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五章 機括河上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五章 機括河上

1

「提醒,」斯特拉戈斯放開手,讓小船緩緩飄回水流正中,「提醒我,人類的技藝和思想能創造出何等偉業;提醒我,這座城市——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地方——能製作出何樣造物。我告訴過您,我的王域是藝巧之物的儲藏室,您可以把它們當作秩序的果實……我必須守護和保衛的秩序。」
「本周開始訓練。」斯特拉戈斯說。
「凡此種種,」洛克說,「這一坨荒謬絕倫的計劃……更加強大的塔爾維拉,征服世界的這個角落……就是為了幹掉卡泰因?雖然我不能說這念頭讓我不開心,但為什麼呢?他們怎麼你了,讓您產生出如此偉大的想法?」
「這點我也想到了,」斯特拉戈斯說,「過刀口舔血日子的船長,想要統領手下船員,他必須擁有的最重要的東西,乃是超凡的人格魅力——領袖才華、決策能力。流氓非得用鐵血手段統治。我相信你做得到,拉莫瑞……如果需要的話,扮得出。許多因素綜合起來,你實在是我找得到的最佳人選了。普通人嚇得魂飛魄散的時候,你卻能裝出信心十足的樣子。另外,你的朋友,金,他能鞏固你的統治地位——善於近身作戰的鬥士在船上頗受尊重。」
「終於來了。我原本希望能更早些見面的。梅蕊因多半不是在你們常去的地方找到二位的吧?」斯特拉戈斯從座位上抬起頭,房間很小,幾無裝飾,只擺了兩把椅子,到處都是他在研究的文書。一名禿頂副手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手中也是幾份文件,連招呼也沒打。
「真心誠意地說一句,我們半點頭緒也沒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洛克說,「照理說,卡莫爾答應不繼續踢你們的屁股之後,您的前任不是應該……怎麼說呢……解散了他的辦公室嗎?」
梅蕊因等在船庫不亮燈一側的陰影中,動也不動,安靜得彷彿等待食物上門的蜘蛛,直到她主動現身,斯特拉戈斯這才注意到她。多年習慣讓他沒有表現出受驚的樣子。
「您得到的線報能給您如此大的信心?」
「文拿坡薩在上,」洛克說,「是動真格的,希望我們出海,還誠心誠意想要我們成功?」
前方黑沉沉的水面泛起一陣金色波紋,淺淡的金色線條彷彿在水面上空浮動。待到船開近了,洛克發現一件寬闊的黑色物體完全籠罩住了人工河流,從左岸到右岸,絲毫不漏——那是一幢什麼建築……帘布自建築垂向水面,而那金色波紋則是帘布上的縫隙。小船碰到那層障礙物,略略花了些力氣才駛進去,洛克撩開面前潮濕厚實的帆布,堂皇的陽光陡然出現在船前。
「是的,我想可以這樣說。你儘管去報告吧。」斯特拉戈斯望著身旁女人苗條的身影,嘆了口氣,「讓他們知道,事情將在一個月左右之後開始。為他們著想,希望他們準備好承受結果了。」
「沒有我的指示,你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黃金階梯和撒弗洛拉。我在內面碼頭額外布置了人手,必須去什麼地方的時候,就從那兒出發。」
「帶去我的花園。」斯特拉戈斯拋下命令,自行轉身離去。
撒謊。
洛克不得不承認,這感覺相當愜意,他把身體攤在舒適的靠墊中,胳膊隨意擺在舷緣上。斯特拉戈斯在他們之後上船,小艇為之輕輕搖擺,他解開繫繩,坐進留給自己的座位,拿起船槳,從左邊舷緣放下水。「坦納,」他說,「幫個忙,點起船首的燈球。」
「極大的個人滿足,」洛克說,「您假設我們是精神正常的普通人,假設我們他媽的在乎您那寶貴的毒藥,假設我們不會隨心所欲,一條胳膊一條腿地撕扯了您的身體。去他媽的後果。」
「出海?」洛克說,「你他媽的瘋——」
「可惜價錢要昂貴許多。」執政官說,「把瓶子還給我。瓶塞也要。」
「足夠讓這座森林在室內生存?了不起。」洛克說。
「遵命……執政官。」梅蕊因像是要說什麼,但沒講出口,她轉身開門,快步離開。
「我是這麼說的,你們也將這麼去做。」
「瓶子里的花園,瓶子里的天氣。」金說。
「這群強盜襲擊了尼科拉和維爾維拉佐,以及附近沿岸的幾乎每個小村落。他們把船開到可見宮城的範圍內,我的軍艦一出去迎戰,他們便逃向海平線。這是我前任與卡莫爾交戰以來,維拉城遇到的最大挑釁。」
「只要塔爾維拉的前途還把持在那些壓榨黃金如擠牛奶的人手中,她的沒落就指日可待。一旦危險來臨,他們就會逃向地平線。我需要更多的權力,實話實說,哪怕不擇手段,來貫徹我身後那些人的意願。你們的任務如果成功了,就能打開一扇通往光明前景的大門。」斯特拉戈斯哈哈一笑,攤開雙臂,「你們是盜賊,我給你們的是一個機會,要你們偷取歷史本身。」
「護國大人,那時候女刺客正要用帶毒的匕首向二位先生之一下手。我認為,就眼下而言,您是希望他們倆不受傷害的吧?」
「你們憎恨卡泰因的盟契魔法。」斯特拉戈斯淡然道。
