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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手中的牌 最後回想 自帶繩索的絞刑

第一部 手中的牌

最後回想 自帶繩索的絞刑

「還樂在其中呢!」
「哦哦哦!啊!」
「洛……呃,李奧康托,」金說,「我覺得該給這位朋友上兩堂飛行課。」
他和洛克繼續忙活了幾分鐘,又用三段繩子系出幾個漁人套結,老巫木樹登時披上了一件拉緊的偽絲衣裝。他們把剩下的幾捆繩子擱在旁邊,脫下長斗篷和馬甲背心,露出腰際點綴了許多鐵環的寬皮帶。
「沒事,那就留了備用。心裏幫咱倆好好默禱幾句吧。」金摘掉眼鏡,插|進長罩衫的衣領中,提起聲音叫道:「嘿!操綿羊屁|眼的!有空說句話嗎?」
「呃,上頭的先生,你好啊。」洛克說。
「是的,是的!喔,好先生,求您了,別再踢我了——」
「那就給我爬吧!」金猛蹬腳後跟,讓自己更向後傾,開始拖拽繩索。該死的,他也算是力氣過人,強壯非常,但為什麼總會碰上這種情形?他覺得自己能再強壯些就好了。他的肉鬆弛下來了,全是養尊處優惹的禍。他該找兩個板條箱,裝滿了石頭,一天搬上搬下幾十次,年輕時……媽的,繩子怎麼紋絲不動?
「文拿坡薩神在上,你他媽的能有什麼理由要帶下來?沒啥好道歉的。」
他們互相踢打推搡了好幾分鐘,氣氛不可謂不友好,洛克攀爬跳躍,想用他的敏捷對抗金壓倒性的力量和重量。勝利今天似乎更青睞力量和重量,出於自衛的考慮,他提議該是認真練習速降的時候了。
「明白了!」
「再說,我們的錢袋的確不大。」洛克說,「專為爬山設計,做的時候就考慮到不能太累贅,裡頭幾乎啥也沒有!」
金和洛克望著特拉夫奔跑的背影,等了一兩分鐘,直到他的斗篷消失於雨水拉起的茫茫灰色大幕之後。
「我,呃,我想是的!」
「喔,諸神在上,別把我扔下去!好先生,千萬別殺我!」
他們的腰帶與更有品味的卡莫爾夜賊珍愛的專用攀爬挽具相似程度很高。從起源上說,腰帶來自大海,來自那些快活的水手,他們所屬的船東願意多花幾塊錢幫他們保持健康的體魄。另外,腰帶在廉價集市隨手可得,免得洛克和金費時費力,去塔爾維拉的地下世界找關係人定做……還要冒被人記住這番交易的風險。有些事情最好別讓雷昆知道,直到最後機會降臨,二人將在他面前揭開遊戲的牌底。
「噢,沒事幹跳他媽的什麼懸崖啊!」金嘟囔道。
在洛克的催促下,金先爬向崖頂,他手腳|交替,攀上滑溜溜的崖壁,速度還不足平素里的二分之一。到了頂上,他飛快地解開腰間的安全繩,扔給洛克和那位怕得魂不附體的客人。接下來,他脫掉挽具,把自己的主繩也垂下山崖,送到搖搖欲墜的兩人身旁。他們的處境談不上舒適,但手邊有了三條繩索之後,至少安全了不少。
「媽的,彎了腰去咬自己的屁股吧!」
「繩索和懸崖都不是問題,」金說,「掛在半空中,我們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您的食肉鴿子。」
「看見啦?」洛克嘶聲道。盜匪點點頭。「這是一柄刀子。無論你打哪兒來,都見過這家什吧?」男人又點點頭。「那麼,你也明白,我大可以一刀子捅死你,讓你掉落谷底,對吧?」
「閉嘴。你叫什麼?」
洛克把防墜器扣在身體一側的皮帶環上,拾起一根系在樹上的偽絲纜繩穿過防墜器。纜繩的另一頭不作處理,徑直拋向懸崖方向。他拿起第二根繩索,紮緊身體另外一側的皮帶環。許多卡莫爾盜賊喜歡「裸舞」于工作中,不額外多系一根安全繩,但這很可能會在主繩斷開時發生危險;在今天的練習課中,洛克和金取得了一致的意見,他們下定決心要走安全和無趣的那條路。
「哇噢!」金稍稍調整腳下角度,雙手時刻不離繩索。防墜器讓他們很容易對繩索施加摩擦力,可以隨心所欲控制下降速度。兩人兒時得到過一些教訓,這小小裝置乃是基於那些教訓的重大改良。那時候,他們用身體充當溜繩時的制動器,可若是不夠小心或者運氣不佳,很容易會讓男性的某個重要部位招致摩擦損傷。
