麼肯認真說話?」
「論到抖擻精神,」金說,「還有什麼能比得上和您二位作伴,再賭上幾手更加提神的呢?」
房間另外那頭是一道黃銅欄杆的旋梯,底下守著一位大塊頭保安。https://read.99csw.com樓梯通向六樓,半途伸出一段可以稱之為看台的物事。看台上有什麼東西略微動了動,吸引了洛克的注意力:一個衣冠楚楚的瘦小人形立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房間的燈球射出暖色調的光線,光線映在一雙眼鏡上。洛克興奮得背脊一陣戰慄。
「還有什麼能讓吾等更加歡欣呢?」金說,洛克聞言大點其頭,晃得腦殼裡的物事一陣劇痛。杜倫納女士冷冷地伸出一隻手,讓二人吻了吻手上方的空氣,動作彷彿對一條格外憤怒的毒蛇致敬。那邊廂,雷昆場子里的四條漢子走出來,幫助鼾聲如雷的科伐略女士去更加得體的場所休憩。
「太驚人了!」
再然後,她就人事不省了。
「多可惜啊,先生。我真希望能有點兒腮肉給您,可惜我只有眼珠子什麼的。不過,眼珠子我有各種各樣的:鐮鯊、狼鯊、藍鬍子——」
「他媽的佩里蘭多在上,」洛克暫時忘了李奧康托·科斯塔的身份,把腦子裡的想法叫了出聲,「算什麼解決爭端的法子喲!」
「唉……」杜倫納女士把雪茄撳熄在金罐中,站起身來。她擺足姿態,撫平外套——黑色織錦天鵝絨質地,飾有鉑金紐扣和銀線織物,能值她今晚賭注的好大一部分。「科斯塔閣下,德·費拉閣下……看起來我們不得不承認,您二位勝過了我們。」
杜倫納、洛克和金幾乎同時掀牌,各自掃了一眼;科伐略趕在他們之前,她的手指尚沾著唾沫。看完牌,科伐略啞然一笑。真的好運臨頭還是戰略武器?杜倫納一臉超乎尋常的滿意神態,然而洛克肯打包票,她睡過去了臉上也還是這個表情。金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洛克很想擠出半個傻笑,儘管開的三張牌都垃圾不如。
「願賭服輸。」莊家唱道。他坐在檯子上,啟動裝置,讓輪盤轉動起來。裝置位於賭桌正中,是一組環形黃銅框架,裡頭擺滿了一排又一排的小玻璃瓶,每個瓶子都有銀質封蓋。輪盤在賭場大廳的柔和燈光映照下旋轉,最後變成了黃銅圓環中的銀色條帶,接著桌子底下的機械裝置叮噹一聲輕響,許多厚玻璃小瓶彼此碰撞,發出一陣咔嗒咔嗒的聲音,最後,旋轉木馬吐出了兩隻小瓶。玻璃瓶朝洛克和金滾來,撞上賭桌略微高起的外緣。
「活得坐立不安。」女孩說。
「您二位,」前面大街上傳來一個聲音,「請留步!」
二位女士也被迫喝了幾口酒,然而,除非左邊的金藏起了一手難以置信的好牌,否則眼看著又有一個小瓶即將滾過檯面,落進洛克抖動不住的手中。
「儘管他沒法自己說話……」圍住他們的商販齊聲說,此刻,他們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黃金階梯是個等級森嚴的場所,層級越向上,設施品質越高,門衛的塊頭、數量和暴虐程度亦然。盤踞于黃金階梯頂端的是十二幢巴洛克樣式的宅邸,它們由古石和巫木建造,嵌在濕潤、綠意盎然的豪奢之物——人工花園和微縮森林——當中。

4

「對不起,」商販還他一個狡黠的笑容,「先生,我只是祝您今晚過得愉快。」
「莫不是咱們這星期祈禱太少,還是誰在神廟裡放了屁什麼的?」
「我想大家的祝賀同時送給了您二位吧,德·費拉閣下。」賬台先生說,洛克退到旁邊,金捧著他的木匣站到了櫃檯前。哲羅姆·德·費拉,亦來自塔里沙瑪,是李奧康托的酒肉好友。他們二人時刻形影不離。
「金·坦納。」蝎販子說,他從擺滿了籠子的小桌後面走了出來。其他商販緩步跟在他們背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洛克和金。
罪塔尖是全世界最難以進入、最惡名昭著、最守衛森嚴的高級賭場,從日落至日出,只向最大權在握、最富可敵國的人開放,至於最閉月羞花的那些,則要看守門人的心情了。每一層樓都比底下一層更加豪奢、獨特,賭博的風險也更高。上樓憑藉的是良好的信用、可人的舉止,以及賭桌上的良好表現。有些胸懷大志的人花費寶貴生命中的好幾年和成千上萬的索拉里,就想吸引罪塔尖掌管人的注意,這一特殊地位賦予掌管人鐵血無情的心性,也讓他成了此城歷史上最有權力的社會事務仲裁人。
「往哪兒逃?」
洛克按捺住即刻升騰而起的興奮感。「旋轉木馬」賭局中,領先的一方有權讓對手稍事休息,不過此等禮貌之舉卻少有人遵循,原因顯而易見,怎能給輸家以寶貴的時間,讓他們從酒精的效用中清醒過來?科伐略莫非想藉此掩蓋她自己的不適?
