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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三章 盛情款待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三章 盛情款待

「是的。從哪兒入手?」
王域私用領地的基底處是一片寬闊的碼頭,幾艘船拴在碼頭上,其中有一艘封閉式的禮儀用船,船篷為絲綢質地,木製品上都包了金箔。鑄鐵燈桿上掛著柔和的藍色鍊金燈球,照亮了這片區域,燈桿背後至少站著十二名士兵。即便抬頭張望一圈沒能讓洛克認清俘獲他們的人是什麼身份,那些士兵的制服也把實情說得明明白白。
「然後,我們要在咱倆的塔爾維拉度假大計里再少少加上幾條。」
金黃色的燈光落在鑲滿房間牆壁的玻璃小室上,又被成千上萬次地折射出來,洛克讓視線隨意飄蕩片刻,卻驚訝地發現那些小室竟都關著活物。不住變動的小小陰影是蝴蝶、飛蛾、甲蟲——數以百計,也許數以千計。每個小生靈都擁有一間小小的玻璃囚室……執政官的書房牆上是個無比龐大的昆蟲館,洛克從未聽說過世間有如此規模的收藏,更不用說親眼目睹了。金在他身旁倒吸一口涼氣,顯然也注意到了同樣的東西。執政官如長輩般輕輕一笑。
「我不敢確定。」
「我的看法是,這能讓你保留現有的一切。」
洛克和金又被推出轎廂,但這次的動作較為溫和。腳下的濕石板滑溜溜的,他們學著守衛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緩步而行。瀑布在眾人身後又轟鳴片刻,待到轎廂背後的兩扇巨門砰然關上,震耳欲聾的噪音立刻變成了隱約的回聲。
「佩里蘭多喲!」金叫道。剛開始的幾秒鐘,兩人跌做一團,他們花了一番功夫恢復平衡,找回些許尊嚴。「我們他媽的幹了什麼?招來了這群狗娘養的。」
有那麼一瞬間,房間陷入了徹底的寂靜,唯有人工昆蟲翅膀的撲騰聲不絕於耳。洛克和金動作一致,從椅子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斯特拉戈斯卻連動也沒動一下。「請坐。除非你們不想知道究竟在發生什麼。」
「二位先生,」執政官說,「請務必接受我最誠摯的道歉。他們曲解了我的指示。我原本要用最優渥的禮節款待你們,結果卻把二位送進了酷熱地窖,那是為最低等的罪犯準備的刑室。我敢打包票,鷹眼衛士遇見十倍於他們的敵人也能輕鬆取勝,但不知為何卻在這等小事上令我蒙羞。一切責任都歸於我。請您二位原諒這番誤解,並允許我表現一下真正的好客之道。」
「啊——嘎——呃。」洛克唯一能做出的回應也就僅限於此了,他正努力回憶膝蓋的工作原理。他口乾舌燥,嘴裏填滿粗玉米粉的效果亦不過如此。
金的大手想來也捏不碎維拉產的水晶高腳杯,洛克心想,否則的話,此時此刻執政官的辦公室肯定正有玻璃碎片和血肉在空中飛舞。
「萬分感激,執政官,」他說,「我能否,呃,斗膽問一句,哲羅姆與我對您有何冒犯?」
「誰知道呢,哲羅姆。」洛克把重音落在對方的假名上,「或許隔牆有耳。媽的!該死的混球!有什麼好裝樣的!被文明人投進監牢我們也一定好好表現。」
「人工造物。您二位不也是人工造物嗎?科斯塔閣下,德·費拉閣下。抑或應該說,拉莫瑞閣下,坦納閣下?」
「洛克,他們並非全知全能,肯定也有弱點。」
那些人把洛克和金帶到的地方正是高塔腳下。洛克認為他們正站在分隔王域和周遭土地的谷地中。暗色祖靈玻璃把它的無數反射面伸向天空,他們的頭頂距離平地至少五六十英尺。船隻穿過的狹道應是位於左邊,遠處傳來不明來源的某種隆隆聲,掩蓋住了海水拍岸的聲音。
「哦,棒極了。完成您交代的任務有沒有額外津貼什麼的?在鷹眼衛士的軍營里享用特別定餐?雷昆割掉我們卵蛋然後縫進我們眼眶裡之後能不能幫忙找兩個療養院的床位啊?」
「我對毒藥也略知一二,那是什麼成分?」
「解散,劍絕。」
「哈,沒那麼難。它們都是人工製品,需要的只是最優秀的藝術才能和製作技術。幾層樓底下,風箱驅動齒輪裝置,將一股股風送進這間辦公室牆壁背後的井道。每個小室後面都有一條狹縫,風吹動翅膀,看起來不似人工安排,栩栩如生……燈光再暗一些,說不定就會露出破綻。」
一條略微拱起的橋樑跨過壕溝,消失於轟鳴的白色瀑布之中,瀑布大約位於壕溝中段的位置。他們走近拱橋這一端,溫暖的水霧頓時包裹住眾人,洛克發現橋上鑿了一道凹槽樣的東西,位於橋面正中心,一直延伸出了肉眼可視範圍。橋邊有條鑄鐵拖鏈,從細長的石柱頂上拖下來。鷹眼衛士首領伸手抓住鐵鏈,飛快地拽了三次。
「不好意思。」洛克說,他連忙換上友好、稍稍有些迷糊的笑容,「可我並不認識您提到的那兩個人。哲羅姆,你呢?」