「洗耳恭聽。」
「您說的那是什麼話,我一丁點兒也不介意。聽起來其實頗為可信的。其實呢,我只是略有興趣——請允許我這樣說——想知道二位的錢袋子在哪裡。」
「你是盜賊?剪徑響馬?」
「難道說人不可貌相,您是徒手攀岩的好手?」金說,「為了兩個可憐的小錢袋一路爬到谷底,這條道崎嶇得真叫過分!」
「吊累了嗎,二位?抑或是希望在底下再多掛幾分鐘?」
「我多正經啊,我嚇得屁滾尿流。我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免得這輩子瞧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恐怖的尖嘴小——」
「應該可以!」洛克叫道,「你有什麼想法嗎?」
幾秒鐘過後,男人的腦袋和軀體出現在了懸崖邊緣。金髮一聲喊,使出全身勁頭,甩出手中的匕首。模糊間,他望見匕首擊中那男人的面門,嘶喊聲變作了勝利的呼號……又旋即轉為鬱悶的呻|吟,因為刀子彈了回來,旋轉著落入虛空。擊中對方的是刀柄。
「啊哈,說到這件事情,」陌生人說,「我和先生您考慮問題的角度似乎不同。既然知道了錢袋在二位身上,我何不砍斷繩子,然後下到谷底慢慢找,這似乎來得更加方便。」
「難以置信,」洛克說,「險些死在鄉下吃爛泥的弱智手中。忽然想起,從維爾維拉佐開始算起,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企圖要咱九九藏書倆的命哩。」
「好了,好了,」洛克說,「我只是試試你而已,看您會不會被激怒,失去判斷力。我該為您的自製鼓掌!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把我們拽上去,扣作肉票勒索錢財,這才是獲利更多的路子!」
「您這樣說實在太客氣了!」洛克大叫。
「在上頭就不怎麼好笑了,尖嘴的小畜生一隻只都有蛇蝎心腸!」
「嘿,」洛克的心臟跳得和呼嘯的風聲差不多響亮,「金,我說,要測試編繩子的夥計是否稱職,該有什麼更簡單的辦法吧?」
「好了,」金說,「今天的訓練量真是不小,對吧?」
「哈!你們的時機把握得不太准喔,二位先生,請允許我這樣說!」男人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消失在兩人視線之外,斧頭落下的聲音仍舊不絕於耳。片刻之後,他發出一聲得意洋洋的呼號,洛克盤卷著的安全繩從崖邊飛了下來。繩索在洛克身旁落向谷底,他扭開臉躲避了。不一會兒,安全繩就完全懸在了他的腰際,它被砍斷的端頭與谷底間還有好長一段無論如何稱不上安全的距離。
「行,」金說,「咱們向下降五到六尺,悠著點兒來,看我的指令停手,可以嗎?」
「很好,」他說,「多好的天氣,正適合繞繩下降。主持儀式吧,然後咱們就可以吻別堅實大地了。」
「媽的,」洛克說,「好吧,金。我有個計劃。他接下來會砍斷我的主繩。你挽住我的胳膊,我沿著你的主繩滑下去,把我給砍斷的主繩接在盡頭,那樣咱們到底下大約只有二十尺了。我再把我的安全繩收回來,和咱倆的主繩結在一起,順利的話,咱們可以一路滑到谷底。」
「呃,」男人躊躇片刻,「從上次得手到現在有段時間了。今天我真是鴻運當頭,不是嗎?」
「哈,我當然在場,不記得了?我在地面替你們把風。鴿子的厲害我也稍稍瞥見了兩眼。我笑得險些尿褲子,幾乎沒法好好放哨。」
「我的自尊心多得都快泄出來了,可敬的先生,在空蕩蕩的胃囊和皺巴巴的白屁股當中塞得滿滿當當。順便說一句,親了我的屁股就和世界說再見吧。」
「洛克,你的刀子,趕快!」
「是的,您肯定可以,我實在太——」
「抓緊那個白痴。等你綁好了第二根繩索,就用胳膊和腿撐住崖壁。我會盡最大力氣拽你們上來,你要是能幫我省點兒力氣當然最好。」
