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七章 海闊天空

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七章 海闊天空

「別殺我,船長,求您了。」士兵嘟囔道。
很快,船員將錨扯出了水面,金讓幾個人到星舷船首去固定船錨。多數人離開絞盤時又是呻|吟又是伸懶腰,洛克不禁露出了笑容。前陣子的鍛煉中,舊傷沒讓他少吃苦頭。
守衛看見洛克和金,立刻警覺起來。毫無疑問,洛克和金單獨走下旋梯是違規的。看守衝上樓梯,金搶下他手中的長劍,給他面門正中一腳,繼而踩住他的腹部,讓他在地上蠕動。跟隨卡德烈斯鍛煉一個月之後,金蠻牛般的力量似乎又有進步,洛克覺得很對不起那位還在金腳下掙扎的看守。洛克彎下腰,讓對方也嘗了嘗神智霜的滋味,隨後興高采烈地吹起了口哨。
「我知道你們是哪塊料,否則也不會在這兒蹲苦窯了。想想看——盜賊不是上刑場,就是去西邊的要塞監獄服苦役,當奴工一直到累死,運氣好了才碰得上大赦。然而,即便這樣,他們也見得到天空,牢房總有窗戶。贖清了罪孽的可以恢復自由,戰俘等戰事結束也能回家。可你們這些可憐蟲呢……你們給關在這兒,只是為了隨時待命。若是發生戰爭,就鎖在船上搖槳,如果一直不發生戰爭,那麼……哼哼。」
男人研究了好一陣子文書,最後終於點點頭,隔著欄杆還給兩人。「不錯。晚上好,拉維勒船長。這位先生是您的大副,哲羅姆·法羅拉?」
「那你他媽的還要什麼?」
「噢,真他媽的好。」
「我隨時可以送他們去戰鬥,科斯塔,也做好失去他們的準備。然而,誠心誠意為我服務的人,不該以這種方式死去。這不在我的榮譽感的允許範圍內。按理說,你也是有職業精神的人,把這當作一場倫理測驗吧。」
金抱住士兵的胳膊,讓兜帽里的藥物發揮效用。上次洛克用此種伎倆放翻的男人體型要大得多,這位士兵則沒那麼幸運,他只悶聲掙扎了幾秒,身體就軟了下去。洛克和金將他拖到碼頭最偏僻的角落,緊緊綁在拴柱上,又在他嘴裏塞了一塊破布,讓他安安靜靜睡大覺去了。
「卡德烈斯說得沒錯,」斯特拉戈斯說,「正如我所說,有些人已經關了好些年,但過去幾個月他們得到的待遇堪稱罕見。我去掉了他們的一切供應,從乾淨的床鋪到偶爾有之的大餐。守衛待他們很兇暴,用噪音和冷水打亂他們的睡眠節奏。我敢說,此刻他們沒有哪個不把迎風岩、塔爾維拉和我恨到骨頭裡去的。完全是個人恩怨了。」
她下定決心,開始完成她的工作。他們死得全無痛楚,這讓她的良心得到了安慰。
洛克舉頭眺望石頭高塔,那是他們的行動目標:七層高的塔樓,城垛掛了橙色的鍊金燈球,那是讓過往船隻不得靠近的引航信標。通常來說,上面也會有不少警衛,時刻盯著海面和碼頭的動靜,但斯特拉戈斯的手已經動了起來,此刻塔上悄寂一片。
