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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六章 貿易平衡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六章 貿易平衡

「押了,」洛克說,「哲羅姆?」
碼頭上的兵士三兩下收回墊腳板,解開纜繩,用腿發力將小艇蹬離碼頭。「划。」梅蕊因說,槳手應聲而動。船很快便吱吱呀呀地進入了穩定的行進節奏,劃破塔爾維拉港口的細波碎浪,乘風而去。
「給盯梢人準備的小小遊戲。」男人說。他打個響指,兩名灰衣男人過來,站在門背後。「我先出去。你們站在他們背後,跟他們出門,進第三輛馬車。明白了?」
「放屁,」卡德烈斯說,「這就是他媽的維拉四分儀。維拉人發明的,二十多年前。」
「諸神啊!」船醫大叫,「她的喉嚨漲起來了,硬得和石頭似的。把她抱到桌上,用全身力氣壓緊她!」
水手和軍官面面相覷,都搖著腦袋。金不禁在心底里送上幾句默禱,似乎沒有人看見碼頭女工從洛克和金手中接過置她于死地的麥酒。
他們跟著卡德烈斯在雨中爬上桅杆,小心翼翼地踏上桅梯橫繩,橫繩與支桅索相交,用作立足點。洛克必須承認,兩周艱苦的訓練讓他有底氣完成此類動作,舊傷的疼痛也隨之減輕了幾分。然而,繩梯帶給他的感覺很奇怪,它一受力便會沉陷變形,與他熟悉的一切都不甚相似。幾秒鐘之後,他終於慌慌張張地加入了金和卡德烈斯的行列,站上一個堅實的圓形平台。謝天謝地
馬車在車流中擠出一條道路,緩緩停下,劍客搶先下車,劍鞘懸在長至小腿的藍色外套底下。溫暖的夜色下,她掃視周圍,確認沒有危險,這才無聲地打個手勢,示意洛克跟上。
「他當然夠壞!否則我花錢請他幹什麼?」洛克假裝舉起刀子,「為了你的罪行,你非得死在我的甲板上不可,除非你能回答兩個天殺的問題!第一,我的有名有姓的船員都他媽的在哪兒?第二,以諸神的名義發誓,我他媽的為啥要穿了這身軍服練習?」
「上纜繩!上轉帆索!」金再次吹響哨子,「全力轉向,你們這些懶洋洋的蛆蟲!」
「嗯,首先呢,咱們談天說地,其次呢,咱們揚帆航行。在試探諸神的耐性之前,我有幾句話非說不可,所以請給我張大了耳朵眼聽著。第一,把陸地人變成還湊合的半吊子海員,需要五年左右的時間;製造一名還湊合的半吊子海軍士官,則需要十年到十五年。因此,他媽的聽明白了:我不打算培養二位當還湊合的半吊子海軍士官。我只打算教你們怎麼裝腔作勢,免得你們和真正的水手聊繩子和帆布的時候出乖露醜,沒別的了。也許——只是也許——我能在一個月之內做到這件事。讓二位知道怎麼扮出發號施令的模樣,實際上卻是在聽我下達命令,而且是我怎麼說,你們怎麼做。」
「是的,頭兒!」他打個嗝,把皮口袋擱在腳邊的甲板上,「照您說的辦,滿舵。」
「太知道了。」
「悠著點兒,女士,別慌。黑啤酒里的鹽加多了?」他轉過她的身體,右手在她背上拍打幾記。她的嗆咳沒有停止,這讓金警覺起來——事實上,此刻她拼盡了全身力氣,卻一丁點兒空氣也吸不進去。她轉過身,使勁抓住金,瞪大的雙眼中儘是恐懼,臉孔漲得通紅,已經蓋住了太陽晒黑的顏色。
洛克看著總管用酒店的黑色封蠟封好信件,然後說:「請記住,這封信一定要交給罪塔尖的主人,不得有疏忽。若不是他本人收信,那就只能交給他的大總管塞琳黛。他們正等著我的消息。」
「沒錯。今天晚上,我們要練習舊式儀器,它們現在只能拿來做這個了——從星群中取得讀數。」
他們的快艇系在平台一邊,平台每邊長約三十尺。腳邊的石頭地面上擺了一堆測度儀器:四分儀、直角器、沙漏、海圖、羅盤、領航員的工作箱,還有一套無以名狀的配掛板,卡德烈斯說那是用以記錄航向變化的。小貓趴在星盤上打瞌睡,遮住了黃銅表面上的蝕刻記號。
「我承認,這儀器不如射箭那般精準,但吃土長大的人也不至於蠢到您的地步吧。再來一次,學著我演示的樣子。水平、日影。感謝諸神吧,你用的是維拉四分儀;舊式直角器要你直視太陽,而不光是看看它的影子。」
「傑馮,」他說,「你莫非對艾爾默迪大師的能力有懷疑?」
「沒有忽然間死於非命,的確算是不錯。」洛克說。他壓下抱怨的衝動,今天訓練引發的傷痛不僅波及後背和肩膀,也讓貫穿他大半條左胳膊的舊傷飽經折磨。「這大概把雷昆的耐心逼到極限了。事情再奇怪一些,局面再複雜一些……哈,希望結果和斯特拉戈斯的計劃一樣讓人吃驚吧。」
話音未落,門口處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全場靜默,喃喃的嘀咕聲卻越來越響,依照他長期混跡市井的經驗,金知道,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信號。他疲憊不堪地抬起頭,發現六名男子剛剛踏進了酒館。兩人在斗篷下穿了治安官的制服,但既沒有披甲胄,也沒有帶武器。他們的同伴則完全是平民打扮,但其塊頭和舉止卻告訴金,他們是所謂「城市看守人」這個群落的典型樣本。
「得空就回來。」洛克說,「離開前,希望您能安排一下,幫我們把衣服存在酒店裡,不限時間。這下您可以確定了,我們遲早要回來的。」
洛克捻亮微型鍊金燈球,燈球尺寸與大拇指相仿。他遮住照向自己的燈光,讓光線只射向一面,射向被金制服的那個男人。金不緊不慢地取回他的外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名高個、肌肉發達的光頭男子。他的衣著不甚起眼,穿得像車夫或者僕役,此刻正邊吃痛呻|吟邊用戴了手套的手遮住面孔。金一翻手腕,短斧的鋒刃抵上了他的咽喉。
「他是個該死的傻瓜。」金四下里多看兩眼,這才悄悄拿開短斧。他幫男人躺下。「別急,朋友。我給你腦袋來了兩下,沒碰你的肚子。躺下,喘息兩分鐘就沒事了。」

1

「我不熟悉,」洛克說,「塔拉什里啥啥啥的從沒聽說過。幾個月之前,我和一位醉酒的拉塞因人打牌。他的信用額度……有點緊,因此我答應接受貨物抵償。我拿到了四把昂貴的椅子,從此之後它們一直在儲藏室吃灰,因為我他媽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我看見您在辦公室里擺放的家什,心想您也許會喜歡。很高興它們入得了您的法眼。如我所說,若是您肯接收,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金拿起脖子上的哨子,短促地吹了三聲,洛克的脖子上也掛了同樣的哨子。「全體都有!全體船員準備,船要搶風調向了!」
「我知道就行。」斯特拉戈斯轉身看著卡德烈斯,卡德烈斯一副領航員的嚴肅神情,把平時的頑皮噱鬧拋得無影無蹤。「領航員,他們的訓練進展如何?」
洛克的身後傳來掌聲,他嚇了一跳,跳出了角色之外。他猛然轉身,發現梅蕊因正站在船欄杆上的開口處旁邊。她走上墊板的時候可真是悄無聲息。
酒館里一陣喧鬧,軍官和水手紛紛起身,圍上來想看個究竟。一位穿黑外套的年老女士擠過忽然空蕩蕩的座椅和酒客,她雨雲顏色的頭髮用銀環系成長長的馬尾辮。「讓開!我是船醫!」
「咱們該多來這兒走走。」洛克嘟囔道,他和金都沒碰從天而降的麥酒。洛克似乎更喜歡他的葡萄酒,金則沉浸於思考卡德烈斯明天會拿什麼問題刁難他,實在沒有喝酒的慾望。他們又隨意閑聊了幾分鐘,洛克的視線終於落在啤酒杯上,他嘆一口氣。

8

「您知道得還太少,科斯塔閣下。您知道得實在太少……」
「也不盡然。」金把椅子向牆壁略略轉個角度,好讓自己時刻盯著酒館內的芸芸眾生。「給杜倫納和科伐略寫了幾句禮數周全的謊話,她們送了不少字條到堪蒂薩花園,問我們何時能夠重返牌桌,讓她們再有機會痛宰咱們。」
「是的。我看見你們把酒讓給了那可憐的女人。噢,我操,我的胃,疼得要炸開了。」
兩輛馬車從撒弗洛拉出發,穿越巨人廳廊和黃金階梯紛亂的大街小巷,這花費了不少時間。洛克發覺自己循環于兩個狀態之間:不是無所事事地大打哈欠,就是在咒罵馬車的顛簸。他的同伴是一位瘦削的女劍客,一柄用舊了的雙刃長劍擱在她的膝頭,她坐在洛克對面,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瞧過他。
「您要是這樣說的話,好吧,我明白了。」
洛克相信酒店一定很喜歡他們這兩位客人:每天五個銀幣,住了一年半時間,加上各種附加服務的費用,他和金留下的索拉里金幣足夠買下一幢得體的住宅,同時雇傭足量的僕從伺候他們。
「不行呵,」洛克嘆息道,「沒法比。今晚我要去見雷昆。他現在該知道了,斯特拉戈斯幾晚前把咱們拽走過,我必須和他談話,免得他生氣。另外,我要把椅子給他。我還得把這檔子爛事想辦法告訴他,說服他允許我們離開幾個月,別用咱們的腸子勒死我們。」
「從你的手上接……喔,天哪。」
「我覺……我真心誠意地相信,她們是親自下場殺人的那種人——杜倫納耍劍聲名在外,科伐略據說也參加過幾次決鬥。雇傭幾個幫手?有可能,但關鍵環節肯定不會假別人之手。」
「護國大人,您很清楚,」卡德烈斯慢慢說,「我對此項任務究竟抱有何種看法。」
他們觀賞了幾分鐘風景,雷聲在附近響起,雨落得更疾了。
「如果知道最後會落得如此下場,」金說,「搞搞大人物的老婆倒也是不錯的消遣。請問您怎麼稱呼?」
「什麼馬——」洛克剛說到一半,就聽見門外傳來嘚嘚的馬蹄聲和軋軋的車輪聲。影子掠過窗外,皮外套等了幾秒鐘,拉起門閂。「第三輛,動作要快。」他頭也不回地說完,推開門走上街道。
「科斯塔,」卡德烈斯將扭動著的小貓塞進洛克懷中,「照看她幾分鐘。」
「歡迎。」幫他們下船的男人說,「歡迎參加我有幸耳聞過的最愚蠢的任務,二位只怕是也是被逼無奈吧?想象不出你們究竟是搞了哪位大人的老婆,否則怎可能給人踢到這兒來,攤上這份自殺任務。」
「這就意味著,」洛克悄聲說,「追殺咱們的人能隨意調遣城市警衛。」
「舞台上?」
「卡德烈斯師傅!」洛克猛然轉身,看著領航員,領航員正不緊不慢地啜飲皮革水袋中的粉水,「滿舵!」
「哲羅姆朋友還算湊合過關,」卡德烈斯評論道,「可惜他不扮演船長;那是你的角色。」
「沒什麼好生氣的,」洛克說,「莫非是什麼懲罰?」
「自己動手吧。」
頭兩位灰衣男人出門,疾步登上第一輛馬車。洛克和金緊接著離開棄用的商鋪,飛快地爬進最後一輛馬車。洛克瞥見最後一組人隨後奔向中間的馬車。金擰開馬車門的插銷,讓洛克先上車,又在自己背後鎖好門。
「看到二位即將離開,我等由衷感到抱歉。」旅店的大總管說,洛克正往最後幾張羊皮紙文書上籤李奧康托·科斯塔的名號。「您二位是最棒的客人,希望下次作客塔爾維拉的時候能夠優先考慮我們。」
「斯特拉戈斯,我們的船在哪兒?」洛克說。
「要有耐心。好好坐著享受旅程吧。」
「黑麥酒,」金說,「加了鹽的維拉黑啤酒。」
「划夠了嗎?」卡德烈斯說,他們正在石頭廣場旁的水中載浮載沉。卡德烈斯上岸去綁船,洛克將船槳擱回架子上,長出了一口氣。他背上的肌肉只要動一動,碰到了周圍的其他肌肉,就會針刺般地酸痛,彷彿有人在肌肉間糅了兩把砂子。海上的太陽曬得他頭痛,左肩舊傷呼痛的響動比別處更大。
他們中的一人,要麼勇猛無懼到了極致,要麼對環境不敏感到了頑石的地步,竟然踱到吧台前,要酒保過來為他服務。他的那些朋友,要麼更加睿智,要麼神經尚未全然失效,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酒館中的每一雙眼睛都落在他們身上。
「這名字全無意義。」塞琳黛答道。
跟隨卡德烈斯學習到第三周,洛克和金開始生出謹慎的希望——碼頭遇刺的戲碼大概不會再次上演了吧。梅蕊因依然每天早晨護送他們,但到了晚上,洛克和金擁有了些許的人身自由,前提是要全副武裝出入,行動範圍也不得超出亞森內爾區的內碼頭。那裡的酒館總是擠滿了執政官的士兵和水手,刺客很難不知不覺地溜進來,打洛克和金一個措手不及。
「很好。南偏又一個羅經點。」
「恭候大駕。」總管深深一鞠躬。
「別向我道歉。」
「德·費拉閣下!」洛克叫道,「那位不知名的水手沒能堅守崗位!」
「試過了!」金叫道。嗆咳的女人在他和船醫手中掙扎,想推開他們,彷彿他們是導致痛苦的罪魁禍首。她的面頰成了葡萄酒般的紫紅色。船醫用蛇形手捏住女人的咽喉,卡住她的氣管。
「現在,拿起船槳,套進槳架。科斯塔,你划星舷這邊;德·費拉,你負責港舷。」卡德烈斯解開鐵環上的繫繩,把繩索丟進船艙中,跳進船里,站在桅杆前。他一屁股坐下,船隻輕輕蕩漾,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把船舵扣上了,方向全交給你們倆,願諸神保佑我們。」
「沒有,我只是——」
「形容得真貼切。南偏一個羅經點。」
雷昆仔細地翻弄著面前的羊皮紙,然後抬頭對上洛克的眼神:「我希望,以後執政官怎麼安排,第一時間就要通報我。不許延遲。下次再不把您的所在告訴我,我就派人去逮您。然後嘛,就到頭了。」
「我們知道怎麼——」
「他,呃……好吧,我實話實說,我覺得自己很傻。還以為您或許聽說過他,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也許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民間傳說。您完全確定自己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我他媽的為什麼要穿制服?」
「喵嗚——」小怪物、他親愛的必需品這樣回答。
「啊哈,慢性毒藥。」
總管聞言頓時興高采烈,他拿出一張羊皮紙,在上面書寫必要的約定事項,與此同時,洛克要了一方堪蒂薩花園特製的淡藍色信紙。他寫道:「按照先前討論過的安排,我即刻便要離開。請放心,我一定回來。您對我的萬般容忍,我不勝感激,必將時刻銘記在心。」
「他們……比先前略有起色,護國大人。不那麼讓人絕望了。」
「啊,」金說,「正想結賬。」
「許多地方供應酒水。」酒保說,「許多更適合你們的地方。」