「金,」大個子走到洛克身旁,洛克囁嚅道,「這漁人套結打得對不對?」
「敢在諸神面前發誓嗎?」
「說得好。」金深深呼吸,「數到三,一起發瘋?」
「謝了,哲羅姆。」洛克穿好衣服,也不管它是濕是干,這似乎讓洛克受創的自尊得到了些許安慰。「至於你嘛,特拉夫——弗薩馬拉地方的特拉夫,是嗎?」
「好好地和我們待在下頭呢,」洛克說,「被您說服,交出錢袋子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假如您想要的話,首先得把我倆拽上去。」
「那就算你走運了。錢袋裡的銀幣你拿好。等哲羅姆和我走了,你可以回來,我們留下的東西都歸你。我的馬甲和幾段繩子肯定不要了。另外,給我聽仔細了,今天我救了你的一條命,本可以隨手就滅了你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絕沒有這種念頭,好先生。」
「不,給我閉嘴。我不需要你的同意,在松鼠偷了它去之前我要你用你橡果般大小的腦子想個明白。我手裡有劍,抵著你的喉嚨,我們距離谷底足有七十尺,老天的尿撒得又大又急,而你剛才還想謀害我。按照一切常理推斷,我都該在你兩耳之間開一道猩紅色的笑口,然後讓你和谷底親近去。同意我的看法嗎?」
「他提到了詭詐看護人,」洛克答道,「這個字眼對您有意義嗎?朋友,我們是同一個兄弟會的呀!全能的恩主,盜賊庇佑者,無名十三神,指引你我以及其他崎嶇路上人的明燈!我們是詭詐看護人最虔誠的奴僕!不要對我們懷有敵意,也千萬別砍斷繩子!」
「你躲在樹叢里,孤身一人,連真正的武器也沒有,就想打劫馬車?」
「還不住嘴?不開眼的混球。那麼,你也同意了?我有非常強烈的理由,應該用你的死亡滿足我的復讎心。」
金把一卷繩子丟給洛克,洛克拔出繩索一頭,回頭走向森林邊緣,懸崖到森林大約有三十尺。繩索由偽絲細密編織而成,比大麻纖維做的要輕許多,也貴許多。洛克在那裡選了一株較高的古巫木樹,樹徑和金的肩寬差不了多少。他抽出好長一段繩索,將其繞過樹榦,瞪著繩索略有磨損的端頭冥想片刻,試圖憶起打繩結的技巧。
「媽的,好吧,你這街邊的沒毛野狗!」洛克大叫,「婊子養的都有這本事,殺死掛在懸崖上的無助好人!早幾年的強盜還算有種,敢面對面斗一場,憑手底下的功夫掙錢!」
「呃——」
「聽我說話,特拉夫。我打算這樣處理你。首先,別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其次,不許靠近他媽的塔爾維拉。明白了?」
「噢,謝謝您,謝——」
「這話我愛聽。」
「這太了不起了!啊哈,你摔下來的衝擊力沒讓繩索斷開,那麼我們大概還能安全一陣子。」閃電在高處亮起,雷聲轟然而響,比先前的更響了。「更加愜意的情形我也見過。告訴你,別踢腿,別揮胳膊,別掙扎,什麼蠢念頭都不要動。明白了?」
「真可惜,一樣也沒有。要是二位肯讓我發https://read.99csw•com筆小財,我也許會考慮去買一副。」
「好得很,拿著這個。」洛克伸手從左靴里摸出一個小得可憐的錢袋,把它丟在特拉夫身旁,叮噹作響的錢袋噗通一聲墜地。「裡頭該有十個弗拉尼,也是一場不錯的收成了。你可以……等一等,你百分之百確定我們的車夫還活著吧?」
「我的想法也差不多。」洛克說,「然而,要盜賊繁榮,哲羅姆,對吧?想個辦法,幫我把這蠢蛋拉上去。」
「我們是重要人物,」金說,「有腰纏萬貫、位高權重的朋友。您就把我們押為人質,送信要求贖金吧,好不好?」
「沒有家姓,好先生。弗薩馬拉地方的特拉夫,沒別的了。」
「噢!啊啊啊!求你了!啊啊啊啊!」
他們在空中懸了幾刻,用雙腳抵住崖壁,體會所處位置帶來的感受,眼望雲靄在頭頂翻騰。繩索在身下的虛空中擺動,繩索盡頭距離地面尚有一半崖壁的高度,不過他們今天本也沒有攀至谷底的打算。日後的練習中,他們有的是機會挑戰更大的落差。
「不壞,」洛克說,「手上竅門回來得挺快,對吧?」
「你說什麼?」