「啊呀呀,這你就錯了,拉莫瑞。給你足夠的時間,你會看到我有多麼不需要撒謊。好了,今天的會面到此結束。好好思考一下你的處境,別急著做任何決定。你現在可以離開王域了,等我下次召喚再見。」
「準確來說,我在三個方面佔了優勢。這份詳盡的報告,記錄了你們的一舉一動。你們正身處我的權力中樞。最後,也是最讓我個人心情愉快的,您二位的小命攥在我手中。」
洛克和金並無異議,斯特拉戈斯又給兩人各倒了幾指高度的汽酒。他坐回桌子背後,從銀盤上拿起某樣物事——薄薄的卷宗,裝在棕色封套中,封套的三個側面有破開的蠟封。
「哦?」
「那群混球。」洛克嘟囔道。
「這話什麼意思?」洛克說。
「該死!」金說。
「嘿,暫且等他媽——」洛克才開口,門就重重摔在他們臉上,突然降臨的黑暗絕無半絲光亮。
「我們拿到解藥后,你如何防止我們逃跑呢?」
「再威脅我一次,我就把金關回酷熱地窖,今天夜裡不準出來。而你呢,要被鏈子拴在外面,舒舒服服的,任你想象金的處境。反過來也一樣,金,如果你想冒點兒抗爭念頭的話。」

5

「希望他們腦子裡沒別的計劃了。」
時間以失眠夜晚的速度慢慢流逝。
執政官進來的那扇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您該不會覺得那幾片破紙就讓你有了足夠的線索,可以肆意對我們評頭論足——」
末了,士兵拖著他和金穿過一道漆黑的高門,走進一間燈光柔和的辦公室。房間的牆壁彷彿是成千上萬的玻璃小室,其中充滿了不住躍動的影子。洛克使勁眨眼,在心九-九-藏-書底里詛咒自己的處境,他聽過水手談論所謂「干醉」——極度渴求淡水時佔據身心的那種愚蠢、虛弱和敏感易怒的情緒,但他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親身體驗的機會。它讓所有事情都顯得十分古怪,只怕正是這種體驗給這個無比普通的房間添加了那些異想天開的細節。
「哦,離不離開維拉悉聽尊便——不過,若是您二位離開的話,就會在下一個季節過去前緩慢而痛苦地死去。這樣的結局只怕我們都不樂於見到。」
「諸神啊,」金說,「我們肯定一副被人麻翻了的德性。」
鷹眼衛士領了洛克和金走向大殿前方,他們腳下踏著白色礫石鋪就的寬敞大道。點綴道路兩旁的是奢華的綠色草坪,石頭壘成裝飾性的邊界,讓草坪看起來彷彿島嶼。更多的衛士站在路邊,一動不動,身披藍袍黑甲,頭戴青銅面具,手握木杆上鑲有鍊金燈球的黑鋼長戟。
「可是……大人……」
「哦?倒是說來聽聽。」
「按照習俗,」斯特拉戈斯說,「在這個城市裡倒酒的習俗,主人應該喝第一杯……為信任打下基石,免得喝酒的過程中發生什麼事情。」他往第三個高腳杯中倒了兩指深的液體,舉杯到唇邊,一口飲盡。
「難道不是嗎?」洛克低頭撿起地上的口袋,翻看裡頭的物事——金的兩柄斧頭和兩人的匕首收藏。他從喉嚨深處咕噥道:「法師。諸神咒殺的盟契法師!」
「諸神保佑您逗我發噱的傲慢吧,拉莫瑞,我不打算向您一一證明我的律令是否正確。你應該和其他士兵一樣接受它們,你必須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斷能力,否則我也不會在執政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五年。」
「金,我沒有低頭。我很生氣。我們要儘快擺脫這種無力反抗的處境。」
「是我的錯覺,還是房間里真的越來越熱了?」
「沒有保證。」
「奇怪什麼?」
「是嗎?那再好不過了。您肯定也贊同我的意見,這總比吃了立刻毒死人的藥物強。」
「通過。」
他們快步走過門廳,無論從面積還是從豪華程度上來說,門廳都足以同時容納數場舞會。門廳沒有通向外部的窗戶,畫窗裝飾的是人工繪製的全景圖,背後映出燈光,畫面都與透過假想中存在於那些位置的窗戶看見的風景一樣——白色的建築和宮殿,黑色的天空,港口外的層層島嶼,停泊在主錨地的幾十艘帆船。
洛克瞪了鷹眼們幾秒鐘,忽然咧嘴一笑,清清喉嚨。「很好。你們的主子留下嚴格的命令,你們現在全聽我的調遣了。給我弄艘船來,八名槳手的大船;安排一頓熱氣騰騰的好飯菜;五百索拉里;六名女按摩師,還得——」
「不,你不願意。」
一名鷹眼衛士抬步上前,打開門鎖,推開房門。房間又小又暗。士兵三兩下解開綁著洛克和金手腕的繩索,將二人搡進狹小的房間。
「我能有什麼好處?」
「下去吧,」他說,「我情願自己服侍這兩位可憐的先生。」
士兵將洛克和金帶進一條側面的走廊,爬上一段台階,又是一條走廊,經過正在站崗的藍衣衛士。不知是洛克的想象,還是事實如此,戴青銅面具的鷹眼衛士走過衛兵身邊時,他們眼中的神情遠不只是普通的尊敬。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沉思,因為士兵忽然停下腳步,他們終於抵達了最終目的地。這條走廊中有許多木製門扉,他們卻站在了一扇金屬房門之前。