「九年海上經驗!」另一個人吼道,「……什麼都行!」
「哎,哎,他媽的船長如是說,在這樣一個諸神賜予的美好夜晚。」他吸一口煙,向欄杆外吐去,「好吧,若是能多安排幾個這樣的夜晚,那就他媽的好了。和平共處比用鞭子和鐐銬維持秩序要強得多,記住我這句話。」
卡德烈斯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他的樣子忽然老了十歲。「如果前面是夏末風暴,」卡德烈斯說,「它會向北或者向西,比船行的速度更快。我們必須穿過風暴,因為即便往東方逃也跑不過它,風暴趕上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累得精疲力盡。我他媽的必須拼盡全身本事,而你呢,今天晚上最好在船艙里祈禱一件事情。」
「你個不長腦子的,我殺她幹什麼?說實話,你們這些人啊……看見別人動動刀子就認定了劍底有冤魂。」洛克走到男人面前,把短劍展示給他看,「刀刃上塗的東西叫神智霜。你即將美美地睡上一個晚上,到中午方才醒覺。不過到時候你會難受得要死要活,先說聲抱歉了。那麼,您喜歡脖子挨一下,還是手掌心挨一下呢?」
「那就這麼定了,」斯特拉戈斯說,「聽好了,科斯塔。考慮到那個……你潛伏的深度,免得你有什麼差錯。在迎風岩等你解救的男人都未曾效力於我的海軍,因此他們不知道我手下的軍官該是如何表現。很快,你就是海盜船長拉維勒,而不是海軍船長拉維勒了,到時候你可以隨意詮釋想要扮演的角色,對各種小細節無需太在意。」
「鬼風群島,」卡德烈斯說,「媽的,那是最糟糕最糟糕的所在了。事實上,人類上去后還能活著回來的加起來不過八九個島嶼。諸神才知道濃霧中一共藏了多少小島,才知道島上都他媽的有啥。」他頓了頓,「知道鬼風群島的三個殖民地嗎?」
「自然,否則我也不肯的。」洛克說。
「哈,他們剛從囚籠里放出來。疲憊、飢餓、興奮。等吃喝幾天恢復過來再看他們有多犀利吧。諸神在上,至少我沒喊錯東西。」
「小心說話。我可以讓你趴在欄杆上挨鞭子。」
他們離開之後,洛克忽然很想嘔吐,這和暈船沒什麼關係。
「銀色希望,」卡德烈斯的聲音低若耳語,「五十年前,銀色希望比浪子港規模還大,在更西邊的另外一個島嶼上。興旺發達。銀子不只是希望,住了三百戶左右。天曉得發生了什麼,一夜之間,那三百戶人口,就……就消失了。」
「少拍自己馬屁了。」金抓抓肚皮,最近的活動讓它先前驚人的曲線縮減了幾分,「咱們能琢磨點兒什麼出來的。媽的,等進了暴風雨,掙扎求生幾天之後,那些人哪兒還有力氣擔心別的,只會琢磨啥時候尿多少褲子。」