「樂意效勞,科斯塔閣下。」侍應長說著接過盒子。李奧康托·科斯塔,塔里沙瑪的投機商人,在這個酒氣和賭注的王國中也算聲名顯赫。他三下兩下便將洛克那堆木頭籌碼變成了賬本上的幾個記號。打敗了杜倫納和科伐略,再減去他打賞莊家的籌碼,洛克從賭局中贏到了大約五百索拉里。
「我說,祝你晚上過得愉快,有眼光的閣下。」
「要讓你們活著。」蝎販子說。
「給日頭曬焦了的沙漠。」金邊嘟囔邊看似隨意地拿右手遮住嘴,「你的呢?」
「當然啦,拉莫瑞閣下……」
「怎麼可能,」金說,「事實上,我們大大地發了一筆財,沒被捉住,沒送性命,更有名了,還得到邀請,可以更上一層樓。我必須承認,說你的計劃愚蠢之至是我的錯。」
「靜靜等待,」女孩說,「玩你們的小遊戲吧,追尋你們的小小財富吧……」
擱在他肩頭上的手(挨過火燒的左側)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黃銅鑄就的替代品,縮回去的路上,它在燈光下閃出模糊的反光。
「輪到科伐略女士。」荷官掩蓋不住音調中的驚訝,「科伐略女士必須表態。」
「參加決鬥的人有什麼區別?」
「金,每次想到我讓你在維爾維拉佐那兒吃了什麼苦頭,就打心底里恨我自個兒。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已經陪我走了多久,你早該在我腳上捆兩塊石頭,讓我到海灣下頭種荷花。諸神保佑,若是離開你,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他媽才不在乎知道你該死真名的盟契法師有幾隻。」
巨人廳廊的最頂一層,向陰影處的東北角落望去,映入洛克眼帘的是閃爍的爐火和路邊燈球,還有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形。塔爾維拉的商業生活幾無真正停歇的時刻,數以千計的各色人等在黃金階梯上往來不息,有足夠的錢幣支撐起幾十個晝伏夜出的販子每天待日落之後撐起攤位。夜市實在予人方便,更何況但凡夜間出沒的東西總是比白天的同行來得偏離正軌。
「鯊魚眼珠?諸神啊,算了。」洛克做個鬼臉,「就沒正常點兒的肉食?肝?腮?腮肉餡餅就很不錯。」
十八手,洛克想,已經輸掉了九百八十索拉里。他的腦子大概在罪塔尖的烈酒里泡久了,居然自顧自地盤算起來。足夠一位上流紳士穿一整年新衣裳。足夠買一艘小船。一幢大宅子。一位心地良善的手藝人一輩子所得,比方說石匠。他有沒有扮過石匠?
