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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玻璃塔中的女士

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玻璃塔中的女士

金喝了幾大口暖呼呼的啤酒,讓滲著酵母和堅果味道的液體流下喉嚨。「一周好幾次?」
鐵鏈叮噹作響,一時間身旁狂風大作。他面朝下趴著,雙手緊緊攀住平台,指節都被握得發白。屋頂、手推車、鵝卵石迎面而來,他做好了思想準備,打算接受撞擊地面帶來的劇痛——但劇痛遲遲不來。平台以非同尋常的平穩慢了下來……結局也從死亡變為受傷,最終則是一陣尷尬。降落的終點距離街面僅有幾尺,金左邊的鐵鏈留在原處,右邊的則陡然鬆開,平台猛地傾向一側,他落在了石塊地面上的垃圾堆中。
儘管定居於此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行會成員,但藝巧新月島並非僅僅屬於藝巧匠人大行會一家,不過,他們的私家會所和俱樂部遍布島上的每個街角。只有在這些地方,他們才能允許自己那些外人難以理解、有時候甚至相當危險的設備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
「十二諸神在上,你確實瘋了!」加拉丁四下張望,彷彿要在繼續開口前確認房間里沒有雷昆的探子,「這絕對會讓我的憐憫心大爆特爆!憐憫我自己!」
「抄寫員不喜歡鉛印機,覺得那東西會讓他們的行當過時。每次鉛印機行會運機器過海灣,他們就要打伏擊,海底下現在至少沉了五六台嶄新的鉛印機,外加幾具屍體。照我說,這實在是一大坨黏糊糊、臭烘烘的糟爛事情。」
「你太肥壯,衣服也穿得太好,不可能是尋求贊助的學徒。」她答道,「因此,你肯定是來找我幫忙的,而你這種人問起好總是長篇累牘,所以,就此閉嘴吧。」
他正打算再撳一次銘牌的當口,門吱呀呀地打開了。一位矮個子、怒容滿面的女士出現在房門和門框間的狹縫中,惡狠狠抬頭瞪著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六十齣頭,金心想——泛紅的皮膚溝壑深重,彷彿穿了許多年的皮衣接縫。她體形敦實,喉頭鼓出一團青蛙形狀的肉,肉呼呼的面容像雕刻師的灰泥一般從高聳的顴骨上垂落。白髮紮成一條辮子,上面交替套了許多個黃銅和黑鐵發圈。她的雙手、前臂和脖子,凡是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覆滿了精細、略略有些褪色的文身。
「胡說八道。如果你真的徹頭徹尾研究過他,就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了。讓我給你講點兒雷昆的事情吧,你這個可憐的塔里沙瑪有錢傻蛋。知道他身邊的女人塞琳黛嗎?有一隻銅手的女人。」
「您被鎖在金庫外面了嗎?需要別人幫您略微松一松防護?」
「嗯。並不必然,是的。」
「她對某些訪客沒什麼耐心,懶得用普通人繁瑣的禮節結束會談。我想您已經明白這一點了吧。」
他坐起身,滿懷感激地深深呼吸。街道在周圍緩緩旋轉。他抬起頭,望見鐵鏈吊著的平台正飛速爬高,返回其原先的位置。升至加拉丁地板底下之前一瞬間,某樣亮閃閃的小東西翻滾著掉出翻板活門。金急忙一縮身體,遮住面部,裝白蘭地混合酒的瓶子在旁邊爆開,玻璃碴和美酒灑了他一身。