「我需要擔憂嗎?傷害我,二位能得到什麼好處?」
這哪裡是什麼花園,簡直是一座森林,在王域北角綿延伸展,長度足有數百碼。微微放光的銀色藤蔓攀住樹籬,在搖曳樹影間勾勒出逶迤小徑。靠著某種天然鍊金作用,藤蔓造出月色般的光亮,給兩名盜賊和他們的護衛指引著鋪了礫石的道路。天空中,幾個月亮雖已升起,此刻卻都落在了十五層高的黑暗宮城背後,從洛克和金所處的位置,一個也望不見。
「銅海上的海賊叛亂,」金謹慎地說,「六七年前的事情,最後給鎮壓下去了。」
「我也是,」金清清喉嚨,「我似乎看到,在您的權力日益衰落的時候,若是銅海某處有什麼波折浮上海面,那將是一個多麼好的機會啊,您說是不是?」
「很好,」斯特拉戈斯說,「七年前,鬼風群島的海賊開始崛起,讓塔爾維拉的人民樂於接受我引薦給他們的海軍力量。他們若想向我求助……而我又能再次撲滅叛亂,那將是多麼好的事情呀。」
「現在肯定落在治安官手中了。」梅蕊因答道。
「你和至高會既然這樣互相看不順眼,為何他們不幹脆切斷你的資金來源?」洛克躺進小船一角,左手懸在舷緣外,撫摸著溫暖的河水。
「真的?」斯特拉戈斯煩悶的表情不似作假,「這可能與什麼事情有關?」
「我不需要借口去憎恨盟契法師,」洛克說,「不憎恨,也不想與之作戰。我已經當面嘲弄過他們了——或多或少。金和我都一樣。另外一方面,您究竟有多瘋狂,才會認為他們有可能允許你積蓄起足以擊潰他們的任何力量?」
「這是巫術不成?」洛克說。
洛克嘆了口氣:「盼著您忘記這回事顯然只是奢望。」
洛克甩甩腦袋,把濕發從眼睛里撥出來。「這……他媽的太異常了,執政官。我不得不這樣說。還沒見過能與之相提並論的東西。」
「瑟林王朝的最後一名帝君想用魔法與他們開戰。巫術對巫術。他失敗身亡。用卡泰因擅長的魔法無法打敗他們,他們想方設法,確保世界上沒有哪股勢力擁有read.99csw.com能與之匹敵的巫師,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力量上。要打敗他們,必須通過這些。」他放下船槳,揮動雙手,「機械,藝巧,鍊金術,工程學;心智結出的果實。」
花園正中是一幢低矮的建築,形如船庫,為之照明的鍊金燈球取的是塔爾維拉紋章中的藍色。洛克聽見水波拍打石頭的微弱聲響,很快便看到了聲音的出處,那幢低矮建築背靠著一條黑幽幽的水渠,寬度大約二十尺。水道彷彿人造河流,蜿蜒鑽進堪比森林的花園。洛克忽然明白過來,燈球照亮的建築不止形如船庫——它就是一座船庫。
「你答應過的,不會讓我們和雷昆的遊戲變得更複雜!」
「無風帶。」金說。
鷹眼衛士原地轉身,動作整齊劃一,朝宮城方向行去,靴子踏在礫石地面上,發出微弱的嘎扎嘎扎聲。斯特拉戈斯對洛克和金招招手,領了他們走向水邊。寂靜的水面上停了艘小船,系在船庫旁的拴柱上。小船應該能容下四人,船頭船尾各有一排皮革座椅。斯特拉戈斯又打個手勢,這次的意思是讓洛克和金坐進船頭座位。
「破壞塔爾維拉的海洋貿易怎能守護和保衛秩序?」
「你們把刺客屍體留在碼頭了?」
「我們會洗劫貴族,我們會翻牆入室。我們會爬下煙囪,會溜門撬鎖,會搶掠馬車,會突入金庫,會玩許多種類的紙牌魔術。」洛克說,「我還知道怎麼割了你的蛋——如果你還有蛋——換上一對大理石珠子,而你要一周之後才發現。可是,我實在不得不告訴你,天底下還有一種犯罪方式我們沒有接觸過,從來沒有,那就是他媽的海盜!」

4

「盟契法師,這群人的存在扭曲了我們的世界。他們用無數種政治以外的方式奴役人類,我們可以花錢雇傭他們做事,這不過是一種幻覺。那小小行會凌駕於我們的一切計劃、各種夢想之上。對法師的恐懼毒害了人類,直至雄心壯志的深刻內核。恐懼讓人們不敢設想更偉大的前景……放棄了重建偉大帝國的決心。我知道,你們一定覺得我給二位下毒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但是,無論相信與否,我都極度敬佩你們敢於反抗盟契法師的勇氣。法師向我出賣你們,為的是懲罰和報復;我卻不願遂他們心意,我請求二位伸出援手,幫助我打敗盟契法師。」
「和太陽道別吧。」執政官說完,小船便滑出了簾幕,回到悶熱的黑夜中。月色如水,燈籠甲蟲隨風飛舞,真正森林的氣味芬芳四溢。左近有護衛犬只咆哮了兩聲,接到要它安靜的指令,又閉上了嘴巴。洛克揉揉眼睛,等待它們重新適應黑暗。
「二位有誰知道,」斯特拉戈斯說,「一種名叫錯覺術的古老技藝?在歷史書上讀到過嗎?」
「什麼意思,訓練?你還有大堆問題沒有回答呢。」洛克說,「我們的船在哪兒?我們的船員在哪兒?我們該怎麼成為著名海盜?有成千上萬條該死的細節要討論——」
「答案或許簡單得難以置信,那就是和這種他媽的混球離得越遠越好。」洛克一邊說,一邊對執政官打個手勢。
「我在有生之年怕是見不到了,」斯特拉戈斯說,「我只是想播撒一粒種子。看看你周圍的世界吧,拉莫瑞。看看世界給出的各種線索吧。鍊金術在世界各地都廣受應用,對不對?它為房間照明,治療我們的傷痛,避免食物腐敗……還讓汽酒更好喝。」他對洛克和金笑笑,志得意滿,「鍊金術乃是一種低階魔法,但盟契法師卻一直未曾試圖禁絕或控制它。」
