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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維爾維拉佐的大佬

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維爾維拉佐的大佬

「求你了,」洛克惡狠狠地說,他用沒受傷的右臂做個手勢,「各退一步如何,我穿沒受傷的這邊,你幫我穿受了傷的那邊。下了船我保證天天鍛煉。」
黃金收益號的船尾底艙充滿了汗水和疾病的氣味。金·坦納剛從上甲板回來,對這可怕的氣味失去了一些忍耐力,這讓他本已相當糟糕的心情愈加壞了。他把一件打了補丁的藍色束腰外衣丟給洛克,自己抱起雙臂站開。
「你太骯髒了,」金說,「陰影山孤兒也比你乾淨。你失了不少體重,雖說它們原先長在哪兒實在是個謎團。你沒有作復健,也不讓別人幫你料理。你躲在小房間里,讓身體一天天惡化,連續不停地喝了兩個星期的劣酒。你不是以前的自己了,這他媽的全是你自己的錯。」
「你這是存心惹老子發火!」
「你需要洗澡了,」金沒讓他說下去,「全身上下沾滿了自憐。」
遠處響起陣陣高亢的哨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按照慣例,各處城市守衛應當立刻集合。幾秒鐘后,又有幾處也響起了同樣的哨聲。
他們自稱「黃銅鬥士」,偷偷群聚于城市東部碼頭的廢棄鞣革廠中,海水拍打著朽爛的錨墩木樁,碼頭似乎已經有二十年無人正當使用了。入夜後,他們成群結隊外出,化身為蟊賊、盜匪和騙徒。白天里,他們睡覺,或者在賭博和酒精中消耗收益。一個明媚的艷陽天,時間剛走到下午的第二個小時,金踹門而入(儘管門本就松垮垮地掛在門框中,而且沒有上鎖)。
工具在鎖內咔噠咔噠地動了起來,他咬住舌頭,集中精神,門外傳來吱吱嘎嘎的幾聲響動,緊接著是一連串沉重的腳步聲。
溫暖潮濕的微風從岸邊吹向大海,古老港城的兩面,縷縷薄霧緩緩流出灰色岩石的縫隙。行至距離海岸半里的地方,那艘船緊緊收起黃色中桅帆,準備頂風停船。港監派出的輕舟飛快地迎了上去,船首懸挂的綠色和白色燈球隨著八名槳手的動作上下起伏。
「你在房間里悶悶不樂、拿酒精泡軟了手指頭,我耍的把式哪個配不上一兩次絞刑架?」
「我相信諸位都是識時務的好青年,」金說,「一定都很歡迎治安官的到訪。」
「一般般啦。上周我告訴老闆,您是一位卡莫爾城貴族,隱姓埋名出外旅行,想藉此醫治瘋病。我剛剛在他的檯子上丟了好大一把銀幣。還記得銀幣吧?想當初,你還是讓人愉快的好夥伴,經常從別人口袋裡偷銀幣來著。」
「才沒有,」金說,「你這把刀子已經鈍得和燒火棍差不多了。」
「好極了。」這之後,大家掏腰包都相當爽快。金心滿意足,收到的錢幣可以讓他和洛克在旅店多待一周。「那麼,我先告辭了。好好休息,晚上認真工作。我明天再來,下午的第四個小時。作為黃銅鬥士的新老闆,到時候咱們該討論討論今後大計。」