5

「啊。」洛克覺得一陣輕鬆。雷昆或許沒有把金、他和兩名死去的刺客聯繫在一起。雷昆並非全知全能,這或許正是洛克此刻最需要的定心丸,他露出微笑。「若是急於知道其中細節的話,您大概會派手下把我們拖來談話的吧?」
「諸神啊,我一直沒有醒過味兒來,」洛克說,「難道真要讓我指揮這艘船?」
卡德烈斯邊呻|吟邊站起身,擦拭著蹭到長罩衫上的血跡。「沒錯,要是艾奧諾不肯顯靈,咱們狗屁機會都沒有。」
說完,他轉身走向小船。鷹眼士兵列隊跟上,梅蕊因飛快扒下洛克身上的制服。
她從金的懷中搶過那名碼頭女工,攥緊拳頭,用拳頭下沿在她背上狠狠地砸了三記。
「找……呃……遵命——」
「歡迎登車,二位先生。」梅蕊因脫去了女侍者衣裝,坐在轎廂前排右手的位置上。她換了一身打扮,野外靴、黑馬褲、紅色絲綢襯衣和皮革護身馬甲,適合跨上運動鞍騎行。洛克和金並排坐進她對面的位置。門一關,轎廂內暗沉沉的,馬車立刻動了起來。
塔爾維拉最南邊的新月形島嶼沒有玻璃台階。它看起來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不規則坡地,點綴著數量頗多的石塔和城垛。島嶼西南角是銀影碼頭,有著巨大的石塊突堤和長長的木製船塢,可供商船停靠,並提供修理和改裝服務。過了銀影碼頭,過了波浪中起伏著等待安裝新桅杆或新船帆的橫帆船,數道高聳的灰色牆壁拔地而起,它們構成了封閉式的港灣。牆壁頂上建有圓塔,弩炮和巡邏士兵的黑色側影清晰可見。他們所乘快艇的船首很快便指向了那些石頭港灣中最近的一個。
洛克忽然停止說話,他看見女招待正走向他們的隔間……對方走近了,他才發現那根本不是女招待。身穿皮革圍裙,頭戴紅帽子的女人是梅蕊因。
像是響應她的話語,沒過幾次心跳的時間,馬車吱吱嘎嘎地停下。洛克把帽子扣在腦袋上,摸索著打開門的扣鎖,明亮的晨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在等待。」
「是交給我。瘋子才認為我會改念頭。但是,你必須擁有足夠的知識,免得我吩咐這個那個的時候,你只九_九_藏_書會拿大拇指去堵屁|眼,然後一臉傻樣望著我。你必須知道該握哪一端,該怎麼讀當前緯度,別把咱們忽悠到半個世界之外去。」
梅蕊因收起木板和錢幣,彎腰示意,旋即消失在了廚房的方向。
船醫抬手敲擊碼頭女工的胸膛,口中發出一連串能燙傷耳朵的咒罵。然而,女人依然動也不動,她的臉孔紫得彷彿李子,讓人見了害怕,唯一還有動靜的則是羊皮紙管子附近流淌的鮮血。幾分鐘后,船醫放棄了努力,坐在洛克和金的桌子上,喘息不止。她把血淋淋的手在衣服前襟上蹭乾淨。
爬升室軋軋地停下,打開了通向雷昆辦公室的門。塞琳黛領著洛克走進房間,罪塔尖的主人從桌邊抬起頭。雷昆的眼鏡卡在黑色長罩衫的衣領上,他正在研讀一大疊羊皮紙文書。
「不得不說,斯特拉戈斯麾下也算兵強馬壯了,」金說,他提高了聲音,「嘿,梅蕊因!我們能脫掉這可笑的袍子了嗎?」
「出海的時候,有兩樣必需品,為的是討運氣。首先,船上若是沒有至少一位女性船員,那你就得祈求自己擁有超常的運氣了。這是肆虐波濤之主的規定。他的訓令。他對大地的女兒有著一種固戀,若是船上膽敢不帶至少一位女性船員,他必然將那船擊沉海底。另外,這也是常識,女人是極好的船員,動作敏健,比你我都夠格。諸神把她們造成那個樣子的。
「很簡單,」雷昆微微一笑,「您如果在做局,這可以爭取到兩個月的緩衝時間,在此期間,我不會下令追捕您。」
金抬頭去看,洛克背後的喘息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碼頭討生活的女人從椅子里半抬起身,緊緊攀住自己的喉嚨,竭盡全力呼吸。金立刻站起身,繞過洛克,扶住她的肩膀。
「二位先生,迴文明世界去吧。」卡德烈斯舉起洛克的錢袋,向梅蕊因致意,「明天一大早再見了。後面只會越來越艱難,所以請照看好自己。能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就多躺躺吧。」
「李奧康托和我絕沒有喜愛卡莫爾的理由。」金說。
「可是——」
「敬請原諒,」金說,「我怎麼覺得您或許忘了提起我們的名字,只顧著為您自己——」
「喝完這瓶我就下錨。」洛克說。
當天下午,他們繼續跟隨卡德烈斯訓練,課程越來越艱苦。領航員讓他們在船首和船尾間往返,逼迫他們操作各種器物,從絞盤到狹小的船上廚房,樣樣都不放過。兩個鷹眼衛士從旁協助,洛克和金解下救生船,把小船放下水面,隨後又收回艇上。他們拉開主甲板貨艙的格柵蓋,練習如何用不同的滑輪和索具組合吊起、放下運貨木桶。無論走到哪兒,卡德烈斯都會命令他們打結和說出各種稀奇古怪裝置的名稱。
「很好,」斯特拉戈斯說,「不過,你是一名軍官,不是普通士兵或水手。鞠躬時應當稍淺。」
「取消個鬼。你倒是阻止我看看。」
「你若是還能回來,」塞琳黛說,「帶在身邊的人,說不定可以讓執政官美夢成真。」
「請原諒,」洛克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我說話不經腦子。戰爭對你不僅僅是段歷史,對吧?」
「事先顯然不知道。否則又能怎樣?」卡德烈斯啐了口唾沫,「他媽的能不喝嗎?」
「你的另外一個幫工呢?」金沖傑馮叫道,「送麥酒前我看見兩個,現在你只有一個了!」
天正在落雨,溫潤、暖和的雨,不是銅海吹來的暴風雨,而是來自陸地方向的惱人氣流。卡德烈斯身披油布薄斗篷,等在石頭廣場上,雨水如小河般淌下他不加遮掩的頭髮和鬍子。洛克和金跳下小船,他們沒穿長靴,衣物也過於簡單,卡德烈斯見狀不禁一笑。
「那麼,我們的船在附近某處等著我們嘍?」乾渴的感覺剛壓下去,洛克就問道,「但船員上哪兒找呢?」
「媽的,」他對金小聲說,「換了十年前,說不定我會傻得以為自己能夠應付得了。」
看到酒店總管的眼睛略略睜大,洛克按捺住笑意。讓對方覺得雷昆十分在意信件內容,這將大大提升信件的投遞速度。即便如此,洛克依然打算通過斯特拉戈斯的探子再送一封信。不冒無理由的風險。
「對不起。我決計不是存心的。過去這幾天,哲羅姆和我需要改改習慣,不再日出而眠,日落而醒。至於原因嘛,和斯特拉戈斯的計劃不是沒有半點關係。」
「我們他媽的這是去哪兒?」洛克邊說話邊開始脫灰斗篷。
我們,金心想,要是我們繼續逗留的話。他有些難受,若是他和洛克落在城市警衛的手中,只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說不定便會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啊。那麼,呃,能不能說說,」金說,「您打算怎麼達到目的?」
「等一等,」治安官說,他對著酒館的常客們舉起雙手,「我明白怎麼回事了。今天晚上我已經遇見過幾次了。請諸位原諒,我沒有惡意。難道大家不都是維拉人嗎?我們只是渴了想喝兩杯而已。」
棄用的商店外,三輛毫無區別的馬車在路緣一字排開。車廂用的都是上黑漆的木頭,沒有標識身份的紋章或是旗幟,窗口都懸著厚實的垂簾,拉車的均是兩匹黑馬。連車夫的長相也有幾分相似,他們身穿紅色制服,外罩皮革長衣。
「明白。」洛克惺惺作態,又是吞唾沫,又是絞手指,「離開維拉城之前我們肯定還要和執政官見面。離開他的地方我就來找您,絕不拖延。」
「的確很難應付。」金捏了捏洛克沒受過傷的肩膀,「但還有時間,可以學習。」
「真的假的?」洛克用一根手指撫弄著半滿的酒瓶,「為何每次我想多喝兩杯的時候總能從你的眼神中讀出不一樣的見解?當然,除了旋轉木馬的牌桌上。」
梅蕊因點點頭,遞給洛克一小方木板,板上釘了兩片紙。一片是賬單,另外一片用流暢的字跡寫了一行字:記得初次見面那晚我帶你們去的第一個地方嗎?別浪費時間
「為了治安官!」其他的軍官和水手齊聲高叫。很快,他們又恢復了好心情,最年長的酒保數清楚治安官留下了多少錢,他的幫手在酒桶邊擺上了一排一排的黑啤酒杯。金皺起眉頭,在腦袋裡做著算術。請五十來號人喝酒,哪怕只是黑麥酒,也會讓治安官耗掉接近月入四分之一的金錢。與辛苦錢說再見斷非易事,但若是反悔的話,只怕要面對許多人的驅趕毆打。
「那小破玩意兒和真正的船有什麼相干嗎?」洛克說。
「先生們。」艾爾默迪叫住洛克和金。她在已經被血污弄髒的外套上擦乾淨短劍,還給洛克。他接過短劍,點點頭。
他媽的,洛克心想。她這是想嚇唬我,用她的戰術武器對付我,報復上次在爬升室里激發的憐憫情緒。該死的維拉城,人人都有把戲可玩
「我知道你們都曾搭乘過船隻,」他說,「但乘客于海洋沒有意義。乘客與大海沒有交集。現在,你們即將與它發|生|關|系,要與之友好相處,因此,我想先替你們介紹一二。」
「殺了我吧,」金說,「他們正帶咱們去寶劍碼頭。」
「我知道,」洛克說,「等會兒我就自殺。」
「他是……」他是什麼人呢?他們要突入金庫,有什麼理由能讓科斯塔和德·費拉離開維拉城?哈……詭詐看護人在上,當然了!「……他是專門的鎖匠。斯特拉戈斯的間諜有一份關於他的報告。據說他是行內最頂尖的高手,或者說曾經是——在他活躍的時代。持開鎖器的天才,機械神人之類的高手。哲羅姆和我打算誘使他重新出山,幫我們解決您的金庫。」
梅蕊因對槳手下達指令,他們小心翼翼地划著船駛入港灣,慢慢靠向岸邊的木頭船塢,岸上站了一名男子,正等著幫他們靠岸。槳手讓小艇側過一個角度,船塢幾乎貼上了他們的船,上岸的位置恰在槳手和台座之間。
「諸神啊,」洛克嘟囔道,「真該爬回床上,睡足一整天。這輩子可曾比現在更沒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我們逃不出執政官和毒藥的手掌心,這意味著沒法從罪塔尖的勾當中一走了之。盟契法師他媽的正躲在哪個陰暗角落裡綴著,忽然間屁股後頭又多了一夥刺客。我敢打賭,跟蹤的加上獵殺的,咱們估計已經是維拉城的主要就業渠道之一了。塔爾維拉的經濟命脈全維繫於你我的屁股。」
「終於見面了。」船安安靜靜,一動不動,收起了船帆,滅掉了燈火。這艘船雖說狀態良好,但卻瀰漫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憂鬱氣氛。「執政官的船?」
長罩衫和馬褲的顏色同鷹眼衛士的緊身上衣一樣,都取了黑藍色;但外套卻是棕紅色,前臂鑲了硬挺的黑色皮邊,或可充作護腕之用。領巾亦是黑藍色,貼近肩膀的上臂位置嵌著金光閃閃的黃銅佩章,圖案是玫瑰與交叉的長劍。
「啥?哦,白痴需要一片好大地方玩命折騰,不能隨便驚擾了旁人。」卡德烈斯說,「這兒現在是我們幾個私有的撒尿池塘。不用管牆頭的士兵,他們就當咱們是透明的,除非我們溺水。溺水的話,保准能引發一場狂笑。」
「舒適的床鋪,有緣再見吧。」說完,金抱了兩大箱個人用品離開房間,走向等待已久的馬車。他們只留下了盜賊的必需品——開鎖器、武器、鍊金染料、化裝材料——外加幾百個冷冰冰的索拉里金幣和幾套替換的長罩衫和馬褲。「哲羅姆·德·費拉的錢,有緣再見了。」
「好得很。」洛克說,「你管得越多,我們就越安心,說真的。」
「船的鼻端叫做船首,屁股端叫做船尾。船上沒有左右,右邊叫星舷,左邊叫港舷。上了船還說左右肯定會給人抽鞭子。還有一件必須記住的,給人指方向的時候,你要參照的是船隻的星舷和港舷,而不是你們自己的。」
「千日,還有其他戰事,」卡德烈斯說,「我他媽的從頭到尾都參加了。」
「坐船?去哪兒?」
「如果您是藝巧匠人,」洛克說,「您願意將他的存在泄露給一名最有可能將之收為己有的人嗎?」
「聽說過什麼?」
他將沾血的刀子丟進港灣,說道:「這是陸地人的鮮血。血儘是水,血盡屬您。這是銀質的刀子,天空的金屬,屬於觸摸大海的那個天空。您的僕人給您鮮血,給您銀子,藉此表達他的虔誠。」
「還欠操練,他媽的倆嬰兒。」卡德烈斯伸伸懶腰,打著哈欠。日頭正在接近天頂。洛克覺得兩臂彷彿擰斷了一樣,長罩衫浸透了汗水,他不住埋怨自己,早餐該多吃頂用的食物,少喝咖啡。「比兩個小時前強點兒,這我敢說,但也就這樣了。你們必須熟悉星舷和港舷、船首和船尾、艦艇和槳櫓,要跟你們對自個兒的尺寸一樣熟悉。上了大海,可沒有什麼方便好用的應急設施。」
「我說——」酒保顯然開始失去耐心了。
「別往那方面想,德·費拉。我走運,你們就走運。我倒霉,你們就完蛋。替我的健康祈禱就是替你們的前途祈禱。現在,科斯塔,把貓放回籃子里,咱們該干正經事了。」
「什麼?」男人似乎依然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成了一群即將發狂的暴徒的注意力焦點。金想,城市看守人永遠有兩種類型——一種人連後腦勺都長了眼睛,知道怎麼趨利避害,另一種人的腦殼就只是存鋸末的容器。
「科斯塔,」她說,「有什麼好理由要讓我分神?」
「德·費拉大副狠狠地教訓了我,」金故作驚恐地叫道,「他是個可怕的壞傢伙,我寧可出家伺候諸神,也再不肯踏上甲板了!」
「我——」
「我如果想腳底抹油,」洛克說,「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何必花時間上門與您多費口舌?」
「事實上,」洛克說,「我們能確定的只有一樁,有人希望咱倆死。不是嚇唬嚇唬,不是帶去喝茶聊天,而是割喉斃命。若是往這個方向思考,說不定能想出幾位——」
「當然是了,他媽的也肯定要教!只不過我太了解初次出海的人了。下注吧,雖說錢肯定要進我的腰包。媽的,你下二十弗拉尼,我輸了就給你一個索拉里。」
「多麼好的保證,」雷昆打趣道,「多麼誠懇的保證。」
「真不賴。」洛克嘆息道,他拾起地上的外套、馬甲、領巾和靴子,摸出一個皮革小錢袋丟給領航員。領航員接過錢袋,在小貓面前晃來晃去,像孩子似的發出咕咕的聲音逗弄貓兒。
「可憐的傻瓜,喝得太多了,」他邊嘆息邊看著洛克,「還想讓自己在大家面前丟臉露醜?他們似乎已經看過這種人了。」
王位日晨間的第七個小時,鍍金修道院比平時來得更加安靜。縱酒狂歡者和生意人一如既往地在黃金階梯上折騰了一整夜,大部分要到幾個小時后才起床。洛克和金正滿腹怨恨,今天的早餐更是適合兩位神經兮兮的漢子小口嚙咬:冰涼的鹽漬鯊魚肉澆檸檬汁,橙汁浸泡的某種褐色烤制魚肉,黑麵包和白脫,還有咖啡——裝滿了女侍者手邊最大的陶罐。兩名盜賊在顛倒作息這件事上遇到了不少麻煩。
「沒錯,」卡德烈斯說,「今天安排了許多好節目。要學習書本、海圖和數學,要升帆,要划船,然後繼續書本和海圖。二位準備好熬夜吧。就在旱鴨子城堡舒服一晚上怎麼樣?」卡德烈斯沖石頭地上啐了一口。「現在,他媽的緯度究竟是多少?」
「不是這麼回事,塞琳黛。故事說來話長。事實上,如果他肯收下,那倒是幫了我好大一個忙。他有一整個高塔需要裝飾,而我只有租來的套房和儲藏室。」
洛克仔細端詳,她有兩條桅杆,尾甲板略略高起,船腰底朝上綁了一艘救生船。「caulotte?」
洛克抓住男人的左手,剝下他的皮革手套。蒼白的燈光下,金看見陌生人的手背上有個刺青,玫瑰花中的眼睛。洛克嘆了口氣,低聲說,「他是鷹眼衛士。」
「我能一口氣睡足三天三夜。」洛克說。
「是的,但這位不知名的水手實在廢物了得,他配不上你的感謝!」洛克抓起一名想象中的水手,把對方摔在甲板上,「你他媽的出什麼毛病了?見了工作就腿軟的底層蟲豸!」
酒保扭頭面對艾爾默迪,清清喉嚨。「我乞求您的諒解,大師。」他低頭看著腳尖,「我……我沒見過那麼多鮮血。我無知到了極點。請您原諒。」
「說不定你會大吃一驚的。」梅蕊因按住太陽穴,彷彿頭疼正要襲來,隨即嘆息道:「確定嗎?不能取消?」
「哦,」洛克吃吃竊笑,「我很確定,肯定成了灰。塔爾維拉的海關大人們,他們實在嚴格認真、正直清廉。」
「二十年吧,就我的估計。日子過得很艱苦,但應該還能撐幾年,假如還回得來的話。現在,讓我看看你們都學了什麼。這是一艘什麼船?」
「我來得正是地方。」洛克伸手拍拍侍者的肩頭,把五個弗拉尼銀幣隨手塞進對方的馬甲口袋,讓它們挨個發出叮噹的碰撞聲。「找塞琳黛來,越快越好。」
「聽說過……一個男人,他名叫……卡羅……卡拉斯?」
「嗯哼,」金翻著頁碼,「卡德烈斯說,他要讓我們嘗嘗正橫風駛帆。這話什麼意思?」
「我寧可把你扔下甲板,科斯塔,也不願意失去她。」卡德烈斯嘿嘿一笑,「覺得我在胡扯?試試看好了。馬褲你別脫掉,讓她回籃子里歇著吧。」
「您說得對。」洛克說,金使勁點頭。
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兩道熾烈的憤怒目光,洛克和金正一起瞪著他,他使勁咳嗽兩聲。「這就意味著,兩位先生,悲慘的命運也總是接二連三,看得出,咱們都將對這項『要麼干要麼死』的任務投注極大的熱忱。」
「你覺得能成功?」
公爵日(金提醒自己,維拉人自然要叫議事會日)晚間的第十個鐘頭,金找到洛克的時候,發現對方坐在「千日印鑒」的角落裡,盯著一瓶加料葡萄酒發獃。這地方很寬敞,燈火通明,快活的嘈雜聲不絕於耳。「千日印鑒」是海軍扎堆的酒吧,舊式維拉戰旗的複製品底下,最好的那些座位都被軍官佔據,無論穿不|穿制服,他們的社會地位都一目了然。軍官周圍,普通水手的座位猶如眾星攢月,他們正在飲酒作樂,外來人寥寥無幾,都聚在洛克附近的小桌前喝著悶酒。
洛克在腦中繪出這幅場景。帶橫帆的船無法在風中直線行駛,想逆風駛向某個特定的方向,需要把前進方向偏開四十五度,通過一系列鋸齒狀的移動,一次次的搶風調向,才能夠朝期待的方向前進。每一次的偏轉船頭,從港舷搶風調向到星舷,或是從星舷到港舷,都需要極為嫻熟的操作技巧,否則就很可能導致船毀人亡。
「很像瘋子的秘密語言,對read.99csw.com吧?」金摸出外套口袋中的眼鏡,架上鼻樑,想看清洛克的葡萄酒瓶上淡淡地蝕刻了什麼。安思卡蘭產的,不是什麼陳年佳釀,只合希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飲用。「多複雜的盤旋圖案啊。比方說,甲板上扔了一根繩子。悔罪日那天它是甲板上的一根繩子;過了閑人日下午三點,它搖身一變,成了一條半中暑的牙牙絞殺蛇;到了王位日的子夜時分,如果不下雨的話,它又會變回一根繩子。」
關上門,下了閂,他的第一句話是:「別靠近窗口。」雖說窗戶被帆布窗帘遮得密密實實,但洛克還是認為沒必要測試自己的運氣。房間中唯一的光源是太陽,陽光被帘布濾成柔軟的粉色,讓洛克看見店鋪後方還有四名男子在等待。他們兩兩成雙,每一對都由一名寬肩膀的大塊頭和一名小個子組成,四位陌生人身穿一模一樣的灰色斗篷,頭戴灰色寬邊帽。

