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二章 雷昆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二章 雷昆

「您似乎把我們置於了不利地位,尊敬的女士。」洛克把短劍塞進外套口袋,亮出手掌給她看,「我們為何擁有這份榮幸,竟能引來您的注意?」
「您或許害怕我想搶您的位置,」洛克說。「我敢保證,我說樓層經理,指的就是樓層經理。我不想要您那份工作。」
「他肯定會頭一個跳出來糾正你的假設。手段會很激烈。」
「除非他肯付大堆的冰涼的優質金屬。另外,我要向你保證——這位僱主付起錢來十分爽快。」
「您真是太有心了。」洛克覺得額上有一滴冷汗開始了它的緩慢旅程,「如您所願,我敬畏得五體投地,應該也受了足夠的懲罰。能把我的手拿回來了嗎?」
洛克只好聽天由命,他慢慢掏出衣袋中的短劍,又從袖筒里搖出另外一柄;金有樣學樣,拿出他那對短斧和多達三把的匕首。
「每一場賭局,」塞琳黛說,「你說過,每一場賭局都在出千。」
「本來也用不著緊張。」
「還是不要為好。」洛克說。他皺著眉頭套上頭罩,發現眼前瞬時一片漆黑。
「您的牌,」他讓紙牌在左手的手指間轉了個方向,「馬刀十。」
至於圓筒內部的東西,洛克只能勉強用「紫銅瀑布」來描述它——藝術品的內容是怪石嶙峋的瀑布激流,石頭完全由弗拉尼銀幣堆砌而成,而所謂的「水」則是不住流淌的辛提拉銅幣,幾千個幾千個地傾瀉而下。玻璃隔絕了碰撞聲,圓筒內部肯定震耳欲聾,但對於觀者來說,一切都在徹底的寂靜中進行。地板下面有某種機巧裝置,捉住雨點般落下的錢幣,把它們重新送回銀幣「石塊」上方。這場景太不正常了,又深具催眠效果……洛克不知道還有誰真的拿金山銀海裝飾房間。
「哲羅姆和我是一雙竊賊。這些年我們別的不幹,專門作弊出千,東邊西邊幫人挪挪東西,從這兒到卡莫爾,再從卡莫爾回這兒來。和富翁玩旋轉木馬只能快活一陣子,我們的正經活計始終停頓不前,總得想法子讓自己開心開心。」
金用一隻手最後調整領巾的角度,另一隻手去拿早餐。堪蒂薩花園向長期住客提供的古怪服務之一便是聞名遐邇的「肖像蛋糕」——按照客人相貌製作的人像糕點,覆蓋著細緻的塘霜,出自卡莫爾城的點心雕刻師之手。鏡子旁的銀盤上是縮微版的甜麵包洛克(葡萄乾當眼睛,杏仁黃油做金髮),旁邊是圓乎乎的金,頭髮和鬍子都是黑巧克力。兩條烘烤出來的金的腿已經快被吃完了。
「李奧康托·科斯塔,」她的聲調平和愉快,「我知道您和您的朋友隨身攜帶武器。咱們都悠著點兒如何?」
「那麼,如果我願意相信你,你在罪塔尖作弊出千接近兩年——拋卻這種說法極微小的成立可能性不談——現在找我坦白自首。為什麼?良心上過不去了?」
塞琳黛用血肉之手碰了碰黃銅的仿製品,金屬手發出喀嗒一聲,如花瓣盛放般變幻形狀。手指移至腕部,露出一雙原先藏在手心的六寸長黑鋼鋒刃。塞琳黛彷彿動物揮爪似的做個手勢,示意洛克過來面對桌子站好。
「莫不是某位住在高塔上的人派您來的?」
「我需要的只是時間。」洛克說,「給我時間,我遲早能讓您的金庫放棄抵抗。我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太棘手才放棄;我願意放手,是因為我高興。但是,別因為我說得好聽就相信我,仔細看哲羅姆和我的種種行為吧,請去認真探查我們這兩年在您的城市裡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我們的某些進展只怕會讓你瞪大眼睛。」
「我讀得夠多了!」
「我的腳開始疼了,」洛克說,「喉嚨似乎也挺干。」
六樓的心臟部位是一尊高大的雕塑,罩在透明的祖靈玻璃圓筒中。儘管人力無法對玻璃施以影響,但世界各處散落了數以百萬計的廢棄碎片和零件,其中不少很能滿足人類的需求。某幾個城市組織起了祖靈玻璃再利用行會,你可以用昂貴的價格換取構件,滿足種種特別的要求。
「沒錯,這三件事情當然不可能作假。我給蘭德瑞瓦爵爺的診視醫師塞了十個索拉里,就為了讓我看看爵爺的病歷檔案。結果,他對檸檬過敏。每天晚上和他對戰前,哲羅姆和我都拿檸檬切片抹脖子、面頰和雙手,再塗上其他種類的香膏,遮蔽檸檬的味道。只要有我們在場,半小時后他總是腫得連看也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想明白癥結究竟何在。」
「原本呢,」洛克說,「我們入局賭博只是為了混個臉熟,順便偷偷觀察場子的運轉狀況。費了不少時間,但進展頗為緩慢。出千作弊不過是想讓賭局更加有趣而已。」
「當然當然,」洛克說,「祝賀您能拉來這麼討人喜歡的主顧。可是,您的金庫門由機件把守,而機件又出自匠人之手,一個人造的鎖,另外一個人遲早能打開。」
「或許我能說服你,完整無缺的我比較有價值一些。」
雷昆走到桌后,拿起小小的銀叉,分出一小塊白色魚肉,拿它對準了洛克。
「只要我能幫助您雙贏就不怕。身份是首要問題。一旦確認身份,就可以對付世間任何男女。您執掌著塔爾維拉的所有地下幫派,您在至高會也有耳目。如果我們能得到對方的名字,您自然是有辦法做出恰當安排的。」
「我才沒有緊張,只是適度的關切。」
「我就喜歡準備充分的男人。」女人說。她把兩人的武器交給背後的男人,又從外套底下摸出兩個輕飄飄的頭罩丟給洛克和金,一人一個。「請套在二位的腦袋上,然後咱們再做正經事。」