1

「還不是你給我點了一把火?就想看看我還會不會跳騰。現在,我起身跳騰了,我覺得自個兒幹得挺不賴。你該給我道歉。」
「呃……」
「報上船名!」船首燈籠邊的港監站起身,在三十碼開外舉起擴音喇叭叫道。
第二天收黃銅鬥士供錢的時候,他的右手敷著膏藥,指節烏青。多數孩子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掏了腰包,有幾個甚至開始管他叫「塔哥」。
改變兩人命運的旋轉木馬賭局的兩年之前,在燈塔的紅光指引下,一艘重型三桅橫帆船駛近了維爾維拉佐。站在帆船桁端上的水手向高塔頂端的孤獨人形揮手致意,半是出於憐憫,半是出於嘲弄。西方地平線上的厚實雲層已然吞沒了太陽的身影,最先出現的幾顆星辰俯視著水面蕩漾的將逝晝光。
「瞧瞧你自己,洛克。你他媽的太丟人了。要開你自己開!」
「也許,」洛克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我的膽子稍許大了點兒。」
「等你打開門?看來我還能活不少年頭哩。」
金沒了蹤影,狹窄的走廊里堆滿了箱子和木桶,從一面牆到另外一面牆,堵得密不透風——洛克面門三尺開外就是連蟲子也爬不出去的屏障。
「金,你他媽瘋了不成——」
「你他媽到底為什麼找我們麻煩?」其中之一嘟噥道。
他們的錢幣——還有值得攜帶的各色細軟——塞滿了一個小口袋,綁在金的衣物底下,沒有哪個守衛的膽子大到願意搜查那些地方,除非頂頭上司用出鞘的利劍抵著他們的后脊,下令說不動手就是死路一條。
「我……」
「晚上好!」他笑著說,挨個按響指節,「我很好奇,誰是黑袖子里塊頭最大、拳頭最硬的混球?」
洛克望著他走開了二三十碼的距離,然後轉身面對金,拈起一個小小的黑色皮革錢袋在空中搖晃。許多錢幣碰撞著發出可人的聲響。
「眾神怎麼不咒殺你這個瘋子!」
持劍上前的小夥子抽噎片刻,進而當場嘔吐。
「可是,塔夫瑞·卡拉斯——」
「難道救我就為了這些?海上病懨懨的三個月,現在淪落到維爾維拉佐,塔爾維拉的屁|眼?這是諸神開的玩笑,而我就是笑點!和灰王一起死掉有什麼不好!我叫你別管我,自己走就是了!」
「宰了這三孫子!」
外城是令人見了生不出歡喜之情的地方:無非是幾個街區的破敗建築,都只有一兩層高,這兒那兒地點綴了些胡亂拼湊的風車塔,驅動著鍛鐵爐和烤爐的風箱。煙霧在頭頂濕乎乎的空氣中畫出許多條彎彎曲曲的灰色線條,遠方雷聲隆隆。離城市再遠些,鵝卵石鋪就的瑟林王朝舊路為泥濘的車道代替,往那個方向看去,洛克能望見灌木叢林地,以及處處可見的岩石裂隙和垃圾堆。
又過了一周,事情發生了魔法般的變化。五六個孩子在廠房地上的灰塵里翻來滾去,金正在教授近戰入門技巧——四兩撥千斤、先下手為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演示各種技巧,仁慈的、狠辣的都有,他的半輩子里,總是用拳頭和短斧證明觀點,靠這些技巧保住性命。
「我的母親是位聖人,」金說,「卡莫爾城裡最可人的珠玉寶貝。這城市哪裡配得上她。你知道,我可以整晚上等在這兒,簡單得很,你的酒、你的錢都在我這兒。」
洛克一把抓起桌上的皮革小包,他擺動著完好的右手手指,左手就不怎麼敢亂動了,斷裂的手腕正在愈合,但依然經常疼痛。
「我還在,洛克。」金的聲音頗為愉悅,「老天啊,你的動作可真夠磨蹭的。哦,真對不起——你別是還沒開始吧?」
「錯了,」金說,他連大氣都不喘一下,「我才是拳頭最硬的,我才是黃銅鬥士里最能打的。」
「還是在塔里沙瑪的事情了,」金說,「真是不幸,我朋友的態度逼得那位先生一頭扎進了大海。」
維爾維拉佐是一個深水港,位於塔爾維拉東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這片大陸的銅海海岸線處處是高聳的岩石峭壁,維爾維拉九_九_藏_書佐便從其上雕琢而出。城市中居住了八九千生魂,不情不願地做了許多年維拉人的附庸,統治者也由維拉的執政官直接指派而來。
「你到底是什麼人?」最先出場的小夥子手握錢幣走近金,邊遞錢邊拋出他的問題。
「該死的,」他說,「終於到了。咱們趕緊離開這遭詛咒的破船,回到堅實、友善的石頭地面上去。穿好那該死的外套。他們正在放小船。」
「收起你那張肥胖、醜陋、毋庸置疑的睿智大臉吧。」洛克說,「喂喂喂,看看那些傻瓜連滾帶爬避開我們的樣子。」
洛克撕開床單,用被單和毯子拼出長繩,動作引來陣陣刺痛。疼痛的唯一作用是讓他的動作越來越快。他繫緊最後一個繩結,掀開百葉窗,把臨時拼湊的繩索拋出窗口。他將末端綁在床架上。卧床算不得天底下一等一結實的傢具,但他的體重本來也沒多少分量。
「你個狗娘養的,金。」
「哦哦哦,好生嚴肅認真啊。是不是很快就要求婚什麼了?」
「狗娘養的他媽的鑰匙在你手裡!」
「金?」
金沒再多說一個字,轉過身,離開房間,摔上房門。
「要入港嗎?」
「附加懲罰,」金說,「居然敢用腦袋破壞我的鞣革廠牆壁。」他把錢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倒進自己口袋,然後隨手將空空如也的錢包扔在男孩身旁。「現在,給我排好隊伍。排隊!百分之四十又不多。說句實話,若是讓我發現有人搞鬼,就別怪我多抽幾成了。」
他左膀上,紅色的線條犬牙交錯,那都是收口不久的傷口;左前臂上是銳器刺破的傷疤,手腕裹在臟乎乎的破布之中;左手上儘是正在消退的瘀青,樣子好不嚇人;左肩上,變了顏色的繃帶只能勉強遮住一片醜陋的傷痕。他們在海上漂泊了三個星期,洛克的面頰、嘴唇和斷裂的鼻樑基本上已經消腫,但模樣依然像是曾經意圖非禮脾性暴躁的騾子——而且還是三番五次。
「願諸神詛咒你!」
黃銅鬥士們鬱悶地向金抱以蔑視的眼神。最靠近門口的四名年輕人,他們的手放在背後,正是之前被金打得渾身青紫的那幾個。
他試著吸引洛克加入黃銅鬥士的訓練計劃,但屢遭拒絕。那天夜裡,他再次嘗試,告訴洛克小賊們每夜的收穫如何穩步增加,他們的總部,他給予他們的提示和訓練。洛克看了他很久,坐在床上,雙手抱著一個有缺口的杯子,裡頭盛了半杯紫紅色的毒酒。

6

「請允許我說一句,」陌生人終於成功把洛克和自己的外套翻領分開,他一把推開洛克,「你的呼吸像是打酒桶里飄出來的!該死的卡莫爾人。」
「孩子們,我不是敵人。相信與否,我想你們遲早會感激我。現在,都給我閉嘴聽好了。首先,」金抬高聲音,好叫每個人都聽得真切,「我必須要說,你們活動了這麼久,官家居然一直沒來收保護費,這實在太讓人吃驚了。我提出建議的時候,他們可真是急不可待,就彷彿被人忽視的可憐小狗似的。」
第二天,黃銅鬥士不情不願地排隊上供。隊伍里的最後一個男孩把幾個銅板丟進金的手中,囁嚅道:「你說過,如果有人跟我們作對就告訴你。有幾個鬥士今天早晨挨了『黑袖子』的打,黑袖子是從北邊過來的。」
「你若是身體還健康,我肯定打斷你的鼻子,你這自怨自艾的小——」
他環顧四周,越來越整潔可觀的鞣革廠,越來越熱情的年輕賊子幫派,他們居住於此。金滿心希望地自言自語道:「我們都受過多年訓練。」
「說得輕巧,讓我用天殺的短劍給你肩膀扎個對穿,再來回扭個幾下,然後看看你有多大的練習熱情。」