雇來的華麗小艇船尾,金坐在墊得舒舒服服的椅子里,這船重心很低,曲線圓滑,有六名槳手。小船彷彿匆忙趕路的昆蟲,破開塔爾維拉主錨地的滔滔波浪,閃躲穿梭于大型船隻之間,靠蹲在船首的年輕女孩喊話指引方向。
金覺得塔爾維拉的景色忽然朝天花板上移去,這是他對腳下地板開了個洞的初步知覺;他的感官連忙著手研究這是什麼意思,卻遲了一步,等到胃部傳來一陣噁心感,才明白移動的並不是景色。
塔爾維拉只有一片墓園,歷史悠久的魂靈堆場,佔據了城市東島的大部分面積,與黑手新月島隔海相望。堆場分六層,立滿了紀念石碑、雕像和狀如小號豪宅的陵墓。死者和在生時一樣階層分明,越向上就意味著屍體所處的階層越高。這是海灣那邊黃金階梯的可怖鏡像。
「太需要了,」金說,「會逗樂的好幫手實在不容易找。我想我頂多需要一個小時。」
「聯合大行會的法度,」末了,她說,「禁止我們中的任何人直接干預其他人的工作成果,除了受對方邀請和城邦利益所在時。」她又停頓片刻。「然而……我們並不禁止給出建議、驗看圖紙……這些都是為了改善工藝,您明白。所謂的破壞性測試。或者說,我們藉此評判他人的工作。」
「敬愛的女士,這些事情我都認真思考過了。難道我們不能盡量謹慎,極小化您的涉人嗎?金庫機械構造的基本藍圖,最簡單的概覽即可,那些決計不會把火引向您的東西。」
「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
金向前走了幾步,透過窗玻璃凝神望去。窗戶對著南方,越過藝巧新月島的西端,越過錨地和閃著粼粼波光的銀白色海面,能一直望見寶劍碼頭。執政官的海軍艦艇停泊在那裡,由高牆和弩炮護衛。
「有幾位朋友九九藏書武裝鎖匠的本事要超過我。在討論補償方面的問題之前,請告訴我——您知道您眼界內的那個金庫是什麼人設計的嗎?」
「一名刺客,」她繼續下去,「在雷昆衣服內側塗了某樣毒物。最暗黑的鍊金術法,對凡人肉體而言堪比王水。那東西是一種粉末……加了汗液和體溫便會活過來。那女人穿了大約半個小時,她開始出汗,頗為樂在其中。接著,她沒了命地叫起來。
「也就是那天夜裡,屠殺開始了。隨意抽選。在盜賊中,在鍊金術士中,在至高會的僕役中。任何人,只要可能觸及有用的線索,都在此範圍內。每天夜裡一條命,秘密暗殺,手法極度專業。受害者不論男女都被刀剝了左側身子的皮,以此作為警醒象徵。
奇怪的是,對塔爾維拉越熟悉,金就越覺得這地方不同尋常。在祖靈廢墟上建起的每座城市都擁有其獨特個性,多數時候,個性源自那些廢墟原本的天性。卡莫爾人住在島上,將島嶼隔開的不過是條條運河,至多是安傑文河這樣的水系,與塔爾維拉提供給居住者的廣闊空間相比,住得可謂是「摩肩接踵」。可是,維拉城臨海島嶼上的幾十萬生靈卻必須充分利用空間,以不同尋常的精確將自己劃分為數個部族。
「噢!敬愛的女士,請溫柔一些!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
「我聽說他身邊沒有親近的人。」
「雷昆——你研究過這個人,對嗎?」
「白李奧斯特沙陵,」她悄聲說,「十二諸神啊。你都和什麼人說過話?」
「雷昆,」加拉丁長久地嘆息,嗓音乾澀,「把那男人的左側身體置於木箱中,用鎖鏈固定住那人。接下來,他往木箱倒入鍊金水泥,讓水泥干透后敲掉木箱——明白嗎?那男人的半個身體給封進了一堵石牆中,整個左面半片,從頭到腳。他被運進雷昆的金庫,放在那兒等死。雷昆每天進去,把水灌進男人的喉嚨。男人被困住的肢體開始腐爛、潰瘍、化膿。他病得很重,死得很慢,死於飢餓和壞疽。在我漫長的人生中,這是聽說過的最徹底而可怖的折磨了。」