洛克緊張起來:「什麼事情?」
「沒有誤會。」蝎販子說。
塞琳黛,雷昆的大管家。
「你們貼得夠近了。」金亮出右手攥住的短柄斧,他和洛克把背脊貼在一起。
「艾茲米拉,」杜倫納女士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急切,「艾茲米拉!」她伸手去搖晃搭檔結實的肩膀。
「嗯哼,」洛克撓撓下巴,「拿一瓶美酒卻沒法把自個兒戳得生疼。話說,你別是在耍什麼詭計,專門尋懵懂無知的觀光客開心?」
「看了就倒胃口的荒地。」
「我們準備好了,」他說,「以英勇的淡泊氣概迎接命運,歷史學家和詩人將傳頌我們的事迹。」
若是你耐受得了塔爾維拉最高塔樓千碼高處的稀薄空氣,抑或是能隨滋生於城市各處岩縫和屋頂的海鷗群落在半空慵懶迴旋,你會立刻明白,境域內廣袤的黑色群島因何將那個雅號贈予這片土地:一連串新月狀的島嶼從城市的心臟部位蜿蜒伸出,其面積漸次增大,彷彿藝術家比擬玫瑰花瓣用鑲嵌技法拼出的花樣。
對手端詳他片刻,然後嗤之以鼻。「去你媽的!」他用雙手舉起十字弓。這一擊堪稱完美。隨著血腥味十足的破裂聲,年輕決鬥者胸口正中央多出了弩箭的翎羽。他仰天倒下,雙手撕扯著外套和馬甲,吐出暗色的血液。五六位旁觀者沖向他,身穿銀色晚禮服的年輕女人跪倒在地,號得撕心裂肺。
眼前景色壯美絕倫。右手邊,其他賭場的剪影背後,新月形的島嶼蜿蜒而出。相比黃金階梯靈氣一般的輝光而言,北方要暗得多。城區之外,南、北、西三個方向,銅海倒映著無雲天空中的三個月亮,閃爍粼粼銀光。時時有遠方船隻的風帆脫出這番水銀似的背景,顯出鬼魅般的蒼白。
洛克和金頂著夜風,慢慢朝集市方向溜達,內港中船隻桅杆構成的黑暗森林也算賞心悅目的風景。再往遠處看,隸屬於城市的其他島嶼正在沉沉安眠,即便偶爾亮起一星半點燈光,也湮沒在了黃金階梯射出的萬丈豪光中。城市中心,三大行會(術士、工匠、商人)的三個新月形島嶼蜷縮在嶙峋、挺拔的城堡山腳下,就像睡夢中的巨獸。城堡山頂端,彷彿宅邸群落中生出的石頭山丘,是王域——執政官的要塞。
「德·費拉閣下,您太客氣了。」杜倫納女士說,「可是,難道您不會怨我們太過無情嗎?您拒絕的可不是我們兩人的片刻放鬆。」她拿雪茄指指科伐略女士的甜點:「權當是交換您二位好意的小小安慰,總不至於連這個也要拒絕吧?」
「費心了。」金輕輕拍打忽然換到自家門口的那堆籌碼,它們原先屬於杜倫納。洛克聽見身後人群中迷惑、驚愕、訝異的感嘆聲此起彼伏。由幾位較為大度的看客領頭,人群中響起一陣微弱的掌聲,可是沒幾下就煙消雲散了。看見科伐略女士這等聲名卓著的玩家在區區六小瓶烈酒前俯首,觀眾與其說歡欣鼓舞,還不如說有些尷尬。
「你這就——」
「若是這位拉塞因先生願意收回他的惡語,」年輕決鬥者說,他的音調尖而緊張,「我將十分滿意,只把——」
「科斯塔閣下,請接受我誠摯的哀悼,您那一把順子委實命運多舛。」杜倫納夫人深吸了一口雪茄,慢慢吐出一道煙氣,讓煙氣懸在洛克和金之間,距離恰到好處,沒有觸及直接侮辱的範圍。洛克已是漸漸省得,她把雪茄煙氣當作了戰略武器,這「小小遊戲」看似只是優雅的上等人愛好,其實際用途卻是讓賭桌上的對手分心,或者惹惱對方,驅趕著他們犯下錯誤。金也拿雪茄耍起同樣的把戲,只可惜杜倫納的準頭更勝一籌。
「明九*九*藏*書智的選擇,先生。」
「您上哪兒去呵,拉莫瑞閣下?」
「幸運是應當大家分享的美女。」洛克說,「買幢宅院吧,這會兒我連數數都不會了。」
莊家和平常沒什麼不同,還是那麼面無表情、機警敏捷,這位仁兄身體里的機械部件怕是比轉盤更加耐用,他在洛克面前發了三張牌。洛克的手指又滑進衣領底下,掀牌瞧了一眼之後,他帶著興味盎然的快活笑道:「啊——哈!」幾張爛得不能再爛的牌,迄今為止拿到的最爛一手。洛克眨眨眼,眯起了眼睛,心想自己別是被酒精迷昏了頭,看差了一手好牌;可惜——唉,打起精神再看一次,面前仍是爛牌幾張。