5

「黃金收益號,來自塔爾維拉。」船腰上有人回話道。
「為什麼?」洛克勉強撐起身子,對金晃動他那雙小拳頭,若不是他眼中聚足了全世界的殺伐之氣,這場景該讓人捧腹大笑才對。「叫你別管我,自己走!難道我該感謝你不成?就這該死的破房間?」
洛克皺起眉頭,用右手抖開外套。他坐在床鋪邊,只穿著馬褲,金從未見過他這麼瘦弱、骯髒的樣子:肋骨支棱在蒼白的皮膚下,彷彿還在建造的船殼木料;他的黑髮油膩膩的,長而蓬亂,散向四方;面孔邊緣伸出幾支細須。
一陣竊竊私語過後,小夥子們齊齊搖頭,雖說顯然極不情願。
金衝過房間,一把打掉洛克手中的杯子。杯子在牆上撞得粉碎,玻璃碴撒滿了半個房間,洛克卻連眼睛也不多眨一下。他只是往後一靠,躺在汗漬斑斑的枕頭上,嘆著氣說:「找到新的雙胞胎了?找到新的薩貝莎了?找到新的我了?」
「然後就會引發不好的後果。」金說。
離開潮濕、難聞、搖擺的帆船,金的心情好了幾天。即便是付錢的乘客,長途海上旅行依然不是悠閑的假期,倒是與蹲大牢有更多共性。
「別在路中間蹦躂!」來者是一位中年人,身穿橙色長外套,裡頭衣衫整潔,像是簿記或者法庭抄寫員。他和洛克糾纏了幾秒鐘,洛克拽著他,以免跌倒在地。
「再走遠一兩里,咱們找個地方歇息。等我們的腳後跟丈量完幾里格的路程,就可以刮掉這層蘋果泥,恢復受人尊重的旅者身份。有沒有想清楚打算去哪兒發財?」
「會讓我們心碎的。」治安官說。
「年輕時候我真相信存在這麼一位哩,」金說,「可是,那人住在卡莫爾城,有陣子沒見過他了。」
「我這輩子還沒這麼正經過。」
洛克飲盡杯中物,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平板單調,毫無感情:「動作還真夠快的。比我預料中更快。新幫派,新巢穴。不是玻璃城堡,不過多花些時間找找,估計也能得償所願。你在幹什麼?扮演鎖鏈神父?又在壺底下煽風點火,快快活活噴些狗屁不如的東西?」
「金,這他媽的是什麼?」
遠處牆邊的木釘上掛著一雙半滿的酒囊,酒囊同時砰然爆開,便宜的維拉紅酒灑得站在旁邊的人滿頭滿臉。金的短斧正中酒囊中心,深深嵌入背後的木頭牆壁里,連顫也不顫。
「又一個隨便什麼,」金說,「天底下有的是更爛的東西——比方說拉莫瑞大佬,一個惡臭房間的領主。我才不想四處閑逛,洛克。我是一個勤勤懇懇、靠手藝掙飯吃的賊,只要能讓你我有飯吃,有房住,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金走向出口成髒的年輕人,那人抱著胳膊站在對面牆邊。「不喜歡?來啊,打我啊。」
「不能幫兄弟一把?」
「不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上星期你練習過了,該準備好了。我又不是他媽的小仙女護士,不可能總在身邊伺候你。https://read.99csw•com
金剛開口,男孩另一隻手中憑空多了一柄匕首,他丟下錢幣,撲向金。大塊頭擋開年輕人伸在前面的那條胳膊,身體幾乎對摺起來,右肩重重撞進男孩腹部。他毫不費力地扛起年輕人,緊接著又是一記背摔,男孩一頭扎在廠房地板上,扭動著和上一位企圖拿刀劍對抗金的人作伴去了。
「二位先生?」女船員的聲音隔著門響起,緊跟著的是響亮的敲門聲,「船長向你們致意,擺渡船準備好了。」
最後幾個字還在口中,他的手已經動了,左手向上,自右邊探進馬甲底下,雙臂同時抽出,抬起的速度快得看不清。他低吼一聲,兩柄短斧從肩頭高度飛了出去。
「好話不說二遍。」萊瓦斯托咧嘴一笑。她徐徐轉身,步履輕鬆地走出廠房。小隊整齊的踏步聲沒一會兒就在遠處消失了。
「一千個對不起,」洛克說,「先生,一千個對不起。我的朋友和我正在討論人生。全是我的錯。」
「你可以叫我——」
金揪住他,轉個半圈,捏緊了他的脖子和褲襠,讓年輕人的腦袋和廠房外牆親熱了幾下。金鬆開手,小夥子轟然墜地。金拍打著他的長外套,摸出皮革小錢包,對方再也無力反抗。
洛克加倍集中精神,重新拾起他幼時吃了那麼多苦頭才學到的動作節奏——輕輕擺動開鎖器件,感受傳來的細微反應。門外又響起了該死的吱嘎聲和轟隆聲!金在耍什麼把戲?洛克閉上雙眼,試著讓心靈隔絕那些聲音……試著讓自己的世界凝聚在開鎖器件告訴手指的消息中……
「諸神降罪於你那張難看的臉吧!」洛克上前兩步,沖金的腹部便是一拳。金沒覺得有多痛,驚訝之下伸手推搡,洛克踉蹌後退,他使盡渾身解數保持平衡,斗篷在空中翻飛——最後和一位街上的行人撞成一團。
「這種事情上,金·坦納的睿智毋庸置疑,」金說,「比絕大多數人睿智,特別是某位姓拉莫瑞的。」
「正如我所說,咱們必須趕緊逃離這座城市了。」
「謝謝您!」金吼道。他伸手梳理頭髮,深深嘆息。「何苦再三救下你那條小命?我應該抓了灰王的屍體就走,當旅伴估計比你還討喜一些。」
幾秒鐘在沉默和驚訝的注視中過去,然後,一位相對而言頗為粗壯的年輕人從樓梯口跳下來,落在積滿塵土的地板上,他長著鷹鉤鼻,頭髮剃得精光。這小夥子一臉假笑地走向金。
「你覺得不公平?你是劫道的,對吧?小子,揮個拳頭試試看。」
「這東西夠了不起的,」金暫時忘記了惱火,「街上可找不到這麼漂亮的貨色。」
「這是什麼?啊,一堆錢袋子……一,二,三,四,一共四個,都是大庭廣眾之下從神志清醒的先生們身上扒的。一把刀子,兩瓶葡萄酒,一個白鑞啤酒杯——有點兒凹凸不平,但質地挺不錯。胸針一枚,三枚金質別針,兩個耳環——耳環,哈,坦納閣下,從耳朵上摘的,你不想戴上試試?一小卷上好的絲綢,一盒蜜餞,兩方面包——脆皮麵包,你喜歡的各種香料都烤在裡頭了。最後,給某位我連名字也不想提起的悲觀主義龜孫子開開眼吧,誰叫他打破了這個世界的寧靜呢?」
「三歲小孩的把戲?給我去死吧,金,侮辱人也要——」