3

「先生們,」最年長的酒保開口發言,他的兩名年輕同伴將手伸向櫃檯深處,想必是去拿武器了,「你們走了不少路才到這兒來啊?」
「這個安排我喜歡,」洛克露出微笑,「說實話,能派兩輛嗎?一輛我坐,一輛拉貨。」
「能問一句嗎?」洛克說,「卡德烈斯,您覺得我們是來幹什麼?」
他們跟隨維拉領航員訓練已經進入第四天了,每天上午都是例行的划船苦刑,這之後,卡德烈斯領著他們出港,駛向銀影碼頭朝海的一面。此處與玻璃島嶼大約有五百碼的距離,但依舊處在風平浪靜的海域,大浪在包圍著城市的暗礁面前紛紛敗下陣去。城市附近半透明的海水呈藍綠色,深約四五十尺,其中修建了一處平頂的石頭平台。卡德烈斯管這裏叫旱鴨子城堡,是維拉海軍的預備役士兵和商船水手的訓練場地。
「我把二位還給卡德烈斯了,」踏進船艙的當口,執政官說,「好好利用這些日子。」
一刻之後,卡德烈斯在洛克的右掌心也劃了一道淺淺的刀口,然後把麵包壓上去,像是在替洛克止血。等他覺得洛克已經流出了足量的鮮血,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走到石頭廣場的邊緣,望向腳下的海水。
「有趣。」她關上第二輛馬車的門,轉身向罪塔尖走去,「很期待聽見您的故事。跟我來。當然了,您的手下請在這裏等候。」
「禮物?」
他三兩下跑過搭在船邊的薄木板,跳進船里,立刻躺進船尾的乘客台座。台座只封閉了三面,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視角向前,相當宜人,比起在黑匣子里憋悶的一路,接下來的旅程要引人入勝得多。金在他身旁坐下,梅蕊因走向右方,爬過兩排槳手,坐進船首的艇長位置。
「不。」金意味深長地說,他剛剛踏進保鏢為他拉開的馬車門,「不,囚籠要比想象中大得多。我們去哪裡,囚籠就延伸到哪裡。」
「大概爬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卡德烈斯說,「這道帆桁承載的是主帆。」洛克已經知道所謂主帆就是本船的主橫帆,而不是航海計劃。「再上去,是中桅帆和主上帆。今天咱們就不上去了。諸神啊,你們已經覺得很可怕了?想想船搖來擺去的時候吧,就好比是牛在交配那光景,哈!」
「哈!當然不。你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假船長。別淚眼模糊地看著我。你只需把我正確的指令轉告船員即可。咱們快些登船吧!」
「啊,諸神啊,」他說,「我記得的。是……某種……壞事情?」
「呃,東偏南。」
「咱們經常走那條路回撒弗洛拉,派刺客的人顯然很清楚。」洛克說。
「在手邊。」
「這很重要,現在我要教你們的叫做保持勻平——無論在小艇還是大船上,重量都必須平均放置。我向星舷動,船就傾向科斯塔那邊;我向港舷動,船往德·費拉那邊斜得就更厲害。不能這樣。這就是我們在船上必須合理放置貨物的原因了,必須保持前後平衡、星舷港舷平衡。船首在空中,或者船尾翹得比桅杆還高,這都是不允許的。先是難看,然後就進水淹死了。關於『勻平』,大體上就是這些話要說了。現在,我來教你們如何划槳。」
「德……德·費拉閣下,請,別,」男人悄聲說,「諸神在上,我是梅蕊因的人。我是……保護你們的人。」
「因為看見你在我的海軍中擔任船長讓我心花怒放,兩個玫瑰與劍的標記就是這個意思。你們只能當一個晚上的船長。先學會怎麼穿制服吧,然後再學學怎麼耐心等待命令。」
「請原諒,」洛克說,「錢難道從你的口袋裡出?你要保護我,拿探子給我築人牆,沒問題——我都接受。但是,請派兩輛馬車來,我會盡量循規蹈矩的。」