「這傢伙是個小丑。」塞琳黛低聲說。
「自己動手。裡頭塞了杏子和軟黃洋蔥,不怎麼合我的口味。」
「科斯塔閣下。」他身後某處傳來一個聲音,該是來自絲綢垂簾背後,「多麼讓人歡喜呀!塞琳黛告訴我,你表達了希望遭到殺害的興趣。」
他從絲綢長套衫里的什麼地方摸出了第五副牌,紙牌的小小寶塔在桌子邊緣處越壘越高。
「傻笑?我的臉都板得和屍體差不多了。我只是盼著趕快完事,太無趣了,這會面肯定跟喝白開水似的。」
「好了。」女人的聲音從洛克背後響起,「抬腳走吧,別擔心跌倒——會有人協助的。」
一名侍者出現在小隔間門口,目光炯炯,逼視洛克。
塔爾維拉正派人的工作時間結束,他們的方才開始。在塔爾維拉,每到夜晚降臨,日頭只是一頭扎進地平線之下,彷彿沒了動靜的凶殺案受害人。不再有偽光亮起,表明白晝的結束。要跟上這座城市的生活節奏,一開始兩人的感覺頗為奇怪。建造塔爾維拉的人與卡莫爾城的鑄造者或者口味不同,或者目的不同,這裏的祖靈玻璃映照的只是頭頂蒼穹,自己不發出半分光芒。
一名持弓的男人靜靜掩上房門,領洛克和金進屋的女人轉過身。她的外套前襟散開,洛克發現她也穿著加固了的皮革甲胄。女人伸出雙手。
「一樣換一樣好了。放開我的右手,」洛克說,他集結起每一絲熱切的真誠情緒,將之灌注進說出的每一個字里,「我就告訴你,只要罪塔尖還矗立在原處,你為什麼就不該信任它的任何保安措施。」
被塞琳黛投以直刺人心的目光是相當奇特的感覺。她的左眼只餘下黑色的窟窿,曾經是眼瞼的半透明薄膜僅能遮住一半。她的那顆好眼以一頂二,若說它不能瞪得人失去勇氣,那肯定是在撒謊。
「沒錯。無法在木馬和紙牌上動手腳,至少在您的堂口不行。可是,無法對賭戲本身做手腳,難道就不能瞞騙參与的玩家嗎?您知道一種名叫『貝拉帕拉涅拉』的東西嗎?」
「可羅曼史並不真實,也從來不可能成真,這難道不讓你覺得它們乏味得很嗎?」
「故事說得不錯,科斯塔閣下。」雷昆伸手拿起酒杯,啜飲一口美酒,「我想,我read.99csw•com願意大發慈悲,相信您的說法里至少有部分是真的。我一直以為,您和您的朋友也是我這樣的投機商人,然而在我的塔里,只要您的口袋足夠殷實,你盡可以宣稱自己是公爵或者三頭噴火怪龍。今夜走進我的辦公室之前,您顯然就是這樣的人。因此,這引出了頂頂重要的一個問題——你他媽的究竟為什麼要告訴我?」
「歷史,我們生活在歷史的廢墟中。至於傳記,書中描述的各種決策,我們不是正和它們的後果生活在一起嗎?我不打算靠閱讀這些東西取樂,那和已經達到終點的旅人回頭詳細查看地圖沒有分別。」
「您再正確不過了。我非常有禮貌地問他,可不可以借給我一千索拉里,他卻不肯大發善心,非要讓我們在他最熱愛的遊戲中公開羞辱他。」
「我已經說過了,不可能!」
「閣下,你的假設是我還有上面的老闆?」
「嗯哼。」
「多麼大胆的言辭啊。」雷昆說,「我很敬仰大難臨頭還能夸夸其談的人,科斯塔閣下。可是,你我都知道有些賭戲沒法做假,比方說,『旋轉木馬』,除非四方均是攜手的共犯,但那樣的話,這賭局就完全失去了意義。」
「請原諒,您二位都請原諒我。我毫無肆意冒犯的意圖。塞琳黛,無論我的意見有沒有價值,我必須說,我完全站在您這邊。換我是您,除掉我大概是最明智的建議。謎團對於我們這些專業人士而言就是危險的代名詞。僱主的神秘身份不再讓我心情愉悅。我需要更加可控的人生。我想索取的和我願奉獻的都擺在二位面前了。」
「科斯塔閣下,若是人有了怨恨心思,刻骨銘心的怨恨心思,那他會情願在全世界所有的白鐵上撒尿,只為了換取一個達到真正目標的機會。我充當過太多次他們的目標,絕對不會忘記這一點。」
女人在洛克左邊的陰影中等待他們。
「嗯哼。等我們談話結束,相信你還在塔爾維拉吧?」他試著面帶微笑提出這個問題,效果卻不大好。
金的左手開始在外套底下移動。洛克用右手抓住他,悄悄搖了搖頭。街上不止他們幾人,人們四處穿行,為工作或是愉悅奔忙,其中有幾位正瞪著他和金,還有幾位在小巷和陰影中悄然站立,身披不合季節的厚重斗篷,一動不動。
雷昆的辦公室佔據了罪塔尖的整個第九層。對面牆邊用絲綢垂簾隔開一塊區域,那大概是他的卧房。右邊牆上的門洞通往露台,裝有滑動紗門。透過紗門,洛克能瞥見一大片暗夜中的塔爾維拉,陽台該是對著東方。
「走向不可避免的終點之前,還有一樁事情必須完成。」雷昆用輕快的交談語調說,「右手,喀嚓。我把它簡化成了相當利落的工序。從前我喜歡鋪地毯來著,可是那該死的鮮血總弄得一團糟。」
「您的搭檔呢?德·費拉閣下?」
塞琳黛站在寬大的木製書桌旁,桌子呈醇正的咖啡色,亂七八糟堆滿了書籍、紙張和極小的發條裝置。桌前有一把椅子被推到旁邊,洛克在桌上發現了吃剩下的晚餐——白鐵盤子盛的某種魚類,佐以一瓶半滿的淡金色美酒。
「不對。」雷昆一臉譏笑。
「我一直在出千,」洛克說,「從頭到尾。我和搭檔兩年前首次踏入罪塔尖以來,參加的每一場賭局我都在出千。」
雷昆繞過洛克,站在他面前,雙手背在背後,目光炯炯逼視洛克。他和樓下的雕像簡直是一卵雙生,不同之處是真人多了幾磅體重,立起的鐵灰色捲髮禿得更加厲害。他身穿黑色壓紋天鵝絨質地的窄式雙排扣長禮服,手戴棕色皮革手套。他鼻子上架著眼鏡,洛克驚訝地發現,昨天晚上他當作是眼鏡反光的光芒,實際上源自鏡片本身。鏡片滲出半透明的橘紅色光線,給鏡片后的那雙大眼睛染上了幾許魔性色彩。某種洛克從未聽說過的鍊金術,新發明的,昂貴,毋庸置疑。