2

「若是看見一對真正的脫皮症病人在路邊走,難道你還會有別的反應?」
「萊瓦斯托長官,」金說,「是非常睿智的女士,統帥著同樣睿智的男人們。湊巧的事情是,他們喜歡金錢,而我呢,非常體恤他們的艱難和辛苦,則願意奉上我的小小敬意。因此,如果我發生了什麼不幸,啊,他們就會失去某件愛物的新鮮來源。」
金點點頭,微微一笑,掄圓雙臂,一記雙峰貫耳狠狠落在對方頭上。小夥子蹣跚後退,金牢牢抓住他的腦袋,手指緊緊摳進顱骨下緣。金猛地一壓小夥子的頭部,抬腿便是幾膝蓋——一下、兩下、三下。膝蓋最後一次與年輕人面部親熱的時候,金鬆開手,對方仰面倒下,躺在廠房的地板上,彷彿半扇冰涼的腌肉般人事不省。
「啊哈。」洛克橫眉冷對,他把錢袋塞進長外套口袋,拉直披在肩上的斗篷,「你要我演示給你看。沒問題。進屋把你那道愚不可及的牆拆掉,在房間里乖乖等我。我幾個小時后回來。」
「我是維爾維拉佐的頭號盜賊!」洛克忿忿不平道,「無論醉著還是醒著,躺著還是站著,你他媽的給我記清楚了!」
「簡單的算術你們應該還會做吧,」他說,「一加一等於少他媽惹我。」
孩子們挨個再次拿出武器,溫順得宛如綿羊。金只掃了一眼:「嗯哼,鋼絲線,碎酒瓶,小棍子,榔頭……小子們,你們這番埋伏的最大問題是,竟然覺得它們能威脅得了別人。告訴你們,絕不可能,這是在侮辱我。」
「洛克?洛克·拉莫瑞?」金用誇張的動作直揉眼睛,「這位朋友,好幾個星期不見你的人哇!我還以為同屋是位自怨自艾的可憐夯貨哩!」
「道歉?你這坨甩也甩不掉的臭屎!留你一條狗命就讓我夠抱歉的了!我白費時間——」
洛克的少許錢財隨酒水一起付諸東流。他選擇的毒藥是一種本地劣質土釀,顏色與其說來自葡萄,不如說源於染料,味道更像松節油而非美酒。沒多久,他和金在銀色燈籠旅店的房間便滲滿了這種氣味。洛克不停喝酒,借口是「止痛」。某天夜晚,金覺得洛克的疼痛一定是與日俱增,因為屋裡的空酒袋和酒瓶正在按比例穩步增加。兩人為之吵了一架——更確切地說,是重新點起了持續進行的戰火——怒氣沖沖的金大踏步走出旅店,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幾個小時后,他們走出維爾維拉佐的北門,細雨輕輕地籠罩著他們的身影。東方的地平線上,日出奇景不過是炭黑色雨雲下的一抹淡黃線條。十五英尺高的城牆上,紫衣士兵滿心憎惡地俯視二人,沉重的木製城門在他們身後砰然關閉,彷彿也樂見二人被驅出這小小的鹹水港市。
「把你關在這房間里的不是我,洛克,是你自己。」
又一個年輕人喊道,他頭戴破爛的四角帽,脖子上套著手工穿制的小骨項鏈,他沖向金,收起的右手拿著短劍。短劍臨近面前,金後退半步,一手抓住男孩的手腕,發力一拽,正好迎上另一隻手攥出的碩大拳頭。年輕人唾出一口血,使勁眨眼,想擠掉疼出來的兩汪淚水,金給他的腹股溝又是一腳,緊接著一式掃堂腿左右擺動。男孩的短劍如魔術般出現在金的左手中,他不緊不慢地耍弄著武器。
「那你救我幹什麼?金聖人?」
他不歇氣地說下去。「我想他們了,」他說,話聲宛如耳語,「諸神啊,我想他們啊。都是我的錯,害他們送了命。我怎麼……我受不住——」
「總督還睡在她身旁。」
「求之不得。」金說https://read.99csw.com,躊躇片刻,他彎腰拾起了外套。
金一屁股坐在床上,用雙手撫弄著頭髮。「洛克,過去幾周之內,我正努力讓塔夫瑞·卡拉斯成為這座城市幾個世代以來那一小撮可憐的『正派人』里最強悍、最睿智的存在物!一旦守衛們開始四處打探,就肯定會有人把我供出來……然後便會有人想起我在這兒混日子,和你混日子……咱們要是想在這麼一個小地方銷出那麼一塊贓物去——」
「我說,這種三歲小孩的把戲有什麼好說的。屁問題也說明不了。」
「正是兄弟我。」
「我倒寧可找根黑鋼長矛讓你明白明白,」金說,「我說,你不是應該在爬窗戶嗎,幹嗎浪費時間和我說話?」
剛到維爾維拉佐的頭幾天,洛克還會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到公眾休息室消磨夜晚時光,和本地人玩幾把撲克什麼的。他心情煩悶,用一隻好手能耍弄出的各種把戲瞞騙眾人。沒多久,大家就開始避開他的牌局和他的壞脾氣,而他則縮回三樓的房間,獨自喝起了悶酒。餐食和整潔越來越被他忽略。金想辦法找了位街頭游醫上門檢查洛克的傷口,但洛克用一連串讓金聽了都臉紅的惡言將那人趕出了房間——要知道,金的口舌本已能惹得受潮火絨燃起熊熊烈焰了。
「就讓我出去吧,」他盡量平心靜氣地說,「你的想法我明白了。」
「從前你說『我們的』,」金冷冷地說,「我更喜歡那種說法。」
「從總督的莊園里摸來的。」
「在打得可憐的維拉表親滿地找牙方面,卡莫爾人有著悠久而燦爛的歷史,因此,我要說,咱們去塔爾維拉吧,」洛克說,「為了光榮!」他們在淅淅瀝瀝的晨間細雨中緩步而行。「還有洗澡。」
「你還在你媽懷裡吸奶頭的時候,爺爺我就在絞刑架上耍把式了!」
「正是如此。」洛克說,「東西快些拿來,待我把水燒上,天亮之前咱們就脫身了。」
洛克跌坐在床上,把臉埋進雙手中,聽著走廊里金吱吱嘎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洛克用儘力氣推牆,但它紋絲不動——金大概把全身力氣都壓在了那邊。外頭公共休息室的方向傳來幾個人的微弱笑聲。洛克緊咬牙關,用沒受傷的右手狠命拍打著一隻木桶。
洛克掀開柳條筐的蓋子,商販喜歡拿這種筐子盛了小宗貨物來往集市。筐里塞滿了數量驚人的各色零碎物品,洛克一樣一樣掏出來,展示給金看。
「抽你媽的稅呀!」
「你知道怎麼撫弄門鎖,對吧?我在桌上留了幾件小工具。想喝酒?容易,自己開門來拿。」
他彎下腰,面對門鎖的機件,惡狠狠地開始動手。他的背部肌肉很快就對不適的姿勢提出了抗議,快得讓他驚訝。他停下動作,拽過椅子,坐下繼續幹活。
第二天晚上,四處打探過消息之後,他閑庭信步走進北面一家名叫「滿杯之兆」的下等酒館。酒館里唯一滿溢的東西是暴徒,七八個暴徒,在上衣或長衫的袖子上扎了黑色布帶。酒館中的顧客只有他們這些人。金關上門,仔細插好門閂,幾個人滿腹狐疑地打量著他。
「啊哈,拉莫瑞閣下,瞧吶!」金說,「弄開了門鎖,爬出了窗戶,莫不成您從前是蟊賊出身?」
「哈,我也有這種念頭。出於強烈的憐憫,我就不收錢了。留著你的銀幣吧,你還需要它換酒喝——說是毒藥更恰當。」
「很好,接下來幾天,你得好好鍛煉自己,喜歡不喜歡都一樣。傷口怎麼樣?」
洛克拿出一條熠熠生輝的項鏈,金絲銀線編織成繩,懸起沉甸甸的金質垂飾,垂飾上鑲滿藍寶石,做成一朵盛開花朵的模樣。雖說房間里只有一盞暗淡的燈球,但也足以讓那許多塊細小寶石綻放出彷彿藍色火焰的燦爛光芒。
洛克一邊咆哮,一邊走過房間,試圖拉開門,但房門巋然不動。他疑惑地皺起眉頭,又試了幾次。門閂位於裏面,並沒有插上。
「小夥子,你們好。」金說。一房間的匕首、短劍、碎酒瓶和棍棒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相信諸位一定認識萊瓦斯托長官和她的手下。」
最後一張被單的最後一段長度到了盡頭,距離地面還有六尺。洛克竭力伸展身體,然後鬆手讓自己下墜。他的腳跟落在鋪路的鵝卵石上,回頭髮現金·坦納早已等候多時,手中舉著一件便宜的灰色斗篷。還沒等洛克動手,金一揮手,讓斗篷裹住洛克的身體。
「很癢,」洛克說,「估計該死的蘋果泥對傷口倒是有好處。總之沒先前那麼難受了,活動幾個小時看來益處不少。」
「不!乘客下船,搭擺渡船離開。」
金訝異得說不出話。
「不錯,」末了,洛克說,「真不錯。看起來,你已經找到替代品了,對嗎?」
「什麼——你幹了什麼?」
「滾,這的確非常嚴肅認真。我在建立某些東西!我在外面辛苦工作,你呢?你只會淚眼汪汪、哭喪個臉,在房間里浪費人生!」