16

「別瞎琢磨了,」金咧嘴一笑,「卡德烈斯知道他在幹什麼,他能把咱們平安帶過去的。」
「我一丁點兒都沒有嚇唬你,科斯塔。」卡德烈斯蹙眉道,煙斗的火光照出他極為誠懇的面容,「只是我告訴你要做好準備。魂掠只是開頭而已。媽的,那東西甚至算是很友善的,海上有些東西連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有些地方,只要領航員的腦子還清醒就不肯接近。有些地方,就是……他媽的不對頭。等著要對付你。」
「結果他們倒是走了好運,」賈伯磊說,「這該死的倒霉地方沒他們的份了。」
「讓大家快些上船,在船腰集合。卡德烈斯!這艘船現在你最清楚,幫大家點燈!」
「貓,船長。」
迎風岩只有一道門,包了鐵,高十一尺,從裏面上鎖,有衛兵看守。門旁邊有一塊小小的隔板,洛克和金走近的時候,隔板滑了開來,其中現出燈光映襯的頭部剪影。女哨兵的聲音中全無友善的情緒:「來者何人?」
「言辭怎能表達聽見這個消息后我心中的憂傷。」洛克說。
「每天晚上都留點兒肉給它們,」賈伯磊說,「我們會留神看甲板的,找到小貓就來告訴你。」
「媽的!」他大叫。
「什麼的副手?」
「是的,」洛克說,「賈伯磊,這位是卡德烈斯,我的領航員。卡德烈斯,賈伯磊是哲羅姆底下的副手。聽我說!」洛克抬高聲音,但沒有喊叫,免得叫聲在海面回蕩,傳進島上看不見的什麼人耳中,「我乘的小艇能裝六個人,附近有一艘船,可以容納四十個人。我要兩個人幫我划槳。用不了半個小時,咱們就上路了。」
洛克心中一沉。他用英雄般的氣概扮出迷惑的神色:「貓怎麼了?」
洛克和賈伯磊將男人從登船口踢了出去,墜落九尺之後,他重重摔在長划艇的船艙中,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這次不是假的了),翻個身躺著,不過看起來應該沒事。
吃過午飯,卡德烈斯小聲提醒洛克,洛克命令那些對煙草存貨有興趣的水手抓緊時間多抽幾口。在卡德烈斯點頭之前,船上不得出現明火,照明交給鍊金燈球,吃飯用爐石加熱,或者乾脆吃涼的——後者可能性更大。洛克答應眾人,如果需要的話,每晚每個人可以得到半瓶葡萄酒暖身子。
「你叫什麼名字?」