「紳士盜賊,」蝎販子說,「背井離鄉。」
「卡莫爾荊刺……」中年婦人說。
「若是你腰眼背後少了那雙斧頭,估計往招人喜歡那方面靠的可能性不大。」
「……九……十。立定。」年輕人的副手說,「立定……轉身,射擊!」
「謝謝了。」洛克說,「真是可惜,科伐略女士若是再撐個一兩手,倒下的諒必是區區在下。」
「當然啦……」包圍圈悄聲說。
洛克的笑容不可謂不真切。「請允許我為我和搭檔表示無盡的感激。」他的口吻帶著醉漢的那種油滑,「你們的盛情款待,著實令吾等不勝惶恐。」
「我們怎麼可能拒絕你們的任何提議,親愛的女士。然而,請還是留下區區吾等,讓我們回應二位女士更強烈的願望吧,今夜您二位費神費力來到此地,想必是來尋找刺|激的吧。」
洛克·拉莫瑞和金·坦納花了兩年時間和一整套假身份,小心翼翼,一路出千,這才混到了五樓。
「胃口我總是有的。想弄點兒壓艙物好渡酒海?」
「我們……見識過了。」洛克答道,「這會兒我可沒有喝酒的想法。有什麼適合正翻江倒海的腸胃嗎?」
「不!諸神啊,不,當然不了!可是我——」
「直接打艾奧諾大神桌上劫來的美味佳肴,大海里最頂尖的珍饈美饌。鹽水浸的鯊魚眼珠,才剜下來沒多久。外頭脆生生的,裡頭軟嫩嫩的,汁液甘甜香潤極了。」
「二位先生!」左邊傳來一個聲音,打破了洛克的聯翩浮想,「尊貴的客人啊。若是不嘗嘗我們的小食,怎能說您在巨人廳廊走過一遭?」洛克和金已經來到了夜市門口,視線內看不見其他食客,十幾個商人的炯炯目光離開守在火堆和燈球的主人,射向洛克和金。
「該死的狗懦夫,出來露個臉吧!」洛克對小女孩說。
「喝酒只能讓我出醜;讓我上頭的是諸神。」
「第六手,」莊家說,「底注十個索拉里。」四位閑家各把兩枚木頭籌碼往前推了推,莊家向他們面前各發三張牌。
「德·費拉閣下。」見兩人走近,門童領班滿臉堆笑,「科斯塔閣下。需要我替您二位叫馬車嗎?」
「由不得你裁決,也由不得你隨意揣測我們的律令。」女孩說。
「真的假的?哼。」說話間,洛克的手伸到衣領底下,「我不得不承認,這計劃的確挺愚蠢。非常孤注一擲。再喝一瓶,我也就完了。能贏下這一陣,話說我也十分他媽的驚訝。」
「什麼?」
「——茲米拉,」科伐略女士睡意矇矓、口齒不清地應道,她鬆開雙唇,沒咽下去的巧克力和櫻桃淌到了五索拉里的籌碼堆上,「——米……拉……非……常……奇……奇怪……」
「『險些輸掉』是『終於贏下』的另外一種說法。」金說。
洛克覺察到人群紛紛將注意力投注在他們的唇槍舌劍上,心裏不禁一陣不自在。他和金挑戰的二位女士是塔爾維拉眾人皆知的頭等「旋轉木馬」玩家,罪塔尖五樓的其他桌子被觀眾擠得滿滿當當。按理說這些賭桌應該各自開局,可是,鑒於窖堂主人和諸位老主顧達成的某種無言共識,這場一邊倒的殺戮過程中,場內的其他活動悉數暫停。
莊家一本正經地沖左手咳嗽了兩聲,牌桌邊的打手給洛克和金後腦勺各賞一記。洛克和金拉開距離,輕輕把手中的牌擱在桌子的漆面上,從表情庫中翻出最具「老子心裡有數」氣質的笑容戴到臉上。他在心底里嗟嘆一聲,瞅了瞅那堆數量可觀的木頭籌碼,它們很快就要走過短短的旅程,從賭桌中心移到對手的籌碼堆里了。
「也是,不過——」
奇怪的是,緊挨著活動住所上方和東南方的就是撒弗洛拉——移民人士的高檔聚居區,此處住滿了錢多得沒處花的外國人。撒弗洛拉有維拉城最好的旅館,其中就包括了洛克和金入住的那家,當然,用的是偽造得天衣無縫的假身份。撒弗洛拉和活動住所之間修建了極高的石牆,還有維拉的治安部隊和私人聘請的雇傭兵看守。
「那可太好了。」杜倫納說,「就我們的利益而言,我們對繼續牌局毫無異議。您二位或許也該轉運哩。」
「你別是喝酒喝得上頭了吧?」