9

「如果你們擔心雷昆,」她說,「不如給二位在寶劍碼頭安排兩個房間好了。他的手伸不進軍營,訓練結束前你們會很安全的。」
「那就好。你還有三個星期可以操練他們。我不得不說,在太陽底下艱苦鍛煉了幾天,他們看起來已經像樣多了。」
「那麼,我和你賭二十個弗拉尼,日落前你們至少會把船弄翻一次。」
「他們,或是與他們親近的人。原因呢?」
「弗利亞,」他們在黑暗中摸索,洛克說,「老鼠養大的雜種酒保。毒酒是沖咱們來的,和十字弓弩箭一樣精準。」

7

「呃,我也不知道。我有懷疑,但並不確信。你怎麼能肯定?」
「科斯塔閣下,」他說,「請原諒,先生,這裡是服務生出入的庭院。我們沒法用合適的禮節招待你們,前門更適合——」
「別這樣。」治安官甩開朋友的手,他的朋友正打算把他拽出酒館,「等等,我說過了,我們沒有惡意。他媽的,我難道在說假話?安靜點兒,我們馬上就離開。我請客,給所有人上一輪。所有人!」他用顫抖的手取出錢袋。銅幣和銀幣叮叮噹噹地砸在木頭吧台上。「酒保,給所有想喝的人上一輪最好的維拉黑啤酒,剩下的全歸你。」
「我只希望你們別把自個兒看作啥都會的大英雄,別在我不開口的情況下亂扯風帆,調整航向。那樣的話,咱們就是死路一條,就好比花一個銅子兒逛只有一個婊子的爛妓院。希望二位明白我的意思。」
卡德烈斯領兩人走過木板坡道,踏上了紅色信使的甲板,洛克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將一切可見的細節納入腦海,難受的感覺在胃裡越燒越旺。一說起船上生活,他理所當然地便想到了上次、也是人生獨一次的海上旅行(而且還卧床不起),此刻,每一個繩結和螺栓,每一組滑輪和索具,每一根支索和纜繩,每一套索栓和機件,都可能成為他的救命稻草……或是徹底揭穿他的偽裝。
「的確如此。」卡德烈斯走向舵輪(實際上,信使號有一對舵輪,由甲板下的機械裝置連接在一起,允許兩名水手同時發力,遇到壞天氣的時候,這非常有用),躲開小貓對其光腳發起的短暫攻勢。「就位!」
「我要見雷昆。」
水上航程持續了三分之一個鐘頭,這是洛克的估計。雖說他更希望隨意遠眺港口各個方向的風景,但光是台座前方的畫面就已經夠他看的了。他們先朝西南方前進,沿著內碼頭的地勢曲線而行,經過了巨人廳廊和黃金階梯。接著,他們折向正南,向一個較大的新月形島嶼進發,其尺寸和罪塔尖座下的島嶼差不多,外海轉到了船的右邊。
「我會好好待它們的。謝謝二位的慈悲心腸。」
「但還遠遠不夠好。」她用沾血的手指隨意梳理長發,「要有人為此付出生命代價。」
西方的地平線吞沒了太陽,兩個月亮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中放著柔和的紅光,彷彿落進了紅酒中的銀幣。車夫在車頂上敲了三下,表示罪塔尖到了,洛克把窗帘攏到一角,從窗口望出去。
「下錨是水上——」
「我的也拿去,」金學著洛克的動作,「它配得上更有眼光的人。」
「你好呀,小怪物,我親愛的必需品。」
就算這不稱之為煎熬,也談不上是享受,轎廂里又熱又悶,洛克覺得額頭汗水汩汩而下,他恨恨地摘了帽子,擱在膝頭。洛克和金對梅蕊因發起攻勢,甩出許多問題,但她的回答永遠是不置可否的「嗯」和「哼」,最後兩人只得放棄。時間過得既痛苦又緩慢,馬車叮叮噹噹,拐了許多個彎,下了許多個坡,這肯定是從撒弗洛拉的高處去海邊碼頭的道路。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
「您們划船的手就不能和嘴皮子一樣利索嗎?」卡德烈斯叫道。
洛克和金脫得只剩下長罩衫和馬褲,卡德烈斯領著兩人走向一個碩大的木籃,木籃子配了個蓋,擱在單桅輕舟旁邊的石頭上。他掀開蓋子,從中抱出一隻活生生的小貓。
「明天晨間的第七個小時,」她說,「我派馬車去堪蒂薩花園。最近幾天早上,要經常改變你們的移動路線,出於安全考慮,今天完事哪兒也別去。」
「若不是我覺得您的一切說法都正確得無以復加,否則定會立刻同你翻臉。」洛克說,「跟斯特拉戈斯說過,水上的事情我們他媽的屁也不知道。」
「你想把執政官親自委任的醫師,」軍官毫不放鬆,繼續緊逼,「如我姐妹的軍官,稱之為謀殺犯?在眾目睽睽之下?」
忙著把外套罩上濕內衣的時候,洛克不經意間望向大門,正好看見梅蕊因的快艇悄悄滑進人工港灣。她仍然坐在船首,看起來彷彿十分鐘前才和他們分開,而不是十個鐘頭。
洛克和金連忙走向後甲板,站在他的身旁,故意裝出冷淡的模樣,讓旁人覺得他們正集中精神處理事務,實際上卻湊在卡德烈斯附近,隨時注意對方吹了什麼樣的口哨,打了什麼樣的手勢。
「羅經櫃!」領航員叫道,洛克和金同時奔向舵輪旁的木頭小箱,那裡頭存了羅盤和其他的導航用具。還沒等他們碰到羅經櫃,卡德烈斯又叫道,「艉舷」,這實在簡單——船尾最後的欄杆。接下來,卡德烈斯高喊,「糞桿!」洛克和金跑過發獃的小貓,貓兒歇在陽光燦爛的后甲板上,正慢吞吞地舔著腳爪。兩人邊跑邊做怪相,所謂糞桿,是他們爬到船首斜桅上、向大海傾瀉體內廢物時穩住身體用的柱子。有錢的乘客上了更大的船隻,自然有更加適合他們的排泄方式。
「塔爾維拉今年夏天興這個?」洛克問。
「這真是……出乎意料,科斯塔閣下。我收下了,謝謝你。」雷昆坐回桌后的座位中,顯然頗不情願,「然而,這並不能免除我們協議中您那一方的責任,您的解釋也還沒有說完。」他臉上的笑容退去幾分,眼中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劍客正要出言反對,洛克態度堅定,他搖搖頭,果決地指向頭一輛馬車。她送還給他的怒視讓他備感慶幸,還好她受了嚴格的命令,要保護洛克人身安全。
接下來的五分鐘,洛克在馬車前踱來踱去,女劍客在背後兩三步的地方跟著,努力扮出無辜路人的樣子。他想,只怕誰也不會蠢到找他麻煩的地步吧——五個人守在身前身後,而且又是雷昆地盤的心臟地帶。話雖如此,看見塞琳黛走出員工出入口,他還是鬆了一口氣,塞琳黛身穿火紅的夜禮服,黃銅手臂映著橘紅色,彷彿燒融的金屬。
「塔拉什里巴洛克。」他說,「不會是別的,肯定是塔拉什里巴洛克……那兒,擺在房間正中,好了,很好,下去吧。」
「壞事。」
「全無想法,」洛克揉搓著肩膀上的舊傷,「希望椅子能讓他寬大為懷。否則的話,你就得花錢請人清理平台上的腦漿了。」
「我想就是靠這個吧。我是個職業偽裝家。我……靠演戲為生。」
「嬰兒也得一天天長,科斯塔。在海上生活這方面,你連從老媽胸口嘬奶都還沒學到呢。總而言之,你們知道啥是星舷啥是港舷了,而我的錢袋子里多了二十弗拉尼。」
「很快就過去了,」金說,「知道失蹤的酒保去哪兒了嗎?」
「那就好。」卡德烈斯拍拍洛克的脊背,似乎雲開霧散了,「好極了。別改心思就行。言歸正傳,我們在海上迷路了,科斯塔閣下!找到我們的緯度!」
「盟契法師難道不能向塔爾維拉的另一伙人揭出咱們身份?」洛克說,「說不定刺客背後就是他們呢。」
「橫甩是什麼意思?」金說。
「什麼?你殺了她!」年老的酒保叫道,「你切了她該死的喉嚨,我們大家全看見了!」
「沒多久之前,某個傻蛋想運送一窩短劍蜂入港。諸神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他罪有應得,船被罰沒,入了執政官的公庫。那窩小魔鬼給燒成了灰。」
「哈,幹得好,科斯塔閣下!」領航員眯起眼睛看洛克,一邊撓著鬍子,「你說這些話的時候,絲毫沒有科斯塔閣下的影子。李奧康托,您究竟是靠什麼謀生的?」
「日影,水平。」洛克嘟囔道。
「我知道,」洛克說,「就此刻而言,我們還能確信的就只有這一條了。你們的主子要利用我們,而不是幹掉我們。因此,他的好心腸正是我們能夠依賴的。」洛克把手套還給那名士兵。「就此刻而言。」
「沒什麼好心懷愧疚的……如果是為了那個。無論是對你自己還是對別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對我。」
「如果不下雨的話,哈,否則你就得脫乾淨衣服,裸體繞後桅跳舞。諸神啊,媽的。我發誓,金……哲羅姆,誰再跟我嚷嚷什麼『老子拿星舷三角帆操得你個沒種的再敢說左右』,我保證給他喉頭一刀。卡德烈斯來了也同樣下場。今天夜裡不許說海上行話。」
酒保臉上的血色飛快褪去,金很想探頭張望吧台後面,看看那顏色是不是在他腳邊流了一地。「不,大人,」他急忙為自己辯解,「我絕無此意。我極為抱歉。」
「哈!德·費拉閣下,你這麼說話挺符合身份。或許你永遠分不清一坨爛屎和支索帆有啥區別,但大副的派頭倒是學了個十足。既然天氣如此宜人,我們今天上午就去主桅上平台逛逛吧。」
「敬請原諒,」金說,「我總聽人把這玩意叫做卡莫爾四分儀——」
「越來越糟糕了,」洛克說,「比咱們想象中更加糟糕。六名城市警衛,居然都不知道下班后該不該去那間酒吧,這有多大的可能性?他們隨便溜達,進了不該隨便亂走的地段,這又有多大的可能性?」