3

「幫我……科斯塔。」領航員呻|吟道。他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上臂,死死按住左胸。他閉緊雙眼,痛苦扭曲了面龐。
「領航員卡德烈斯!」他發現領航員又回到了甲板上,於是吼叫道,「東南微東方向穿過暗礁的航道,『玻璃之下』!」
「我他媽的非得見到不行,」洛克說,「我們要煽動海盜團伙,要安排快樂大返航,要伺候斯特拉戈斯,要找解毒劑,要把雷昆搶個精光。在海上漂兩個月,我估計連怎麼干都不知道了。」
「拉維勒船長!」
「已經很緊了,」斯特拉戈斯說,「現在就盯著他呢。我說的不是別人,正是您。」
「哎,哎,可按照某某人的吩咐,船必須待在波浪之上。」
「真心誠意個屁!我怎會那麼傻,讓吃土的旱鴨子別忘了帶貓。讓貓別忘了帶吃土的還差不多!貓都比你頂用。」
「我要上銅海向南走,」他說,「目的地是浪子港。這沒有表決或者商量的餘地。和我出海,就得在赤旗下航行。到了鬼風群島,你們可以任意去留。在此之前,我們要的只有金錢和劫掠。開小差的下場可不妙。我答應各位,戰利品平均分配。」
「這下糟了。」金說。
「有什麼需要,賈伯磊?」
「祈禱啥?」
金大叫:「什麼人?」