「哦,有道理,好先生,諸神在上,我太抱歉——」
「嘿,」男人說,「實在不好意思,我既不會讀也不懂寫。」
「呃,沒有,有段時間沒有了——」
「卡莫爾城的多數地方單憑空手即可爬上爬下,」洛克說,「那天晚上我們用繩子爬上德·馬瑞女士的高塔時,我記得你似乎不在場,她那片恐怖的舊領地上……卡羅、蓋多和我險些給守塔的鴿子啄成碎片。五六年前了吧?」
「我實在應該殺了你。然而,我卻打算救下你的狗命。我只要你好好思考一番。現在,我依然是你眼中的異教徒嗎?」
「呃……啊,諸神啊,好先生,我腦子不管用——」
「話說,」金說,「或許有件事情我可以試試。帶袖中劍了嗎?」
「此時此刻,」洛克苦笑道,「要是底下掛著的不是咱倆,而是隨便兩個不相干的人,這情形實在能讓我笑破肚腸。」
他一邊猶猶豫豫地動起手指,一邊回頭掃視身後令人憂鬱的景色。大風從西北方向持續刮來,天空被潮濕的霧靄籠罩,有如一片巨大的白翳。雇來的馬車停在樹林另外那頭,和他們約有三百碼的距離。他和金把堪蒂薩花園的精緻午餐塞給車夫,還配了滿滿一陶罐麥酒,答應頂多隻離開幾個小時。
「胡扯也要有個限度,我們沒給他留多少啤酒!」
「看起來挺像。」金掂量著眼前複雜精美的繩結,繩環把索纜牢牢系在樹上。他點點頭,拿起繩索的末端,多打了個半挽結,確保安全。「這樣更好。」
「你個天殺的豬腦子!怎會有你這般愚蠢……他媽的搶劫能有多難,就不能客客氣氣說『我垂根繩子下來,你們把錢袋綁在上頭給我,否則就不讓二位上來』?你不能上來就告訴他媽的受害者,老子打算殺了人再搶錢!要先和人講道理,等錢袋到手就跑路!」
「您說的都對——」
「啊……噢!諸神啊,求您了。噢!你答應過的……答應過不殺我的!」
「金,您的繩索似乎不堪重負了。來來來,讓我替您割了它吧……」
「很好。那麼,我們也算是兄弟了。明白嗎,我臭烘烘的朋友,我要教你一樁事情,天上的確存在無名十三神,的確存在崇拜他的教會,而我正是一名祭司,懂了?」
「還不閉嘴。」
「哈,悉聽尊便,親愛的先生。允許我斗膽一句,這番交談開始變成車軲轆話了,那麼我便開始割繩子吧。至於二位么,就安安靜靜待下去,一句話也別說了。」
「附近嘍,這兒那兒的,最早當然是我老媽肚子里。」男人一邊說,一邊毫無停手的意思。
「給我繩子,我讓你看看懸崖邊長什麼樣子,要是有地方的話。」
「我不得不說,我還沒踢夠呢。」
「這我卻覺得不甚妥當。你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反正我也看不明白。見信而來的只怕不是金子,而是治安官和士兵,我說的沒錯吧?雖說我沒文化,但不代表腦殼裡裝的是蚯蚓尿。」
「他說,」洛克介面道,「用他受過高等教育的頭腦來看,您真是——」
「看得都給催眠了,」金說,「都看傻眼了。嘿,洛克,那會兒我的眼神還挺好呢。」
「一。」洛克說。

2

「還以為咱們談完了呢。」男人的聲音從崖邊飄來。
他想到了馬車,可馬車停在將近四分之一里開外,而且還得穿過樹林。馬匹頂得上最強壯的男人,但那需要時間,有許多麻煩事情,解開馬匹,哄它安靜下來,再領了那動物穿過樹林,車掌又被盜匪敲得人事不省……
「不知道,可是——」
「你他媽的到底打哪兒蹦出來的?」
「沒有異議!我敢打賭,這麼短時間你說了那麼多話,是不是讓你的大腦變成一坨榨完汁的檸檬渣了?你那丁點兒智慧,若是把你踹出窗戶,只怕連找到地面的本事都沒有!聽見了沒?你得脫了鞋、扒掉褲子才能數到二十一!想知道蟑螂屎底下長什麼樣的時候你總是往天上找!」
「媽的,閉嘴。有朝一日,弗薩馬拉地方的特拉夫,說不定我會回到這附近,說不定我會需要什麼東西。消息、嚮導、保鏢,都可能。無名十三神在上,最好是我親自來找你,可若是別人現身,https://read.99csw.com對你提起李奧康托·科斯塔的名號,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明白了嗎?」