4

「當然了。」洛克說完,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水瓶中的溫水,「從總督情婦脖子上摸來的。」
四個小時之後,剛過早晨的第三小時,金正憂心忡忡地踱來踱去,洛克一陣風似的衝進房間。他隨手把碩大的柳條筐擱在桌上,脫下斗篷扔在一旁,抓過金先前用來潑水的桶子大聲嘔吐起來。
「我認識的那位洛克·拉莫瑞會唾你一臉口水,」金說,「詭詐看護者的祭司。紳士盜賊的幫主。鎖鏈神父的徒弟。卡羅·桑贊、蓋多·桑贊和小蟲兒的兄弟!告訴我,薩貝莎會怎麼看你?」
他丟下木桶,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搜集還沒喝完的酒瓶和酒袋,洛克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他從小桌上抓起洛克裝硬幣的錢袋,把一個薄薄的皮革包裹放在那兒。
「下地獄,下地獄去吧!你讓我怎麼爬窗戶?我的手腕——」
金清開了三樓走廊里的人工屏障,給被他們的行為逗樂了的老闆留下幾個銀幣(來自洛克的錢包),飛快地打掃了一遍房間,敞開窗戶,散去悶在房間里的劣酒氣味。略微想了想,他下樓去吧台拿了一個裝滿水的大玻璃瓶回來。
「這已經不好笑了,金!把天殺的葡萄酒還給我!」
他爬出窗戶。
「多謝誇獎。」洛克說。
「看在天上——」
滑下地面看似是全世界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他一段一段地往下出溜,被單和毯子把手掌磨得越來越熱。十尺……二十尺……他晃晃悠悠地穩住身體,在公共休息室的窗口上沿定了定神,做了兩三次深呼吸,這才繼續下去。儘管夜晚的溫度不低,但他的身體被水澆了個透,此刻只覺得寒意徹骨。
洛克呢,卻沒有如他所承諾的那樣鍛煉傷處。
洛克回到房間中,來回踱步,怒不可遏。他試探著揮舞雙臂,左臂的傷口依然疼痛不已,肩膀上的刺傷更是痛徹心扉,被打碎了的左腕彷彿根本沒連在身上。管他疼不疼……他曲read•99csw•com起左手的根根手指,握成拳頭,低頭看了片刻,然後眯起眼睛,打量起窗戶來。
「你說笑吧。」
「諸神啊,」洛克說,他們正沿著道路艱難跋涉,「我累得連腦子都轉不動。最近我實在太懶散,已經不成人形了。」