4

眾人聞言歡呼雀躍,金只得吹哨要他們安靜。

12

「破玩意兒太大,咱們的小美人帶不動它。」洛克說。他一蹺大拇指,指著「被制服了的」衛兵說:「讓他躺在上頭漂吧。哲羅姆!」

1

這是他們向南航行的第三天早晨,叫喊聲從桅樓傳下來。洛克坐在他的艙室里,正在端詳鏡中模糊的映像,打包的時候,他沒有忘記在箱子里塞上一面小鏡子。出發之前,他用變裝包里的鍊金藥物將頭髮染回了原有的顏色,鏡中人的面頰上也剛添了一層色調相仿的須茬。還在思考要不要刮鬍子的當口,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沒過兩秒鐘,他就離開了艙室,跌跌撞撞地爬上燈光暗淡的升降扶梯,迎接他的是灑遍后甲板的明媚陽光。
操舵的是卡德烈斯本人,他抽了一口廉價煙草做的煙捲,噴出一股白煙,那東西難聞得堪比硫黃。洛克皺皺鼻子。
梅蕊因說的不錯,斯特拉戈斯一大早就乘著三十尺長的快艇抵達寶劍碼頭。快船由巫木打造,表面精心拋光,船尾安放了幾個舒適的皮革座位,各處都有鎦金的渦卷裝飾。洛克和金操縱風帆,卡德烈斯只在必要read.99csw.com時給出建議,梅蕊因坐在船首。洛克心想,這女人似乎就得坐在船首才顯得渾身自在。
賈伯磊擺個姿勢,炫耀片刻,揮手拋出飛刀。刀子正中大衣心臟部位,可歡呼聲馬上又變成了噓聲——賈伯磊手中的酒瓶灑了幾滴酒出來。
「拉維勒直到一個月前還不存在,」斯特拉戈斯說,「直到有了二位幫助,構建起這個謊言為止。我最信任的十二名男女手下將發誓,拉維勒是真實存在的人物,他們同他一起出過任務,和他一起吃過飯,和他聊過正經公事,傳過八卦瑣事。
「那地方名叫迎風岩。」斯特拉戈斯說。他指的是小島上突兀而起的石頭高塔,玻璃暗礁是塔爾維拉邊界的標記,從暗礁處嘶聲翻滾的白色波浪算起,到迎風岩大約只有一箭的距離。洛克等人拋了錨,讓船在七十尺深的海水上起伏飄蕩,他們停泊的地方位於銀影碼頭以西約一里。溫熱的朝陽剛剛爬出背後的城市,在層層疊疊的霧靄中投出一縷縷柔和的陽光。
當然了,老天不會那麼幫忙,晚上沒有張牙舞爪的貓科動物從天而降,隔天早晨,洛克踏上后甲板的時候,南方海平線掛了一層可怖的灰色霧靄,彷彿憤怒天神的陰影。熾烈的陽光從另外一側晴朗的天空中灑下,這使得威脅更顯真實。甲板星舷桅腳看起來格外清晰,走向港舷船首就好像攀登小山。波浪拍打船殼,瞬時化為齏粉,讓空氣中充滿了鹹味。
「都曾是水手。」賈伯磊說。
洛克舉起剛才從門廳那位上尉腰間解下的鑰匙串。
十四個人,包括賈伯磊,從眾人中站了出來。
人群見狀鼓起掌來。賈伯磊拔出唇間的酒瓶,低下頭,把嘴裏含的葡萄酒吐了最接近他的人一頭一臉。「哦,對不起,」他叫道,「灑了一滴!啊哈哈哈哈哈!」
「科斯塔。」傳來的是一個微弱的聲音,然後是幾下無力的咔嗒咔嗒聲,彷彿有人想弄開門閂,卻徒勞無功。
洛克瞥了一眼卡德烈斯面前的導航台,銷子插在一個個洞眼中,又看看羅經櫃里的羅盤,他們計劃往正南去,船的前進方向只向西偏了一根頭髮絲的差距。
執政官笑了笑:「拉維勒的背叛在迎風岩走向了不歸點。科斯塔閣下,請去那裡招募您的船員吧。」
「船長,長划艇怎麼辦?」賈伯磊上船后問道。
「誰是好樣的瞭望員?」
塔上的兩人可以活命。有囚犯一路攀上階梯殺死他們,這說不過去。碼頭上的一位,這裏的兩位和樓下的那一位,他們就難逃一死了。
「槳手儲備,」卡德烈斯答道,「必需品總要有存量。戰爭若是爆發,如果他們肯在戰爭期間充當戰船槳手,就赦免他們的一切罪行。迎風岩上的囚犯夠幾艘大型槳帆船使用。」
「晚上好,拉維勒船長,」卡德烈斯說,「看起來,你按照計劃找到那些人了。」
賈伯磊,他剛從紅酒遭遇戰中恢復過來,和另外兩名老水手一起走近洛克。時間接近傍晚,洛克正站在星舷欄杆邊,攥緊欄杆,故作鎮定。洛克認出了那兩名老水手,旅程剛開始時認為自己沒法幹活的人,幾天的休息和良好的飲食讓他們恢復得不錯。由於船上定員不足,洛克宣布每頓飯都可以加餐。這個決議頗受歡迎。
「很好,」洛克說,「咱們這就去第二囚區轉轉。」