「別折騰了,該死的白痴!」他們大約墜落了十五尺。金飛快滑到兩人身旁,在崖壁上尋到落腳處,伸出一隻手,揪住盜匪的頭髮。盜匪的兜帽已經掀開,洛克發現這傢伙一臉苦相,貌如營養不良的獵狗,大約四十齣頭,頭髮長而油膩,灰鬍子和崖頂的雜草一般亂。他的左眼腫得睜不開了。「別亂踢,白痴!安靜點兒!」
「給你留條註腳吧,要是有地方的話。」
「是啊。」洛克懷念地說,「是啊,她可真是個瘋丫頭……那麼瘋狂,又那麼可愛。那時候我最喜歡看她爬高。她不喜歡繩索,總是……脫下靴子,散開頭髮,有時候連手套也不肯戴。就穿了馬褲和罩衫……我就那麼看——」
「啊哈,親愛的先生,您指的莫非是那位後腦勺挨了我一石頭、人事不省的夥計?還有一樁喔,那傢伙本來就喝醉了。」
「答案是沒錯,我得說,咱倆——」
「噢,諸神啊,我保證!千真萬確,李奧康托閣下,好先生啊,我砸完他之後,他還能呼吸能呻|吟呢,保證活著。」
「哈,這倒不稀奇,我敢打賭。記住我說的。別揮胳膊,別踢腿,別叫喚。你要是再敢害我,哪怕是一動念,咱們的安排就作廢了。摟住我的胸口,閉嘴別說話。我們與安安穩穩坐下還有好他媽長的一段距離呢。」
「哇啊!停下!別砍了!」金又往上爬了一尺,卡住防墜器,固定好位置,「別砍了!我有個正經問題!」
「媽的。要不試試拿保護繩拽他一下?」金盪到洛克身旁,壓低聲音急切地說。洛克點點頭。兩名盜賊抓緊身上的保護繩,凝神瞪著上方,金吹了聲口哨,他們同時向下拉動繩索。
洛克終於踢夠了那倒霉的維拉盜賊,他解開腰間的挽具,隨手丟在泥地里。金喘著粗氣走到他身旁,遞給他一件同樣濕透了的外套。
「喔,多麼完美的地點,正適合一頭栽下去尋死。」洛克說。
「照理說,咱們實在該多加練習。」金開始摘下裹在身上的繩子,繩子從右肩掛到左臀,足有六卷之多,「話也說回來,過去數年內,這技巧派上用場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絕對不小。相比之下,罪塔尖那活兒跟下舞池扭擺兩圈沒啥區別了。咱們收起剩下的繩子回馬車,你意下如何?就讓特拉夫把下午的剩餘時間耗在解繩結上吧。」
「我給你們倆的繩索,能分出一根系在你的腰帶上嗎?」
「喔,這就對了!」男人大發雷霆,「非得砍了你們的繩子不可!」
「我覺得咱們心目中關於『啥』的概念似乎有所不同。另外,我根本不需要攀爬。」陌生人說,「有更便捷的道路可以下到谷底,前提是你得知道。」
「你這忘了長腦子的林地小丑,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
「千啄之死,」金說,「要是死得那麼有創意,多半能成為傳奇。我該就卡莫爾的食人鴿寫本書,拿來當敲門磚加入瑟林學院。肯定能出名。小蟲兒和我會為桑贊兄弟豎塊紀念碑的,銘牌保證寫得天花亂墜。」
「都取決於那廝砍繩子的速度。你覺得你打結的速度已經回來了?」
「為什麼不呢?這都是多麼精美的好東西啊,先生們。我實在忍不住,深深為之吸引,它們太討人喜歡了。」
「我說好先生喲,難道我長了一副誠實商人的嘴臉、胳膊上有哪個行會的刺青不成?」他跪倒在地,掄起金的短斧,一下接一下地開始砍斫什麼,「讓二位在谷底岩石上摔成桃花千萬朵,這就是我的掙錢好路子。你們說話越是不客氣,我的感覺便越是好呀。」
「出於我的口,出於我的心,我願以神名起誓,否則便讓雷劈了我,叫我上永寂女神的天平等候裁決!」
「閉嘴,給我聽好了。你和我現在懸在一條單繩上了。單繩,獨一根,沒別的了!這該不是你剛才在上頭砍的那根繩吧,難道是的?」
「知道嗎?」洛克說,「我必須承認,計劃中只有這個部分我不太確定。綁了兩倍於你和艾贊·基拉之間距離的繩索躍下懸崖,這等事情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天氣實在好得出奇,請允許我這樣說,二位先生。要不然你們怎麼會脫了漂亮的斗篷和馬甲放在上面呢?我真是喜歡這些衣服,只除了一樣——衣服里似乎忘了放錢袋子。」