「想法倒是不錯。」洛克憑空在話聲中添了幾分審慎的樂觀。知道和金思路一致,這總能讓他抖擻精神,戴上更可信的假面具。「成事之後的一堆索拉里金幣,可以大大減緩我們對於受雇環境的厭惡。」
「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洛克說。
「真希望我有不同見解。」
「燈籠甲蟲。」雖說不情不願,但金依然深深為之吸引。
「找個密閉房間放屁,誰都能說他會召喚風神。」洛克說,「我不得不說,這花園……它的風雅實在超過了我願意給您的評價。」
「我們非得這樣說話?」斯特拉戈斯蹺起二郎腿,面露備感無趣的神色,「我想到過,二位個性頑愚,內心深處不免有幾分反抗情緒。所以,給我聽仔細了——如果你們自己離開這個房間,沒有我在身旁,走廊里的鷹眼衛士見到你們就會當場斬殺。如果二位用任何手段傷害了我,請允許我重複先前的承諾,我會以十倍程度傷害二位中的一個,另外一人將被迫在旁觀看。」
「他們在巨人廳廊的內碼頭遇到了小麻煩。」待洛克和金走進房間,梅蕊因關好大門,「一對相當有水準的刺客。」
「您對我的審美情趣能有正面評價,這實在讓我喜出望外。」斯特拉戈斯在寂靜中劃了幾分鐘船,繞過一個大彎,銀色藤蔓懸在岸邊,低垂的枝葉間,颯颯風聲不絕於耳。水流越來越強,機括之河的氣味漸漸包圍了三個人——雖說並不難聞,但比起洛克記憶中自然池塘和河流的味道來說,多了一些死氣沉沉,少了幾分生機勃勃。
「去鬼風群島大約要走兩到三周,回程也差不多。算上來回,你們每次都有充足的時間做事,花多少個月都可以。願意把行程安排控制得多麼精準,那是你們的事情。你們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好討價還價的。」
「聰明,拉莫瑞。商會幫我出海剿滅海盜,這符合他們的利益。」斯特拉戈斯說,「而在事後絞殺我的海軍,這同樣符合他們的利益。和平的紅利……贖走了半數船隻,讓它們改為民用,將好幾百訓練有素的軍人從花名冊上除名,好叫商人雇他們幹活……訓練軍隊靠的是維拉人的稅賦,至高會和他們的搭檔卻要竊取果實。過去如此,現在如此,銅海恢復和平,七髓王國內部紛爭不斷,拉塞因沒有海軍,卡泰因距離太遠,不構成威脅。世界的這個角落竟如此平靜。」
「我打算修訂先前提出的條款,」斯特拉戈斯說,「假如二位順利完成任務,我將提供一筆財物補償。」
「該談的時候自然會談。」斯特拉戈斯說。洛克居然開始對執行計劃提出建設性的意見,這讓他說話間不禁帶了兩分確鑿無誤的滿意語氣。「聽聞二位經常在鍍金修道院用餐,花幾天調整作息時間吧,每天日出而作。到了王位日那天,請在修道院吃早飯,梅蕊因會去找二位。她將一如既往為你們指引命運的方向,你們從那天開始訓練。訓練會佔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因此請勿制定別的計劃。」
光頭男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洛克和金同時清清喉嚨,換隻腳立著,這是他們從小就共同養成的習慣。
「當公爵真好,」金說,「執政官也不賴。」
「來得正好,」斯特拉戈斯在狗隊後幾步的地方現身,「都準備好了。你們倆,跟我來。劍絕,你和手下告退吧。」
「莫要思慮重重,拉莫瑞。請向後看一眼——我們即將抵達小小河谷的盡頭了。」
「沒問題。」梅蕊因說。
「碰到與這伙特定人群打交道的場合,我們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金補充道。
「可以。https://read.99csw.com」洛克閉上兩眼,深深嘆息,「金,我想咱們沒別的選擇了。」
至於真正的屋頂,它正在綻放耀眼光芒,湛藍的天空亮如正午,絲絲白雲在枝葉間半隱半現。洛克仰頭徑直向上望去,太陽透過重重樹影送下縷縷熾烈金光,陽光落在洛克右臉上,灼得他生疼……可此刻外面卻是深更半夜。
「您已經不是普通的瘋癲了。」洛克沉吟幾刻,腦中閃過許多狂亂的念頭。「和您比起來,扯了嗓子胡亂吼叫的瘋癲簡直是神賜的理性狀態,睡在陰溝里撒尿自己喝的人見了您也要躲開。別看您昂首闊步,意氣洋洋,其實卻是對月高嗥的病人。」
「拿著。」待一名士兵接過船槳,斯特拉戈斯開口說道。他從衣袋中取出兩個玻璃小瓶,遞給兩名卡莫爾盜賊各一。「你們的第一次緩刑。毒藥要等段時間才能對二位下手了。接下來幾周時間內,我不用再擔心你們的健康啦。」
「不僅僅是線報,」斯特拉戈斯說,「雷昆顯然還沒殺死他們,對吧?」
「沒問題,」斯特拉戈斯說,「順便捎上我的問候,還有我的祈禱,希望我們能夠繼續繁榮昌盛……彼此都是。」
「在這件事情上,和許多別的事情一樣,我的思路要提前好幾步。」斯特拉戈斯說,「和鬼風海盜打交道的時候,你們不會遇到任何麻煩,因為二位即將成為極有名望的海盜。具體來說,是一艘海盜單桅縱帆船的船長和大副。」
同意。