「那也絲毫不減其魅力。」金說。
「踢得執政官滿地找牙?」
洛克左邊的壁龕中安裝有某種水力機械。幾名男女站在亮閃閃的黃銅圓筒前,操縱著機器上的許多槓桿,這些東西的功能遠遠超過了洛克的想象力。粗重的鐵鏈落進地板上黑漆漆的洞眼中,洞眼旁邊就是木籠行駛的軌道。金也揚起頭,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但是剛離開滑溜的石頭地面,士兵們偶然發作的善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名盜賊又被他們圍得不見天日。
「意思是,二位先生,或許我的鷹眼衛士沒有讓我尷尬,或許二位存心被我放進酷熱地窖呆了幾個小時,以幫助你們產生亟需滿足的難耐乾渴。」他指指洛克和金的高腳杯,杯中此刻只餘下了殘渣。
強壯而冰冷的手幫他起身。房間一陣旋轉,他和金被人攙扶著回到宛若天國的走廊中。藍色緊身上衣和青銅面具再次包圍了兩人,洛克在光線中眯起雙眼,胸中的恥辱感多於恐懼。他暈頭轉向,那感受彷彿酩酊大醉,他無能為力,此刻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攀住一絲模糊的覺悟。他被人拽著經過走廊,爬上樓梯(樓梯!諸神啊!這天殺的宮殿究竟有多少級台階?),雙腿只在偶爾的情況下承受著少許體重。他覺得這是某種殘酷的喜劇,舞台大得不可思議,而他則是劇中的傀儡木偶。
「啊哦。」洛克的嗓子啞了。他和金背靠背坐在漆黑中,外套折起來墊在身下。洛克抬腳猛踹石頭地面,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會成為你們怨恨我的理由。考慮一下我所處的位置吧。我如此對待二位是因為我尊敬你們的能力。我無法承受讓你們為我服務、但不能控制你們的風險。你們一個是槓桿,一個是支點,這個城市會被你們鬧得天翻地覆。」
士兵很快就將洛克和金安置進了座位。待到他們確定兩人不會立刻翻倒在地之後,就後退幾步,在他倆身後立定站好。執政官惱怒地揮揮手。
「難以置信。」洛克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士兵把洛克和金推進房間模樣的交通工具,轎廂面向城堡的一側裝有窗戶。透過窗戶,洛克看見的只有奔流的瀑布。
他們走進玻璃裂谷畫出的周界。深谷足有三十尺寬,這一側有間警衛室,旁邊是弔橋,弔橋直直地指向天空,被厚重的木頭框架保護著。洛克猜想,那大概就是執政官領地的主要出入口了。
「逗自己開心,」金說,「我們要——」
他們身穿黑藍色緊身上衣和馬褲,黑色皮革腕甲、防護衣和長靴均有雕鏤上去的黃銅標記,標記在燈光下閃閃發亮。藍色兜帽包住士兵的頭顱後部,打磨得光可鑒人的橢圓形青銅面具遮住了他們的面容,面具上沒有任何可供識別的標記,只留下成排的小孔以供呼吸和觀察。從遠處望去,這些士兵已被抹去了人類的特徵——更像被賜予了生命的無臉雕像。
僕人鞠個躬,又在那個門洞中消失了身形。斯特拉戈斯拔出本已鬆脫的瓶塞,倒了滿滿兩高read•99csw.com腳杯。液體汩汩流淌,在杯中四散飛濺,這聲音讓洛克的面頰內側泛起預料得到的難耐痛感。
「沒有,的確沒有,然而……雖說他們知道我們在卡莫爾的活動場所,卻沒有提及我們的歷史。斯特拉戈斯提到了巴薩維,但沒有講起鎖鏈。也許是因為馴鷹人來卡莫爾監視我們之前,鎖鏈就已經去世了?洛克,我不認為盟契法師能讀出我們的心思。他們是了不起的間諜,但並非絕無謬誤。我們依然保有一些秘密。」
「離開我的視線。你違背了我關於這二位先生再明確不過的指示,造成眼前尷尬無比的結果。看看吧,他們現在不可能對我有任何威脅。」
「我同意。」
「一旦完成您為我們設置的任務——管他是什麼任務,您能如何保證繼續供給我們解藥呢?」
「等一等,」洛克說,「你——」
「水。」他終於氣喘吁吁地吐出一個字。
「冒犯?你們怎麼會冒犯我呢?」斯特拉戈斯的笑容絲毫未退,放下汽酒瓶子,自己在小桌后落座。他伸手牽動牆邊的絲綢線繩,一道淡琥珀黃色的燈光從天花板照了下來,落在桌子正中央。「應該說,年輕人,你們的所作所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執政官的鷹眼部隊。
「拉莫瑞閣下,你難道想告訴我,卡泰因人害怕你?省省吧。如果那是真的,他們早就殺死你了。不,他們並不怕你——他們想看你受到懲罰。把你交到我手中,幫助我達成目標,顯然符合他們心中對於懲罰的定義。請允許我說一句,他們怨恨你可不是沒有理由的。」