「哈,難道說我們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還能把賬戶里的錢帶走不成?至多不過讓你晚幾個星期放手而已。」
洛克長飲一口暖融融的酒液,給自己幾秒鐘時間細細品味。咽到一半,杏酒的鮮香驟然化作略顯辛辣的蘋果酒氣息,這讓他大感驚訝。若是他對酒市行情的知識依然準確,那麼這一口只怕就值二十弗拉里。他發自肺腑地向雷昆點點頭,抒發感激之情;雷昆揮揮手,表示不值一提。
「或許吧。其他的賭戲如何呢?比方說『瞎眼盟友』呢?」
「歷史和傳記,基本上都是鎖鏈開的書單。」
雷昆嚼了一陣子魚肉,這才開口:「你是怎麼出千的,科斯塔閣下?」
「雷昆,我來罪塔尖不是為了在您的客人身上撈錢,這兒幾千索拉里,那兒幾千索拉里。這很好玩,但比起我的真實目標來說,只是次要的樂趣。」洛克張開雙臂,露出抱歉的笑容,「我受雇闖入你的金庫,一旦想明白如何能在你的鼻子底下掏空它,我就會動手。」
雷昆從外套口袋中抽出眼鏡,把它戴了回去。他看著面前那張牌,沉吟良久,一時間,誰也不開口說話。洛克默默啜飲杯中美酒,此刻它變成了淡藍色,有一股杜松子的味道。
金·坦納正坐在「鍍金修道院」的私人隔間中讀書,這裡是撒弗洛拉第二階梯上的一傢俱樂部,與堪蒂薩花園僅有幾條街的距離。修道院有許多烏木小間,構成迷宮般的格局,到處鋪著厚厚的毛皮和毯子,讓用餐的客人能夠享有異乎尋常的獨處感覺。侍者身穿皮革圍裙,頭頂兜頭紅帽,禁止開口說話,回答顧客詢問時只能點頭或是搖頭。
「願他們在肚腸中安息。」洛克說。
「何必放棄如此明顯的優勢呢?」
正如耳聞,辦公室的各面牆壁由許多油畫裝點——就他能望見的範圍內,大約有二十幅,都鑲嵌在精美的鎏金畫框中。瑟林王朝年代的傑作。那時候,王庭上的每一位貴族都以保護人的身份豢養了一位畫家或雕塑家,把他們當作寵物般互相炫耀。洛克受的訓練不足以讓他單憑眼睛認出作者,但江湖傳聞說雷昆的牆上有兩幅莫列斯特拉斯和一幅文塔塞斯。這兩位藝術家——連同他們的繪畫、理論文集和學徒——據說葬身於數個世紀前的風暴性大火,那場大火讓瑟林王朝的皇城化為白地。
洛克和金走上街道,她跟上洛克的步伐。在洛克控制住身體反應之前,一柄袖中劍已經悄悄落進了手中。女人與他保持整整一碼的距離,雙手收在背後。她年紀不大,身材瘦小,黑髮挽成長長的馬尾,身穿還算入時的黑色外套,頭戴四角帽。行走間,灰色長絲巾在她身後如三角旗般飄揚。
「小孩子的把戲。哲羅姆和我穿了特製的靴子,在皮革間嵌了鐵鑄的腳趾。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腳抽出靴子,鐵腳趾讓旁邊的人覺得靴子依然留在原處不動。我們可以用約定的暗碼把整本書敲給對方。您有沒有見過別人在這種牌戲中取得的戰績比得過我們?」
雷昆一把攥住洛克的右手腕子,惡狠狠地摔在桌上——洛克以為即將迎來的是尖利的叉子,卻沒想到碰開了偽裝成桌面的翻板活門,手落進一道縫隙中。隨著齒輪裝置噼啪一聲,冰冷的物事緊緊夾住了洛克的手腕。洛克猛然抽身後退,但吞噬了右手的桌子如野獸的無底食道般寸步不讓。塞琳黛那雙鐵爪看似隨意地對準了他,他立刻停下動作。
「尊敬的女士,您什麼意思?」
「為什麼?」金滿腹狐疑地聞了聞頭罩,洛克依葫蘆畫瓢。似乎沒有塗藥。
「您太仁慈了,」洛克故作輕鬆地說,「請允許我說,是的,我們玩了許許多多局的開桌賭戲。我們存心避開什麼樣的賭戲呢?紅黑骰子、數二十、美麗少女的願望,賭客與罪塔尖對賭的我們都避開了,只選與其他客人玩的遊戲。那些遊戲都經過了https://read.99csw.com精密的數學計算,專門為您的堂子帶來可靠收益。」
「您把握自己錢包的能力一定和您的桌子把握我的手的能力一般強。我在塔爾維拉掙到的每個銅板都留在了罪塔尖。您可以到市裡任何一個賬房找我的名字,什麼也不會找到。請允許我主動把這當作您對我的約束交給您。」
「警惕。我必須說,這非常好。他若是表現得十分熱誠,我反而會害怕。他從頭到尾一丁點兒也不熱誠,很好……」洛克扮出怪樣,給自己胸口插上一刀,再來回搖晃幾次,「盤子里是煙熏鰻鱺?」
「正經活計。是的,你說你們是受人雇傭的。仔細說說。」

2

「我打算活著離開您的辦公室。」
洛克手指一彈,拈起最頂上一張牌,翻過來,面朝上擱在雷昆的晚餐旁。尖頂領主。
洛克聽見硬木地板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背後。「你是來玩命的吧。」雷昆的聲音近在咫尺。
「科斯塔閣下,請問您徹底突破了我的金庫防線嗎?像您聲稱自己戲弄我那些護衛那樣,您能不能碰到它還是兩說哩!」
「那麼,我可以走了?我是不是可以把我看作您的手下了?」
「科斯塔閣下,我想您一定不會沒注意到,我的金庫是塔爾維拉最安全的——事實上,肯定是全城守衛最森嚴的地區,執政官大人的私家密室只怕也不在話下。」雷昆用左手理了理右手上的貼膚手套,「金庫罩在原生態的祖靈玻璃結構當中,必須經過許多層的冶金學和齒輪機巧考驗才進得去,我願意拿自己的褲頭跟你打賭,那絕對堅不可摧。我還可以告訴你,有一半至高會議員對它頗為滿意,肯把大部分的私人財富交給我保管。」
塞琳黛把刀鋒推向洛克的喉嚨,雷昆面帶微笑,抬手示意她不要著急。「親愛的,一副撲克牌只怕殺不了我。不壞,科斯塔閣下。」

3

「某某人?」
「您這是在我身邊走鋼絲,科斯塔閣下。看清楚每一步再走。」
「您不會是認真的吧?」
「我們這是去哪兒?」