「半年左右吧。宣布抽稅權是他們衰落的開始。海盜擅長打帶跑的戰術,可一旦宣布了政治訴求,便會遭到正規軍的圍剿。在外海面對面作戰的時候,海盜無論如何也打不過海軍將士。我們在尼科拉附近水域痛擊他們,半數海盜船沉下洋底,剩下那些逃回鬼風群島,尿了一路的褲子。博內爾最後進了烏鴉籠子,懸在堆場無底坑上。她眼巴巴看著船員被扔下深坑,然後我親手砍斷繩子,讓她去和手下做伴。」
「我記得事情沒多久就平息了。」金說。
「藝巧,拉莫瑞。」小船緩緩漂離水渠岸邊,斯特拉戈斯用手中的單槳把船劃到小河中央,「今夜從東方刮來大風,驅動了花園遠端的風車群。風車給水渠底下的輪機提供動力;若是沒有風,四五十人也能用手搖動曲柄,讓機括裝置運作。只要我心情好,隨時都能有水流。」
「對,」洛克說,「就連我們也知道,不能指望風和帆總給你恆定的行駛速度;諸神賜予你什麼,你就得到什麼。難說我們不會碰上風平浪靜的日子,困在塔爾維拉之外五十海里的地方,熬到第六十三天冤死當場。」
「您是否熟悉,」斯特拉戈斯說,「鬼風群島的自由艦隊?」
「是我鎮壓下去的。」執政官說,「七年前,鬼風群島上那群該死的傻瓜,腦子出了問題,竟然想謀權獲利,聲稱他們對銅海航運有抽稅的權力——如果說抽稅的意思是登船后想拿什麼就拿什麼的話。他們有十來艘裝備不錯的船隻,還有十來群還算稱職的船員。」
「為什麼?」洛克替自己和金兩人問。
「是的。」金說。
「親愛的,在我的城邦,他們倆在所有方面均處於劣勢。」斯特拉戈斯眯起眼睛,望著漸行漸遠的洛克、金和護衛的士兵,他們旋即消失於花園之中。「盟契法師把他們打包送給我,他們的每一步棋都早已被我看穿。這兩人不習慣受制於人,但無論是否心甘情願,我都知道他們會乖乖聽話做事的。」
「我只是依照指示辦事而已,」她說,「您確定他們兩人真的符合要求,能夠執行您的計劃嗎?」
「別亂打岔,科斯塔。我打算讓你們二位給我做事,可不希望收留什麼人的血仇對象。知道刺客會是誰派來的嗎?」
「雨也一樣!」斯特拉戈斯叫道。他的聲音響徹水面,消失於忽然活了過來的森林中。頃刻間,空中開始降下溫暖的薄薄水霧,水珠形成的霧靄被風捲起,瞬時刮遍了虛構的綠色叢林,將小船包裹其中。雨滴旋即落下,打出柔和的噼啪節拍,讓機括河流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洛克和金在外套下縮起身子,斯特拉戈斯放聲狂笑。
「未曾了結的仇怨實在不少。」洛克說。
「獎賞與結果是成正比的,拉莫瑞。賞金,以及你們的兩條小命,等赤旗在城邦水域再次飄揚、至高會乞求我拯救維拉城的時刻,你再把心思放在算計獎賞上吧。那個時刻。不可能提前。明白我的意思?」
「您孤身和我們待在這個石頭小房間里,還希望我們循規蹈矩,未免太有信心了吧?」金說著朝前踏上一步,「您的鍊金術士不會回來了,對嗎?梅蕊因也是?」
「那麼,我是否可以向我的主上們報告,計劃已經開始執行了呢?」
「馬克西倫,親愛的。」洛克挑起一邊眼眉,樂呵呵地說,「我知道您重任在肩,但我實在沒有料到,您的內心悶騷成這樣。好吧,就要了我的身體吧!金不會在意的。他是個真正的紳士,知道何時該轉開視線。」
「冷靜點兒。」斯特拉戈斯說,「你們在極度複雜的處境中尚能左右逢源,逃出生天,身具如此才能的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想想看,要花多大力氣運送,才能在祖靈玻璃上堆積足夠多的土壤,好讓樹木生長……」洛克悄聲說。
「誰也無法準備好承受那樣的結果。」梅蕊因說,「那意味著即將潑灑兩百年來最多的鮮血。我們只能期待,若是一切安排得足夠妥當,倒霉事絕大部分都會落在別人頭上。敬請原諒,執政官,允許我告退,去撰寫寄給他們的信件。」
洛克和金環顧四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特拉戈斯側轉船頭,靠上一邊河岸,水道在此處變窄,收至十尺左右,好讓兩岸容納更多巨樹、灌木和藤蔓。斯特拉戈斯伸手攀住一棵樹,讓船停下,另一隻手指向天空,這才開口說話。
帶有玻璃前窗的木籠再次穿出王域的瀑布,剛進宮城就陡然一震停下。水流淌過鐵制水管,發出嘶嘶的聲響,高大的城門在木籠背後轟然關閉,衛士推開前門,讓洛克、金和梅蕊因下去。
「說到這個問題,」洛克說,「您是否介意回到我們早先的話題上?您的某名衛兵肯定是打壞了我的腦袋,否則我怎會聽見您說要我們出海?」
「到最後屍體多半要進堆場無底坑,但治安官會先讓它們在停屍房放一兩天。」斯特拉戈斯說,「找個人過去看看,記下體貌特徵,刺青、標記,只要可能有意義,就不許漏掉。」
「到了便知。」斯特拉戈斯說。
「的確如此。」洛克說。
「一個月,從可愛又無知的旱鴨子變成他媽的職業海盜?」金叫道,「諸神啊。」
「你們說服了卡莫爾的貴族,按照你的計劃把財物丟進大海。」斯特拉戈斯不動聲色道,「他們最愛的就是錢幣,而你卻彷彿摘果子一般從他們手中拿走了許多錢幣。你們智勝了一名盟契法師。你們智勝了巴薩維大佬,讓他顏面盡失。你們甚至逃脫了讓巴薩維大佬全軍覆沒的陷阱。」