「你要我們幹什麼?」
「真的嗎?你知道他們都是什麼人嗎?說不定哪一位法師對異國美味過敏,或是和他老娘勢同水火?咱們的匕首刺不到他們,這讓咱們實在沒有優勢!詭詐看護人在上,斯特拉戈斯這種狗娘養的為什麼就總不肯花錢雇我們?我很願意給他幹活,只要條件夠好。」
劍絕硬著身子鞠了一躬,另外三名士兵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四人很快離開辦公室,在身後帶上房門,關門的時候傳來齒輪機件複雜的咔噠噼啪聲。
「我不習慣用這麼粗野——」
他們乘帶篷的輕便快艇返回,在撒弗洛拉的下層碼頭靠岸。時間已近黎明,如水的橙色光線逐漸照亮塔爾維拉的向陸面,探頭探腦地落在海中島嶼身上,令它們朝海的那一側更顯黑暗。被執政官的槳手圍在中間,還有四名手持十字弓的鷹眼衛士虎視眈眈,洛克和金一語未發。
「您只怕是認錯人了吧?」金學起了洛克那有禮貌的疑惑語氣。
「你他媽的為什麼不直接雇傭我們?」
「我怎麼知道?」洛克使勁咳嗽,「我也不在乎。管它是什麼,反正我們已經很明白了,你不覺得?」
而在城堡山的心臟部位,由宛若祖靈玻璃峽谷的空曠護城河把守著的,乃是王域,執政官的宮殿——高聳入雲的人類建築,卻有著異樣的莊嚴氣氛,像是玻璃花園中生長出的精美石頭雜草。
「諸神保佑!」洛克叫道,「讓我們出去。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了。」
辦公室的大門吱嘎一聲打開,執政官的十二位鷹眼衛士等在走廊中。
「對不起,」洛克低聲說,「我他媽的怎麼會選了塔爾·他媽的·維拉?」
他和金不假思索地伸出空空如也的高腳杯,斯特拉戈斯早已拿了瓶子等在那裡。他面帶慈祥的微笑,重新倒滿兩人的杯子。洛克鯨吞牛飲了半杯下肚,強迫自己留下一半在杯中。新生的活力自胸腹間輻射開去,身心好不舒暢,他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
「完全沒有。一星半點都沒有。我會努力琢磨的,我向你保證。要我別魯莽衝動,哼哼,這就不敢打包票了。」
他再次伸手到牆邊,牽動另外一條絲綢線繩,柔和的白色燈光在玻璃牆壁后慢慢亮起,到最後,每一個樣本都變得纖毫畢現。你能看見各色蝴蝶,猩紅色翅膀的、藍色翅膀的、綠色翅膀的……有些圖案繁色雜陳,要比文身更加精妙。飛蛾則有灰色、黑色、金色的,長著捲曲的觸鬚。某些甲蟲的背甲反射出貴重金屬般的光色,黃蜂形狀險惡的軀體上,透明的翅膀拚命舞動。
「這麼狠?有計劃嗎?」
「你們是熱愛冒險的人。萬里無一的職業冒險家。我送上好大一份風險讓你們來冒,你們該歡欣鼓舞才對。」
「我們為什麼要冷靜?」洛克整理好被汗水弄亂了的長外套,開始把皺巴巴的領巾系回脖子上,動作間怒氣沖沖,急不可待。「你給我們下毒,為我們設置了神秘莫測的任務,而且沒有工錢。你攪亂了科斯塔和德·費拉的生活。您在屈尊解釋清楚這些爛事之後,還打算對我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諸神啊。經費怎麼說,我們總歸該有行動經費的吧?」
「我為什麼要對你們透露更多細節呢?說不定二位會去找個高手配製解毒劑。就目前局勢而言,你們唯一可能的解毒劑來源就是我了。」他面露微笑,先前掛在臉上的懊悔和文雅剎那間如昆蟲蛻殼般退得一乾二淨。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迥然不同的斯特拉戈斯,他的聲音中透著幾分刻薄。「請坐。你們的命運全掌握在我手中了。以諸神的名義發誓,我想要的不是你們,但你們大概是我最能好好利用的人了。」
「說真的,李奧康托和我來自塔里沙瑪,我們——」
王域是為公爵修建的要塞,採用的是真正的瑟林王朝建築風格,最高處足有十五層樓,寬度約有高度的三、四倍。黑色平板石塊壘成的雉堞垛口層層疊疊,參差交錯,吸去了城堡基底幾十盞燈籠傾瀉出的光線。每一層樓都有柱子支撐的引水管環繞外牆和立塔,裝飾水流從堡壘四角的巨龍和海獸雕像口中汩汩淌出。
僕人放下托盤,伸手去拿瓶子,執政官示意他退開,自己抬手拿起了瓶子。
「諸神啊,拉莫瑞閣下,你不覺得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嗎?」