理論上說,這是不可能出千的遊戲。機械裝置在罪塔尖的掌控下,小瓶也由他們預備,瓶上的銀蓋用蠟封緊。閑家不許觸碰轉盤,也不許染指派送給其他參与者的小瓶,若是違反了規定,手中那一把牌即刻判輸。就連閑家口中的巧克力和雪茄也必須由賭場提供,雖說洛克和金可以不許科伐略女士享用甜點,可是,鑒於某些原因,那不是什麼好主意。
兩人從罪塔尖走開,周圍相對清靜了一些。「現在,我親愛的悲觀主義哲學家,」洛克說,「我販賣煩憂的朋友,不住噴發懷疑和嘲笑的湧泉……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尾隨。」包圍圈說。
「不就是一個弗拉尼?」洛克故作受了侮辱的樣子,「除非是執政官最喜歡的婊子拿兩條大腿夾給我吃。整堆梨子一個辛提拉還有得找。」
「膽小鬼。沒種的東西!」金邊說話邊拿短斧沖小女孩比畫,「少拿這套鄉下劇場的把戲嚇唬人,門兒也沒有!」
見她放棄了言語上的這輪進攻,洛克仍是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無論如何,就好比廚子攆走麵粉口袋裡的象鼻蟲一樣,她對繼續壓榨他和金的錢袋子充滿信心。
「我們面前還有許多手牌要玩。」洛克繼續道,「莫非我和哲羅姆讓二位女士覺得厭煩了?」他說話時與莊家對視一眼。
「今天就算了,朋友。」金和洛克繼續前行。
「我做事情都有緣由,你也一樣。」
「找什麼?」金笑笑,「整個兒拿去。」
紅衣長者完全轉過身體,動作不緊不慢,他雙眼放光,嘴巴緊抿。年輕決鬥者瞪了他幾秒鐘,彷彿企盼射失的弩箭能像馴熟的鳥兒一般飛回來。他渾身顫抖,垂下十字弓,丟在草地上。年輕人雙手叉腰,呆立當場,等待末日降臨,他大口大口呼吸空氣,發出喧雜的聲音。
洛克感覺到金在背後動了動身子,把兩柄短斧都握在手裡,黑鋼斧頭現身於黑暗中。「這些人是受操縱的傀儡。附近藏了幾個盟契法師!」他嘶聲道。
眾人一陣慌亂,換位的換位,拋牌的拋牌。最後,四名閑家組合好各自的最後一手牌,面朝下擺在面前桌上。
「希望咱倆知道上哪兒找到他們。」洛克應道,兩人同時仰頭,灌下美酒。洛克只覺得一道溫暖的李子味液體流過咽喉——又遇上了後勁十足的。他長出一口氣,把小瓶擺在面前。四個對一個,他的注意力略略有些渙散,這意味著酒精開始起效了。
科伐略女士又吃下一顆裹著巧克力的櫻桃,舔凈手指。觸碰撲克牌之前,金左手的幾個手指滑進衣領底下,動了動,彷彿在撓痒痒。幾秒鐘過後,洛克做了同樣的事情。洛克瞥見杜倫納女士望著他們,翻了個白眼。參与者之間打信號是完全可接受的事情,可一般人至少懂得稍作掩飾。
他穿紅色外衣的對手年紀要大得多,有點兒駝背,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不過,其神態卻足夠警惕、果決,足以構成威脅。幾位先生各提了一柄輕量級的十字弓——卡莫爾盜賊們稱之為「後巷傢伙」的玩意兒。
「你莫非是我媽扮的?」
「咱倆貌似挺搶手,親愛的哲羅姆。」兩人邊說邊穿過人群,走向前門。
「我覺得這主意挺誘人。該死的旋轉木馬,多輸一手估計我就找那條噴雲吐霧的母龍求婚了——前提是沒直接從椅子上跌下去的話。」
「二位先生,」他說,「我們——嗯——會提供等值的籌碼,代替……那些還在使用中的。」
「大陸產的,」商販說,「用處嘛,主要是——呃——消遣。」
「他的朋友們不肯放棄,」小女孩說,「他的朋友們依然念記。」
「要是被逼無奈,」洛克說,「我們會掄起手頭武器,一路殺去卡泰因。你們和凡人一樣有血有肉。大不了讓你取了我們兩條賤命。」
接著,她癱向前方,腦袋跌進面前大堆木頭籌碼當中,手裡的牌面朝上飄落在桌上,她忙不迭地伸手拍打,不想讓人看見,可動作已經不再協調。
「更糟糕,」金說,「直到最近也沒變化。或許現在亦然。」
洛克和金繼續前行,四下掃視,小心翼翼。替盟契法師說話最多的小女孩坐在一位老人旁邊,老人正監督她揀選裝了干無花果的小籃子。兩人經過時,她露出羞怯的笑容。
「那女人說什麼了?」