3

讓他吃驚的是,沒過幾分鐘,吱吱嘎嘎的聲音又回來了,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金踢開房門,面色不善,他用雙手拎著滿滿一木桶的水,踏著步點徑直走向洛克。金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劈頭蓋臉地把洛克澆了個透濕,洛克驚得只剩下了喘氣的份兒,身子一軟,又撞在背後牆上。他像條狗似的猛甩腦袋,忙著把濕頭髮從眼前撥開。
金在污跡斑斑的長套衫外穿了一件長長的黑馬甲。他的右手伸向背後,摸進馬甲底下。
洛克已經拉起斗篷兜帽,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上大街,融入了維爾維拉佐的溫暖夜色。
「你朋友哪裡還有一個人樣兒?」醫生說,「肯定是叫奧康蒂產的無毛瘦猴吞了個乾淨,除了會沖我嚷嚷啥也不會。上次看醫生是什麼時候?」
「這種蠢問題你——」
「太對不起了,洛克。」金顯然正站在這道剛剛砌起來的鐵壁背後,「我從主人的儲藏室里借了幾樣東西,找了幾位上周在牌局裡被你擺了一道的朋友幫忙搬上來的。」
「小夥子們。」治安官沒多少好氣地打招呼。她的兩手拇指扣在皮革佩劍腰帶中,那武器和其他治安官的不同,乃是純黑刀鞘中的一柄短彎刀。
「然而,」他繼續道,「你們的第一想法是幹掉我,這總算讓我看見些許閃光點。讓我瞧瞧你們的小玩具吧。來吧,亮傢伙的時候到了。」
治安官用靴子踏住一個空酒瓶,慢慢加上力氣,直到酒瓶在鞋跟下碎裂。「心碎啊!」她喟然長嘆。
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把得到的抽頭塞進口袋。
「我操操操操操操!」
「這話你就說不厭?」洛克把外套丟在腳邊,「除非衣服自己長腳爬上身,或者你肯擔起這份榮耀,否則我大概就得這副模樣上擺渡船了。」
「呃,說來也是。我的腳好他媽的痛。」
「滾下地獄吧!」金握緊拳頭,溫熱滑膩的鮮血從指甲下流淌出來,「滾下地獄吧,洛克!我何苦救你的一條爛命?難道是讓你癱在這個天殺的窩棚里,假裝是你發明了『悲傷』?你他媽的沒那麼了不起!」
「等我打開門,金,你那條狗命也就到頭了!」
脫皮症是一種痛苦的不治之症,染了這惡疾的人不會比麻風病人更受歡迎。若是洛克和金從外面走向維爾維拉佐的高牆,二人絕對進不了內城。守衛沒興趣弄明白他們究竟是怎麼混進城裡的,他們慌慌張張地送兩位瘟神上路,急得險些把自己絆個跟頭。
金走向牆邊,拔出嵌在牆中的雙斧,酒囊旁邊的年輕人紛紛避讓。「我想不會有。但是,也別當這是壞事,」金繼續說下去,「這對你們的好處也很大。當老大就得保護手下人。如果有除我之外的人對你們不客氣,一定要讓我知道。我會去拜訪他們,那是我的本職工作。」
隔天下午第四個小時,他們全副武裝,埋伏好了等待金上門送死。
洛克和金都身披襤褸的斗篷,用十幾條被單上扯出的繃帶狀碎片和衣物殘骸把自個兒裹得嚴嚴實實。薄薄的一層熟蘋果泥,還溫熱著呢,浸透了胳膊和胸口的幾條所謂「繃帶」,兩人的面容當然也抹灰泥似的敷了一層。在衣服底下塗上這種東西委實讓人噁心,但全世界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好的偽裝方法了。
「去他媽的,」他說,「絲綢販子拉出來的賤種,不給你點兒顏色看看……」
「逃離這座城市?」金跳起來,指著洛克的鼻子不停嘴地說了下去,「你毀了我幾個星期的苦工!我訓練那群鬥士——打信號、耍手腕、嚼舌頭、動拳腳,什麼我都教了!我本來要……我正要教他們怎麼做飯!」
洛克跺著腳走回房間,怒火中燒。他望著上了百葉窗的窗戶,咬了幾下舌頭,又沖回金築起的牆壁前。
「嘿,金,金,你怎麼可以……那是我的!」
在金的影響下,小夥子終於對他們盤踞的舊鞣革廠產生了興趣。他引導眾人,希望他們把此處看成一個總部,而總部則應該是住起來舒舒服服的地方。鍊金燈球一個個出現,懸在房椽上。新鮮的桐油紙釘住了破碎的窗戶,厚木板和稻草運上屋頂,堵住漏雨的洞眼。孩子們偷來坐墊、廉價掛毯和可拆裝的架子。
他們摸出滿把的弗拉尼銀幣(黃金收益號大副兌換了他們的卡莫爾梭倫,匯率近似於敲詐勒索,不過照他說,這依然比城裡的兌換商強得多,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強盜),在銀色燈籠——碼頭區的一間破舊旅店——找了個三樓的房間住下。
「哈。」金拉開門,悄無聲息地溜進過道,離去前忍不住又轉過身。「我收回一部分話,」他說,「你也許還是那位撒謊成性、欺天誑地、卑鄙齷齪、貪得無厭、坑蒙拐騙、滿腹壞水的扒手龜孫子。」
「你……你這雜種!給我開門!」
「你怎麼不開?」