過了幾秒鐘,橋樑方向傳來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瀑布中隱約出現一條黑影,越來越大,突出水簾移向他們。瀑布砸在那東西的頂上,霧氣拖在它的背後。這是一個長形的鋼架木籠,高約十五尺,寬度與橋樑相仿。木籠沿著鑲在橋上的軌道滑向他們,一路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最後在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響中停在了他們面前。門砰然打開,推開門的是站在裏面的兩名侍衛,他們身穿鑲銀線的黑藍色外套。
「進來。」他說,一位矮個子光頭男人匆匆忙忙地走進房https://read.99csw•com間,這人身穿藍色和銀色搭配的僕從制服,衣服的剪裁做工相當精良。他舉著一套銀質托盤,托盤上擱了三個水晶高腳杯和一大瓶淡琥珀色的液體。洛克和金視線灼灼,彷彿準備向奔逃野獸投出最後一支標槍的獵人般盯緊了那個瓶子。
洛克和金回到椅子上,忐忑不安。洛克隨手把高腳杯丟在地毯上,杯子彈跳一下,滾到斯特拉戈斯的桌旁停住。
「我還以為你要低頭了,拿他們沒——」
「當然了。您無需向我強調坦納閣下的重要性。都寫在這兒了,這份文件里。在準備我腦子裡為二位設計的任務的過程中,我必須讓你們活著。此刻我不想多做討論,就這麼說吧,我打算暫時收你們做我的家臣。儘管去處理你們的事務吧,不過我一召喚,你們就得來報到。」
在他們右邊,太陽彷彿燃燒的銅質大像章,緩緩爬上城市的地平線,猶如執政官的無臉衛士,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二人。
沒得到什麼明顯的指令,鷹眼衛士就開始了行動。洛克和金各自分到幾名士兵,兩人被圍起來,關進肉籠子里。一名士兵開口說話——又是女人,她的音調頗為不善。「我們上去。你們不得掙扎,不得說話。」
「考慮一下吧,」斯特拉戈斯說,「也許我並不比你更喜歡他們。我也許只是在利用他們,完全是因為不得已,因而願意接受他們送上的一切好意……您為我工作也許可以幫助你對抗他們。這難道不能激起你的興趣嗎?」
燈光恰好照亮了斯特拉戈斯的面容,洛克第一次有機會細細打量他。這個男人已經到了中年的最後時刻,年齡接近或者超過了六旬。他具有一種特異的精準氣質,五官也透著果決的味道,粉紅色的皮膚飽經風霜,頂著一頭服貼的灰色短髮。就洛克的經驗而言,絕大多數執掌大權的男人不是斷絕慾望就是百無禁忌,斯特拉戈斯似乎兩者皆非——他是一位平衡者。他的雙眼十分精明,精明得彷彿放高利貸的見了亟需用錢的客人。洛克慢慢啜飲梨子汽酒,祈求諸神賜他智慧。
洛克和金面面相覷,金聳聳肩。「好吧,」洛克說,「執政官,看來您捉住我們的把柄了。」
等待的時間不長,還不足幾次心跳。另一扇房門打開,一位身穿深海藍色鑲皮毛長袍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正處於激動不安的情緒中。
洛克閉上雙眼,輕輕地用食指關節按摩眼部。「您宣稱其存在的毒藥,它會在任何方面干擾我們的日常生活嗎?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併發影響嗎?動作敏捷,或是身體健康?」

1

「否則咧?」洛克說。
「科斯塔閣下,德·費拉閣下,你們到了。」帶隊伏擊洛克和金的女人站上碼頭,走到兩人之間,挽住他們的胳膊,微微一笑,彷彿他們正要把臂夜遊維拉城。「這兒難道不是更適合談話的私密地方嗎?」
「那就習慣起來吧。」洛克打斷他,他站起身,開始撣去外套上的灰塵,「反過來,我有個建議給您,希望您能夠給予非常嚴肅的考慮。」
說話的那名鷹眼走向金,毫無預警,一拳擊中他的胃部。大個子又驚又痛,他深深吸氣,面容扭曲。那位女性鷹眼衛士轉身面向洛克:「誰惹麻煩,我就下令懲罰另外一位。聽懂我的意思了?」
「忘了你的念頭吧,斯特拉戈斯。」洛克穿上外套,搖動兩肩,讓衣服落到正處,然後壓緊了翻領。「忘了你那一整套可笑的盤算吧。給我們足量的解毒劑——如果真有的話——立刻解了我們中的毒。或者讓我們知道配方,我們自己找個鍊金術士幫忙製造,就不要你配藥的錢了。把我們送回到雷昆那裡,既然你對他也沒好感,就讓我們繼續搶劫他吧。別再來打擾我們,我們會報答你的。」
「可是……遵命,執政官。」
「有用的事情,」斯特拉戈斯說,「重要的事情。按照報告所說,您就是著名的卡莫爾荊刺。我的探子給我講了許多你的故事……最荒謬絕倫的傳聞,到頭來卻都是真事。我還以為你只是個神話呢。」
這實在是瘋人的炫耀手段。
「嗯哼。請原諒,金,可惜我覺得這不怎麼安慰人。你知道什麼人特別喜歡渲染敵人哪怕最微細的弱點嗎?無力反抗的人。」
洛克和金哪裡有矜持的餘地,他們三兩口便喝光了杯中的液體,在感激中放縱著自己。即便對方奉上的是鮮榨蚯蚓汁,他們大概也不會皺皺眉頭;實際上,他們喝下的是某種梨子汽酒,但酒味淡得若有若無。給孩童喝的飲料,連麻雀也醉不倒,不過對於他們當下的身體狀況而言,卻是極佳的選擇。酸甜可口、冰涼宜人的汽酒潤澤了洛克備受折磨的喉嚨,他不由快活得渾身戰慄。