11

兩名年輕酒保抱著大托盤巡行,送出一杯杯黑啤酒,先給軍官,他們不置可否,再給普通水手,他們興高采烈。末了,一名酒保終於走向洛克、金和其他平民蟄伏的屋角。
「先生們,喝一口黑的嗎?」洛克和金還沒回答,他就把杯子擱在了桌上,用小玻璃搖杯往酒里灑了點兒鹽,動作靈巧比得上變戲法的。「某位金子多過腦子的人請大家喝一杯。」金往托盤上放了個銅板,以此表示感謝,酒保點點頭,走向了下一張桌子。「女士們,喝一口黑的嗎?」
「我也是這個結論。」金說。他領了洛克穿過一條窄街,翻過一道粗石牆,進了一個靜默無聲的庭院,旁邊看起來是什麼倉庫。金在一隻破破爛爛的板條箱背後蹲下,待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之後,他發現洛克的身影貼在附近的木桶背後。
「執政官把這船傾側整理了,」卡德烈斯繼續道,「上了新船帆,裝了新支架,綁了新繩索,堵了幾條小縫隙。船艙用硫黃徹底熏過,重新起了名字,再次施了洗禮。比起拿他自己的船給我們,這生意十分划算。」
「不錯嘛。」金繼續翻書,「羅盤六點鐘方向是哪兒?」
「問得好,科斯塔。真希望我知道答案。執政官說交給他處理,沒別的。」
金向卡德烈斯伸出右手。船長毫不猶豫在金的掌心劃了一刀。大塊頭一聲不吭,卡德烈斯似乎既滿意又驚訝,哼哼了兩聲。他翻過金的手掌,用麵包沾了沾滴落的鮮血。
「瞎眼盟友的牌桌上,或是爬樓路上參与過的其他賭戲里,我們擊敗了什麼顯赫人物嗎?踩了誰的腳趾頭?放屁聲音太響?」
金滿腹心事,搓了一陣鬍子,最後點點頭。
「別脫掉,科斯塔閣下,下車的時候還用得著。先在撒弗洛拉看看風光,然後分道揚鑣,一輛去黃金階梯,一輛去巨人廳廊西角,咱們去碼頭坐船。」
「那好,」卡德烈斯說,「所謂的基礎知識:小艇只是尺寸較小的大船,而大船不過是尺寸較大的小艇。船體泡在水裡,桅杆指向天空。」
他用雙手捧著麵包,一掰為二,將兩塊均投入海中。「這是陸地人的麵包,他們依靠它生活!在海上,一切生靈歸您統轄。在海上,一切慈悲由您賜予。讓您的僕人擁有夠強的風,更闊的海,我的主上。在他的前路上顯現慈悲吧。在波九九藏書浪間展示您的大能,送他安全返航吧!讚美艾奧諾!肆虐波濤之主艾奧諾!」
他清清喉嚨,在岸邊跪下,伸出雙臂。他一手持麵包,另一手拿銀刀。「艾奧諾!風暴之父艾奧諾!肆虐波濤的主宰!您的僕人在呼喚,我是卡德烈斯·鮑·卡瑪爾。您的僕人多年來托您的慈悲照顧,您的僕人跪下展示他的虔誠。您知道海上都有他媽的什麼爛事在等他。」
「是不是說,」洛克問,「我得經常爬上來?」
「德·費拉閣下!」
「你們到了,二位先生!」梅蕊因叫道,「沒時間停船了。小心腳下,別掉進水裡。」
「我們不可能漏掉任何生氣到雇傭殺手的人。誰也不喜歡在牌桌上輸錢,這是肯定的,但真有什麼窩囊廢會懷恨在心至此地步?」
「下去吧。」卡德烈斯起身,準備從側面滑下去,「試探諸神的,必受諸神厭棄。」
金將碼頭女工按在桌上,空啤酒杯四散掉落。人群聚攏在他們周圍,洛克不安地望著他們,身體依照金的指示,緊緊貼在牆上。金在忙亂中四處張望,他看見年老的酒保和一名幫工……另外一個幫工呢?給他們端啤酒的那個人呢?
「絕不昏頭亂來。」金說,「可是,讓我們絕對不會昏頭、保證不會亂來的船他媽的在哪兒?」
「好主意,」洛克說,「等你能動彈了就帶我們去。我們抵達寶劍碼頭的時候最好別缺胳膊少腿。幫我帶個信給梅蕊因,今晚能聯繫上她嗎?」
「那是桶里倒出來的上等麥酒,乾淨得很!斟酒、上酒前我都親口嘗過!我肯讓自己的孫子喝這酒!」他拿起一隻空木杯,舉高了讓眾人看,然後從桶里倒了滿滿一杯黑啤酒。「你們都是見證人!這間酒館歷來以誠信和品質著名!若是其中有什麼錯失,一定與我無關!」他三兩口飲盡杯中酒,拿起來給大家看。他們的竊竊私語聲沒有停止,但朝向酒館的怒氣卻漸漸消散。
「護國大人才不管這些,他死活是要把你們送出海的。」
「我很願意,但卡德烈斯的要求越來越高了。明天早上恐怕還需要清醒的腦袋,今天夜裡不能喝得太醉。」
金的動作一氣呵成,他脫下外套拋進空中,畫了一道陡峭的弧線,罩住對方的上身。黑影與外套扭作一團,金三兩步趕上前,用短斧的鈍頭朝著黑影的天靈蓋便是一擊。接下來又是太陽穴上的一拳,這讓對方彎下腰去。兩下過後,他給男人背後再添上一掌,讓對方跌了個狗吃屎,一切簡單得有如兒戲。
「這個不行,」洛克說,「我今晚在黃金階梯有事。」
「我莫不是參加了您的海軍?」隔天早晨,洛克說,「還以為我該逃得離它遠遠的呢。」
年老的酒保把腦袋甩來甩去,掃視著人群,最後,他望向還在場的那名幫工,滿臉驚恐的神色。「弗利亞肯定是給騷亂嚇得尿褲子了,對吧?找到他,找到他!」
「德·費拉,把船推離突堤。很好,就這樣,慢慢來。在碼頭附近可不敢升帆,得到了海上開闊點兒的地方才行。再說了,高牆背後也沒有風讓咱們使喚。慢慢划槳。我移動身子,你們集中注意力……看我怎麼讓小船搖擺的。不喜歡這樣,對吧?你臉色不太好呀,科斯塔。」
「叫我卡德烈斯,」老人說,「沒有船的領航員。二位肯定是德·費拉和科斯塔閣下吧?」
「也曾上過舞台。哲羅姆和我一起。現在,我想這艘船就是我們的舞台了。」
「取消。」
事後,洛克賭咒發誓,說他們至少在人造港灣里划著船兜了兩三個小時圈子,卡德烈斯吼聲震天,「港滿舵!倒划槳!星滿舵!」和十幾種其他指令滿天亂飛,似乎全無章法。船長不停移動身體,改變船隻重心,前後左右亂動一氣,要他們努力求得小艇平衡。金的力氣和洛克的力氣有著顯著的差距,這讓事態變得更加有趣,他們不得不額外打點精神,免得船總朝星舷偏斜。他們折騰的時間實在太久,等卡德烈斯終於讓他們停手、回頭靠岸的時候,洛克不禁心中一驚。
「希望別因為不給小費惹怒了她。」金說著,兩人走上街道。洛克朝各個方向投去警覺的目光,他注意到金也在做同樣的動作。洛克的短劍藏在外套袖管中,沉甸甸地讓他很心安,他知道,金只消一擺手腕,惡姐妹也會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壞得不能再壞。」金正在一頁一頁閱讀因德羅弗·倫卡利斯所著的《睿智海員之實戰詞典,以源自真正歷史的大量啟發性實例為證》,「放明白點兒,你是船長。我只是替你敲打手下的蠻子。」
「不,」卡德烈斯說,「應該說是一艘vestrel,也可以稱之為雙桅橫帆船,只是個頭偏小。我明白你為什麼當她是caulotte。請讓我告訴你,你在哪些特定的地方犯了錯……」
「你的眼神好得出奇?」
這些天以來,他們三人約定出了一套手勢和詞彙構成的暗碼系統,洛克和金用他們自己的秘密語言對之又進行了幾處明智的改動。
「那就別變成我們的麻煩。」一名魁梧的男人說,他身穿海軍的長罩衫和馬褲。他的酒友跟著發出幾下頗為險惡的咯咯笑聲。「知道他媽的門在哪兒吧?」
然而,日頭漸漸西沉,把寶劍碼頭的城垛和塔樓勾勒成黑暗的剪影,又在剪影外映出金黃色的光暈時,港口溫和的海風開始涼了下來,雖說時值夏日,溫度並不低,但洛克依然覺得冷得夠戧。
「在我手上是浪費,雷昆。漂亮椅子在我眼中只是漂亮椅子。唯有一樁,您得輕拿輕放。不知為何,這些椅子是剪新月木質地的,只是坐坐沒問題,但折騰別的就難說了。」
「還以為您是來教導我們怎麼正確操作的呢。」
第二天早晨,洛克和金返回堪蒂薩花園收拾個人物品,陪著他們的是兩輛去掉官府標記的鷹眼衛隊馬車。
男人的年齡介於五十到六十之間,胸膛闊如樹樁,肚皮懸于褲腰帶外頭,彷彿在長罩衫底下藏了一袋穀物。他的胳膊和頸部卻十分瘦削,筋肉橫生,暴起的青筋和艱苦生活帶來的傷疤比比皆是。他長了一張圓臉,留著羊毛似的白鬍子,幾縷油膩膩的白髮如瀑布般垂在後腦勺。滿臉溝壑中突起兩團褶皺,中間藏著一雙黑眼睛。
洛克放下肩膀上的反向四分儀,嘆了口氣。四分儀是一根長四尺的棍子,前端鑲了數個照準器和測徑器,模樣甚是醜陋。
「沒問題,長官。」
「東南東?」
隨著吱呀一聲,軍官席上有一位相貌兇悍的女士推開椅子,緩緩起身。沒過幾秒鐘,她的同伴,無論穿制服或是著便服,也都站在了她的四周。她的動作如水波般在酒館內蕩漾開去,先是其他的軍官,然後是普通水手,特別是當他們發現雙方人數比例將是八對一之後。很快,四十幾名男男女女都立在了酒館中,一言不發,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的六名男子。洛克和金旁邊的一小撮外來人都留在了座位上——只要待在遠處,他們至少可以保證不捲入危機最前沿。
百葉窗和窗帘都緊緊拉著,門上了閂,洛克在把手下又卡了一張椅子。若是有人憑蠻力闖入,椅子能給洛克和金爭取幾秒鐘的預警時間。洛克躺在床上,兩杯白蘭地下肚,解開了肌肉中的硬疙瘩。他的短劍擺在床頭柜上,離手邊不到三尺。
「科斯塔閣下,您確定如此堂皇的賄賂真能夠解決您的問題嗎?」
「我原諒你。」船醫冷冷地說,她脫掉外套,或許是因為終於意識到上面沾了多少血。「這女人他媽的喝了什麼?」
「一點點的自憐總是允許的吧,」洛克說,「最近總讓我記起某些不堪回首的事情。」
「諸神啊,」金說,「我一直盡量不想這些。你才讓他勉強相信,咱們是被人派到罪塔尖來琢磨金庫的,出海的事情你該怎麼跟他解釋?」
一名高大的罪塔尖侍者走上台階,身前端著一把洛克的椅子,動作極為審慎小心。雷昆從桌前起身,兩眼放光。
「我不關心你們覺得自己知道什麼,科斯塔。就眼下的情形,請允許我假設你傻得連一也數不到。」
「大海是出了名的觀雨勝地,沒有人跟您提起過嗎?」卡德烈斯踱到星舷側的主支桅索邊。支桅索從對面甲板欄杆底下穿出,用三眼木盤固定在外船體上。領航員嘟嘟囔囔地爬上欄杆,揮手招呼洛克和金跟上。「無論天氣好壞,在您手下當船員的可憐混球都得爬上爬下。我沒法帶兩個見了繩索像是雛兒似的人出海,所以,給我他媽的滾上來。」
她只是回過頭來略略頷首,繼而又把注意力轉回港口的水面。洛克和金心懷感激地脫掉帽子和長袍,丟在腳邊的甲板上。
「這樣的人混在浪子港幹什麼?」
「杜倫納和科伐略,有緣再見吧。」洛克淡然一笑,「無論到哪兒都留個心眼的日子,有緣再見吧。我們正要踏入囚籠,但希望為期不要太久。」
「實話實說,你的運氣算是不錯。」金說,這是第二天早晨,他和洛克正在拚命划槳。他們正泛舟主港區,取道商人新月島附近的微浪區。太陽尚未升至正午的高度,但已經讓今天比昨天更炎熱了。兩名盜賊汗出如漿。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回來。哲羅姆在海上遇到『事故』也不是不可能。總而言之,我們的行頭都留在堪蒂薩花園,塔里賬面上的錢,我們一個辛提拉也不帶走。我的,哲羅姆的,都留下。算是質押吧,免得我一去不返。」
「這什麼也說明不了——咱們經常走碼頭區,誰都可能見到,然後派了刺客守株待兔。」金喝了口咖啡,一隻手隨意撫摸他拿來配早餐的小開本書冊,書冊的皮革封面頗為古舊。「也許已經等了好幾個晚上。這又不需要什麼特別技能或是罕有資源。」
「我問的不是這個。」
「可你切了她的——」
卡德烈斯口中迸發出連串技術性極強的解釋,指出兩者下風面的橫桁轉桁索和後桅主帆有何不同,洛克對此一頭霧水,就彷彿觀光客在異域城市問路,卻遇到了口若懸河的路人,熱情滿滿地為他指點方向。
「請接受我的道歉。您一定失去了很多朋友。」
「如果他真的在鬼風群島,」洛克說,「我會把他先帶進這間辦公室。您二位或許希望與他坦誠相見,討論不為執政官工作的話,在健康方面將有何等收益。」
「山羊臉,找個時間咱們上岸比畫比畫,讓你見識一下我們的本事。」
「別得寸進——」
「在海上混了該有四十五年吧。沒有執政官的時候我就給維拉海軍賣命了,參加過千日戰爭,和傑里姆也打過幾場,鬼風海盜的艦隊……全他媽是狗屁,二位先生。還以為可以過點兒安生日子了呢——替執政官管了二十年的船隊。薪水不錯。據說還要給我置辦一處宅子。然後就是這檔子爛事。別生氣。」
「一點兒也不。」
走進罪塔尖,塞琳黛小聲給身材魁梧的侍者下了幾道指令,然後領洛克穿過一如既往的擁擠人群,爬上三樓的服務區域。他們很快又被鎖進了爬升室,緩緩向九層而去。讓洛克驚訝的是,塞琳黛竟然主動轉身和他搭話。
「好吧,」她說,「兩個小時。不會更快。」
「往南一個街區的舊倉庫,有四個。」鷹眼衛士喘息了數次,繼續說道,「出了事情的話,我該帶你們去那兒會合。」
「再一個羅經點。」
「這麼大的港灣,這麼小的船。」他說。
洛克大皺眉頭,右手按劍鞘,左手握拳,橫放胸口。他見過幾次鷹眼衛士行禮,於是學著他們的動作,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深鞠一躬。「諸神保佑塔爾維拉的執政官。」
「您曬了不少太陽。」他說。
「沒有。怎麼了?」
「真不想讓二位女士失望,」洛克說,「但今夜老子什麼事情也不想管。去他媽的罪塔尖,去他媽的執政官,去他媽的杜倫納,航海字典,導航桌。今天只有算術。喝酒加酒鬼等於醉酒。一起來吧。再喝一兩個小時,你就知道自己也很需要大醉一場了。」
「這船他媽的哪兒有後桅?」洛克說,「只有前桅和主桅!」
領航員從船首的皮袋子里拿出午餐,他們狼吞虎咽,任小船在閉合的港灣中飄蕩。三個男人分食黑麵包和硬乳酪,小貓得到了石罐中的一小塊黃油。酒袋在三個人手中傳來傳去,其中裝的東西卡德烈斯稱之為「粉水」,暖呼呼的雨水摻了廉價的紅酒,酒少到蓋不住雨水的腐味和皮革的臭味。卡德烈斯只喝了幾口,兩名盜賊沒兩下就喝得袋子見了底。
「糾纏于無法控制的事情毫無意義。」卡德烈斯說。領航員抱起小貓——她還在忙著舔舐自己油乎乎的鼻子和手爪——把貓放回籃子里,動作輕柔得讓人驚訝。「好啦,划船你們練完了。我招呼上頭的人開門,然後操舵出海,碰碰運氣,看有沒有足夠的風試試升帆。岸上那些東西里放現金了嗎?」
「當然。」雷昆說。
「您長了一雙好眼睛。一隻,對不起。不是存心冒犯。我看見了文身,但沒太在意。」
「我要給雷昆送個信。」洛克說,「告訴他,我們一兩天內就動身。事實上,我們的逗留時間本就不會超過一兩天了。我不敢再明目張胆地走在大街上。我們需要幾個人,陪我們回堪蒂薩花園取東西,退房,把大部分衣服存進儲藏室。然後,咱們去寶劍碼頭避避風頭。」
「敬請原諒,閣下,女士。女士要我們把科斯塔閣下的椅子從庭院送上來。」
提起籃子似乎讓他想起什麼。他伸手從籃子里摸出一小方面包和一柄銀刀。洛克發現麵包上有許多小印痕,和企圖掙脫出懷抱的小獸的鼻吻尺寸相仿。卡德烈斯沒去搭理小貓。
「我他媽的等會兒就宰了你,被豬拱的捲心菜腦子!抓住你的繩子,等待我的命令!」
「下車,」梅蕊因說,「別浪費時間。」
「升主帆!」洛克叫道。
金終於用他的大塊頭為洛克和自己闖開一條路,到了酒館後門,背後忽然起了爭吵,喧鬧聲響徹房間。後門出去是一條黑洞洞的小巷,朝左右兩個方向伸展。黑色的夜空中烏雲密布,遮住了月亮,還沒走完三步,金就自然而然地摸出了右手的短斧。受過訓練的耳朵告訴他,吹響警哨的人在西邊一個街區的地方,而且跑得飛快。
兩天後的早晨,大門敞開,迎接梅蕊因的小船駛入寶劍碼頭的私用港灣。洛克和金大吃一驚,一夜之間,他們的快艇旁多了一艘真正的大船。