「為馴鷹人負責。」眾人唱和。
年輕決鬥者拚命說下去:「……只把先前的事情當作不幸的誤解,無需——」
「一辛提拉連你的雞|巴都買不來。四個好了,至少別讓我虧本。」

2

「恭喜了,二位先生。」六樓入口的守衛說。玻璃碰撞和低聲交談的聲音從上頭飄下來。
「我被迫,」他的副手說,「我,呃,被迫……宣布,此時再無斡旋餘地。二位先生請……背對背站立。」
「賭局結束。」幾秒鐘后,莊家說。他用長桿將杜倫納面前的所有籌碼撥開,飛快地數了一遍。桌上的全歸洛克和金了。會讓兩人輸掉上千索拉里的危機,它帶來的收益同樣可觀,洛克心頭大石落地,長出一口氣。
「雙刃長劍太過沉悶,劈前刺后,很難一下子決定局勢。」年輕女士說,「弩箭比較迅速、乾淨、仁慈。拿長劍扎人,扎一整晚也不一定扎得死他。」
「能夠見到如此可愛的對手,那順子還得感謝命運的安排哩。」洛克答道。
「不,絕不可能,」年長決鬥者身邊的人說,「為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道歉,爵爺沒有這樣的習慣。」
「很好。」洛克瞪了他一兩秒,退開,轉身,繼續穿行於夜市中,金緊靠他的身旁。
「這話倒是不錯!難道你要走?」
「二位有眼光的閣下,要水果嗎?」第二位商販是位苗條的年輕女士,身披大了好幾個尺碼的米色男式長禮服;她還戴了一頂四角帽,https://read.99csw.com鏈子從帽子上伸出,掛著一個小小的鍊金燈球,燈球懸在左肩上方。她的腳邊擺了幾個帆布籃子。「鍊金水果,新鮮混成。您見過卡莫爾的索菲亞橙嗎?它釀出的酒別具風味,非常甜,非常有勁。」
「二位先生,我必須對你們讓人心蕩神馳的陪伴表示讚賞。」杜倫納女士的音調卻渾然不是那麼回事,「本周晚些時候再湊一局如何?總得給我們一個復讎的機會吧,看在榮譽的面子上。」
「找兩把斧頭我就更樂意了。」
他和金信步離開,洛克試探著咬了一口梨子。味道不錯,既不太硬也不太干,既不過熟也不粘口。「金,」他在兩口的間隙中說,「剛才有沒有聽見她和我說什麼?」
貝拉帕拉涅拉,一種無色無味的鍊金藥粉,綽號「午夜摯友」。它在精神緊張的富貴人家中很流行,能夠幫助他們進入深沉、寧靜的睡眠狀態。混上酒精之後,只需極少量即可起效——這兩種成分就好比火焰和干透的羊皮紙。若不是其價格等同於二十倍重量的白鐵,或許罪犯們早就拿它去滿足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護場人員小心翼翼地架著科伐略女士下樓,杜倫納女士跟在旁邊,盯著那幾位扶著自家搭檔的先生。人群開始散去,留在桌邊不走的觀眾抬手叫來侍應,要他們拿來食物和撲克牌,準備自己也來玩兩手。
「你必須明白,有危險的是你!」
「卡莫爾荊刺……」一名小女孩踏上兩步,擋住巨人廳廊通往撒弗洛拉方向的去路。
洛克和金沒再多說話。洛克心口開始疼痛,和他愈演愈烈的頭痛相映成趣,他隨著大塊頭走出巨人廳廊,踏入撒弗洛拉。他就想回到高牆鐵鎖背後,雖說這些東西只怕不堪大用。
「我們正餐時候回來。」年長決鬥者沒有特別對誰說道。他隨手把十字弓丟在身後草地上,大踏步向附近一家賭場走去,其副手隨在身旁。
「祝你晚上過得愉快,拉莫瑞閣下。」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隨即消失在了人群中,動作和來時一般迅捷。懂得內情的人紛紛挑起眼眉。就洛克所知,塞琳黛很少親自出馬,來通知某人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提升。
金嘆息道:「咱倆誰也沒資格做這等評論,我們的墓碑上多半要寫『天殺的大蠢貨』。」