「現在你都做到了,因為我承認了您的故事。你覺得這些能給你帶來什麼?」
「這個,呃,是一種多姿多彩的修辭手法。實在不幸,塔爾維拉的紳士們本季不流行把活貓當作晚禮服的配飾。」
「啊,哈哈,」洛克聳聳肩,「這樣說是為了增加戲劇性色彩。應該說是幾乎每一場賭局。」
洛克飛快掃視一眼。街對面三四層樓的建築頂上,至少有兩個人影在緩緩走動,步調與他們保持一致,他們手中拿著細長彎曲的物件。長弓。
「哼哼,諸神造的小島只怕還沒有哪一個與世隔絕得符合我的要求。」
「該死,」洛克飛快地翻出牌堆頂上的接下來六張,「尖頂八?尖頂三?聖杯三?十二諸神印記?馬刀五?媽的。鮮花女皇?」他亮一張,雷昆搖一次頭。
「我當然不能隨身攜帶五副撲克,那可瞞不過您的守衛,雷昆閣下。五副牌,太可笑啦。可惜我還是帶在了身上——實在抱歉,事實如此。為了夾帶更多的紙牌,我不得不從其他更不討人歡喜的地方往外掏。啊,太對不起了,您的那張牌似乎不在我手邊。不過,請等一等……我知道大概應該上哪兒找……」
洛克看得張口結舌,若不是護衛及時緊了緊手掌,他肯定會被自己絆倒。八樓台階的盡頭是兩扇塗漆木門。塞琳黛加快步伐,超過洛克和警衛。門左邊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壁龕,塞琳黛把銅手插|進去,卡入某種機械裝置,向左擰了半圈。牆裡傳來一陣發條裝置的咔噠咔噠聲之後,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
「是啊。」洛克合攏桌上的雙手,愈加放低了說話聲音,「你知道那事情的結果。」
「讓您毫髮無損地離開我的辦公室?為什麼不找個地方把你關起來,同時讓我就您的背景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呢?」
「不,不是你希望的那種玩法。」
「我會的,」雷昆說,「與此同時,我該怎麼對待你呢?」
「沒什麼特別的,」洛克說,「該問的就問。看著點兒哲羅姆和我。繼續讓我們在罪塔尖戲耍——我向您保證,今後我們會循規蹈矩,至少接下來幾天如此。請讓我考慮一下我的計劃,盡量收集關於那位匿名僱主的全部資料。」
「我倒是有個主意。」洛克已經打扮停當,正在慢慢啜飲咖啡。睡了整整一個白天,他的腦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咱們的財富敵得過卡莫爾公爵,咱們可以雇下所有的盟契法師,給他們下條指令,讓他們找個與世隔絕的操蛋小島自個兒跟自個兒玩去。」
門再次打開,發出吱嘎一聲,他被推來搡去,抓著他的人換了方向前進,一時間,洛克也有些頭暈。他們重新回到悶熱的維拉夜晚,洛克覺得額頭上有大滴大滴的汗珠開始蜿蜒流淌。
雷昆坐回桌后,摘掉眼鏡,用戴手套的手揉了揉眼睛。「這是什麼新花招,科斯塔閣下?為什麼對我另眼相看?」
「漂亮!」雷昆開懷大笑,橘色火焰般的圓形鏡片下,現出了一大排泛黃的牙齒,「非常好,非常好。一隻手,非常好。可是,即便我承認你玩得出這些花樣,在我的守衛和我的賓客眼皮底下,一刻不停地玩……而且,你和德·費拉閣下消磨了許多時間的那幾張牌桌,它們受到的監控還格外嚴格。」
洛克嘆息道:「您的手下剝了我的外套和鞋子去,從上到下拍打了好幾遍,再仔細點兒估計就要戳到我的肝髒了。可您看,這是什麼?」
「我受夠了僱主,我受夠了身旁的哲羅姆。我覺得塔爾維拉很符合我的口味,希望能給自己安排一個新歸宿。」
「武器,」她的音調很客氣,但又很堅決,「放聰明點兒。」
「就算您想要,你也永遠得不到那份工作,科斯塔閣下。」雷昆的手指順著塞琳黛的右臂一路摸下去,最後輕輕捏了捏她那隻好手,「我對您的魯莽大胆讚賞有限。」
他抖動幾下左袖筒,左手一提,亮出不知怎地就落進了手中的一副撲克牌。
「我已經在注意你了。」
「媽的。」洛克彈出頂上第二張,太陽印記,「啊哈——就知道它沒走遠。」
「太好了!他的態度呢?」
罪塔尖的六樓靜幽幽的。洛克和塞琳黛獨處一室,雷昆手下四名著制服的保安等在二十英尺之外。夜還不夠深,能夠涉足此處的精英人物尚未完成他們進展緩慢的尋歡作樂大業,從更具生機的底下諸層一級級玩上來。
「胡扯。我聽出你聲音里的笑意了。其他人做完事情會傻笑,你總在事情開始前笑得像個白痴。」
「搜身。」她頭也不回,說完便走進房門,沒了身影。
「媽的,」金嘟囔道,「屋頂。」
「哦?」
「我的搭檔和我受託來當先頭偵察兵,背後有某件極為精妙的大布局。有某某人想搬空您的金庫。不是小偷小摸,而是幫您搬家——挖乾淨了蜜塘,只留下空蕩蕩的蜂巢與您做伴。」
「您在這兒的賬本上有多少錢?」
「祝您健康,」雷昆說,「您的健康需要各種各樣的援助。」
雷昆依言而行。他正看牌的時候,洛克反方向一劃,收起了桌上剩餘的紙牌;他再次洗牌、切牌,把牌堆一分為二,將一半紙牌留在桌上。「請把你選的牌放在這半堆牌上。千萬別忘記是什麼牌。」
「也許順便和雷昆的人玩玩捕風捉影的遊戲?」
「哼,」金說,「論閱讀口味,科斯塔閣下,恐怕我更有評判的資格,您似乎從未對書本產生過興趣吧。」
「不知道,」她的低語聲緩慢而有魅惑力,「您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科斯塔閣下。您喝醉了嗎?」