4

「哈,科斯塔,的確是懲罰。絕對是懲罰。我沒犯任何過錯,卻落得這麼個下場。執政官要我當志願兵。我操,忠心耿耿的結果啊。忠心耿耿,外加一口執政官的葡萄酒,於是我就不能退出,也不能做逃兵了。下了毒的葡萄酒。不立刻發作的那種毒藥。帶你們出海,經受住各色考驗活下來,就能拿到解毒劑。也許還有宅子——運氣好的話。」

10

「回去了要吃一頓大餐,還要泡個熱水澡,舒舒筋骨。然後嘛,咱們比賽看誰先人事不省吧。」
洛克從牆邊選了一把椅子,端到雷昆桌前放好。坐下的時候,他悄悄把掌心的汗水抹在馬褲上。塞琳黛在雷昆身旁彎下腰,嘮嘮叨叨咬了好一陣耳朵。他點點頭,望向洛克。
「四眼仔,你剛給自己簽了死亡證明。」洛克瞅了一眼瓶中還剩多少酒水,架勢彷彿雄鷹睥睨翅下遠處的田鼠,「尚未下肚的烈酒還剩得太多,拿個杯子陪我,否則沒兩下我就會哭著喊著讓你尷尬不已了。」
「我又不是沒挨過揍。」陌生人氣喘吁吁地說,金能看見他面頰上閃著痛苦的淚光,「諸神啊,我居然還以為你們需要有人保護。」
「這位卡拉斯,」洛克讓音調染上幾分興奮的色彩,「或許能成為我們擊敗斯特拉戈斯的關鍵因素。他反戈一擊的效率比我更高。」
「只是什麼?」
這毒酒是衝著他們來的,他想。他的胃裡一陣絞痛。
「羊皮紙!」船醫高喊,「給我羊皮紙!」
「還在酒吧里扔下足以請在場所有執政官人馬喝酒的錢?他們只是在做戲。甚至可能不知道究竟為何做戲。」
「從艏柱到船尾,她全長八十八尺,當然,長度不算船首斜桅。」卡德烈斯終於說完了。
「理由可多了,」洛克說,「謝謝了,我必須面對面和他說話。另外,請找幾位最強壯的侍者來——我有禮物要送他,需要格外小心搬運。」
「不錯,很好。再來一個。」
洛克帶他走到第二輛馬車前,拉開車門。她瞥了一眼洛克的保鏢,一邊打量轎廂內的貨物,一邊用血肉手臂撫摸著黃銅手臂。
「我怎麼覺得類似的話該讓您說呢?」
「我們有命令,必須保衛您二位的生命。」鷹眼衛士說。
他和金正划著小艇駛向他們獨享的港灣。卡德烈斯正為他掙到的二十弗拉尼沾沾自喜,但心情還沒有好到允許兩人再次起帆的地步。
「好吧,」他說,「你們兩個旱鴨子學得挺快。值得表揚。比你們倆加起來還有經驗的水手偶爾也會口噴大糞。」
「除非https://read.99csw•com你能拿鏈子把我們和船槳鎖在一起,再找面鼓敲拍子,」洛克說,「否則我們願意怎麼划就怎麼划。另外,除非您希望我們一頭栽倒,當場斃命,否則可以考慮早點兒開午飯了。」
「還不是某些緊急事務,要我們不得不前往別處。」洛克冷冷地嘟囔道。幾秒鐘之後,他在心中暗暗責怪自己——這又不是酒店總管的錯,都怪斯特拉戈斯、盟契法師和該死的神秘刺客。「拿著。」他從外套口袋中摸出三枚索拉里金幣,放在桌上。「幫我平分了,每個工作人員都有份。」他翻過手掌,變了個小戲法,又一枚金幣出現在手中,「給您的,以此感激您的熱情招待。」
「卡德烈斯師傅,」洛克說,「動作利落點兒。抓緊舵輪。準備轉舵!」
「嗯哼。」
「我……呃。那……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是的,頭兒,」卡德烈斯喊道,「頭一次嚷嚷就聽清楚了。」
「一個在工作的人。看不出嗎?」洛克抓過酒瓶,對金打個手勢。「這是我的鎚子。」他用指節敲敲木頭桌面,「這是我的砧板。我正在錘鍊我的腦子,讓它變得更快活。」
「隨你開心好了。不過,請記住一件事情,我對您的觀感,到頭來,會比你對我的觀感要有用得多。」
「這也不能徹底排除他。那麼,兩位可愛的女士?」
「奇怪,我怎麼不記得我把金庫搬去了浪子港?」
「她的下頜和喉嚨硬得像是鋼鐵,」船醫怒沖沖地站起身,「我在盡量救她的命!」
「刀子!」船醫對人群大叫,「鋒利的刀子!趕快!」
「我猜是躲藏。」洛克覺得自己的嘴角正微微上揚,他不得不按捺住那種熟悉的愉快|感。每當一套大話被釋放進了現實世界,它似乎就會自行開始生長,不需要太多照料,也不需要為了局面曲意奉承。「斯特拉戈斯說藝巧行會想殺他,試了好幾次。他是藝巧匠人的剋星。如果他確有其人,便就是受諸神詛咒的『反藝巧匠人』。」
「一面之辭而已。」
「您給自己挑了個好保鏢,科斯塔閣下。您居然如此信任執政官的鷹眼衛隊。」
「正確。這樣說,或者與此類似的命令。要是某位水手遇上技術問題,向你尋求幫助,而你又不知道——」
「你喜歡替卡莫爾人說話,科斯塔,是不是?」卡德烈斯伸手抓住測度儀器,洛克頓時意識到對方的怒氣並非作假。「還以為你是塔里沙瑪人。有什麼理由非要替卡莫爾人說話嗎?」
穿著濕透了的長罩衫和馬褲吹風,一開始還頗讓人覺得舒爽。當然,這是他們將翻覆的小船正過來、救回了落水小貓之後的事情。
「這話什麼意思?」金想,吧台前的治安官若不是在假扮迷糊,那就是天生比被吹熄的蠟燭還要不亮。「從黃金階梯走過來的。剛下班,口渴了,想拿幾塊錢滅滅火。」
卡德烈斯把紅色信使的尾艙分配給洛克和金居住。出海之後,金和洛克的房間將只是漿硬帆布隔開的床鋪——卡德烈斯同樣狹小的「住所」就在過道對面——但此刻他們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讓兩個單身漢快快活活地住下。不得不避世居住,這讓兩人都對處境有了嚴肅的認識,也讓兩人付出著加倍的努力,自從離開了鎖鏈神父的監護教導,他們就沒有如此神速地學習過任何新事物了。幾乎每天晚上,洛克都枕著海事字典墜入夢鄉。
「那小破玩意兒曾是我操練的地方,科斯塔。那小破玩意兒是任何夠格的海軍士官起步的地方,是你們學習基本知識的地方——船體、風向、水勢。在小艇上學會了,上大船才知道怎麼動腦子。現在,給我脫了外套、馬甲和一切漂亮的狗屁玩意兒。不想打濕的東西都給我留下,我實在不敢打任何保票。靴子也脫掉,光腳上船。」
「正東。諸神啊,感覺又回家和鎖鏈吃飯了。」
「這椅子雖說外表光鮮,其實可卻是敗絮其中。」洛克說,「但您若是肯從我的手上接收過去,我誠心誠意地說,那將會幫我好大一個忙。」
「我們的船員在哪兒?」
廣場腳下反射著陽光的海面此刻又被兩扇木門封了起來,這裏足夠停放好幾艘戰艦,讓洛克驚訝的卻是,此刻僅有一艘小船靠在岸邊。單桅輕舟,還不足十四尺長,它正在廣場旁隨波浪起伏。
「如果我取消了今晚的事情,罪塔尖里那位你也知道是誰的人只怕就要取消我們的小命了。」洛克說。
「您有著世上最仁慈的靈魂,女士。」洛克說,「早上忘了給您小費,您讓我最後一絲悔意也都煙消雲散了。」他走下台座,站到右手邊的舷緣旁。岸上等待的陌生人伸出手,拉了他一把。靠著他的幫助,洛克不費吹灰之力便躍上了碼頭,兩人回身又將金拽上岸邊。
「拿進來,」雷昆說,「塞琳黛說起過椅子。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12