「這時間若是不恰當——」
金的線人無一例外地提及加拉丁唯一的人性弱點:她對禮物的喜愛,和她對馬屁和被人打擾的厭惡,這兩者程度相當。她皺起眉頭,但當她用刺滿文身的手接過禮物時,面上還是出現了預料中的笑容。
「滿意?嗯,她趕我離開的時候的確有些出乎意料,但我認為我得到了希望得到的東西。」金把最後一口啤酒倒進喉嚨,用袖子擦乾淨嘴唇,將杯子還給商販。「我只是在替未來播種,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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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拆開碟狀蠟封,扯掉銀箔,那熱切勁頭和小女孩差不多。包裹中裝了一個黃銅瓶塞的矩形瓶子,裡頭是滿滿一瓶乳白色的液體。她仔細閱讀標籤,倒吸一口涼氣。
那四十英尺距離卻需要好好思量。
「唉,希望他們別琢磨出什麼玩意兒,能夠取代一組上好的槳手。您的碼頭到了,先生,如果我的記性不錯,這比你安排的時間略早了一些。需要我們留下等您嗎?」
「盜酒,先生。也許您聽過它的名聲,這是維拉城的特產,您若是在塔里沙瑪喝過,那肯定不正宗。當然了,我絕無冒犯塔里沙瑪的意思。哈,您要知道,我在塔里沙瑪還有親眷哩!」
「直到幾年前,」加拉丁說,「雷昆每年變換節都要舉行盛大的假面舞會。何等不羈的狂歡,人們花幾千索拉里製作服裝,他的衣衫永遠是最奢華的。嗯,某年他決定和他那位美麗的女人交換服裝和面具。完全是心血來潮。」
玻璃彎折機大街貫穿最頂層。金向左轉彎,快步走在鵝卵石道路上。制玻璃的難聞味道從街邊店堂飄向他。透過敞開的房門,他看見匠人正在旋轉長桿盡頭泛著橙色光芒的物體。幾個鍊金術士的助手匆匆忙忙擠過他身旁,搶佔了全部路面。他們頭戴那個行當標誌性的紅色無邊便帽,手上、臉上儘是化學灼傷的痕迹,那算是他們的榮譽勳章了。
「都聽您的吩咐,德·費拉閣下。」
這是一個颳風天,太陽躲在高空中的層層雲霧間,投下欠缺熱度的乳白色光線。塔爾維拉的錨地擠滿了貨運駁船、大型平底船、無篷小船和來自十幾個國家的遠洋大船。安伯蘭和帕雷的橫帆船隊伍吃水很深,七髓王國的綠玉色和金色旗幟在船尾飄揚。幾百碼開外,金看見一艘掛著拉塞因白色旗幟的雙桅船,雙桅船背後是一艘單層甲板大帆船,它在巴厘內爾城邦三角旗之上又掛了七髓王國的旗幟。沿塔爾維拉海岸線向北幾百里就是巴厘內爾。
「有本事上來啊,讓你見識見識軟不軟!冒犯您了,尊敬的先生。」
「左滿舵!」船首女孩https://read.99csw.com高叫。金左手邊的槳手猛然把船槳逆水拉出海面,右邊的人則拚命划槳,小艇險險逃出一艘大型貨船的航線,讓對方船上的牛隻也驚出一身冷汗。貨船護欄邊的男人沖小艇使勁揮舞拳頭,小船自他靴子底下十尺的地方飛速掠過。
艾珠萊·加拉丁的住所位於長塔盡頭,狀如樹枝尖端上搭出的三層樓的鳥巢。藝巧匠人大行會的二號女當家覺得這樣的居住方式可以保證隱私——與高度機密的生意往來相關的隱私,與她的莫測技法息息相關的隱私,你必須足夠瘋癲才能夠沿著長塔一路跑到她家正門口。
「世間沒有哪個數字,」老婦說,「大得能夠讓我交出你想要的東西。你的口音,德·費拉閣下……我想我聽出了你的口音。您來自塔里沙瑪,對嗎?」