「你知道呵,洛克。」金用隨意交談的語調說,「我覺得吧,世界上肯定有些盜賊,他們只會做徹底正常、絕不複雜的小小惡行。有朝一日,我們實在該去https://read.99csw.com找幾位出來,問問他們秘訣究竟何在。」
「二位,」斯特拉戈斯快活地說,「請盡情戲弄我的私人鍊金術士吧,離了他,我怎能『給二位繫上狗繩』呢?更不用說為你們預備解毒劑了。」
「倒是有什麼合適的理由?」
「您的任務不正是保證市民平安嗎?」金說。
「你,」洛克說,「就是一攤脫皮症病人屙的山羊臉孔稀屎。」
「的確如此。」斯特拉戈斯答道。
說話間,水流拍打河道兩側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不規則。洛克忽然明白過來,這逐漸變大的汩汩聲響竟來自奔流於河渠中的一道水流。水面漣漪起伏,猶如黑色絲綢,船首燈籠的反光也隨之彈跳躍動。
「至高會,」洛克說,「勝利讓他們緊張了,對嗎?人們喜歡勝利。勝利讓人們推崇將軍和……獨裁者。」
「我們在船方面的經驗,」金說,「只有三條,上船、暈船、下船。」
「萬一我們時運不濟,遇上那種……那種,他媽的,金,怎麼說來著?沒有風的地方?」
「這個月一定會很忙碌。」斯特拉戈斯說。
小船結束了它在人工河流上的環行,一隊鷹眼士兵正等在船庫門外。
「這樣的觀點並非沒有前例。」洛克說。
「沒想到打心底里想要解毒劑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們會為我所用的,」斯特拉戈斯說,「我讀得懂他們的心。日復一日,怨氣會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將是忠誠。他們很快就會樂在其中。等他們開始享受那種生活……我真心認為他們將樂在其中,前提是他們能活下來。我非常確信,沒有哪個探子比他們更適合這項任務。」
「常備力量才是職業化的力量,拉莫瑞。士兵就得時時歷練,不停受訓,像樣的軍隊,無論陸軍還是海軍,都不是憑空變出來的。下次危機降臨,塔爾維拉不會有三四年時間可供建立防衛力量。至高會,嚷嚷什麼『反對獨裁』、『公民至上』的天真胡話數他們嗓門最大,待到大難臨頭,溜得最快的只怕還是他們:卷了鼓鼓囊囊的錢袋子,全世界無論哪個犄角旮旯,只要肯收留他們,他們就立刻登船而去。這些人絕不會守護塔爾維拉,也不會為她而死。就我而言,我對他們的仇恨不只出於個人喜好。」
「不!」洛克不由得大笑,「說真的,我不明白!」
「而這些華麗壯闊的前景,」金說,「不知怎的,竟然就寄托在要兩個人出海替您冒充海盜這樁小事上了。」
「機括花園配我的機括河流。這裏沒有真正的植物,全是木料、黏土、管線、絲綢;塗繪、染色、鍊金術法。一切都出自我的設計,藝巧匠人和助手們花去六年時間建造。我的機械溪谷。」
「多少?」洛克和金同時開口。
「拉莫瑞,閉嘴。我們的人準備好了嗎?」斯特拉戈斯把文書遞給副手。
「那麼,呃……請允許我問一句,您這是帶我們去哪兒?」
「不是每個人都逃脫了。」洛克低聲說,「不是每個人,混球。」
「蜿蜒逶迤,但的確如此。」
金深深嘆息,用手指敲了幾下他那側的舷緣。他和洛克意見相同,斯特拉戈斯坐在幾尺之外,最好還是別用什麼複雜的肢體語言。他的回答也很簡單:
「哈,好極了。」洛克說,「我有魅力,金有拳頭。有這兩樣,我想得到的不利因素頓時——」
「諸神啊,我們沒法這樣做事!幾天問題不大,但我們待在塔爾維拉的剩下日子里不可能永遠如此。」
「這似乎不怎麼誘人,」洛克說,「同賬房裡的金幣和頭頂上的屋頂相比。」
「很好。二位的熱忱對於完成任務或有積極作用,這是我的唯一考量。」
「坦納,你似乎讀過不少書,你的書本肯定教過你這個道理——士兵們流血犧牲,守護和平歲月,而在和平中受益最多的人,卻總是最容易忘記流血的人。」
「總有這種事情,對嗎?好吧,我的人會盡量保護二位;你們二位呢,要給我盡量……低調。」
「一看便知,您定是通情達理的好人,」洛克說,「我向來以為,沒有毛髮的光潔額頭是天底下最高貴的東西,天氣一變,您準會首先知道——」
「我實在不怎麼高興,」洛克說,「您對我們過去的胡作非為大加讚賞,卻又拿來當借口逼迫我們做更加冒險的事情。我說,若是真心希望我們為您效勞,那就派出經驗範圍內的任務吧。這難道很不容易理解?我們只想說這些勞什子我們屁也不懂,什麼風向、天氣、船隻、海盜、銅海、船帆、繩索、鬼風群島,呃……天氣、船隻——」
「至於水上技藝方面,我會調遣一位經驗豐富的領航員。他教授你們基礎知識,出海之後假裝聽從命令,實際上卻幫你們做適合的決定。還不明白嗎?我只希望你扮演一個角色……讓角色真實可信的專業知識全由他提供。」
「簡明複述如下,」金說,「我們被迫替您賣命跑腿,理當無怨無尤義無反顧,因為聽起來這實在是某種了不起的特權。」
「博內爾,」金說,「他們追隨的船長叫博內爾,是嗎?羅萊拉·博內爾。」
「好吧,你們二位。」斯特拉戈斯嘆息道,「總是很顯眼,對不對?真不知道誰想要你們的小命?卡莫爾城未曾了結的仇怨?」