他從薩隆科伯返回已有六個月。四把一套、做工精美的椅子安全地鎖在堪蒂薩花園的私人儲物室里。塔爾維拉的深冬時節,凜冽寒風統治了這個地區,若是不貨真價實地做一番重體力活動,否則想流淌個一兩滴汗水斷非易事。
「我操,咱們一起懸在他媽的八十尺高空,摔下去保准變成肉醬,難道不是嗎?我不跟沒興趣和不喜歡的人做這事情。」
兩人各自握緊主繩,略略鬆開防墜器上的壓力。他們滑得又慢又穩,待到滑下兩碼左右之後,金大叫:「停!」
「哈。她在上頭那樣子,想不顯眼也難。諸神啊。」洛克望著金,發出神經兮兮的笑聲,「諸神啊,我怎麼自己提起她來了。難以置信。」他忽然正色說道:「金啊,咱倆算是和解了嗎?我是說,回到原先的好關係了嗎?」
「你這沒膽的孽畜!」洛克叫道,「吃屎的草狗,低等的爬蟲,不單因為貪財該遭天譴,更該因為太沒種!諸神最厭棄失了自尊心的傢伙,這你清楚得很!你要下最冰冷、九_九_藏_書最黑暗的地獄!」
金花了幾分鐘,按照同樣方式穿戴好裝備,沒多久,他們便把人身自由交給了老樹,模樣像極了一雙傀儡偶人。兩名盜賊衣著簡單,隻身著長罩衫、馬褲、野外靴子和皮革手套,金還多停了停,摸出閱讀眼鏡戴好。
洛克勉力壓住對方,左手轉過一個角度,挽住繩索的自由端,狠狠扯動,在繩索上加了足夠的拉力,兩人立刻停在了空中。他們一起盪向崖壁,撞擊的力度全由盜匪承擔,這之後,盜匪懸在那裡,四肢撲騰,洛克努力呼吸空氣,順便恢復冷靜。盜匪又是踢打,又是叫喊。
「可是,我是一名詭詐看護人的神職人員,如我所說,發誓要服侍我主,遵從神降下的律令。神在天上看著你和你的同行,若是拂了他的面子,那可實在不是什麼好事,你說呢?特別是最近他似乎不怎麼罩著我。」
「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二位先生,他那人瘦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沒多少酒量。您明白我的意思吧?總而言之,此刻他睡得正香甜。另外,他身邊也沒有十字弓,我檢查過了。」
「我呢?」
「誰能說不是呢?詭詐看護人在上,你肯定是太陽底下最糟爛的剪徑響馬了。」
自塔爾維拉出發,向北艱難騎行一小時左右,越過弗薩馬拉村莊及其周邊地區,映入眼底的是一片低矮茂盛的森林,長滿了多瘤節的巫木和琥珀棘木。森林旁邊是一條寬闊的岩石峽谷,峽谷兩壁呈屍體般的灰白色,讓此地彷彿大地上的一道巨大傷口。距離山谷峭壁十尺左右的地方,稀疏的橄欖色小草便絕了掙扎求生的念頭,洛克和金此刻正站在這裏,望著腳邊直下百多尺的懸崖和谷底的碎石地面發獃。
就在此時,天空中傳來陣陣雷聲。洛克和金抬頭望天,正趕上頭幾滴雨水打在臉上。
「什、什麼?為什麼呀?」
洛克的手還在摸索短劍的時候,上面的男人失去了平衡,他猛揮胳膊,想站穩身子卻沒能成功,嘶喊著翻下了崖頂。他旋即捉住洛克的主繩,直直砸向洛克腰部和繩索連接的地方,正中鐵制防墜器扣住腰帶的部位。吃了這一擊,洛克的雙腿給撞離了崖壁,肺里的空氣也全被壓了出去。防墜器套住的繩索失去了壓力,有那麼一瞬間,洛克和盜匪進入了自由落體的狀態,他們拚命掙扎,使勁尖叫,四肢並用糾纏成一團。
「哦,不,好先生,求您千萬——」
「聽起來真不賴。十八個月了?」金把一卷濕繩子套上肩膀,將另外一卷遞給洛克。兩人轉過身,艱難地穿過樹叢。「很高興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起變化,你說呢?」
「三!」兩人齊聲說。他們奔向懸崖,縱身一躍,吶喊著飛入虛空。