2

「輪到我了!」滿臉葡萄酒的水手叫道,「我要存心射失,二副,也灑兩滴回去!」
「重要?我告訴過你這事情很重要?我告訴過你這事情生死他媽的攸關,這才是我告訴你的!」卡德烈斯盡量壓低嗓門,但聽起來更像水在煤爐上沸騰。洛克不敢搭腔。「你陷我們的靈魂于不利之地,科斯塔閣下,我們這一條條該死的靈魂!船上沒有女人,沒有貓,沒有稱職的船長。再提醒你一遍,壞天氣就在前頭等著呢。」
「我沒有說笑。」洛克攤開雙掌,聳聳肩,「我知道,你跟我說過,這事情很重要。我只是……那天晚上我有上百件事情要處理。我不是存心的,一直惦記著要帶上貓的。」
她嘆了口氣,從上裝里抽出一柄短刀,手起刀落,切斷了男人的喉嚨。她退開兩步,閃避逐漸擴大的血跡,又在守衛的馬褲上擦乾淨短刀,抬頭望向睡在門廳另外一頭的女人。
「我說,」他叫道,「船還叫財富冒險號的時候,誰駕駛過她?請站出來。」
這些牢房中只有一間關了囚犯,幾十個男人睡在淡綠色的光線下,燈光來自牆壁上高掛的鐵籠子里的鍊金燈球。空氣惡臭難當,充斥著骯髒的被褥、屎尿和腐敗食物的味道。淡淡的霧氣圍繞著囚犯的身軀。幾雙疲憊的眼睛立刻盯上了走近牢房大門的洛克和金。
「你很快就會恢復過來的。」洛克說。
洛克將鑰匙串遞給金。囚犯帶著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態度望著金,看他如何找到正確的鑰匙,如何把鑰匙插|進鎖眼,如何猛然向右轉動鑰匙。
又有四個男人站了出來,洛克點點頭。「好兄弟。你們知道自己的位置了。」他摟住一位不是瞭望員的男人,推著他往船首去,「盯前頭。看見誰不懷好意衝過來就報告。」他抓過另外一個人,指著主桅說:「找卡德烈斯要望遠鏡,你守這一班的主桅。別那麼瞪我——又沒讓你跟索具搞。坐好了,別睡過去就行。」
「各種的副手。」洛克咧嘴一笑,拍拍對方的背脊,「我不給海軍賣命了,記得嗎?你聽哲羅姆的指揮。幫我維持秩序。綁在碼頭的士兵,你拿上他的武器,以免今天晚上遇到需要動刀子的場合。我的計劃中不包括戰鬥,但世事難料。」
他們向北而去,繞過銀影碼頭,轉而向西,追趕遠方地平線上夜空的最後一抹藍色印痕。
洛克咧嘴一笑,維拉海軍船長制服的權威感彷彿溫暖的毛毯一般包裹著他。他攀住岸邊的拴柱,一用力,跳上了碼頭,守衛手忙腳亂地向他行禮,執燈的手橫在胸口。
離開塔爾維拉的第五天早晨,卡德烈斯坐進洛克的艙室,閂好門,兩人進行了一場私密的會晤。
「諸神啊,」他說,「那他媽的是啥?」
「平均分配。」他重複道,壓下忽然爆發的又一陣喧鬧,「但是,你們要立刻作出決定,此時,此地。發誓認我做你們的船長,我就立刻釋放諸位。我有辦法離開迎風岩,去紅色信使停泊的地方。我們趁天亮前港口的僻靜時間遠走高飛。不想跟我走的,沒問題,但也不許蹭船溜走,要等我們離開后留在監獄里。或許早班守衛會獎賞你們的誠實……我不敢想象怎麼獎賞。那麼,有誰拒絕我的好意嗎?」
一天過後,雖說氣候依然和暖,日頭不在雲層后的時候仍舊投下蜇人的陽光,但海浪卻越來越高,風也愈加強勁了。紅色信使號的噸位不足,如尖刀般切入洶湧大浪時抖動不住,洛克腳下的甲板終於不那麼友善了。
「哈!海軍船長或許可以,海盜大副不用忍受這種破事兒。」金嘆息道,「覺得還能見到陸地嗎?」
「還他媽的能有別的什麼選擇……船長大人?」
「我的賬務員準備妥當了軍令、值勤表、薪水冊和其他各種文件,混進我的檔案庫中。有人用拉維勒這個名字租房間、買貨品,要裁縫訂做制服,送去寶劍碼頭。等我著手處理你背叛所帶來的後果時,他就將成為一個真實人物,無論是紙面上的證據,還是在人們的記憶中。」
「戰爭總會有的。」賈伯磊說。
「你……你個天殺的叛徒!」
洛克望向黑色的波浪,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個淡白綠色的形體,那東西彷彿鍊金燈球般放光,躍出波浪,滑行了幾秒,又落回大海中。他眨眨眼,它的軌跡留下了不肯立刻消退的殘像。
「很難相信咱們在幹啥。」
「現在,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但不得有任何疏漏。」他說,「認為自己暫時無法做事的,請舉起手!不要害羞,兄弟們。」