「很快,」一名扶著他的士兵說,「馬上就有。」
「好吧。」斯特拉戈斯的笑容中並無半分暖意,「正如我敬佩二位的能力,我也敬佩你們對彼此的忠誠。我的敬意多到讓我願意利用它的地步,是善是惡暫且不論。那麼,你們願意隨時聽我差遣,也願意接受我安排的任務,對嗎?如果哪一天我不想再見到二位,你們就有理由擔心了。」
「這是一種慢性的潛伏毒藥,拉莫瑞閣下。它能在身體里安眠許多、許多個月,甚至是幾年。只要你們不惹我生氣,我就會按時按量給你們解藥,不讓它發作。」
「您二位擁有點石成金的大能,金錢難道會有足夠的驅動力?」
洛克咬緊牙關,低頭看著腳尖。金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洛克微微點頭。
執政官站起身,把卷宗塞在腋下,轉身推開他進來的那扇門,走出了房間。房門旋即在他身後關閉,發出精鋼機械裝置的咔噠聲。
「我建議過咱們各走各路,」洛克說,「我建議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啊——」他把兩個倒滿了的杯子推向洛克和金,沒再多做寒暄,「來吧,盡情暢飲。在我這老兵面前,不必故作矜持。」
「你不也喝了瓶子里的東西?」洛克依然立著。
「你們都來自卡莫爾。金·埃斯特萬·坦納,這是您的真名;洛克·拉莫瑞——這就不是真名了。這點必須強調一下。你們進了我的城市,為的是參与一場針對那位下等人雷昆的陰謀……據說你二位正在盤算闖入他的金庫。祝你們好運氣。兩位還想接著演戲嗎?我還有更多的內部細節呢。看起來,盟契法師們已經盯上你們了。」
九*九*藏*書確定什麼?」
「你確定雷昆不知道他們真正的效忠對象嗎?」
「冷靜,坦納。」斯特拉戈斯說。
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洛克頭暈目眩地意識到,塔爾維拉那位天殺的頭號大軍閥。
他們很快穿出瀑布另外一面。洛克發現木籠正被拉向一間巨大的半球狀大廳,遠端的牆壁呈弧形,天花板足有三十尺高。大型鍊金吊燈為廳堂灑下銀色、白色和金色的光輝,透過沾了水的窗戶,這地方如藏寶室一般大放異彩。運輸工具驟然停下,侍衛不知拉開了何處的插銷,前窗啪地左右打開,彷彿兩扇門扉。
「記住什麼?」
「卡莫爾荊刺的確是神話,」洛克說,「也從來不是我一個人。我們向來並肩作戰,是一支隊伍。」
「當然沒有。」
黑暗中,洛克看見五彩色塊飛閃、擺動,他心底里有一部分知道這都是幻象,但那一部分正隨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變得越來越不自信。酷熱彷彿有形之物,重重壓在他的每寸肌膚上。他敞開了長套衫,摘掉領巾,纏在雙手上幫助穩定自己,他將重量全放在了背後的金身上。
「你在汽酒里擱了東西。」金說。
「保護者閣下,我等不勝惶恐。」金嗓音嘶啞,智慧回返的速度顯然比洛克快了一步,「能有這樣一場……我們不敢期盼的拜謁,地窖這樣的小小代價委實不值一提。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
「讓我告訴你們原因吧。」斯特拉戈斯沒讓他說下去。他收攏卷宗,把雙手擱在上頭。「你們並不特別貪婪,但對於刺|激有一種非常不健康的渴望。光是琢磨那些難以達成的目標就能讓你們昏頭。否則的話,你們為何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在巴薩維允許的範圍內,你們若是選擇當兩名普通盜賊,一定早就發了大財。」
「那你們為何盤算著要偷他的錢?」
下船的過程很快。快艇駛近一處無人的岸邊碼頭,洛克和金跳上岸。執政官的士兵摸出一個絲綢口袋,丟在他們腳下的石塊上,快艇旋即退開,整幕大戲終於唱完。洛克覺得一陣奇特的頭暈,他揉揉眼睛,雙眼乾澀難耐。
世間多數城堡開著前門的地方,在王域卻是一條比他們腳下道路更寬幾分的水瀑,這是先前洛克在底下碼頭聽見的聲音的源頭。城堡牆壁上,數個巨大的黑色孔隙一字排開,一股股激流從中噴出。幾股激流匯合起來,轟然落入建築腳下的護城壕溝,在這道壕溝面前,將王域與城堡山其他部分隔開的玻璃峽谷也遜色幾分。
「也沒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我親愛的拉莫瑞。」斯特拉戈斯的笑聲輕柔而乾澀,彷彿棺材里傳來的迴音,「若是什麼卡莫爾城雜種貴族,聽了你這番咆哮,說不定還會嚇得乖乖送上錢袋。你的本事大概真能完成我腦子裡給你們安排的任務。然而,你們已經屬於我了,盟契法師團很清楚如何讓你俯首聽命。」