有一個短暫的瞬間,洛克的腸胃和雨蒙蒙的灰色天空彷彿同時翻起了筋斗。接下來,繩索驟然拉緊,崖壁撲向他的速度熱情得讓他有些吃不消。他如人形鐘擺般盪向崖壁,適時抬起雙腿,用腳底蹬上岩石。此處距離崖頂已約有八尺,撞擊的片刻,他彎曲膝蓋,藉此吸收衝力。這一點他至少還記得挺清楚。金砰然落在他身邊兩尺的地方,力道來得比洛克大。
「該死的天殺的異教徒,你們兩個!哪裡有什麼無名十三神?除十二尊神外再無他者,這是真理!哈,我去過幾趟維拉城,遇見過幾位不走正道的邪門男女,盡跟我說什麼無名十三神。我絕不能容忍,從小我就聆聽真神教誨。給我下去吧,狗娘養的!」男人劈砍繩索的動作越發兇狠了。
「媽的,不行。對不住了。」
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像樣的陷阱,崖頂上的繩索鬆鬆垮垮地繞成了圈。折磨他們的男人低頭看了一眼腳下,跳起身站到旁邊,兩人各自從崖邊拽下了七八尺安全繩。
哈,可算是動了,在雨中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好長一段時間后,金終於向後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他的動作極為緩慢,大腿肌肉直發癢,彷彿有一把火漸漸燒了起來。他學著記憶中犁地馬匹的動作,硬是在夾雜沙礫的灰泥中拖出兩條深溝。最後,兩隻手出現在了崖邊,隨著背後的連串吼叫和咒罵,特拉夫憑自己的力氣爬了上來,翻過身仰面朝天,氣喘吁吁躺倒。金手中的繩子一下子鬆了不少,他繼續使勁,洛克很快也爬了上來。洛克掙紮起身,走到特拉夫身旁,惡狠狠踢向失意盜匪的腹部。
「有可能,」穿斗篷的人說,「不過,我難道是死人嗎?你們在懸崖邊一露頭,我就把二位的腦殼敲成湯碗。且看我有沒有這本事吧!」
男人拚命點頭,好眼圓睜。
「哲羅姆,你要是讓我再多擁抱特拉夫一秒鐘,我就——」
洛克抬頭看金,打了個秘密手勢,表示準備就緒,金見狀點點頭。洛克把金原先的安全繩用作保險繩;金攥住繩索的工作端,咬牙蹙眉,剩餘的繩子堆在泥濘的地面上。腳下的軟泥讓環境比他們下去前變得更加複雜,但他顯然也沒什麼別的好辦法了。他拿繩子打了個環,站進去,將繩索在腰間拉緊。接著,他傾身後仰,退離崖邊,一隻手握住身前的繩子,另一隻手探向背後,清清喉嚨。
「你用長弓還是十字弓?」
「大抵如此。」
「好的。特拉夫,聽見他說的了?我這就打結。你的手給我老實點。」
「這計劃我喜歡。」金從懸崖邊收起惡姐妹,端詳片刻,拍拍它們的鋒刃,把短斧塞回外套口袋,物主感覺油然而生。「親愛的,好好休息。那混球或許弄鈍了你們https://read.99csw.com,但我很快就會讓你們鋒利起來的。」
「我覺得我沒有別的選擇。至少我的雙手對這任務頗為嚮往。即便我只來得及系住一根繩子,二十尺也比八十尺強得多。」
「他媽的雨!」金大叫。
「數到三。」
「呃,請別介意,我總得試一試的,」洛克說。
「是的,我的確是——」
「帶了一把,插在靴子里。」雨點越來越密,開始浸濕長罩衫和繩子。輕裝短衣和持續不停的朔風讓他們感覺比實際上更冷。「你呢?」
「姓什麼?」
金從地上拾起他的長禮服,趕忙穿戴整齊。儘管外套和他全身上下一樣,都已浸透了雨水,但能多一件東西擋風遮雨也總歸是好的。特拉夫是個皮包骨頭的傢伙,洛克體形本來就小……加起來不會超過三百磅分量,憑金的力氣,把兩人提離地面該是小事一樁,舉過頭頂怕也不在話下。然而,天正下著瓢潑大雨,所冒的風險又那麼大。
「守在底下我們反正一樣要死,爬上去血戰到底還像樣點兒。」洛克說。
「先生們!底下的先生們,你們好啊!」
「我操,」他又折回懸崖邊,「李奧康托!」
兩人抓起盤繞的主繩,把自由端投下峭壁,繩索悠然而下,發出輕柔的嗖嗖聲。
「特拉夫!」
「那是自然,你當我們是傻——嘿,別生氣著惱。求你發發善心,不要亂弄我們的東西。」金說。兩人彷彿受了無聲的指令,一起貼上岩壁,用最快速度找到搭手落腳的地方。