「光度也的確足夠,拉莫瑞。」執政官說,「不過,若是你肯仔細瞧瞧,便會發現屋頂下我們身旁沒有真正的活物。」
「不盡然。二位每兩個月要回塔爾維拉報到一次。我的鍊金術士說過,六十二天到六十五天是延緩發作的最長時限。」
「那次小小示範,」執政官繼續道,「讓海盜成了銅海上的冷門行當;從那之後,誠實商人的好日子也來了。當然,鬼風群島仍舊有海盜出沒,但他們不敢進入塔爾維拉三百海里之內,也不敢接近尼科拉甚至海岸線。我的軍艦無事可做,這三四年來,只能在海關糾紛和瘟疫船上消耗生命。安靜的時光啊……繁榮的時光啊。」
「您究竟要拿我們怎麼樣?」金問。
梅蕊因敲了三下門。門嘎吱一聲開了條細縫,一束柔和的黃色光線落進走廊,她揮揮手,要鷹眼衛士離開。衛士們踏著整齊的步點沿通道走遠,她一隻手輕輕推開房門,另一隻手指指屋內。
「我敢打賭,」金說,「嘿,光頭佬,下班以後,老闆若是想請你喝杯小酒,您只怕你總是卻之不恭的吧?」斯特拉戈斯的副手皺起眉頭,但什麼也沒說。
「這條河想必是封閉式吧?」金說。
「請允許我實話實說,這項任務,需要天底下能找到的所有推動因素。」
更多士兵在黑暗中現身,四個人跟在兩條體型巨大的黑色犬只背後,狗身披堅甲,半是帶領半是拖拽地走在前面。兩條狗腰高几近於人肩,寬度也與人相仿,它們露出巨齒,輕蔑地聞了聞兩名盜賊,噴了個鼻息,拖著身後的人一路走進執政官的花園。
撒謊。洛克告訴金。儘管他確信這並非必須,但也同樣確信金對他的厚顏無恥亦會激賞不已。「就全聽您的吩咐了。若是諸神肯大發慈悲,我們會捅開鬼風群島剩下還值得搭理的那些個馬蜂窩。再說,我們本也別無選擇,是嗎?」
洛克呻|吟起來。
「這話有道理,洛克,比你了解的更加有道理。如果還有別read.99csw•com人盯上了你們,我絕對不能容忍他們干涉我的事務。限制你們的行動,否則我讓手下幫你們限制。」
芬芳的空氣潮濕而稠密,蓋住了東方天際的陰雲正醞釀著雨水。黑暗的樹林中傳來不明出處的翅膀撲騰聲,淡金色和硃紅色的亮點在枝幹間穿梭,彷彿淘氣的小精靈。
梅蕊因領眾人走進一條毫無特徵的通道,這裏比適才的入口高了好幾層,最後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精鋼加固的大門。走廊盡頭的拱窗中,淡淡的銀色月光不時波動。洛克眯起眼睛,這才看明白,宮城的循環水道分出一條旁支,讓水在玻璃窗上流淌。
「派我們出海,替您尋找一個借口,您剛才是這樣說的吧?」洛克說,「派我們出海,您的腦漿是不是在腦殼裡頭髮酵膨脹了?您哪根神經搭錯了位置,居然希望我們倆能去一個從未涉足過的地方,替您組建一支該死的海賊大艦隊,還要說服他們敲鑼打鼓地來你手上送死?上次把他們按在桌子上,狠狠搞了一頓的不就是這支海軍嗎?」
「十分他娘的窘迫。」洛克嘟囔道。
「可惜持續不久。」斯特拉戈斯說,也不見他做什麼手勢,大雨就開始漸漸隱退。森林停下了癲狂的舞蹈,先是轉為柔和的颯颯響動,最後重歸寂靜;河流中的浪涌也緩緩平息,幾分鐘之內,安寧又降臨在了機械花園中。霧氣在枝葉間縈繞,慢慢散盡,太陽在越來越淡的「雲層」間探頭探腦,成千上萬的樹榦、枝杈和葉片滴著雨水,聲音在密閉空間中回蕩,聽來讓人頗為舒心。
「差不多吧。那麼,二位先生,你們能否暫且擱下自尊心受創引發的幼稚報復心,好好接受我指派的任務呢?能否仔細聽我講解計劃,別再亂爆粗口了呢?」
「可見您是多麼討人喜歡、平易近人的老闆啊。」洛克說。
「我也很想知道,」洛克說,「正想折磨審問,梅蕊因卻恰好現身,機會被直刺胸口的弩箭化為烏有。」
「相信他們只是還沒找到機會。」斯特拉戈斯說,「城邦憲章保證了我的最低預算,直接來自全城一半收入。儘管稅務官和審計官全隸屬他們陣營,他們也捏造出許多高明的謊言,想連那份資金也削減掉,還把我手下管財務的夥計攆得雞飛狗跳,然而有些自主資金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砍去。若是碰到需要的時候,他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注入金錢和補給,讓我的力量重新壯大。和平時代,他們連一個辛提拉也不捨得給我,這些人已經忘了一開始建立執政府的目的。」
「沒錯,」斯特拉戈斯說,「博內爾和她的蛇怪號。她曾是我手下的軍官,蛇怪號曾是我的船,直到她舉起反旗為止。」
「錯了,」斯特拉戈斯說,「因為鍊金術對許多事情而言太過必需。禁絕鍊金術等於不讓我們喝水引火,那就太過分了,會逼迫我們為了生活的權力反抗,無論付出多少代價,無論流淌多少鮮血。盟契法師對此心知肚明,他們並非萬能。待到某天機會來臨,我們勢將一舉超越他們加於我們的桎梏。」
衛兵押送兩名盜賊返回王域宮城,斯特拉戈斯把小船系回拴柱上。
洛克和金接過小瓶,喝葯的時候都不時作嘔。「味道像白堊。」洛克邊擦嘴邊說。