下樓的一路上,各路顯赫人物自眼前而過……男女同伴妝點得奼紫嫣紅,寵物一般偎依在維拉的商業女皇們的肩膀上;頂著沽來頭銜的拉塞因男男女女,他們的眼神鑽過撲克和潷酒器皿,落在來自卡莫爾城、鳳毛麟角般的堂和堂娜們身上;韋德蘭的船東們身披緊身黑色外套,海上日晒雨淋出的黝黑皮膚面具般罩住他們銳利、冷淡的面容。洛克至少認出兩位「至高會」的成員,至高會是塔爾維拉諸多商會的匯聚體,理論上說統治著塔爾維拉。想要獲得入會資格,巨額財富是首當其衝的條件。
「真希望我能知道你的決定是否正確。」
「的確如此……還有,我看見他了!」洛克說,「雷昆。他站在樓梯上,遊戲中盤那幾手他一直在看戲。我們肯定引起了他個人的注意。」令他激動不已的結果驅走了頭腦中混沌的餘韻。「否則幹嗎派塞琳黛來恭喜我們?」
「全都存進我的戶頭。」
「你們兩人,必須負責。」
假如你肯把視線投向城市的西島,會發現它的內面是純然黑色的陡壁,陡壁直下數百尺,伸進溫柔拍打海港的波浪中,許多木製船塢交錯成網,緊緊攀住峭壁底部。然而,島嶼朝向海洋的那一面,從上至下卻分了數級。六道寬曠平整的岩架一層一層壘上去,除卻最頂層外,均是高達五十尺的斷崖絕壁。
「我他娘的才不在乎他們知不知道你的真名!你失心瘋了不成?」
他和金終於吸引到了(也可能是偶爾撞見,諸神護佑,他們正需要這丁點兒的好運)把辦公室設在九樓的男人——罪塔尖的主人,塔爾維拉群賊的秘密統治者,他用鐵腕控制兩個世界:盜匪的淵藪,以及豪奢的塔尖。在卡莫爾城,人們或會喚他作「大佬」,但在這兒,除了本名,他不需要任何頭銜。
「到現在為止,您二位絕對沒有讓我們厭煩。」科伐略女士甜甜地說。
「消遣?當寵物不成?」
「我恨他們,」洛克悄聲說,「我恨這種事情。你覺得他們是真的安排了什麼陰謀詭計,還是來隨便嚇唬嚇唬咱倆的?」
你沒法用任何傳統方式在「旋轉木馬」中出千。雷昆的莊家不肯洗牌作弊,一百年之內想也別想,就算拿公爵領地換也不成;閑家沒法影響輪盤的轉動,不能替別人挑選小酒瓶,也不能拿了酒瓶遞給別人。將異常成分送進戒心重重的參与者體內的諸多方法中,剩下的只有一種,那就是讓對方出於其自己的意願,慢慢攝入某種微妙的非正統物質。這手段必須超乎病入膏盲的偏執狂的想象。
「塔里沙瑪人,」金說,「這些就是灰岩蝎?本地產的?」
「哦,不,不盡然。毒刺,您看——挨了灰岩蝎的毒刺很有趣。先是疼痛,強烈而灼|熱,和你想象中一樣。可是,過上幾分鐘,會生出一種令人愉快的麻木感,熱病發作的那種夢幻感覺。和呼吸傑里姆粉末燒出的煙霧有幾分相似。刺上幾下之後,身體開始習慣它,疼痛越來越輕,夢幻感越來越重。」
各位商販抄起手中的活計,燈球和爐火漸漸亮起,溫暖的光線再次映照夜市,洛克和金默然不語。事件告一段落,商販要麼堆出熱情的關切神色,要麼無所事事靜候機會,家長里短的閑聊聲重新充斥四周。洛克和金趕緊收起武器,免得被人注意到。
小女孩向他們邁出最後一步,她的灰眼睛眨也不眨。「拉莫瑞閣下,坦納閣下,」她用清澈、柔和的聲音說,「卡泰因的馴鷹人致以誠摯問候。」
「我明白,有些意見分歧只能用鋼鐵解決。」金插嘴道,他顯然看出洛克的酒勁兒還沒完全過去,「然而,在十字弓的弩箭前依然嘴硬似乎不怎麼明智。個人覺得,刀劍是更加考較本領的手段。」
「真抱歉,我只顧欣賞梨子的垂死尖叫了,別的一概沒聽見。仔細聽好了:『不——別咬我,求你了,不要……』」金已經把第一個梨子啃到了核,他把梨核一併丟進嘴裏,大聲嚼了幾下,一口吞下肚,只餘下梨把兒隨手拋開,洛克看得目瞪口呆。
「就算你要留下……我也不應該。應該走開的人是我,走得越遠越好。」
「儘管他沒法說話。」她說。
洛奇心想,她就是天生的「旋轉木馬」玩家——腦筋可以應對牌戲,而體形則耐受得了賭局輸了一手時的獨特懲罰。
「總在我們掌握中,」小女孩說,「總在我們視線中。」