門咔嗒一聲打開,他花了好幾秒鐘才意識到這不是幻覺。白色光線由一條細縫開始,擴張成一個矩形,他抽身後退,用雙手遮住雙眼。走廊里的空氣彷彿涼爽的秋日微風般落在他身上。
「不是你的錯。我們都急著和這小娘們睡覺,只是咱們狗運不好,到最後發現她兩腿之間生了個蚌殼。」
「為我做事的時候,你們要多少錢,要什麼東西,都儘管開口。在二位歡呼雀躍之前,請讓我提醒你們,連一個辛提拉的支出你們都必須做賬。」
洛克勇敢地抬起一側眉毛,拒絕立刻舉手投降。「盟契法師?諸神啊,聽起來好生怕人。可是,呃,盟契法師與我和哲羅姆能有什麼相干?」

2

「別抱怨了,動動腦筋吧。斯特拉戈斯念的線報你也聽見了,盟契法師知道我們為搶劫雷昆金庫做的一切準備工作,但他們不知道全盤計劃。最重要的那部分。」
除去頭罩讓兩人鬆了一口氣,可惜只持續了兩次心跳的時間。
「你必須等待。」一名士兵說。
「很好。等我們休息好,起床了,就出門找個黑鍊金術士。對於慢性毒藥,我需要第二人的客觀意見。我想知道和此論題相關的林林總總,以及,有沒有可以讓我們拿來試試看的解毒劑。」
她在執政官的士兵面前放開洛克和金。兩人不安的神情映在十二張熠熠生輝的青銅面具上。
洛克跌跌撞撞地走向記憶中最接近他的牆壁,想用拳頭敲出些動靜來。他這才發現牆壁是沒有任何裝飾的粗磚。「諸神詛咒你們。」他嘟囔著用嘴吸吮擦破皮的指節。
「很奇怪。」金說。
「好吧,」洛克說,「但是,我希望你能記住。」
「你或許知道,」洛克說,「之前也有人給我下毒,逼我做事。」
「這話也不算錯,」洛克說,「在你告訴我們汽酒下毒之前。」
這是一間方形斗室,長寬皆約為八英尺,由磚頭砌成,沒有任何裝飾。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牆壁輻射的熱度堪比桑拿浴室,手放在牆上幾秒鐘就燙得受不了。洛克和金已經被晾在裡頭不知多少時間——也許長達數小時吧。

4

「這大概就是他們腦子裡的計劃了。」
「二位先生,」那一方亮光傳來人說話的聲音,「發生了多麼可怕的誤會呀!」
「什麼意思?」金粗聲粗氣地說,「你明白什麼意思了?」
「你問錯人了,」女人輕輕用力,示意他們向前走,「我的任務是找到二位,並送到這裏。」
「您的寬宏大量真是世上罕見。」斯特拉戈斯說,「煩請您省去那些客套的頭銜吧,稱呼我『執政官』便已十分足夠。」
「放屁。」
「他給了我們嚴格的指示,」洛克說,「他查探我們近期行為的時候,我們不能做任何可疑的事情。在執政官士兵的護衛下當街消失只怕會讓他覺得十分可疑。」
斯特拉戈斯撓了撓下巴,一邊浮光掠影地翻看文件。「顯然,您二位都是卡莫爾城神廟區出身,同屬於某個秘密盜賊團伙,偽裝成佩里蘭多神廟的祭司——夠厚顏無恥的。你們的行動未經韋加羅·巴薩維大佬許可,此人已經離開塵世。你們從卡莫爾城的幾位堂手中竊取了成千上萬克朗。你們要共同為盧希亞諾·安納多流斯的死亡負責,那是一名海盜,他雇傭了一位盟契法師協助他完成計劃。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你們破壞了他的計劃,弄殘廢了那位盟契法師,在短兵相接中戰勝他。了不起。你們把他送回卡泰因https://read.99csw.com,半死不活,瘋得一塌糊塗,沒有指頭,沒有舌頭。」
「無論如何,你們的小命反正都在我的手上。」
「我們做了什麼,」金說,「讓你們有理由送我們來這兒?」

3

「所以,您像是對傑里姆廉價婊子似的待我們,實際上是一番最誠懇的恭維嘍」金說,「你個狗……」
塔爾維拉的心臟部位,三大行會佔據的三個新月形島嶼之間,城堡山脫海而出,塔爾維拉的公爵們在幾個世紀前興建的府邸便位於此處。府邸由層層堡壘護衛。有頭銜的貴族已經失去了城市的控制權,滿是豪宅的城堡山也就變成了另外一群有錢人的家園,他們是至高會的議員、不受人制約的富人和行會領袖,所處的社會地位令其不得不炫耀他們的浮華財富。
關於鷹眼衛士,有一件事情洛克是肯定的:當他們抓住金和自己,將他倆「護送」出王域的時候,這些人並不隨便施以無謂的暴行。他們的棍棒始終掛在腰間,也盡量少用重手來軟化囚徒的抵抗情緒。總而言之,對被他們裹挾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一群效率非凡的夥計。
「你也許是在虛張聲勢。」金說。
「雷昆不是傻瓜!」
「諸神啊,沒錯!」洛克邊說邊用拳頭重擊手掌,「無論能不能搞定雷昆的事情,無論是不是真的有毒藥,老子都要拆了他那座該死的宮殿,捅進他的屁|眼,讓他的扁桃體嘗嘗石頭塔尖的滋味!」