「我們的解毒劑。」洛克說。金和卡德烈斯跟著使勁點頭。
「堅守承諾,或是祈求死亡,遭諸神詛咒,連上永寂女神的天平也不夠格。」
「多麼大胆的妄想啊,李奧康托,等船員明白過來,我們的貓不是害羞,而是想象力的產物,你看他們還怎麼幫你幹活!要是他們認為貓都死光了,會一口咬定我們受了詛咒,一踏上硬實的地面就逃之夭夭。然而,若是他們看出來,那些臭烘烘、毛茸茸的小東西不存在,是因為該死的船長忘了帶,他們會把你弔死在桁端上。」
洛克坐上小艇船首,擺出他自認最接近於帝王的姿勢。金和卡德烈斯拿起船槳,最後兩位囚犯坐進船尾,其中一人拎著卡德烈斯的提燈。
「很好。等船一起錨,就下貨艙去看看補給。艏樓底下有磚砌的火室,也有鍊金爐石和大鍋爐。等出了玻璃暗礁,我們需要吃他娘的一頓好的,所以,請你千萬要露一手。記得開一桶麥酒。」
「你是領頭的嗎?」
「好問題。銅海的夏末不是好時候,肯定有哪兒在颳風暴,我的骨頭能感覺到。距離還遠,但正等著我們呢。」
「賈伯磊,」洛克提起嗓門,「等我們對每個人的能力有所了解后,會公平選出船上需要的高級船員。現在嘛,你來當副手。」
卡德烈斯又呻|吟起來,他用雙手拚命按緊左胸,渾身抖個不停。接下來,他的手鬆了下去,喉嚨里掙扎著吐出一口長氣,洛克越來越恐慌,他在老人咽喉底下摸來摸去,瘋狂地尋找脈搏。
「把你們移到這層囚區里,這是我的主意,」洛克說,「把你們關進監牢的又不是我。你們受到的惡劣待遇也不能怨我。」
「你們都是水手。」洛克說。
「諸神保佑塔爾維拉的執政官,」洛克說,「接著巡邏吧,士兵,你的任務就是在夜間盤問可疑船隻。」
洛克嘆了口氣,抬頭望向船首前方黑壓壓的南方天空。「我看像夏末風暴。這些年真是受夠了它們!」他隨意大聲道。
「你他媽的倒是會享受,拉維勒船長。」金走來站在他身旁。兩名盜賊握握手,朝對方露出笑容。
「聽清楚了。」洛克說。長划艇繫上碼頭,洛克登岸,未來的船員圍成一圈。洛克又是驚訝又是愉快,他們竟然這麼快就將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當然了,理當如此——他們是罰沒船隻的船員,不是因為各種重罪遭到監禁的暴徒。這些人雖然不是什麼聖人,但如此意外的結果卻也令洛克喜出望外。
「距離上次戰爭已經七年了。」洛克說。他站到欄杆前,與賈伯磊面對面,盯著對方的眼睛,「也許再過七年會起戰火。也許永遠不會。賈伯磊,你難道想老死囚籠中?」
「我願堅守承諾!」眾人齊聲高喊。
「我們在此立誓!」賈伯磊說,其他人使勁點頭。
「我怎會殺你?」洛克說,「還要你替我給執政官帶信呢。告九九藏書訴他,老子奧林·拉維勒拍屁股走人了,不要他的官,從今往後,這艘漂亮的小船隻掛一種旗,那就是赤旗!」
「也不壞嘛。」洛克倒是不討厭這種事情。
「浪費可恥!」旁觀人群中有人嚷嚷道,用的語氣彷彿祭司在譴責最令人髮指的瀆神行為,「接受懲罰!酒該去哪兒就去哪兒!」
「拉維勒即將背叛我,和七年前羅萊拉·博內爾劫了蛇怪號出海升起赤旗一樣。事情將再次發生……同一名執政官,兩次事件。我會在某些地區被人好好嘲笑一陣子。不過嘛,放長線方才釣得了大魚。」他做個鬼臉,「有沒有思考過,科斯塔閣下,我安排的事情將引發什麼樣的公眾反應?我想得可是一清二楚。」
賈伯磊把瓶口湊上嘴唇,豎起瓶身,開始一口氣灌下整瓶美酒。酒越來越少,叫喊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快。賈伯磊脖子和下巴的肌肉拉得緊緊的,他舉起另外一隻手,咽下最後一口紫紅色的酒液。
「那就好,」斯特拉戈斯說,「少了的四個是女人。我把她們關在另外一間牢房裡,其中一個得了苦役熱,沒兩天其他幾個也都染上了。我沒有別的選擇,只好送她們上岸。她們弱得連胳膊也抬不起來,更別說加入你的隊伍了。」
這位士兵也是執政官親手選出的人,參与騙局的某些部分。洛克出現在紅色信使的甲板上,士兵裝出一臉驚訝的神色,洛克的身後是金、卡德烈斯和兩名前囚徒。載滿了人的長划艇靜靜地靠在信使號的星舷側面。