她笑了笑,什麼也沒說。過了片刻,她向前方九*九*藏*書打個手勢:「下個路口,左轉。右手邊第一幢建築,你會看見一扇敞開的門。進去,別人怎麼說你們怎麼做。」
「科斯塔閣下,這可不是什麼手指頭把戲和檸檬片了,請解釋給我聽。」
「手指頭動得快唄,大多數時候。」
「有人唆使你來胡扯八道的嗎?」
「只是因為,按理說,出老千的騙徒應該被您的護衛當場拿獲,讓其他的賭客看個真切,」洛克說,盡其所能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真誠、懊悔,「出了這間辦公室,誰也不知道我的坦白。塞琳黛沒有告訴過您的護衛,他們為什麼要把我一路拽到這兒來。」
「蜻蜓。」金把最後一隻蜻蜓塞進口中,幾乎囫圇吞下,將小說塞進外套內側。「拿賬單來,讓我付錢。」
「兩千不再是您的了。數字仍舊留在賬本上,免得德·費拉閣下起疑心,但我會下達命令,那部分錢不會放給你。請把這當作一個提醒,我的規矩不會因為任何人的任何理由而網開一面。」
侍者點點頭,清理乾淨盛食物的碟子,把一小片紙釘在了木頭寫字板上。

4

「在太陽把我們趕回床上之前,哲羅姆可以盡情屠戮啤酒,騷擾酒館里的舞|女。李奧嘛,就讓他坐著看熱鬧吧。」
「我特地趕來投奔您,如果您肯接納的話。賭一把吧,雷昆閣下。賭注相當誘人。」
「就現在而言,我願意把握住眼前的小小賭注。」雷昆說,「要是做了任何不尋常的事情或是企圖通風報信,你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若讓我找到任何蛛絲馬跡,證明您說的儘是一派胡言,我就把燒融的玻璃漿灌進您的喉嚨。」
這地方看似是個商鋪,棄用多時,但維護良好。房間中另有六名男女,他們身穿鑲銀邊的皮革緊身上衣,靠在牆上。四個人手持上了膛的十字弓,若是洛克的腦袋裡還在轉什麼抵抗的念頭,見狀也只好打消得一乾二淨。連金也不敢賭自己的運氣。
「我並不愚鈍。」洛克邊說邊拿起他擱在桌上的一疊撲克牌。他來回洗了幾次,眼睛始終沒有看牌。「哲羅姆毫無理由地侮辱了我。給我足夠好的薪水,待我好一些,我絕對不會有讓您不快的理由。」
「你明白我指的是雷昆。」
雷昆將牌放回去,洛克把另外半副牌拍在上面。他用左手拿起整副牌,一隻手洗牌、切牌五次。最後,他將牌堆最頂上一張——聖杯四——放在雷昆面前,微笑著說:「罪塔尖的主人,這就是您的牌。」
「我需要的比那更多。我需要你知道我的手段和脾性。」
洛克把第二副牌放在第一副牌旁邊,作勢撓癢,手伸向馬褲上的黑色細腰帶,拿出了第三副紙牌。他對雷昆笑笑,挑了挑眉毛。
金的晚餐是煙熏石鰻澆蜜塘白蘭地醬汁,殘渣七零八落地散落盤中,彷彿戰場上的遺骸。此刻,他正在甜點中左衝右突。所謂甜點,乃是一群杏仁蛋白軟塘蜻蜓,翅膀由白塘結晶做成,被隔間的燭火映得閃閃發亮。他深深沉浸於一冊皮面精裝的盧卡諾《十名誠實背節者之悲劇》的世界中,直到洛克坐進對面座位,他才注意到小個子友伴的到來。
「如果您對我的提議哪怕有最少一部分的認同,」洛克說,「那麼您也該至少考慮一下我僱主可能帶來的危害。我和您說的話若是泄露了半分,哲羅姆和我說不定就會被切斷聯繫,您的機會也就到此為止了。」
「哎呀,我想我還該感謝您哩。真心話,感激非常。謝謝您。」
「恰恰相反,先生。我只是告訴您的助手,于您的罪塔尖參加賭局的時候,我和搭檔兩人從頭到尾都在作弊出千。過去將近兩年內,向來如此。」
「棒極了!」雷昆似乎真的吃了一驚,「塞琳黛,你對此有所了解嗎?」
「好吧,算你們運氣好得出奇……那麼,彈子戲呢?你們在蘭德瑞瓦爵爺身上撈足了油水。彈子戲你們怎麼作弊?球和球杆都是我們場子提供的,理球也是我們的人。」
「精心策劃的自殺布局?」
「真希望小蟲兒還在呵,句號。」金喟然嘆息。
洛克看得出,夜市的經歷讓金始終心神不定,即便如此,兩人也沒再提起這件事情。眼前還有活計要做。
「太可惜了,但為何我並不吃驚呢?曾經有不少死人跪在你現在的那個位置,玩弄種種多姿多彩的修辭手法,新鮮東西實在不多。」
「顯然他們知道上哪兒找我們,為何不直接來一起吃飯呢?」
「一個機會,讓您真正接受我接下來說的話。」
「是的。無色、無味,與酒精混合會有雙倍效力。昨天夜裡,每次亮牌之前,哲羅姆和我都在手上沾了這種粉末。科伐略女士有個出了名的習慣——喜歡在玩牌的時候吃甜食,吃后還要舔舐手指。因此,她遲早會攝入足量的藥物,讓她昏迷不醒。」
「雷昆,你需要一位樓層經理。跟我說真心話,與我走上台階前相比,您是否依然對保安措施抱有那麼大的信心?我知道如何在任意一個能夠作弊的賭局中作弊的手法,如果我不是比您的護衛更加犀利的話,那我早就死了許多回了。誰比我更有資格看著您的賭客、讓他們手腳乾淨地參与其中呢?」
架子上擱著幾十個封口的玻璃罐,每個罐子里都裝了一樣黑乎乎、皺巴巴的東西……死蜘蛛?不,洛克糾正自己——人手。砍下來,風乾後作為戰利品保存的人手。許多根蜷曲、脫水的手指上,戒指依然在閃閃發亮。
這是按比例縮小的塔爾維拉,金幣海洋環抱著銀色島嶼。站在城市模型上方神祇般睥睨眾生的,是真人尺寸的大理石雕像,洛克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男人。雕像和它的模特兒一樣,有著格外突出的顴骨——這給那張細長的面孔添了兩分喜氣,圓乎乎的下巴朝前凸出,眼睛碩大,招風耳像是硬生生安在腦袋上的家什。雷昆,怎麼看怎麼像是怒氣沖沖的傀儡藝人忙亂間隨手拼湊出的偶人。
「我們的對談難道不能證明我已經放棄了這種想法嗎?」