「嚷嚷這些話讓您心裏好過些是嗎?你似乎更該找什麼狗屁無名十三神祈禱才對吧?真是天曉得了,我又不是您這種維拉城有名有姓的泥腳丘八,是不是啊?」
「他媽的為什麼不?」洛克呻|吟著說,他用腳跟撐住懸崖,右手摸向右腳靴筒。一息之後,他的短劍便架上了盜匪的喉頭,對方恐慌的踢打登時化作驚懼的顫抖。
匪徒至少吃痛不已。他哭號著按緊面門,身體搖搖欲墜。莫非狠狠地砸中了眼睛?金狂熱地希望如此——也許他還有幾秒鐘,可以再試一次。
「該死的……別冒傻氣了。」金說,「這是偽絲繩索,想割斷它需要不少時間,肯定比我倆爬回崖頂的時間長。」
「哈,先生,的確很少。事實上,您二位之前還沒有過別人。我實在太好奇了,非得下來瞅瞅不可,真高興我動了這念頭。」砍,砍,砍個不停,「我基本上都在樹叢里打埋伏,有時候在山丘上,守在道旁。」
「我想是的。自打去啟示堂愉快度假之後,我對此就一直不怎麼提得起興趣。這是你的勾當,還有桑贊兄弟的,不是我的。呃,當然,還有薩貝莎的。」
「不錯。好好記在心底。現在隨便找個方向滾蛋,只要別往我們的馬車那兒走就行。」
「別的呢?正當職業有沒有?」
「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寧可找你的鴿子碰碰運氣了,」金說,「媽的,洛克,真不該把惡姐妹留在上頭。」
「詭詐看護人在上,」洛克說,「人類是愚蠢的,請不要讓我們傷害自己。您若是做不到,就讓結局來得既快捷又無痛吧。」
「我們也正是這個心思喲。」金叫道。
那聲音是維拉口音,帶著濃重的鄉村氣息。洛克和金大為驚訝,抬頭望去,看見一名男子站在懸崖邊,那人兩手叉腰,陰沉的天際襯著他的剪影。他身披一件破舊的斗篷,拉起了兜帽。
「我們太願意為您捉刀寫信了!」
「唉,要是還有別人幫手,這繩子不早就砍斷了?」
洛克和特拉夫低聲交談幾句。
「二。」金說。
「啊啊啊!噢噢噢!」
「您若是肯屈尊等待片刻,」洛克準備好,打算開始攀爬,「我們倆中的一位幾分鐘就能上來,到時候咱們可以斯斯文文地討論一番。」
「還在這兒,原來您沒忘記我呀。」
「不是這個意思,你總在這兒盯著懸崖,等有人攀岩不成?我怎麼覺得這種人實在他媽的少得可憐,不值得天天守著呢?」
「不,另外半句。」
「我說話算話。我不會殺了你,你個捲心菜腦子的夯貨,我要好好踢你幾腳,讓你長點兒記性!」
「真是好天氣,最適合運動了,不是嗎?」
「我也有傢伙。」金的右手中寒光一現,「能找到感覺投飛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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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更喜歡另外一個念頭,你們就留在底下如何?反正對於二位先生來說區別不大嘛。」男人身子一動,右手中多了一柄短斧,「衣服里的這一雙斧頭可真是上等好貨。好得出奇,前所未見。」
「就你一個人?」
「求您了,請別——」
「那麼,你守在道旁,等著搶什麼?馬車?」
「很好,拿著,你的防墜器。」金遞給洛克一塊頗為沉重的鐵傢伙,那東西呈「8」字形,一頭比另外一頭稍大,中間的連接部分相當厚實。他給自己也留了一枚。幾周前,金在維拉城伊思垂安新月島找了位鐵匠,為他鍛造這些器件。「你先把裝備戴好再說。主繩,然後固定保護繩。」
「想知道為什麼不該殺我們嗎?想知道為什麼不能讓我們撞谷底嗎?」金拼儘力氣狂吼道,他的雙腳牢牢撐住岩壁,右手向後拉到盡頭。雷聲在頭頂轟鳴。「看看吧,你這白痴!看看我手裡是什麼吧!你這輩子只有看見一次的機會!你永遠不可能忘記的東西!」
「可是,我不得不指出一點,」洛克繼續道,「我們馬車上的人很快就會來查看,他身邊卻是有十字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