「各有各的苦處,你個嬌滴滴的哭鬧精,我不也受了煎熬?」金掀起外套,他一度相當可觀的肚皮,如今卻變得平坦異常,青紫色的新鮮傷痕貫穿兩肋,「我才不在乎有多疼,你一定要經常活動,否則傷口就會長得和堵牆縫的泥膏一樣緊,到那時候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金髮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在黃銅鬥士那兒虛擲光陰,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為了避開洛克。一周過去,然後又是一周,「塔夫瑞·卡拉斯」成了維爾維拉佐地下世界中廣受尊敬的名號,金和洛克的爭吵則越來越循環往複、不知所謂,讓人無可奈何。金一眼就認出了末期自憐症的下降曲線,但他未曾想象過,需要他拯救的人竟然會是洛克。他不願正視問題,只得靠訓練鬥士迴避現實。
「你敢?!」金怒吼道。他重重一掌推在洛克的胸口,洛克向後飛出去,越過床鋪,撞上牆壁,連百葉窗都震得噼啪作響。「你敢用他們當借口,辯解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你他媽的敢這樣做?」
「下午好!」他微微弓腰,其實只動了動脖頸,然後伸開雙臂,「誰是這兒塊頭最大、拳頭最硬的混球?誰是黃銅鬥士里最能打的?」
「你這龜孫子!」洛克大吼,用雙手拉緊斗篷,「蛇蝎心腸、惡叉白賴的龜孫子!讓鯊魚吸了你的蛋!」
「從總督的床上摸來的。」
舊鞣革廠里恰好有十二條漢子,都是十五到二十幾歲間的年輕男人。地方不法幫派的標準成員。金慢慢踱到廠房正中,沒立刻恢復神智的人被同夥紛紛扇醒。
「維爾維拉佐的大佬?你是這麼看自己的嗎?又一個巴薩維?」
「他死過,」洛克說,「上路探尋艾贊·基拉的諸多神秘去了,沒錯吧?讓他再走一趟好了。」
「真是抱歉。」吐完一茬,他嘟囔道。他面色潮|紅,呼吸急九九藏書促,身上濕得和剛離開的時候一樣,不過此刻淌滿全身的是熱出來的汗水。「酒勁兒還沒完全過去……我的肺險些就炸開了。」
咔噠一聲,門鎖打開了。洛克從椅子中跳起來,歡欣鼓舞,殺氣騰騰,猛然拉開房門。
「蘋果?」金撓著鬍子說,「蘋果?你莫不是要搞……蘋果泥的把戲?」
維爾維拉佐是一座舊城,建築低矮。洛克懸在半空中,三層樓的高度之下是略略返潮的地面,他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過。平屋頂,石頭和灰泥質地的破敗建築……港口的黑色桅杆,風帆高掛……乳白色的月光,暗沉沉的水……玻璃尖塔頂上的紅色燈光,向著海平線排成一條直線……洛克閉上雙眼,攀住被單,牙齒嵌進舌頭,免得立刻嘔吐出來。
「丟你老母,你又不是黃銅鬥士的人!」另一位小夥子大叫,雖說他怎麼也遮不住臉上敬畏的不安表情。
「那才稱得上威脅,」他挨個按響指節,「那就是你們替我幹活的理由了。現在,有人想提出反對意見嗎?」
「媽的。」金走到窗口,偷偷向下望去,哨聲依然從數個方向傳來。「想在船上找兩個鋪位得等好幾天,拿著你偷的那東西咱們沒法走陸路——他們會在城門口挨個搜身,持續一兩個星期是至少的。」
「我覺得再明顯不過了。」洛克說,「小鎮是給眼界小的人預備的。我們要的是金子和白鐵,不是散碎的銅角子。塔爾維拉怎麼樣?有些東西天生就要在那兒發熱發亮。」
「給我找塊爐石來,」金說,「偷塊兒夠大的,讓我教教你們這些小雜種什麼是烹飪。卡莫爾的廚藝天下無敵,那兒連小賊都是廚子。我受過多年訓練。」
一開始,他只是隨口給出幾點小小提示——在陌生人身旁如何用簡單的手勢傳遞消息,如何在扒錢包之前讓對方分心,如何分辨真寶石和人造贗品以及如何避開後者。不可避免的,眾人開始苦苦哀求,希望他能「露上一兩手」,演示演示他是怎麼把那四位鬥士捶打得倒地不起的。擠在最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吃了他好一頓痛打的那四位鬥士。
「我怎麼開?你才說過,特別鑰匙在你手上!」
「哈!還有什麼好說的,哼哼?」
「行了,」洛克說,「算你嘴皮子利索。哈,好吧,或許我活該在面門正中挨上一腳。我可是說真的,把咱倆弄出城還不是小菜一碟?下樓去找老闆,弄醒他,再甩幾個銀幣——錢袋子里有的是。我是發了瘋的卡莫爾貴族,對吧?告訴他,我有一番狂野的念頭。弄些更骯髒的衣服來,外加幾個蘋果、一塊爐石和裝滿水的黑鐵罐子。」
「卡拉斯。塔夫瑞·卡拉斯,全名。」金露出微笑,「這想法挺不錯,說話間忽然襲擊。至少能讓我給出敬意。」他慢吞吞地後退幾步,堵住門口:「看起來,諸位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我那些複雜細緻的哲學概念。難道說我非得挨個踢你們的屁股才能讓你們乖乖聽話?」
距離海岸不遠的地方,一列細長的祖靈玻璃尖塔出水而起,高度達到兩百英尺,無人知曉它們原本的功能,海岸線上,到處都是被祖靈遺棄的壯麗建築,它們只是其中之一。玻璃高塔的頂端是十五平方尺見方的平台,現在用作燈塔的亮燈之處,由命運可悲的罪犯看守。船隻把他們帶來,讓他們攀上懸挂于高塔側面的繩結長梯。爬到頂,用絞盤吊上生活必需品,接下來的幾周內,他們在此服刑,守護小棚屋大小的鍊金燈球。待到下來的時候,不是每一位都能保持神智正常,甚至未必每一位都還能活著。
「果真是天殺的葡萄酒。很抱歉,你若是想喝酒,就從窗戶爬出來吧。」