「呃,我打算先回酒店,往喉嚨里灌上一加侖涼水,然後上床,在腦袋底下墊個枕頭,一覺睡到日落。」
「我們要這樣做?」洛克怒道。
「我的藏品。很驚人吧?」
「也是。」洛克說。
金咕噥了些什麼。兩人轉過身,步履沉重地沿著碼頭走向石階,那段石階通向島嶼的上一層,爬起來頗費力氣。洛克揉了揉胃部,覺得一陣悚然……他覺得遭到了侵犯,有某種致命的毒素或許正不聲不響潛藏在身體最黑暗的角落裡,伺機傷害自己。
寬闊的之字形台階從碼頭引向高處,腳下的玻璃和磚石一般粗糙。執政官的士兵領著洛克和金拾級而上,經過亮晶晶的玻璃牆壁,最後,城市的潮濕晚風終於再次吹拂兩人的面頰。
「沒有錯,二位先生。」執政官說。他翻開卷宗,粗略地掃了一眼其中的內容,那是十來張羊皮紙,寫滿了整齊的黑色字跡。「幾天前,我收到了一封非常有趣的信件,通過我的情報機構的秘密渠道呈遞上來。一封信,許多令人嘆服的故事。來自我的舊相識——卡泰因盟契法師團內部的線人。」
「看起來您很熟悉他們嘛。」斯特拉戈斯說,「我曾經雇過幾次盟契法師,很難相處的一伙人。那麼,您承認報告中說的都是事實嘍?別怕,雷昆不是我的朋友,他和至高會是一夥兒的。說不定根本就是議事會成員。」
洛克積聚精神,想攢出一套合適的應對之詞,沒料到卻讓金搶在了前頭,洛克只好向詭詐看護人默默奉上一連串的感激禱詞。
「那是當然,因為毒藥沒有下在汽酒里。毒藥塗在二位的高腳杯底部,無色且無味。僅供我一人使用的鍊金藥物,非常昂貴,你們應該覺得自豪才是。我增加了你們的個人價值,嘿嘿。」
這段航程終於也到了盡頭,有人站起身行走,船身隨之搖擺。船櫓收起,一個沒聽過的聲音要岸上伸出篙竿。又過了幾秒鐘后,船碰上什麼地方,盪了一盪,強壯的胳膊把洛克拽起來。他被人攙扶著下了船,踏上堅固的石頭地面,頭罩忽然被拉掉。他環顧四周,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他直眨眼,他喃喃道:「哦,混蛋。」
「諸神護佑塔爾維拉執政官!」四名士兵齊聲唱道。
「可是,您已經影響到了我們的事務。」金說,「我們和雷昆的事情正進行到微妙的關鍵點。」
「是的,的確如此,但假如你們還沒有喪失理智,虛張聲勢和真正的毒藥一樣能拴住你們,不是這個道理嗎?話也說回來,坦納閣下,我有的是資源,不需要虛張聲勢。」
洛克若是有空手捏破厚實的維拉水晶的好本事,執政官只怕要立刻損失一個高腳杯。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敢輕易相信。」洛克陰沉著臉說。
「完全沒有,」斯特拉戈斯說,「解毒劑失效之前,你們不會感覺到異常,待失效之後,諸般滋味難以盡數。在那之前,你們的事務不受任何影響。」
「您說得是,執政官。」
「還湊合吧。不比盟契法師團高,我必須說。」
「當然了,」斯特拉戈斯說,「上佳的小小毒藥。」
「斯特拉戈斯,如果你錯了,我們的小命就都在雷昆的手上了。」
「你們就沒有一丁點兒憐憫心?還不讓二位先生坐下!」執政官說,「劍絕,我們已經錯待了他們,多麼讓人悲傷的誤會啊。現在理當用一切可能的謙恭招待他們。我們畢竟……不是卡莫爾人。」
「沒錯……可話也說回來,他們並沒有向斯特拉戈斯完全交底的必要。」
先是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被人生拉硬拽,跌跌撞撞地走過一段漫長的距離,捉住他們的這些人似乎有什麼急事要辦。接下來是貨真價實的乘船旅行,洛克能聞到港口蒸騰的鹹水霧氣,身子底下的甲板緩緩晃動,扣鎖中的船櫓發出有節奏的吱呀聲。
「早就考慮到了,」執政官說,「把您二位拖下大街的人全屬於雷昆控制的一個幫派。雷昆不知道他們實際上替我幹活。這些人會報告說看見你們在哪兒哪兒轉悠,其他人沒見到那是他們的事情。」
洛克和金,還有那十二名鷹眼衛士都站進木籠,侍衛又拉上門。一名侍衛牽動右側牆上的鐵鏈組,車廂忽然啟動,轆轆駛回它來的地方。水打在轎廂頂上,噪音彷彿馬車穿過大暴雨時聽見的聲音。經過瀑布的時候,洛克默默計算,他估計瀑布約有十五到二十尺長。若是沒有保護措施,誰也走不過這道瀑布,肯定會被水流擊入壕溝,想來那正是這整套設計的要點了。
房間中有一張小桌子和三把沒有裝飾的木椅。洛克滿腹歡欣地挪動身軀,撲向其中一把椅子,但卻被緊緊攥住胳膊的士兵堅決地攔了下來。
「哈,這裏畢竟是藝巧之城。」執政官說,「活物需要照料,無聊透頂。你們可以將我的王域視為人工造物的儲藏室。來吧,喝光它,讓我把瓶子騰空。」
「有時候,」女人回身走向船隻,「客人不再返歸的時候,我的任務是忘記曾經見過他們。」
洛克咬緊牙關,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