「曾經存在過的一種幻覺藝術——假魔術,根本不是真巫術,只是漂亮的演技——廣泛流傳,是相當掙錢的行當。普羅大眾花錢在街角觀看;瑟林王朝的貴族花錢在私有庭院觀看。可是,那種文化已然滅亡,那種技藝早已失傳,出千作弊的高手或許還懂得些許皮毛。盟契法師野狼般在各處城邦獵殺此種技藝的習得者,只是為了撲殺有可能的潛在對手。理智的人再也不敢公開宣稱自己懂得魔法。恐懼殺死了這種古老的傳統藝術,那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
「我答應的不是這個,而是毒藥不會讓你們和雷昆的遊戲變得更複雜。」
「你瘋得不輕。」金說。
「這話夠新鮮。」斯特拉戈斯說,「要知道,你們完全在我的力量掌握中,煩請告訴我,這讓二位的處境如何?」
「我要聽取進度彙報。我或許會有新命令、新消息給二位;你們說不定也有新請求、新建議。保持有規律的接觸,這實在太有道理了。」
「不設限度,」斯特拉戈斯說,「按照我的所得,按比例獎賞二位。你們讓我多高興,我就讓你們多高興。明白這意思?」
「我要的不只是探子,我需要能煽風點火的人。您二位落入我手中的時機實在好極了。你們的任務,你們的目標,是在銅海掀起腥風血雨。我要船隻遭到洗劫,從維拉到尼科拉,都不放過。我要至高會敲我的門,懇求我收下更多金幣、更多船隻、更多責任。我要塔爾維拉南方的商船扯起風帆,逃回港口。我要保險業的承包人一個個尿濕褲子。我知道,結局也許不盡如人意,然而,我向諸神起誓,無論你們給我什麼,我都肯接受。拉起一支海盜大軍,必須是維拉人好些年沒見過的規模!」
「給我準備好天殺的解毒劑,確保我們每次回來都能拿到。」洛克說,「另外,請認真考慮一下,待到事情結束,你願意花多少金幣打發我們歡天喜地離開。按照我的看法,您是那種總會過低估計酬勞的老闆,因此還煩請多多計算。」
「你們接受任務了吧?抑或是我該扔掉解毒劑,替你們安排牢房,好讓我觀察毒藥的效果?」
「有了時間,還能發展出什麼?三十個人也能完成的時候呢?十個人?一個人?如果更好的裝置能產生更強勁的風,更猛烈的雨,更洶湧的水流呢?如果控制機械變得更加靈巧,功率也更加巨大,讓這一切不再是觀賞的奇景呢?如果我們能讓機械改造萬物,控制一切,甚至包括人類自己呢?我們的軀體?靈魂?我們蜷縮在祖靈世界的廢墟中,屈服於卡泰因人的魔法下,然而,凡俗男女也能夠擁有同等的力量啊。給我幾個世紀,若是諸神願意庇佑,凡俗男女就能降伏這些力量!」
「多麼動聽的床頭故事啊。」洛克說,「不如您就此話題寫本小冊子吧,我肯花錢請人抄寫十冊。可此時此刻,正在攪擾我等生活的卻是大人您。你硬生生把我們和某件事情分開,想讓我們花費的時間和力氣盡付東流。」
「有些是鍊金術,」斯特拉戈斯語調和緩而狂熱,「天花板是玻璃,雲彩是煙霧,太陽是盛著燃燒的鍊金油料的容器,還有反射光線的鏡子。」
「呃,您贈予我們的是何等尊榮的選擇呀……死於慢性毒藥,或是死於愚言蠢行!」
「嗯哼。一對刺客。你們今晚做客罪塔尖嗎?」
「很好。留下藥劑瓶子,你可以走了。」
「應該是的。」
小船駛向另外一重垂下的帆布簾幕。按照洛克的粗略估計,這個人造花園包圍的土地在長度上至少有八十碼。

3

「那麼,應該不是雷昆。你們在他那兒的時候,他有的是下手機會。肯定和別的事情有關。肯定是你們早該告訴我的什麼事情。科斯塔,說說看?」
「叫衛隊長去辦這件事,現在就去。結束后你知道該上哪兒找我。」
金回頭望去,發現小船他那一側有個多面玻璃掛燈,其中裝了一枚拳頭大小的鍊金燈球。他擺弄了一陣燈球上的黃銅轉盤,九_九_藏_書終於讓燈球中的蒸汽混合起來,迸發出光亮。透過多面玻璃,燈光如天藍色鑽石般向水面投下疊影。
他直起腰,伸展身體,又感覺到骨節喀吧作響,髖部、膝蓋和手腕陣陣劇痛。該死的風濕病……雖說他沒有輸給歲月,依然比絕大多數六十許的人活得健康,然而他內心深處卻也明白,他不可能永遠跑在時間前頭。永寂女神遲早要來請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跳舞,無論他有否完成塵世的工作。
「略有耳聞,」洛克說,「雖然不多。」
「鍊金術,巫術,或者兩者皆有。」金說。
十二名執政官的鷹眼衛士在門廳等待他們。他們默不作聲,分作兩排,護著洛克、金和梅蕊因前行。
「略有耳聞。」洛克說。
斯特拉戈斯把右臂舉過頭頂,人造花園中驟然響起颯颯風聲。氣流撥弄著洛克的頭髮,風力漸漸增強,直至成為正面吹拂的一股微風。周圍的枝杈和葉片隨之輕輕舞動。
「您叫我科斯塔,」待門砰然關閉后,洛克說,「她不知道我們的真名,是吧?多有趣啊。您不信任自己的手下嗎?斯特拉戈斯。難道不能像對待我們那樣,給您的手下也繫上狗繩?」
「存在這種可能性,雖說微乎其微。我很清楚,交給二位的這項任務中存在許多的風險因素,然而,高額回報的可能性依然迫使我不得不押下賭注。好吧……討論暫且到此為止。請看,就是我領二位來看的東西了。」
「毒藥呢?」金說,「你難道會給出足量的解毒劑,放我倆嘯傲銅海,我們為何要那麼聽話?」