「哦,不,」洛克說,「好吧,偶爾是。但現在不是。」

1

「那麼,把活貓放上我的桌子吧。」
「接著說。」
「不對。」雷昆說。
「幾分鐘之前,您對場子里的護衛和他們識別老千的眼神也表達了類似的信念。」
「也許。該死,真希望小蟲兒還在,他可以在屋頂給咱們把風。我們需要高處有人盯著,這城市裡一個信得過的人也沒有。」
他探過半個桌面,推開葡萄酒瓶,從瓶子底下變出一張面朝下的紙牌。
「真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作弊老手的手指。給我看看你的右手。」雷昆伸出他戴了手套的左手,洛克猶豫片刻,也探出了自己的右手,兩人的樣子彷彿是要握手。
「檸檬,老天收了我的靈魂吧。」
「的確如此,它們對我這樣的騙徒來說毫無用處,我需要血肉之軀來愚弄。我不關心你投入了多少機械裝置,多少看場護衛,在賭客之間的遊戲中,竊賊永遠能覓得可乘之機,就彷彿水總能滲進船隻的楔縫。」
雷昆直眨眼睛:「不可能!」
金把書名亮給他看,洛克做出被噎住的表情。「為什麼總在看盧卡諾?我們去哪兒你就把他帶到哪兒,該死的羅曼史。讀多了纏綿情愛,小心你的大腦變成糨糊。到最後說不定更適合照看花園,而不是構思騙局。」
「哦,不用了,」洛克說,他把金的叉子放回鰻鱺碟子上,「我什麼也不需要,很抱歉。我只是在等這位朋友吃完他那些塘衣黃蜂。」
洛克拿起金的餐叉,往自己嘴裏填了幾塊鰻魚,他比金更喜歡這些填料。「看起來,我的賬戶里要少三分之二的數目了。」對食物發起一陣進攻后,他說,「算是學費吧,提醒我不要太高估雷昆read.99csw.com的耐性。」
「呃……聽起來還算公平。」
「你難道不覺得談話應該是私密的嗎?」
「當雜耍藝人嗎?」
「為了保護你們。難道二位希望被我們拽著穿街過巷的時候露出面容?」
塞琳黛皺起眉頭,回身從牆邊搬來一把打磨得恰到好處的烏木椅子,上面還附帶毛皮坐墊。她將椅子放在洛克身後,他滿面春光地坐進椅子。她又在他背後忙活了幾秒鐘,回來時把一個水晶高腳杯遞給雷昆。他拿起酒瓶,慷慨大方地倒出紅色酒液。紅色酒液?洛克眨眨眼——繼而放鬆下來。奇美萊奧娜,變形美酒,當然了。塔爾維拉幾百種著名的鍊金佳釀之一。雷昆把高腳杯遞給他,自己抱起雙臂,坐在了桌邊。
她說得不錯,下個十字路口,敞開的門正等著他們,一方黃色光線在地面投下同樣的形狀,只是色澤較暗。女人先走進房門。洛克感覺到四周至少有四五名潛行者,這還不算屋頂上的箭手,他嘆了口氣,飛快地向金打個手勢——別急,別急。
「讓我看看……馬刀七?尖頂三?不,尖頂三出過了……聖杯二?聖杯六?馬刀領主?鮮花三?該死,真該死。這副牌也不怎麼友善。」
七樓,更加寬大的祖靈玻璃罩底下,又是另外一尊雕像。一圈弗拉尼砌就的火山島,漂浮在索拉里金幣海洋當中。每座銀色山峰的頂端都有金幣在汩汩湧出,流回那閃閃發亮、波濤激蕩的「海洋」。雷昆手下的步伐太過大步流星,洛克沒能看清藝術品和房間的更多細節。他們走過樓梯口的一對制服衛兵,繼續向上攀登。
「比起天底下最機靈的賊子有本事繞過金庫周圍的層層險阻,」雷昆說,「從你的肚子里產下一隻活生生的河馬,這個可能性還大一些。逞口舌之快實在太愚蠢了——咱們可以整夜整夜坐而論老二長度,我說我的長五尺,你說你的有六尺,一聲令下還能噴火。還是回到有意義的討論上來吧。你也說過,想在賭具裝置上做手腳是不可能的,金庫是我手頭最牢不可破的機械裝置,我是不是將因此成為你打算愚弄的血肉之軀呢?」
「那也好過默默無聞!我記得你對戲劇曾經挺有品鑒力,不說別的,至少喜歡演戲。」
「別犯傻,二位先生。如果我們不想留你們活口,二位只怕已經釘在牆上了。我會保管好你們的財產的。」
「若是能允許我使用右手,這套把戲一定可以玩得更好。」
他們在堪蒂薩花園租的套房一夜要五個銀弗拉尼,屋頂很高,裝飾華麗,應有盡有。位於四樓的窗戶俯瞰鋪滿了鵝卵石的天井,綴滿燈籠的馬車來來往往,只認錢財不認人的護衛車前馬後忙碌,噠噠的馬蹄聲此起彼伏。
「我和正在嘬奶|子的嬰兒一般清醒。」
他們前方是一塊黑黢黢的空間,不比衣櫃大到哪裡去。僅夠一人行走的黑鐵旋梯拔地而起,盡頭是一方柔和的黃色光線。洛克光著腳拾級而上,走進了雷昆的辦公室。
「若是我身上藏了四副牌,」洛克說,「您的守衛肯定一眼就看得出,對吧?他們最擅長在沒外套沒鞋子的人身上找出這種東西……等一等,四副?我數錯了……」
「請原諒,」金嘆息道,「都是我的錯,不該再次提起那個紅頭髮的話題。」
「我願意告訴你,我們是怎麼做到的。放我走就行。」
「催眠劑。非常昂貴的鍊金葯。」
「我怎麼覺得你不用右手已經玩得很好了呢?」
「您該說,您的用處也就到此為止了。您這是要我把許許多多的信心放在某位打算出賣並殺死商業夥伴的人身上。」
雷昆俯視著他,把戴了手套的指頭絞在一起,思忖良久,終於朝塞琳黛點點頭。她收回刀刃——儘管依然遙指洛克——撳下桌后的開關。洛克的右手忽然被鬆開了,他向後一仰,站直身體,揉搓著手腕。
「你莫非是打算反水?」
「有人想和你們談話。」
「你難道就靠幾片檸檬贏了一千索拉里?胡扯八道。」
「真希望你跟雷昆和塞琳黛說話的時候我也在場,你明白的。」
一陣腳步聲和衣衫摩擦聲之後,幾隻強壯的手捉住洛克的胳膊,強迫雙臂在背後會師。又過了幾秒鐘,他感覺到某樣東西緊緊縛住手腕。身旁則是一陣騷亂,接著傳來幾聲慍怒的悶哼——要想制住金,大概要數人同心協力才行。