7

金把水瓶遞給他,洛克像槽邊駑馬一般痛飲,不知廉恥地發出種種不堪的聲音。金扶著他坐下。洛克有幾秒鐘一句話也不說,然後忽然注意到金的手搭在自己肩頭似的,立刻縮了開去。「呃……我們……那麼,」他喘息著說,「瞧你都幹了什麼,沒事幹招惹我做什麼?我想,咱們必須趕緊逃離這座城市了。」
「啊哈,塔爾維拉。不遠。」
「你的一條胳膊都快沒了,還能和灰王拚命。凌鴉塔上你爬的窗戶足有五百英尺高。現在你距離地面只有三層樓,卻和掉進油桶的小貓一般可憐無助。哭鼻子的小寶寶。發牢騷的老姑娘。」
「咱們談談抽稅如何。」金沿著廠房外圈緩步而行,踢開幾個空酒瓶。地板上這兒那兒地扔著幾十個酒瓶。「你們這些年輕人顯然有錢,足夠吃好喝好。這真不賴。從今往後,每個大子兒我分四毛。貨物我不動。你們隔一天交一次稅,今天開始。諸位,請翻開錢包,掏空口袋吧。」
「太陽快落山了。就算是夏天,外頭也夠涼快的。不過,你要是想被人當白痴,就悉聽尊便吧。」
「咱們找個好地方,做點兒真正掙錢的事情好了。」洛克說,「你要當個像模像樣的騙子?沒問題,跟在卡莫爾城的時候一樣,咱們找條大魚去勾弄。想看我掏人腰包?沒問題,咱們這就去掏他個夠!」
「金,你小子抽什麼風?這陣仗也耍得太大了吧!」
「你個婊子生的孽畜!」
大約兩年前,洛克·拉莫瑞抵達了維爾維拉佐,一心求死,金·坦納拒絕讓他得償所願。
洛克後退一步,望著人工建造的牆壁,目瞪口呆:「金,你他媽在說笑是吧?」
「金,給我打開這該死的門!」
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金不徐不疾地踱進了舊鞣革廠,身邊卻是一位維爾維拉佐的治安官。這是一位肌肉結實的高個子女士,身穿紫紅色的長外衣,衣服內襯用纖細的鐵鏈加固。她佩戴著黃銅肩章,長長的棕發用黃銅發圈挽成劍士結。另外四位治安官守住門口,他們穿著類似的制服,但手裡拎的卻是粗重的塗漆長棍,背上更是負了厚實的木製盾牌。
「你說好玩不好玩,」金隔著房門說,「銀色燈籠的房間居然可以從外面上鎖,用的是只有老闆才有的特別鑰匙。你該明白,某些時候,他需要把不聽話的客人扣在房間里,自己跑去叫管事的條子。」
「呃……」
金立刻出門尋找收入來源。假如說卡莫爾的地下世界好比無底深潭,維爾維拉佐的就只是發臭的小池塘了。他沒費什麼力氣就弄明白了港口有幾個主要幫派,以及它們之間的恩怨情仇。維爾維拉佐缺少有組織犯罪,更沒有高高在上的大佬統領全局。在低等酒館廝混完數個晚上,金對應該接近什麼人已是胸有成竹。
洛克掙扎著想跳下床,金一揮手就把他推回了原處。金再次大踏步走出房間,關緊房門。咔噠一聲之後,再沒傳來別的聲音——地板連一次吱嘎聲都沒有發出。金守在房門外。
「金,」洛克說,「顯然輪到你讓我失望了。城門?船?少來了。咱們在說的是你和我。咱倆能在城裡所有治安官的眼皮底下走私一頭活牛,而且還是正午時分,連衣服都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