理論上說,塔爾維拉由至高會統治,但實際上,有很大一部分權力留在居住于王域里那位男人的手中,城市武裝均聽他的號令。在早年的千日戰爭中,塔爾維拉遭到了卡莫爾城的羞辱,執政官辦公室旋即建立,從爭吵不休的商會手中接管了軍隊。然而,擁立軍事獨裁者的麻煩在於——洛克回想道——迫在眉睫的危機解除后,如何把他們拉下高位。第一位執政官「拒絕」遜位,更有甚者,他的繼承人對干涉民間政務有著濃厚的興趣。出了黃金階梯這種輕浮之地和撒弗洛拉這種避難天堂,執政官和至高會的爭鬥時時讓整個城市處於危機邊緣。
夜市外圍的最後一個鍊金燈球暗淡了,最後幾處爐火也隨之熄滅,此刻,照亮那些商販的只有內港射來的蒼白燈光,空無一人的大廳遠處還有幾盞燈忽明忽滅,這場景瞧了實在不令人心情舒暢。
飽含期待的視線登時彙集在科伐略女士身上,她從那堆越來越少的甜品里拿出一粒巧克力櫻桃,塞進口中,飛快地舔凈手指。「哦——嗬,」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牌,黏糊糊的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噢……喔……喔……瑪拉,這卻是……最奇怪的……」
「二位先生為咱們的錢包做了很不少的苦工,要數那麼多籌碼,還得把它們一次又一次推到我們面前。」杜倫納吸雪茄,吐煙氣,「假如二位先生肯屈尊略作休息,抖擻抖擻精神,我等就真是感激不盡了。」
「好吧,」金擰開小酒瓶的封印,「請允許我敬迷人的輸家一杯。」
金驟然停下腳步。「還有……一個問題,洛克。諸神原諒我。」
洛克的視線落向左邊,眼神掃過稍低五層階梯上鱗次櫛比的屋頂。雖說腳下踏的是堅實的石階,眼前所見依然令他眩暈不已。人類歡愉時的低語、四輪馬車駛過鵝卵石地面的聲音包圍了洛克;第六層階梯頂的筆直大道上,少說也有十幾輛馬車,或在行進,或在等候。上方,罪塔尖傲然挺立,刺進漸漸泛白的夜空,鍊金燈球璨然閃耀,就像是意欲吸引諸神視線的明燭。
「我忽然有種感覺,」洛克靜靜地說,「玩該死的旋轉木馬那當口,我喝得實在太少。」他的視野邊緣有點兒模糊。他伸手去摸面頰,很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流淚。「狗娘養的,」他喃喃自語,「幼稚至極。故弄玄虛,既猥瑣又怯懦。」
艾茲米拉·科伐略的個頭趕得上金,肩寬體健,神采奕奕,女人身上該圓潤的地方都現出驚人的線條。她的魅力無可抵擋,眼中射出的智慧目光更是既銳利又輕蔑。洛克在她身上認出了街頭鬥士那種泰然自若的好戰性格——她對激烈的競爭充滿興趣。科伐略不時從鍍銀盒子中取出灑上巧克力粉末的櫻桃填進嘴裏,吃完后還要大聲吸吮手指。當然了,這是她的戰略武器。
「你還是給我閉嘴吧,免得吃了苦頭後悔。」
「您有什麼意見嗎,這位先生?」一位身著黑色綢緞衣衫的可愛年輕女子瞪著洛克,她的眼神富有穿透力,見了讓人心生不安。她頂多十八九歲。
「不管怎麼說,我也險些給那些烈酒放翻。下次我對自己酒量表現出如此自信的時候,記得找把斧頭劈我的腦殼提醒我。」
莊家拿起長柄撥桿,把洛克和金輸掉的小堆木頭籌碼朝二位女士的方向推過去。他操弄著同一柄長桿,將桌上的紙牌收回手中:莊家叫完亮牌之後,閑家嚴禁觸碰紙牌。
「您太讓我敬佩了,」洛克說,「很有意思,不過……依我看,還是留幾條塔爾維拉的奧秘不去探索了吧。」
「我們手法繁多。」水果販子說。
他慢慢地數著步子,兩位決鬥者慢慢離開對方。年輕人渾身抖得恍如篩糠。洛克覺得心臟不尋常地揪成一團。他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討厭看戲不代表他應該害怕觀望……然而,他心底的感受卻對腦袋裡的念頭不理不睬。
一位決鬥者是個非常年輕的男人,身穿時髦的寬鬆衣裝,衣服剪裁精細得體。他戴了一副眼鏡,打著小卷的頭髮直垂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