「德·費拉閣下,請伸出右手,別叫疼。」
「今天的事,」洛克說,「哲羅姆和我在港口揚帆划船。」
「滿舵!」他又叫道。
「我們有兩個月,只少不多。」洛克嘆息道,「斯特拉戈斯警告我們,不許拖延時間。到時候若是不回來,我們就會發現他的個人鍊金術士有多厲害了。」
「我就是來和你解釋的。」洛克說。媽的,希望他不知道碼頭遇刺的事情。否則的話要費的唇舌就多了。「我能坐下嗎?」
「如果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你也會理解我。然而,既然您那麼喜歡炫耀自己的秘密,我也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底細。」
「很快了,」她說,「執政官下令,要你去指揮他的私人船隻。他希望先看看您的本事,再下令讓諸位出海。您的乘客是他和我。如果您能讓我們兩人的腦袋自始至終高過水麵,他就讓你知道你的船員在哪兒。還有,為什麼要你穿了這身軍服練習。」
「是正舷方迎上強風和海浪,」金說,「由船身抵擋它們,而不是用船首切入風浪。」
「出海,」洛克說,「去鬼風群島,浪子港,替他辦事。」
「哈,當真?」卡德烈斯目瞪口呆,「哈!生操|我的老屁|眼喲!我還以為自己是銅海上的頭號傻蛋呢。我還以為自己是他媽的最沒腦子的半智人哩,百無一用的……老……呃……」
「為啥?」
「卡德烈斯的訓練沒能讓咱們的腦袋更清醒。結果恰恰相反。我們一個月上了五年的課程,狗屁東西都在我腦袋裡混成一鍋粥了。知道嗎,來這兒喝酒前,我買了半個胡椒蜜瓜。擺攤的女人問我想切哪個瓜,左邊的還是右邊的。我回答,『港舷那個』!我的喉嚨都背叛了我,成了水手的器官。」
「卡德烈斯師傅!」他吼叫道,「船首需要調整方向,舵輪就交給你了!」
「當然。塞琳黛?」
「嘿,別往——」
「靠著牆,」他嘶聲說,「保護好自己!」接著,他提高嗓門,招呼酒館中的眾人:「救命!這女人需要幫助!」
「告訴她,我們願意接受她先前的建議,關於……住處和膳食。」
「又不是說你的壞話,」洛克急匆匆地解釋道,「事實如此,僅此而已。不能怪你那麼想。你……出什麼事了?」
幾分鐘后,卡德烈斯讓洛克和金肩並肩坐進快船後排,船依然牢牢系在平台石柱的幾個鐵環上。蓋了蓋子的木籃擱在小艇狹窄的甲板上,就在洛克腳邊,時不時發出碰撞和抓撓的聲音。
梅蕊因的槳手立刻劃起水來。洛克望著小艇向後滑去,對準門口,動作越來越快,最後以極高的航速離開港灣。鐵鏈再次發出轟然碰撞聲,大門合攏,水面湧起波濤。洛克抬頭望去,幾組兵士正在扭動龐大的絞盤,港灣兩扇大門各有人馬伺候。
「為什麼?執政官有那麼多探子,為什麼要選你和哲羅姆——」
「卡德烈斯,讓我看看你有什麼本事!」洛克發現,維拉海軍制服很能幫他扮出權威感十足的口氣。
十名老兵划船載著幾人返回撒弗洛拉的下層碼頭,梅蕊因完全不願回答兩人的任何問題,這倒是頗為符合洛克的心意。他和金癱在台座後排,一邊歇息,一邊在空間允許的範圍內安撫身上的傷痛。
「顯然很需要。」洛克說,「我在千日酒吧看見你了,對吧?」
「我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要把兩個智力低下、膝蓋不會打彎、手指抓不住東西的旱鴨子變成像模像樣、能蒙得住人的海上男兒。請諸神做我的見證,二位先生,我就怕事情將結束于尖叫和溺亡。」
「我知道。再來一個。」洛克自己的那本書擱在短劍和白蘭地旁邊。
「啊,您說得有道理。」洛克說,「只有一點,緩衝不緩衝暫且不論,超期不歸的話,我會死得很難看。」
「我是他媽的船長,」洛克翻個身趴下,「我的命令是喝完酒睡覺。」他伸手抓過一個枕頭,徹底蓋住自己的腦袋,沒幾秒鐘便墜入沉沉夢鄉。即便在夢中,他仍然不停打結、起帆和讀緯度。
身材魁梧的高級軍官走到吧台前,背後跟了一群幕僚士官。即便隔了整個房間,金依然看見他們每個人的外衣和長套衫上都有玫瑰與長劍的標記。
金皺起眉頭,繼續痛飲咖啡。「瞎猜毫無意義,多搜集消息才是正道。這城裡的居民沒一個不是嫌疑犯。媽的,全世界的人都可能。」
「離開?」一秒鐘前那種有限度的謙恭舉止驟然不見,「離開」二字被他說得既鎮定自若又危機四伏。
「很好。」雷昆指指爬升室的方向,「下去吧。找到這位卡羅·卡拉斯,假如他存在的話,把他帶給我。可是,我不希望聽說親愛的哲羅姆在海上不小心跌出了欄杆。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和斯特拉戈斯清賬前,請允許我禁止您這樣做。」
金低頭瞥了一眼她身前桌上的三個空酒杯,忽然醒悟過來,胃裡如吞冰塊。他用左手抓住洛克,一把將對方拎了起來。
「嘿,我站在您這邊,要欺瞞的人是塔爾維拉的執政官,還有哲羅姆·他媽的·德·費拉。我需要同盟,否則肯定爬不出這攤爛屎;你們信不信任我,我無所謂,但我必須信任你們。我把手裡牌全翻給您看了,絕無虛張聲勢的成分。現在,請您告訴我,我該怎麼繼續下去。」
「塞琳黛,帶他下去。」
「然後又要給咱們兩下后舷風駛帆。」
「你彷彿迎風兜了三面帆。」
「一周,」洛克說,「也許兩周,斯特拉戈斯很快就要咱們動身了。再不是紙上談兵的發狂,咱們要去過那種生活,在他媽的海上飄啊飄。」
「諸神在上,我們啥時候才能知道全盤計劃?」
「想象一下,我們迎面遇上港舷強風。」卡德烈斯說。想象力十分重要,因為在封閉的人工港灣中,連一絲最輕微的風也沒有。「這次我們要搶風前進,高聲報出進行步驟。讓我知道你們明不明白該怎麼做。」
「和金庫有關。」怎麼個有關法?「我們去……找東西。」媽的,遠遠不夠好。「事實上,是找人。您有否聽說過……呃,聽說過——」
「塞琳黛。她在人群中顯眼得很。叫她來,趕快。」
「現在船由星舷搶風前進,船長,」卡德烈斯說,「多麼令人驚訝啊,居然沒在換風的時候出什麼差錯,我們又能多活一個鐘頭了。」
「很好。」洛克停了一停,喝口白蘭地,「風既不從屁股方向來,也不直接從側面來,而是從兩個斜後方之一來,與龍骨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夾角。」
「左手背上的文身。玫瑰花正中一隻沒有眼瞼的眼睛。她似乎不怎麼習慣平民便裝,應該戴手套遮掩的。」
「希望我們至少顯露出了兩分天賦。」洛克咕噥道,他正忙著拉平腰背部糾結的肌肉。
「可是,現在才剛過中午呀!」
「蘭德瑞瓦離開好幾個月了。」
洛克和金不費吹灰之力便回到了甲板上,卡德烈斯從支桅索下來時,卻喘著粗氣。他呻|吟了兩聲,按摩著左上臂。「媽的,我太老了,不該上去。感謝諸神,領航員的位置也在甲板上。」雷聲為他的話語作結,「來吧,咱們進主艙看看。今天不出海,只讀書和看海圖。我知道,你們最喜歡這個。」
「我想她大概在說『去你媽的』,」卡德烈斯說,「好在大家都沒送命。那麼,二位先生,你們怎麼看?今天還算有收穫吧?」
「該知道的時候,科斯塔,自然會知道。」
「我們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煩。」
「長點兒腦子,不知名的水手,難道非得像教小孩似的一個字一個字拼給你聽?」
「好……好吧。」
每天早晨,他們划著快艇駛向城市西方,在玻璃暗礁的範圍內泛舟海上,他們的信心越來越足,但實際上的進步卻似乎沒那麼顯著。到了下午,卡德烈斯會在大船的甲板上叫出物品和位置,要他們立刻作出反應,去往適合的地點。
「這就意味著至高會。」金說。
「那就不用了。沒人希望你爬高躥低的。船長的位置在甲板上,想看遠處就用望遠鏡。桅杆更高處會有人放哨,替你看著四周。」
背後忽然傳來皮革與石頭的摩擦聲,洛克和金立刻閉嘴。金轉身時,恰好望見一條巨大的黑影跳過身後的石牆,足底拍擊鵝卵石地面的聲音告訴他,這位剛剛落地的人體重不輕。
洛克張嘴正想說兩句針鋒相對的話,但卡德烈斯搶在了前頭。
「少許,」洛克說,「大概二十個弗拉尼。幹什麼?」
「如果碼頭刺客背後是盟契法師,你覺得咱倆還有生還希望嗎?省省吧。你我都知道,他們為了馴鷹人那檔子事情追在咱倆屁股後頭,如果他們要的只是兩條命,你我只怕早就成盤中餐了。斯特拉戈斯有件事情說得不錯——法師想把我們當耗子耍弄。因此,按照我的看法,刺殺是因為科斯塔和德·費拉做的什麼勾當招惹到了別人。最顯眼的嫌犯有杜倫納、科伐略和蘭德瑞瓦爵爺。」
「您是來替我的水手起名字的嗎?」
幾名水手立刻在吧台里東翻西找,尋找任何像是羊皮紙的東西,看得酒保心驚膽戰。一名軍官排開眾人,從外套口袋中抽出一封文書。船醫抓過信件,緊緊地捲成一根細管,插|進碼頭女工喉嚨上的口子,汩汩而出的鮮血立刻將之染紅。直到此刻,金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大張著。
「那麼,你懷疑她的意圖嘍?」
「風從與龍骨垂直的方向吹來,」洛克嘟囔道,「意思是要毆打咱們的側肋。」
「一定夠糟糕的,」金悄聲對洛克說,「和某個傻瓜一頭栽下來砸在咱倆頭上一樣糟糕。」
「哦,你倒不笨!居然識破了我的詭計,科斯塔閣下。穿上你該死的制服,允許你扮演幾個鐘頭的孔雀。」
「哲羅姆和我在這座狗屁城市耗費了兩年時間,就為了這個對付雷昆的計劃,」洛克說,「我們希望能善始善終。今晚很關鍵。」
「我們有小貓,還搞了血祭,」金說,「低估我們是您的不對,領航員。」
「大多數人不熟悉那個印記。」她別過身去,「我的左手背上也曾經有這個文身。」
他的話引發了人群中的一陣怒火爆發,許多人剛剛喝過同樣的啤酒。傑馮抬起雙臂,示意眾人安靜。
「主桅上平台?」洛克抬頭眺望,主桅杆的盡頭消失在灰色雲霧中,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不禁眯起眼睛。「他媽的在下雨!」
金又害怕又入迷地看船醫將短劍伸向女人的喉嚨。她繃緊的頸部肌肉條條豎起,彷彿石雕中的物品,氣管則凸向外面,狀如樹榦。在金的眼中,船醫的動作輕柔得和局面不相稱,這讓他不禁又敬又畏,船醫在氣管與鎖骨交匯處稍稍偏上的地方切了一個小口,鮮紅色的血液夾著氣泡從切口處噴涌而出,沿著脖子如小河般流淌。她的眼睛瞬時翻白,激烈的掙扎動作隨之停止,這讓人頗為憂心。
「當然當然。和平第一,朋友們,我們絕無惡意。」男人似乎還要爭辯不休,但立刻被兩名同伴架起,帶出門外。最後一名治安官消失在了夜色中,酒館中爆發出大笑和鼓掌聲。
「好啦,」洛克把字條遞給金,「我們倒是想再坐坐,可這兒的服務質量實在讓人吃不消。別指望給你賞錢了。」他數出幾個銅板,丟在木板上,然後站起身:「老地方,哲羅姆。」
金的話完全起到了他希望達到的作用:水手和軍官立刻氣沖沖地散開,尋找那位消失的酒保。金聽見酒館外某處隱隱傳來城衛的警哨聲。不用多久,治安官就會衝進這裏執法,這裡是不是水手的酒吧也無所謂了。他戳戳洛克,朝後門打個手勢,另外幾名各色人等,大概是不想無端捲入是非,早已偷偷從後門溜掉了。
「你該給自己做個名單,科斯塔,名為『可以與之唱反調的人』。我的名字不在上頭。」
「哈,雷昆為什麼要見你?」
「不知名的水手們!準備掉搶!」金揮動手臂,向甲板上看不見的水手喊出指令,「動起來,你們這些懶骨頭!」
洛克拿出左袖中的短劍,遞給船醫。老婦人端詳片刻,點點頭——短劍一側是鈍的,但另外一側,據金所知,鋒利程度不下解剖刀。船醫拿劍的手法堪比劍術大家,她用另外九*九*藏*書一隻手把女工的腦袋使勁向後推。
洛克等了幾秒鐘,藉此積累戲劇性的效果,然後大叫:「下風舵!」
「呃……你為什麼要在籃子里放只貓?」小貓對洛克的懷抱不甚滿意,氣呼呼地繞上他的脖子,用爪子試探著去撓洛克。
「拍馬屁倒是很在行。」軍官一臉奸險的笑容,「你在場的時候,我們一滴酒也不會碰,等把你永遠丟出門之後,我們會樂於幫你花光每一個銅板兒的。」
「塞琳黛,」他想讓聲音聽起來既真誠又有點兒受傷,「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和您交個朋友。」
「她多大歲數了?」
「令人驚訝,」雷昆說,「我一直想弄一套這種風格的椅子。我喜歡將盡繁花的風格。您真願意放棄這樣美麗的物事?」
「你在海軍幹了多久?」金問。
「天哪!這位相貌堂堂的年輕紳士不喜歡出力流汗的生活呀!」卡德烈斯坐在船首,雙腿伸向桅杆。小貓趴在他的肚皮上,蜷成一個黑色的毛球,睡得正香。「這位大副要我提醒二位,請牢記我們即將前往何處,大海才不管你們的心情。或許要連續勞作二十個小時,甚至四十個小時。或許在甲板上,或許在艙底搖泵。該幹什麼的時候,你們他媽的就幹什麼,干到倒地不起,人事不省。因此,你們要使勁兒划船,每天都划,到你們端正了看待未來的態度為止。告訴你們,今天我們偏偏要晚點兒開午飯。港滿舵!」
「真是了不起喲,科斯塔閣下。精彩絕倫,狗屁不如。按照您的推算,我們的緯度該與七髓王國接近啦。離溫暖的溫提拉沒多遠了,您覺得是不是啊?」
「那我也沒辦法了。我找幾個手下,派輛馬車給你。能等兩個小時嗎?」
「喵——嗚——」小貓這樣回答。
「不。看起來諸神很喜歡護國大人,讓他很是剩下了幾個銅子兒。知道短劍蜂是什麼吧?」
「一點點兒而已。」洛克嘟囔道。
「附近,」卡德烈斯說,「在另外一處港灣做整修,讓它更牢靠些。眼下嘛,那就是你們唯一配操練的船隻了。」他指著單桅輕舟。「也就是我教導二位的場所。」
「呃……好的,先生。這就去!」
洛克給車夫指路,讓馬車駛上通向罪塔尖背后|庭院的鵝卵石道路。這裡有兩幢石頭房屋,分別是罪塔尖的主廚房和食物儲藏區。紅色和金色的燈籠懸在肉眼不可見的線繩上,在它們的光線照耀下,罪塔尖的侍者列隊來往——端上精心烹飪的菜肴,取回空蕩蕩的盤碟。風乾肉食的濃烈氣味充滿了整個空間。
「德·費拉閣下不得發生『事故』。我沒有點頭,您就不能報那份仇。這屬於我們的協議。」
「您該知道我究竟熱衷於什麼,」洛克說,「沒什麼好多說的。斯特拉戈斯沒向我們隱瞞更多細節。我只是想拋掉這幾把該死的椅子,讓您知道我們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我敢保證,我會回來的。只要我還能夠掌控局面,我就會回來的。」
「也許是某種反應,」艾爾默迪說,「對什麼東西過敏。如果是這樣,那肯定是我第一次目睹類似的事件。」她提高聲音:「還有誰覺得難受?脖子不舒服?呼吸不暢快?」
「那麼,這位朋友是什麼人呢?」雷昆把戴了手套的雙手合在一起。
四名侍者將四把椅子擺在雷昆房間正中,鞠個躬,回身又從樓梯離開。雷昆對他們毫不在意,他從桌後走出來,湊近了椅子仔細檢視,用戴了手套的指頭撫摸著它上漆的表面。
「媽的,」洛克撓撓下巴,故作思慮重重的模樣,「也許的確有人要你尋找和除掉他,但用的不是那個名字,更不會向你描述他的技能,您覺得呢?」
「我不這麼認為。」