「喔,在你撞上九層樓底下的鵝卵石地面前,保證活得好好的。」
雕像的雙手在腰際向外伸出,張開懷抱,光可鑒人的石頭袖口向外噴出兩股金幣「水」流,不停灑向底下的城市。
「那麼,私下裡交流一番定能給予雙方澄清誤解的機會。」
瞎眼盟友是這樣一種牌戲:眾人繞圓桌坐好,桌上有特別設計的高隔板,擋住諸位玩家的手,除了正對面的賭客(也就是搭檔)之外,每個人都能看到至少一部分別人手中的牌。玩家必須保持靜默,並將他或她的右腳壓住右邊一位參与者的左腳,以此類推,藉此保證賭客不能在桌子底下和搭檔打暗號。沒有了對家的眼神、聲音和肢體接觸,搭檔必須靠直覺和瘋狂的推理能力玩牌。
「您手中的利器若是亂動,就會有箭矢穿透您的咽喉。告訴您的朋友,別讓他的斧頭離開衣服底下。咱們隨便散散步就好。」
「當然知道,對不起。」他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我和雷昆的談話只怕不會十分有趣。」
「盟契法師們,」金正站在鏡子前系領巾,「就算我的財富敵得過卡莫爾公爵,也絕對不會請那群雜種哪怕泡一杯茶。」
雷昆哈哈大笑,繼續搖頭。洛克把第三副牌放在前兩副旁邊,站起身,從褲子左側某處又變出一副牌。
「是的,檸檬。無法對賭戲本身下手的話,最好的法子就是瞞騙其他參与者了。給我們足夠消息,讓我們準備妥當,罪塔尖里沒有哪一位賓客不能成為我和哲羅姆手指底下的傀儡。媽的,誰若是有了我的天賦,對我的情況摸得更清楚,說不定也一直在把我當猴耍呢。」
「我的態度再嚴肅不過了,」洛克說,「至於行為動機嘛,希望我能和您的老闆當面聊聊。私下裡。」
「你知道我哪兒也不會去,」金說,「我不確定這行為是否明智。但你知道我哪兒也不會去。」
「您認為我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
「照原樣拿回去?恐怕不行。先回答幾個問題,咱們走著瞧。據你所說,手指頭動得快,對嗎?但是,請原諒——我的守衛在捉老千這件事上很有一套。」
「哈啊。太抱歉了。」洛克把那副牌放在桌上,用左手翻弄著右臂袖子的扣鉤。花了幾秒鐘,他把袖子推到肘部之上,重新扣好扣鉤。忽然間,他的左手裡又多了一副牌。
「逮住你了。手啊,手啊,手啊。親愛的科斯塔閣下,手給它們的主人惹了多少麻煩啊。塞琳黛和我對此十分了解。」雷昆回身,滑開桌后牆壁上的塗漆鑲板,現出牆裡一面長而淺的架子。
「沒影的事兒。」
「要不要把靴子拿來給你看?」
「而我的回報呢?」雷昆說,「得到或許存在的內線消息,關於可能有之的威脅?威脅我那個親自動手設計、確保安如磐石的金庫?」
「某某人。半絲風聲也沒漏到我這兒來。事情通過中間人到了哲羅姆和我手中,我們意圖滲透對方的努力到頭來全是白費工夫。直到現在,僱主於我們依然是匿名高人,和兩年前毫無分別。」
「李奧康托!你嚇了我一跳。」
他們走進俱樂部的休息室,悄悄聊了幾句科斯塔閣下和德·費拉閣下之間虛構的生意往來,即席胡謅,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這些話是說給小耳朵們聽的。剛過子夜,他們離開俱樂部,回到撒弗洛拉熟悉的寂靜廊柱和高聳牆壁之中。這地方刻意保持了乾淨的環境——沒有人奄奄一息等死,沒有鮮血於後巷流淌,沒有尿水在排水溝里發臭。銀色燈球在鑄鐵燈read•99csw•com架上搖擺,照亮了灰色的磚石街道。整個區域彷彿籠罩于灰色的月光下,雖說今晚的夜空中烏雲密布。
「好吧。」金從錢袋裡往外數銅子兒,洛克在旁邊說,「今天晚上咱們沒別的事情好做了。我們說話的時候,雷昆無疑派人盯了梢,我們還是悠閑放鬆一兩晚為妙,免得觸怒了他。」
幾秒鐘后,金拍打幹凈胸前的黃油殘渣。「哎呀呀,可憐的洛克和金。」
「請允許我再次糾正您。只是困難而已。『困難』和『不可能』這一雙表兄弟經常被人看混,然而其實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那有什麼問題?」
「哲羅姆。」兩人都壓低聲音,近於耳語,「你可夠緊張的,是吧?把鼻子戳進書本里,免得發狂發癲。真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不如讓那些謎團隨他們切開的喉嚨一起消失吧。」她悄聲說。
「現在,」洛克說,「咱們來看看。」他向側面直直地抬起胳膊,紙牌垂直向上,牢牢握在五指之間。他手腕一抖,大拇指一彈,牌堆一分為二。他的手指不停彎曲、張開,節奏越來越快,到了最後,就彷彿一隻正在接受劍術訓練的蜘蛛。切牌、洗牌,切牌、洗牌——他分開牌堆,又讓它們合二為一,凡幾十數次。他絲毫不做停頓,把牌堆拍在桌上,拉成一道長長的拱形,動作間碰歪了幾件雷昆的小玩意兒。
「我確信您的守衛肯定如此。」洛克在桌前跪下,這是能做到的最舒服的姿勢,他露出笑容,「但是,我的手指舞跳得能把活貓送進五十六張一副的標準紙牌里,然後再從容不迫地拽出來。桌上的其他人或許會抱怨聽見了怪聲音,但他們絕對看不見聲音的來源。」
塞琳黛略略有些失望,她展開假手上的黃銅手指,讓手恢複原先的模樣,鋒刃藏回手心內部。她用假手朝台階方向做了個手勢,好眼中的神情告訴洛克,若是雷昆的耐心開始減退,她的耐心還會餘下多少。
「科伐略確是有此習慣,這點我可以保證。」她嘶聲道,「那顯然是她用來撩撥對手的方法。」
「嗯哼。塞琳黛,你怎麼看?」