「要我幫你解開我自己的設計?你瘋了不成?」
白蘭地混成酒是塔爾維拉的特產:別處來的上等白蘭地(眼下,是安伯蘭的奧斯特沙陵),與本地罕有的鍊金水果釀出的酒水,這兩者混和裝瓶存儲經年後得到的美酒,其風味之豐潤醇厚,能讓飲者的舌頭震懾得失去知覺。眼前的瓶子裝了大約兩滿杯白李奧斯特沙陵,價值四十五索拉里。
「謝謝您的誇獎,先生。一杯一個辛提拉……謝謝您,您太客氣了。和掉出加拉丁行會女當家房子的夥計們做生意永遠是樂事一樁。我通常總守在這個地方,說不定天上就會掉下一兩位好客人。實在很抱歉,您和她的會面未能有滿意的結果。」
他穿過地板,跌落在四方形的硬木平台上,那平台四角用鐵鏈拴住,懸挂在加拉丁住所底下。乍看之下,他覺得那東西像是某種提升機械——可接下來,它卻直直衝向腳下四十多尺的街道。
「雷昆是自成派系的一股力量。執政官害怕惹惱至高會,從來不去碰他;至高會覺得他的用處太大,背叛他不會帶來太多好處。塞琳黛差點遇害之後,他變成了一位殘酷方面的藝術家,這座城市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我認為,凡間的任何好處都不足以補償觸怒雷昆所帶來的風險。」
「如您所願。」金說,他站直身體,伸手摸向外套中,「然而,若是不能讓我表現小小善意,我怎麼也無法心安。」
「我還希望,」金說,「金庫所有者的身份不會惹得您憐憫心的爆發。」
「恰恰相反,德·費拉閣下,需要我為您做什麼?」
「是誰呢?」
「可是,您不願再稍微多考慮——」
「聽說過。事實上,幾個月前頭回聽說。」
「這哪裡稱得上樸素啊,尊敬的……」
「很好,」她說,「好極了,這下子咱們都能夠心安了……」
她露出瞭然於心的表情:「您是否在暗示,把您鎖在外面的金庫並不必然歸您所有?」
洛克和金抵達塔爾維拉有六個月了;李奧康托·科斯塔和哲羅姆·德·費拉這兩個人物也從紙上的寥寥數筆演化成了悠遊自得的第二身份。他們在夏日將盡的時候一路顛簸,奔向維拉城,而此刻,早春多變的微風卻已開始取代冬天乾燥的狂風。那是第七十八納拉年的薩里絲月,納拉,瘟疫女士,無所不在的疾病女神。
行會女當家從他身旁退開一步,彷彿他的雙唇間忽然探出一條分叉的舌頭。
金咽下一口唾沫,搓了搓手,向詭詐看護人奉上簡短禱告,然後踏上了祖靈玻璃。「沒那麼難吧,」他嘟囔道,「更艱苦的事情我也經歷過。閑庭信步而已。別往下看就行。我和滿載的大帆船一樣穩當。」
金坐在他王座般的椅子里,身穿天鵝絨長禮服,佩戴的金質飾品只需陰天里的一絲微光也會閃閃發亮,他很有要人的派頭。對於貨船上的人來說,確保自己的言語攻擊沒有誤傷貴人是非常重要的。污言穢語在塔爾維拉的港口實屬家常便飯,但有產階級卻總會得到高看一等的待遇,彷彿他們正在水面漂行,完全獨立於承載他們的船隻和勞力。金揮揮手,表示並不在意。
「你還是回去和母牛親熱吧,你個軟蛋窩囊廢!」
「呃,差不多吧。」金說。一柄短斧滑出外套,叮叮噹噹地落在鵝卵石地面上。他面紅耳赤,彎腰拾起短斧,讓它再次消失於衣物中。
艾珠萊·加拉丁的住所由堅實的白色石塊壘成。尖屋頂邊鑲了個吱嘎作響的風車,還有一個裝在木框中的碩大皮革球膽,供收集雨水之用。門上用浮雕手法刻了齒輪和其他傳動機件的圖案,門旁邊是嵌在石塊中的銅質銘牌。金按下銘牌,聽見屋內傳來一聲鑼響。他等著有人回應,炊煙從腳下裊裊升起,經過他的身旁。
「這風景……非常賞心悅目。」他說。
「幾條見識廣博的生靈,」金說,「他們說您或許會欣賞一份樸素的土釀。」