「愛怎麼嘲笑就怎麼嘲笑吧,拉莫瑞,但聽清楚我說的每一個字。聆聽,並理解,該死的。你剛剛看見的場景,」斯特拉戈斯說,「需要六十名男女方可完成。監察員等我的信號,鍊金術士製作水霧,藏在地下的工人鼓動風箱,造出吹風的效果。另外幾十個人的任務只是拉扯線弦——人工樹木由金屬線繩牽動,和偶人傀儡原理相似,好讓枝葉揮舞的動作更加逼真。一隊訓練有素的人員時刻等待,就為了讓小船上的三個人看一場五分鐘的奇景。換了前幾個世紀,他們的技術和藝巧是決計不可能達到同等效果的。
讚歎之餘,洛克意識到執政官說的是真話。除去天頂飄拂的縷縷白煙,花園中一片不自然的死寂,靜得怪誕。空氣在密閉空間中無法自行流動,觸鼻儘是死水和帆布的味道。若不是機括花園,這裏該瀰漫著森林的氣息,該有泥土、鮮花和腐殖質的強烈味道。
「您對許多大商人的角色定義,在他們而言頗有異議,這點我早就有所耳聞。」洛克說,「但不知為何,對於這番對話即將引向何方,我忽然有了一種極為激烈的預感。」
大概不是去上次那間辦公室。眾人經過燈光昏暗的走廊,爬上七扭八拐的樓梯,洛克時不時舉頭打量四周。這樣看,王域的確更接近於堡壘,而非宮殿。主走廊的牆壁全無裝飾,空氣中瀰漫的是潮氣、汗水、皮革和槍油的味道。水在牆壁內隱藏的管道間流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路上偶然也會見到僕役,見到鷹眼衛士,他們趕忙背靠牆壁,腦袋低垂,兩眼望向腳尖。
這是一個有著四壁和屋頂的花園,高度超過四十尺,種滿了柳樹、巫木、橄欖樹、柑橘和琥珀棘木。黑色、棕色、灰色的樹榦在岸邊擠成一片,藤蔓纏繞枝杈,枝杈伸向屋頂,葉子猶如亮閃閃的星座群,第二層屋頂般遮在河流上方。
「謝謝你救了他們兩人,梅蕊因。過去幾周之內,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副手點點頭,收攏手邊的文件。他將兩個玻璃小瓶遞給執政官,沒再開口,轉身離開,輕手輕腳關好房門。
「短暫的犧牲,換來的是長期的收益。這城市有潛力綻放鮮艷花朵,拉莫瑞,綻放無上光彩。想想看,若是瑟林王朝沒有分崩離析,變成爭戰不休的各個城邦,幾百年的和平發展之後,它將建立何等偉大的世界啊!一切悲慘與不幸終將過去,某件事物即將浮現世間。塔爾維拉擁有無可匹敵的鍊金術士和藝巧匠人,幾日路程外的瑟林學院擁有出類拔萃的學者……此處,將是新的起點!」
洛克瞪了斯特拉戈斯幾秒鐘,撓撓脖子。斯特拉戈斯又在耍心眼:先曉之以崇高理想,再誘之以豐厚回報。這種過河即可拆橋的局面堪稱經典。沒有任何強制性的理由讓斯特拉戈斯不得不兌現承諾,他願意怎麼許願就怎麼許願;待到洛克和金完成任務,也沒有任何原因必須留下他們的性命。洛克與金對視片刻,抓了幾次下巴,這是兩人間最簡單的手勢信號:
「不只如此,」斯特拉戈斯喝道,「連暴風雨也要受我差遣!」氣流變強,裹挾了雨水和霧氣撲向三人。小河波濤洶洶,彷彿前方某處衝來一股逆向水流,白色浪花沖刷船身,河水如同沸水。小船搖得洛克和金昏然欲嘔,斯特拉戈斯緊緊抱住他那株樹木。雨滴越來越大,越來越重,洛克必須要手搭涼棚才能視物。團團濃厚黑霧在頭頂翻騰,遮蔽了人造太陽。森林充滿勃然生氣,枝葉在雨霧中猛力揮動,假造的花園似乎和隱形的鬼魂開戰了。
「先這樣吧。」斯特拉戈斯站起身,推開門,示意洛克和金跟他走進通道,「讓我的鷹眼士兵帶你們去我的花園,我有些東西要給二位看……然後,更隱秘地討論你們的任務。」
「我操,」金說,「為何不讓我們先了結掉雷昆的事情?花不了幾個星期就能結束,然後我們完全聽從您的安排,絕無分心之虞。」
「給我等他媽的一分鐘,」洛克說,「兩個狗屁不通的水手為了扮演冷麵海盜,還盼著某某人能讓我們看起來更夠格,不得不押后對付雷昆的計劃,冒了諸神才知道的風險出海替你賣命,你居然還要我們兩個月回家報到一次,我們難道是他媽的吃奶孩子不成?」
「是的,執政官。合計共四十四人。我親自監督,他們明天晚上就可以各就各位。」
「噢,執政官大人,懇求您的原諒。您有盟契法師做朋友,還有大堆間諜探子,肯定對我們的背景摸得一清二楚,您若是不知道,我們怎麼會知道?」
「完全正確。」斯特拉戈斯說。
洛克和金陷入沉默。斯特拉戈斯調整船隻航向,水中傳來微弱的嘎吱聲。人工河前方隱約出現又一處轉彎。
「我考慮過這樣做,」斯特拉戈斯說,「答案是不。請押后。我希望二位心裏有個好念想,免得不認真替我完成任務。另外,我沒有幾周時間可以浪費。我需要你們一個月內出海。六個月是最高上限。」
「簡單來說,我有一支海軍駐紮在寶劍碼頭,卻沒什麼作為,因為錢款和材料全得仰仗至高會提供,若是沒有靠得住的理由,我無法讓他們大張旗鼓出動。」斯特拉戈斯笑笑,「所以呢,我打算送二位出海,替我尋找那個理由。」
「瑟林王朝的公爵們建造宮殿時的傑作。」斯特拉戈斯說,「一道水渠,切進玻璃,深度達八碼,彷彿私有的河流。花園圍繞水渠而建,我們執政官連同王域一起繼承了這個場所。我的前任覺得靜水就已不錯,而我又做了少許修改。」

2

「在您眼中,拉莫瑞,我依然是喜歡關起門放屁的人嗎?看哪,我能使喚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