「遲早而已。」
「女士,您聾了嗎?每一場。出千。這美麗動人的罪塔尖已經被我上上下下蹂躪了個遍,一層接一層矇騙上來,把您其他的主顧溜得團團亂轉。」
「我需要您的注意。」
警衛立刻剝掉洛克的外套,之後又是戳、又是按,又是摸、又是拍,自打上次拜訪妓院以來,他還沒受過這等詳盡的探查。他的袖中短劍(男人隨身攜帶這種東西乃是再尋常不過的)被沒收了,錢袋給倒了個底朝天,鞋子也脫掉了放在旁邊,某位守衛甚至捋了一遍他的頭髮。整套戲唱完,洛克(不|穿鞋、不著外套,邋里邋裡邋遢)挨了一記不怎麼溫柔的推搡,於是也朝吞沒了塞琳黛的房門走去。
「太對了。這位女士健壯得堪比祖靈玻璃船庫,哲羅姆和我喝掉的小瓶烈酒比她多,要不是我們的藥粉,她喝的酒連她的眼睫毛都醉不倒。」
「說的也是。再說當時我的另一個選擇是桌上外科手術,截不截掉一隻手不由我決定。你在讀什麼?」
洛克嘆了口氣,翻出新拿出來這副牌的最頂上一張,讓它加入桌上持續增加的亮牌隊伍。「聖杯九!面熟嗎?」
「你可以走了。你可以把自己看作在我的忍耐範圍內偷生的螻蟻。等我對您的過往擁有足夠的了解,我們再做會晤。塞琳黛陪您返回底層。請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為什麼,」雷昆終於開口,「其他事項暫且不提,為什麼我要允許您不吃任何苦頭地違犯罪塔尖最重要的一條規矩呢?」
「如果您非得用這個字眼的話——是的。」
「我承認您的故事確有幾分道理,」雷昆說,「我也很……納悶,艾茲米拉怎會如此不濟。」
「白開水個屁。等你一路走到那位黃銅爪子的婆娘面前,開口就是『請您原諒,女士,不過……』」
「完全背叛。徹底出賣。你已經是死人了。」
「在遇見我和哲羅姆之前,蘭德瑞瓦爵爺嘗過多少敗績?五十局輸一局?」
雷昆瞪著他,然後聳聳肩:「塞琳黛,給科斯塔閣下搬把椅子,再添一個杯子。」
「我的堂子讓您覺得無聊了?」
「好極了,」金說,「咱們不如四處走走,有沒有興趣找艘船去翡翠宮?那兒有相當不錯的咖啡館,還有音樂。讓李奧和哲羅姆喝得醉醺醺的,攆著酒館里的舞|女跑,不知這是否符合他們的性格?」
八樓正中是第三個玻璃罩底下的第三尊雕像,也是最大的一個。洛克眨巴了幾次眼睛,暗自憋住惺惺相惜的笑意。
「我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洛克說,「我的行為方式也都與現實世界相關。正如你所說,這是一個行當。講究的是實踐,而不是浪漫的花哨念頭。」
「除非塔爾維拉的水也能醉人,否則我和烤過的沙地一般清醒。」
洛克和金對視一眼,她哈哈大笑。
所謂「協助」,指的卻是被幾隻巨手牢牢抓住,一路連拉帶扯。洛克覺得前臂肌肉如入鐵鉗,他清清喉嚨。
金把書放下,用手指敲打著封面:「荊刺,這是你和我即將去往的地方——至少是你的歸屬。在歷史書籍中尋找,你會發現咱們位於邊緣;在傳奇神話中尋找,你會發現咱們受人傳頌。」
「另外一件好處是互相的。我需要工作。我受夠了穿行於城市間跑活兒的日子。我想在塔爾維拉安頓下來,找個住所,也許還有女人。等我幫您應付完我的現任僱主,我希望能為您工作,在這兒。」
「科斯塔閣下,你們經常為匿名僱主工作嗎?」
「還不如說被人隨意誇張更適當。謊言成山,或是吹得天上難找地下難尋,或是踩得一無是處十惡不赦。我們真實的所作所為將和我們一起逝去,誰也不會有他媽的半點概念。」
「瞧您都選擇了什麼字眼!『並不真實,也從來不可能成真。』還有什麼比羅曼史更襯得上混咱們這個行當的人呢?你為什麼總如此抵觸虛構小說?要知道,咱們的生計全要仰仗虛構。」
「那麼,瞞騙我的賭客又和盤算著突入金庫有什麼關係呢?」
「選一張,」洛克說,「隨便選。看清楚,別露給我。」
「乘船兜風,科斯塔閣下。」女人答道,「別再提問了,因為我不打算回答。咱們還是加快步伐吧。」
「科斯塔閣下,今天夜裡您喝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嗎?也許是什麼沒見過的酒?」
「一點不假,」洛克說,「看她讓自己墜入彀中,這是相當不錯的享受。」
「首先,對抗我的現任僱主的手段。派來對付你的人並不只是哲羅姆和我,我們的工作僅僅和金庫有關,沒別的了。我們觀察得來的見聞——您日常運行方面的見聞——統統傳遞給了別人。他們在等我們琢磨出突入金庫的手段,除此之外,他們對你還有別的盤算。」
「您的要求相當……符合邏輯。您想擺脫現任僱主的意願則說不通,難道你不害怕他們的報復?」
「那麼,你得手了?成功地出賣了我?」
「我們合作得不錯,」洛克說,「但我們有了爭執,不久之前的事情,某件很緊要的個人事務。他認為我寬恕了他對我的侮辱,我向您保證,那絕對不可能。對付完我們的現任僱主,我就想擺脫這個人。我希望他在死前知道,我勝過他何止一籌。如果可能的話,希望由我親自奪走他的性命。這點要求和一份工作,就是我全部的願望了。」
「噢,雷昆一準會和你談談——非常私人地談談。」塞琳黛用右手打了兩個響指,四位保安向洛克聚攏。塞琳黛做個手勢,兩人緊緊抓住洛克的手臂,拽著他一起往樓上走去。塞琳黛落後幾步,跟在後面。
雷昆嘆了口氣,從外套里摸出一個索拉里金幣,壓在洛克那張「尖塔領主」牌上。
「否則我怎麼掙錢呢?科斯塔閣下。」
「剛過三千索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