拋完這句話,小艇便駛出了對方語言攻擊的範圍。貨船落在九*九*藏*書船尾背後,藝巧新月島的西南岸開始顯眼了。
「你聽說的就這些?」
金一路攀上銅雞蛇道的陡峭台階,經過蠟燭商人、刀刃鋒銳師和血管占卜者(神秘主義者,聲稱能通過手掌和前臂的血管紋路讀出你的整個前途命運)的鋪子。道路盡頭處,他為一位苗條的女士讓路,這女人頭戴四角帽,罩著遮陽面紗,正拉著皮帶遛斗隼。斗隼是一種不能飛行的攻擊性鳥類,塊頭比獵犬還大。它們退化了的翅膀縮在矮壯的身軀背後,用爪子跳來跳去,那爪子一擊就能從人身上撕下拳頭大小的一塊肉。斗隼如黏人的孩童般與主人建立聯繫,任何時候都準備著殺死眼前的人。
「建議,我需要的僅僅就是建議。」金說,「我不需要鎖匠本人,只需要知道該如何武裝一位鎖匠。」
「行會女當家閣下,我的錢袋子深不可測。我想肯定有某個數字足以打消您的疑慮吧?」
西面,窮人死死攀住活動住所區不放,猛烈的海風經常重新分配住戶的所有物,能夠忍受這件事情的人至少可以享受免費住所。東面,同樣的人聚居於伊思垂安區,在黑手新月島上層層疊疊的農場賣苦力。他們在自己無錢擁有的鍊金催肥土壤上種植自己無錢享用的昂貴蔬果。
她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跨過書本、瓶罐和機械裝置。
「德·費拉閣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有些事情我情願永遠不去改變它。永遠。」
猛禽吱喳幾聲,表示警告,然後蹦跳著隨主人去了。
暈頭轉向的金髮現說話聲來自右邊不足五尺處,一位滿臉堆笑的啤酒販子斜倚著一幢兩層建築的外牆,建築沒有任何標記,大門緊閉。那男人皮膚黝黑,衣衫襤褸,一頂上了年歲的寬檐帽掛在腦袋上,就要耷拉到瘦骨嶙峋的肩頭了。他正拿一隻手在裝了輪子的木酒桶上敲打節拍,酒桶上用鐵鏈拴了幾個木頭大杯。
啤酒販子拿起鏈子拴著的杯子,擰開酒桶上的小龍頭,倒了一滿杯幾乎全黑的液體。他單手把酒杯遞給金,另一隻手關上龍頭。
「徹頭徹尾,當然了。」
「擦乾淨眼睛上糊著的屎吧,你個發育不全的小婊子!」
「敬愛的女士,我的口味更加傾向於後者。」
「鵝毛筆抵抗軍?」
「德·費拉。哲羅姆·德·費拉,聽候您的差遣。」
「雷昆。罪塔尖。」
塔爾維拉沒有絞刑,沒有斬首,沒有定刑罪犯和野獸間的搏殺——這在別的地方卻蔚為風尚。在塔爾維拉,判了死罪的下場僅僅是人間蒸發,和城市的許多垃圾一起去了魂靈堆場。堆場的北邊有一個敞口深坑,每邊長約四十尺。深坑的祖靈玻璃四壁伸向一片完全的黑暗,你無從得知它究竟有多深。通常認為它深無止境,被押上處刑台的罪犯總是嘶喊、懇求。關於這裏,最可怕的傳聞是那些被扔進深坑的人並不會死去,而是會一直墜落下去,直到永遠。
「是的,敬愛的女士。只是……」
「喂,那是什麼?」金對女孩大叫。
「您想守護的是什麼東西?」
「知道。」
「什麼也不想守護,」金說,「與我想把什麼東西從守護中解放出來關係更大。」
「她卧床休養的時候,雷昆向所有的幫派、所有他控制的盜賊、所有的人脈、所有有錢有勢的朋友傳下話去,懸賞一千索拉里,任何人只要告訴他,那位即將淪為囚徒的人姓甚名誰,就可以拿到這筆賞金,而且絕對不追問消息來源。然而,人們對那一位刺客頗為忌憚,彼時的雷昆也不如現在這般受人尊敬。他沒有得到任何迴音。第二天夜裡,他把賞格提高到五千索拉里,絕不追問,依然沒有迴音。第三天夜裡,他繼續懸賞,花紅提高到了一萬索拉里,無果而終。第四天夜裡,兩萬索拉里……但仍舊無人肯吭聲。