6

「上了船,出了海,還想要什麼隱私,就簡直是痴人說他媽的夢!」某天下午卡德烈斯咆哮道,「我也許沒法給你明確的口頭指示,否則天曉得會被誰看見或者聽了去。我們要用手上的小動作和口哨交流消息。如果某樣東西實在太複雜,沒法用身體語言表達,最好的辦法是說——」
寶劍碼頭,他們獨享的人工港灣中,執政官在等待他們。他的私人小艇(洛克記起了這艘船,他在王域腳下的玻璃洞窟中見過它)和他們的快船停在一起。梅蕊因和六名鷹眼衛士從旁伺候。此刻,梅蕊因正在幫助洛克試穿維拉海軍士官的制服。
「其次,船上如果沒有貓,那運氣就將壞到極點。不僅僅因為貓抓老鼠,更因為貓兒是天底下最最驕傲的生靈,無論在陸上還是水上。艾奧諾頂喜歡這種小混球。船上有女人、有貓兒,你就有了頭一等的運氣。我們這艘小船實在太寒酸,我看少了女人應該也問題不大,漁船和港口作業船經常來來去去,不用太擔心。可是,船上多了你們兩個活寶,要是連貓也不帶一隻的話,那我只怕老命不牢了。小貓,正配得上這小船。」
「這話說得真他媽對。他還是匿名金主那會兒比較討人喜歡。」洛克扭了扭肩膀,覺得背後有幾塊酸痛的肌肉在抱怨。「我們本月出發。白日泛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等訓練完畢,我們就會化身為獨立商船的船員潛入鬼風群島,免得被人一眼認出是兩個吃土長大的。在返回前,我們沒法徹夜狂飲瘋賭了。」
「哦,噢!」洛克轉身,露出微笑,把啤酒遞了過去,「盡請隨便,是我的榮幸。」
「穿上。」皮外套指指小桌上的衣物。洛克和金很快也披上了灰斗篷和灰帽子。
他們站在撒弗洛拉東北角的內碼頭上,背後是黑色祖靈玻璃的峭壁,面前是幾十艘下了錨的船舶,水面波光粼粼,浪花滔滔。最靠近他們的錨墩系了一艘細長的快艇,長約四十尺,船尾是墊高的封閉台座。剩下的空間中布置了兩排槳手,一排五人。
「先帶二位走走,」卡德烈斯說,「沒什麼可看的,但你們得看很久。」
「複製品……」他慢慢開口,「沒有疑問……但實在美得驚人。」他將注意力放回洛克身上。「我沒有注意到,您對我的藏品風格如此熟悉。」
正說話間,一名罪塔尖侍者出現在八層通往九層的樓梯口。她深深鞠躬,清了清喉嚨。
「諸神怎麼不捉了你去?船上每塊木頭我都熟得和自己手心手背似的!」洛克一抬頭,用鼻孔對著卡德烈斯,這都多虧了皮靴給他加了一寸半的身高。「我知道她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請相信我的判斷,否則就下海學游泳去吧!」
「那麼……我們一邊拿小命冒險,一邊還得照看小貓?」
「使最大勁兒按住她。」船醫告訴金。儘管金有位置和體重的優勢,但依然很難讓女人拚死揮舞的上臂全然不動。船醫側過身子,壓住女人的一條腿,旁邊腦子動得快的水手見狀上前,幫她按住另外一條腿。「亂動會要了她的命。」
酒保看看面前不幸的治安官,又看看先前開口的魁梧海軍士官。金猜想他是在場職位最高的軍官之一,酒吧看他希望對方做個評判。
槳手把船平行停靠在撒弗洛拉碼頭,一輛馬車和幾名衛兵正在岸上等待,梅蕊因跳下船首,向洛克和金的位置走來。
「正因為這個,我才希望你今晚上別和酒瓶太親近了。」

2

他領著兩人攀上碼頭後方搖搖欲墜的階梯,階梯通往距離水面四五尺的一片石頭廣場。洛克發現人工港灣呈正方形,邊長大概在一百碼上下。石牆從三面壘起,港灣背後是島嶼陡峭的玻璃懸崖。崖壁上伸出數個平台,上頭搭了不少建築物:儲物室、軍械庫,諸如此類。
「哲羅姆·德·費拉那樣的朋友?」
「不,可您也見到——」
「啊,諸神啊。」洛克一口飲盡杯中的白蘭地,「東南以及我操|我自己。今天晚上到此為止。」
洛克和金繼續他們的交頭接耳。
洛克和金剛剛攀住糞桿,正在氣喘吁吁地歇氣,卡德烈斯又號叫道:「後桅!」
又在顛簸和寂靜中煎熬了幾分鐘,梅蕊因說:「就快到了,把帽子戴好。馬車一停,你們就徑直上船,在後排坐好。還有,若是看見什麼危險的場面,看在諸神的面子上,請低頭躲避。」
洛克抓住機會,細細端詳划槳的男女人等——他們個個肌肉結實,身材瘦削,短髮剪得乾淨利落,好幾位身上還帶了明顯的傷疤,年齡都不會低於三十五歲。退伍老兵。甚至可能是摘下面具、脫掉長袍的鷹眼衛士。
「給執政官幹活真是不容易,李奧康托。」
溫暖的細雨中,他們從船首走到船尾,卡德烈斯指給他們看這個看那個,不時提出艱深的問題,要他們現場作答。最後,他們站在紅色信使號的船腰,卡德烈斯靠在救生艇上歇氣。
「啊,大人,請——」
洛克和金在路口左轉,走向右手邊第一家棄用了的商鋪。金始終盯著身後的街道,洛克上前急急地敲了三下門。門立刻打開,一名身穿棕色皮革外套的矮胖年輕男人招呼他們進屋。
「顯然是的。」洛克說。
卡德烈斯做出扯動舵輪的姿勢,假裝將船朝下風一側轉向,就此刻而言,是朝星舷轉向,這樣的動作會讓舵輪反向迴轉。洛克的腦中出現清晰的畫面,海水的壓力陡然增加,迫使船隻轉向港舷。他們即將進入風眼,感受大風的巨大威力,此刻若是犯錯,很容易給他們「戴上鐐銬」,讓剛才的努力前功盡棄,浪費掉舵輪和風帆的動力。他們會有幾分鐘動彈不得,或是更加糟糕——惡劣的天氣中,這種錯誤有可能令船隻傾覆,船不是雜技演員,再也沒法翻回來。
「一個小時之內。」男人揉搓著自己的胃部,眼睛望向無星無月的天空。
「我沒有聽岔吧,先生?」她似乎比洛克和金還要年輕幾歲,還算看得過眼,前臂上的鮮紅色的文身和晒黑的膚色表明她是靠碼頭吃飯的。「加鹽黑啤不合您的口味?允許我斗膽說一句,我這兒正好缺了——」
「執政官讓你喝了毒酒?」洛克說。
「當然不會。至於這個……您看,斯特拉戈斯不知為何,急得彷彿屁股底下著了火。他要送我和哲羅姆離開一段時間,替他辦事。」
「我只是希望有半個晚上不當他媽的冤魂遠征軍船長。」他按捺住脾氣,悄聲說道。金看得明白,洛克顯然還沒喝醉,但正被強烈的慾望控制著,想一醉方休。「我的腦袋裡塞滿了小船兒,哼哼唧唧地繞來繞去,給甲板上的勞什子琢磨各種新鮮名字!」他停了停,痛飲一口酒,然後把酒瓶遞給金,金搖搖頭。「還以為您在勤勤懇懇背字典呢。」
「手段不等於目的,科斯塔閣下。」
「瞧啊,」卡德烈斯叫道,「你們倆,多半會成為咱們葬身之處的船,她親自現身了!」他猛拍洛克後背,哈哈大笑。「她芳名紅色信使。」
「沒用了,」她對鴉雀無聲的人群說,「她滾熱的體液全結住了。我無能為力了。」
「下帆腳索!下轉帆索!」金又吹響哨子,「帆桁轉向,準備星舷掉搶!」
「這麼宣稱,」洛克說,「是不是能稍稍安慰您在千日戰爭中給人操得生疼的屁|眼啊?」
「還有誰能保證不成功便成仁?」
「大師,」他說,「您技藝超群。」
從鍍金修道院向北到十字路口,這段路走起來不遠,但卻讓兩人神經高度緊張。運貨馬車在圓石地面上鏗鏗而行,生意人不緊不慢地去上班。就洛克和金所知,撒弗洛拉是城中環境最安靜、守衛最森嚴的地區,外國人偶爾喝醉了攪擾安寧,已是此處最嚴重的治安事件了。
「就知道你在這兒,」金在洛克對面坐下,「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輪到你了,科斯塔閣下。讓貓別亂動。不小心割到她會大禍臨頭。再說了,她也是全副武裝,前後四隻利爪呢。」
「哈,科斯塔閣下。」塞琳黛說,「我覺得天底下不會存在比您更加熱衷於反戈一擊的人物了。」
「好吧,請允許我向年輕的閣下澄清一下,」卡德烈斯說,「這番冒險實在是他媽的荒謬絕倫的瘋狂之旅,而我們的小命看起來一文不值,所以,我的假設是二位連啥是海水,啥是黃鼠狼尿也分不清。尊敬的先生,您覺得這樣合適嗎?」
「斯特拉戈斯有解毒劑拴住你。」雷昆拿起鵝毛筆,注意力重新放回羊皮紙上,「我也需要一份保證,免得您失去了返回這座可愛城市的興趣。想宰殺您那頭肥羊嗎?那就再養他幾個月吧。一定要照顧好他。」
在洛克的腦海中,船首已經偏過了風向正中,港舷一側成了他們的下風面,此刻風正從船的星舷刮來。帆桁要立刻重新掛上風帆,讓風從另外一個方向驅動船隻,卡德烈斯則瘋狂地扯動舵輪。紅色信使需要穩定住新的航向;若是向港舷轉得太多,船就將被拉向相反的方向,而船帆掛起的角度會讓船隻進退維艱。碰到此等情形,能夠活下來成為笑柄就是最幸運的事情了。
「哈,太棒了!」她對甲板上的三個男人綻放笑容,隨後彎腰抱起正打算向梅蕊因的漂亮皮靴發起攻擊的小貓。「太有說服力了。只可惜那位不知名的水手不知道您在尋覓的答案。」
跟隨卡德烈斯學習的第九天,時值深夜,金泡在巨大的黃銅浴缸中。儘管在堪蒂薩花園的僻靜房間本已十分溫暖,他依然要了燙人的熱水,三刻鐘過去之後,浴缸仍在送出縷縷蒸汽。浴缸邊的小桌上,擺了一瓶啟了封的奧斯特沙陵白蘭地(五五四年,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年份酒)和一雙惡姐妹。
「議事會的狗,」另一名軍官嘟囔道,「不守信的拜金奴。」
「媽的。」洛克惡狠狠地說,「無所不知的梅蕊因,附近還有應急的士兵嗎?」
「科斯塔,」他說,「來得正好,我需要你解釋一二。」
「您看呀,卡德烈斯,雖說我們才疏學淺,但這丁點兒常識我們還是有的。」洛克說。
「多奇怪啊,我竟從未聽說過他。」雷昆說,「也沒有人要我尋找或除掉他。」
「我麾下的金髮士官為數不多,」斯特拉戈斯說,「但制服看起來頗為合身。本周末會有另外兩件準備好。」斯特拉戈斯伸手替洛克整理裝束——緊一緊領巾,調整腰間空蕩蕩的劍鞘。「然後呢,你們每天穿幾個小時制服。習慣它們。我的鷹眼衛士會幫助二位嚴整軍容,學習恰當的舉止和禮數。」
「能看見,可是——」
寬闊石牆壘成的人工港灣安裝有木製巨門。小艇接近門口,城垛上傳來呼喝聲,沉重的鐵鏈相互碰撞,砊磕巨響回蕩于石塊與水面間。大門正中現出一道窄縫,兩扇門扉繼而向內徐徐打開,在艇前的水面上掀起一道小浪。快船進門的時候,洛克試圖估計眼前奇景的尺寸,開口寬有七八十尺,門扇的厚度與普通人的軀幹寬度相仿。
洛克的保鏢繼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馬車頂上兩位車夫打扮的士兵也是一樣。第二輛馬車,也就是載著洛克那套椅子的馬車,叮叮噹噹地在前一輛馬車旁停下。灰色馬匹跺著地面,噴著鼻息,廚房的氣味大概不合它們的口味。一名頭髮稀疏、身材魁梧的侍者快步上前,對洛克彎腰致意。
洛克和金渾身僵硬地爬下小船,伸展身體,卡德烈斯顯然心情暢快,他掀開木籃蓋子,抱出給水泡過的小貓。「好啦,好啦,」他讓小貓在懷抱中舒舒服服地躺下,「二位年輕的閣下不是存心讓你濕成這樣的。他們的模樣不比你更好看。」
「我還以為重要任務都交給您呢,以免死得慘不忍睹,您說了該有兩百遍吧?」
洛克跳下馬車,率先走向快艇,經過兩名警覺的男人,他們身上的斗篷和他的一樣厚重,與天氣很不相稱。他們站姿筆挺,嚴陣以待,洛克在一件斗篷下瞅見了幾乎不加遮掩的劍柄。
「你他媽的說得真對。」卡德烈斯嗤之以鼻,「失去了腳底下的一艘船,還好沒有淪為惡魔魚的食物。可怕的歲月。」他把手從四分儀上拿開,整理了一下情緒。「我知道你沒什麼惡意,科斯塔。我只是……對不起。至高會投降的時候,我們這些流血流汗的人並不覺得正處於劣勢。這也許是我們對頭一位執政官寄予厚望的原因了。」
「加鹽的黑啤酒不適合跟著加料葡萄酒下肚。」他把心思說出了聲。幾秒鐘過後,金髮現背後的女人回過身,拍拍他的肩頭。
「我看見他進了廚房,沒注意他回沒回來。當時沒有理由注意那麼多。」
「多愉快的運動啊。」
「當然不能,」洛克說,「朋友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只是我們配了汽酒喝,當時實在渴得要命。」
戲碼來了。詭詐看護人在上,給您的小狗丟兩塊骨頭吧。
「太可惜了。幾晚前,您們似乎在港口出現過,有人看見你們從王域返回。為什麼等了這麼久還不向我報告其中細節?」
「你在水平照準器里看不見日影嗎?」
「海軍就是這麼給自己添預算的!」魁梧軍官叫道。他的酒友開懷大笑,他抓起杯子,向酒館中的眾人舉杯致意。「為了治安官!叫城裡城外的敵人都昏了頭吧!」
「也許,在今晚,」酒保說,「另外一家酒館更適合您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