她的住所有油脂、汗水、石塵和重金屬的氣味。屋內是一片高曠的空間,亂七八糟塞滿了金這輩子見過的最古怪的物件。左右兩面牆上分別開有一人高的拱窗,但牆壁上剩下的空間盡皆被形形色|色的腳架佔據,它們支撐起上百個木頭橫架,架子上全是工具、材料和垃圾。腳架頂上是一塊胡亂拼湊的台座,金髮現那裡擺了供睡覺的墊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方掛著兩個鍊金燈球。房間里立著數把梯子,垂著數條皮革繩索,地面基本由書本、捲軸、用軟木塞封住的半滿瓶子覆蓋。
他從外套內側拿出一個銀箔包裹的小小物件。銀箔的折角優雅地搭在一起,加了紅色蠟封,蠟封裁成捲曲的碟狀,印章還撒了金粉。
「你聽得實在不夠仔細。」她搖搖頭,向左手邊的窗戶打了個手勢,「讓我問您一些別的事情吧,德·費拉閣下。能看見窗外塔爾維拉城的美景嗎?」
說時遲那時快,行會女當家伸手猛拽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一條皮繩。
他經過齒輪刮刀大道,一小群工人坐在店九_九_藏_書門口,清理、打磨金屬片材。不耐煩的匠人站在某幾名工人背後,時刻盯著他們的活計,匠人嘮嘮叨叨,發出些毫無裨益的指令,不時緊張地跺腳。路口位於第四層西南端盡頭,唯一的去處就是下層階梯——除了四十尺之外艾珠萊·加拉丁的住所。
「他手下的幫派,他的賭客,他的關係人,都乞求他停手。『替我把刺客找來,』他說,『我就停手。』他們一邊懇求,一邊派人四處打探消息,結果仍然一無所獲。於是乎,他開始每夜殺兩人。他開始殺老婆、丈夫、孩子、朋友。他控制的幫派之一舉了反旗,但第二天早晨被人發現時變成了一窩屍體。一個不落。想反過來做掉他的企圖均告失敗。他加緊了對手下幫派的控制,把軟心腸的人統統肅清。他殺啊殺啊殺啊殺,直到整座城市陷入狂熱,每塊石頭都有人替他翻開看過,每扇門都有人替他踹開搜過。沒有什麼比讓他失望更糟糕的事情了。最後,終於有人帶了一名男子給他,滿足了他的所有疑問。」
「多麼美好的下午啊,先生。嘿,別開口,讓我猜猜看,行會女當家沒有接受你的提議?」
金的小艇繞過商人新月島的南部頂端,商人新月島是那三個環繞城堡山的鐮刀狀島嶼之一,城堡山是城市的中心,三個島嶼彷彿花瓣。他的目的地是藝巧新月島,居住在那裡的男男女女將齒輪機械的技巧從古怪癖好升格為了利潤滾滾的產業。比起世間其他各處加起來不過十幾位的大師們的造物,維拉城的精密機械要更加細緻、更加纖巧、更加耐用——在任何方面,都更勝一籌。
「知道嗎?她一個星期要這麼搞好幾次。」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驚魂未定,口中髒話連連,一邊用手抹掉浸濕了頭髮的白李奧斯特沙陵,這些酒能值好幾個索拉里。
「時間永遠不可能恰當,年輕的闖入者閣下。能夠改變這一狀況的唯有足夠有趣的請求。所以,你想要什麼?」
金爬得心急火燎,渾身大汗,又上了一段之字形台階,邊爬邊怒氣沖沖地告訴自己,幾個小時的鍛煉對日益膨脹的腹部頗有益處。在哲羅姆·德·費拉眼中,鍛煉就意味著起床,走到賭桌前,然後再回到床上。四十碼,六十碼,八十碼……碼頭地區,島嶼的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最頂層,藝巧匠人的古怪在這裏顯現得淋漓盡致。
加拉丁行會女當家宛如對待新生嬰兒一般抱緊了白蘭地,她說:「金庫?德·費拉閣下?普通的儲物金庫,加裝的機械裝置是為了方便,抑或是保險金庫,機械裝置是為了防禦?」
「因此,請原諒我,」她邊說,邊輕輕拉住金的胳膊,帶他走向左手邊的窗戶,「雷昆是我情願保持絕對忠誠的一位客戶,直到至善女神將我的靈魂帶離這把老骨頭之前都是如此。」
「我不在場,但人群中有與我相熟的藝巧匠人,他們說這女人不停號叫,到最後嗓子破掉了。她喉嚨里發不出聲音,只有嘶嘶聲,可她依然在努力尖叫。衣服只有一側塗了毒藥……這姿態也夠反常的。她的皮膚鼓起水泡,像是澆了熱焦油。她的血肉冒出蒸汽,德·費拉閣下,誰也沒有勇氣去碰她,除了雷昆。他切開女人的衣服,要來清水,瘋狂地救助她。他擦拭女人灼燒的皮膚,用自己的外套,用衣服的碎片,用他的雙手。他自己也被嚴重燒傷,因此戴上了手套,為的是掩蓋傷疤。」
「德·費拉閣下,」加拉丁打斷他,「你有否聽說過,在他的塔中出千被捉的人會有什麼下場?他留下他們的手,然後讓他們的人摔在一片石板庭院里,把賬單寄給他們的家人或是商業夥伴,收取垃圾清掃費。上一位在罪塔尖里挑起爭鬥、見了紅的先生,他什麼結局?雷昆把他捆在桌子上,找了位江湖游醫剜去他的膝蓋骨,往傷口裡倒了無數紅螞蟻后,又用細麻線將膝蓋骨縫回去。那人哀求雷昆,希望給他一個痛快。當然,未能如願。
金舔舔嘴唇,露出笑容:「我聽到過——呃——可信的傳聞,說我建議的那類事情會讓您負上連帶責任。」
盜酒是一種醇厚的黑啤酒,通常要加上幾滴杏仁油調味。這東西比大多數葡萄酒更容易上頭。金點點頭:「如你所願,來一杯吧。」
想和艾珠萊·加拉丁談話可不容易。雖然說她的名字家喻戶曉(藝巧匠人、清算師和小件物品技工聯合大行會的二號女當家),她的地址人人皆知(藝巧新月島,第四層,西康泰佐區,玻璃彎折機大街和齒輪刮刀大道的路口),但是,任何人若是想接近那處居所,都必須離開城市的步行主大道,走個四十英尺的距離。
「我不敢說我——」
「真的嗎?現在,請你接受我就此事的最後態度陳述吧。您對秤錘系統有什麼了解嗎?」
「用不著湊近瞧也知道你軟得像豬油!」女孩用雙read.99csw•com手比畫了個粗魯的手勢,「站在這兒我都看得出母牛有多失望!」
「他拯救了她的生命,」加拉丁說,「她也就剩下一條命值得救了。您肯定見過她的臉。一隻眼睛脫水蒸幹了,像是篝火上的葡萄。腳趾需要切除。指頭燒得只剩下骨節,手上全是水泡,完全廢掉了,必須截肢。醫生還割掉她一側乳|房,德·費拉閣下。我向你保證,你根本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即便現在,這對我來說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即使我早就過了能被人看做標緻女性的年齡。
「艾珠萊·加拉丁。」
「是嗎?你有什麼?」
「可是,他肯定不會知道我們的事情吧?」
「年輕人,別拿花言巧語噴我了。」老婦揮揮手,說,「四處看看吧。齒輪和槓桿,秤錘和鎖鏈。好聽的言辭沒法讓它們替你幹活——我也一樣。」
「呃,或多或少吧。」
金把右腳擱在左腳前,鞠了個四十五度的躬,左手在空中揮舞,右手蓋住腹部。還沒等他送上連串的花言巧語,加拉丁行會女當家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拽進了屋內。
「抄寫員行會。貨船掛的是鉛印機行會的旗幟,船上運的肯定是藝巧新月島來的鉛印機。見過鉛印機嗎?」
「呃——如果您真的願意討論幾句世間俗事的話,我必須說,此刻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需要。我只有……幾個問題想詢問。」
「多好的殺手鳥兒啊,」金喃喃自語,「無論對生命或是肢體,都是極大的威脅。多麼可愛的小姑娘,或者小男孩,或者啥啥啥。」
「啥?哪兒?哦,那個。鵝毛筆抵抗軍,又在鬧騰,習慣了。」

2

「太讓人驚嘆了。」金說。
他伸展雙臂,藉此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踏上長塔。感覺委實有趣,風似乎忽然加大了力度,頭頂的天空似乎忽然闊了許多……他緊盯著前方的房門(自己並不知道),屏住了呼吸,直到雙手緊緊按住房門為止。他深呼吸幾次,擦拭眉頭的汗水,眉頭上迸發出的汗水多得讓他不好意思。
「金庫。」
堆場本身幾乎有維爾維拉佐那麼大,這裏也生出了它的獨特社群——有艾贊·基拉的修士和修女,這夥人花錢就替你悼亡(他們一個個提高了嗓門,向喊聲所及範圍內的過客叫賣各自的葬儀特長或戲劇表演才華),有陵墓雕刻師,還有最奇特的一群人:堆場警醒人。警醒人也是盜墓賊,這裡是他們的服刑地點。罪犯們套上鐵面具和鏗鏘作響的鱗甲,被迫在魂靈堆場巡邏,充當陰鬱的治安官角色,只有在下一名盜墓賊落網之後,他或她才能獲得釋放。有些人不得不為此等待數年時間。
「只是什麼?」
玻璃彎折機大街到頭是個死胡同,這裏呈弧形分佈了數家店面,店面間有一個缺口,彷彿在笑靨上敲掉了一顆牙齒。缺口處凸出來的是一座祖靈玻璃長塔,出於某些隱晦不明的祖靈原因,它與第四層的石頭地面固定在一起。長塔寬約一尺半,平頂,長約四十尺,宛如長矛般橫刺入虛空,腳下十五碼處是第三層某條蜿蜒道路的房屋頂棚。
「是的。」
「誰,哪兒?」
「加拉丁行會女當家,無論我向何人諮詢,他們都願意發誓說,塔爾維拉手藝最精湛、成就最卓著、追隨者最眾的藝巧匠人,不是別人,就是你——」
「什麼方面的?」
「罵得精彩,」金說,「一人多加一個銀弗拉尼。」
「嗯哼。這東西味道相當不賴。」
女孩愈發高興,槳手也幹勁十足,在他們的努力下,金漸漸靠近了藝巧新月島。左手邊幾百碼之外,水上的一場騷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十多艘較小的船隻團團圍住一艘掛了某個金不認識的維拉行會旗的貨運駁船。小船載的男男女女試圖攀上駁船,大船上處於下風的船員竭力用船槳和水泵保衛自己。坐滿了治安官的船隻正在駛近,但尚有幾分鐘才到得了。
新月島第四層的商鋪和房屋由極度複雜的渡槽網路供給用水。網路部分是瑟林王朝時代的基石與柱樑結構,其他的則僅僅是木柱支撐著的皮革斜槽。目力所及範圍內,水輪、風車、傳動裝置、平衡錘、鐘擺比比皆是。重新分配供水是藝巧匠人熱衷的競賽遊戲,唯一的法則是誰也不許在最終送達點的地方切斷別人的水道。每隔幾天,就會有人給某條管線分出新的支流,或是裝上各色水泵裝置。再過幾天,又有另外一位藝巧匠人讓水流進新的岔道。鬥爭便如此循環往複。熱帶風暴過後,街上總是撒滿齒輪、機械和管件,而匠人們也總要重新建構他們的供水渠道,其怪異程度還得再加一倍。
「您或許會覺得我很自私,先生,而且我不得不頭一個站出來同意你,但您看起來實在像是需要喝一杯的樣子。喝一杯不會在石頭地上炸開、險些砸碎您腦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