14

「如果我再也不回來,」洛克說,「你們這些可憐的龜孫子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為什麼一層和三層囚區的每間牢房都關了囚犯……而二層只有你們這間關了幾十個人。」
「是的,上尉。」
「借一步說話,拉維勒船長。」
士兵將小艇系在拴柱上,洛克彎腰把金拽上了岸。洛克對這身衣服越來越習慣,動作也愈加流暢而優雅。他繞到碼頭守衛背後,從衣服里摸出可摺疊的皮革兜帽解開,扣在士兵頭上,一把拉緊了袋口的細繩。
洛克慢慢點頭:「怪不得你認為他們會把拉維勒當作救世主。」
「見船了喲!船首港舷兩個羅經點!」
「嘿,至少我擊中了外套,」賈伯磊笑呵呵地說,「你們險些殺了后甲板上的弟兄。」

11

「拉維勒也是個不得了的混球。」執政官說,「我一定要把這句話寫在他的背景材料里。現在,允許我向各位介紹塔爾維拉的概況吧——至高會的治安官把持了城堡山上的頂點要塞監獄,維拉城的多數罪犯都去那兒蹲苦窯。迎風岩的規模要小得多,但它受我控制。守衛和後勤都是我的人。」
「您挺享受的嘛,船長。」洛克走近舵盤,導航員嘟囔道。卡德烈斯在明媚的陽光下如同鬼魅:頭髮和鬍子讓海水漂得更白了,眼睛陷在愈加青紫的黑眼圈當中,臉上的每根皺紋都被諸神的手重新描繪了一遍。
洛克把當天下午全耗在了清點主貨艙存貨上,馬爾從旁簿記,在蠟板上劃下一根根短線條。兩人穿行於腌肉森林中,腌肉用處理過的麻布袋裝好,掛在貨艙的船樑上,船晃動的幅度越來越大,袋子也越擺越厲害。貨艙被經常在此睡覺的船員弄得潮乎乎的,這些人不肯在艏樓下的開闊空間居住,不過,看到壞天氣即將來臨,他們也都不再堅持。洛克覺得他聞到了尿味,有人要麼太懶,要麼太害怕,不肯爬出去抓糞桿。這可不妙。
「最後一項約定,」斯特拉戈斯還沒說完,「在迎風岩服役的男女,即便是未曾參与此項計劃的那些人,也是我麾下最精良、最忠誠的戰士。我會提供一些手段給你,能夠讓他們喪失戰鬥力,但不會導致永久傷害。不許害了他們的性命,無論是你還是你的船員,若是膽敢弄出人命,能幫助你的只有諸神了。」
「銀色希望呢?」
洛克向後退讓,離開女哨兵的攻擊範圍,她的劈砍盡皆落空。頭一擊動作敏捷,幾乎刺中目標。第二擊就慢了些許,洛克不費吹灰之力躲開。她抬手準備第三次出擊,腳下卻踏了個空,自己將自己絆倒在地。她張開嘴,似乎還沒有認清形勢。
突如其來的歡呼聲和叫喊聲震得洛克做了個鬼臉,他允許自己搬出一個最燦爛、最真誠的笑容。
「賈伯磊。」
賈伯磊背後的一名男子舉起手。
「這主意真不錯。」洛克說。
洛克和賈伯磊把「無行為能力的」士兵拽起來,卡德烈斯扔過一段繩子,洛克在士兵手腕上打了個結,看起來很唬人其實卻很松,等眾人離開,他幾分鐘就能脫困。
「呃,我說,等到了浪子港——」
「迎風岩,」金說,「聽說過它。要塞什麼的。」
陰影中,一個黑影望著兩艘船離開。
「哎呀呀,真可惜。」她悄聲說,跪倒在那名中尉身旁,用戴了手套的手指撫摸著他的面頰,「怪英俊的呢。」
「我們在主甲板底下,」一名老水手說,「基本上都在睡覺,但一直沒看見貓。小東西總該在附近跑來跑去,耍耍把戲,和我們鬧一鬧。」
他們立刻拋下船錨,仔細打量那座孤零零的塔樓。斯特拉戈斯雖說沒有稱讚洛克和金的駕船技術,但也未曾表示否定。
「船長,今天早上天氣可真不錯啊。桅頂的兄弟說船首港舷兩個羅經點見了白帆。」
「誰也沒看見貓,任何一層甲板上也沒有。沒有一隻貓離開了躲藏的地方——無論那是哪兒,什麼也逗不出來,麥酒、牛奶、雞蛋、肉類,都不管用。」卡德烈斯忽然滿臉疑雲,「底下的確有貓……對吧?」
他們望著塔爾維拉漸漸遠去,黃金階梯的輝光和罪塔尖的火炬慢慢消失在城市西北的新月島背後。紅色信使穿過玻璃暗礁間的航道,揚帆駛入銅海,前方是危險和海盜。他們要挑起鬥爭,為了執政官的利益,把戰火燒回塔爾維拉。
「為什麼要把囚犯關在迎風岩?」金問,「具體用途,我指的是。」
「法羅拉!」
卡德烈斯打開舵輪旁的儲物艙,取出幾枚鍊金燈球,洛克幫他掛起燈球,直到甲板上有了足夠做事的柔和金色燈光。金掏出他的小哨子,短短地吹了三聲。沒幾秒鐘,船員就聚攏在了船腰中部,主桅腳下。洛克站在眾人面前,脫下維拉軍官的制服,扔下船去。船員登時掌聲雷動。
「消失了,不見了。一具屍體也沒留下。給鳥兒啃得骨頭都沒有。有些東西從山那邊過來,穿過霧氣瀰漫的森林,諸神才知道那都是什麼,反正把他們全捉走了。」
洛克心想,這下子誘惑力大了。海盜船長一般要從海上劫得的戰利品中抽取十分之二到四,光是平均分配的主張就足以壓下絕大多數的反叛念頭了。
「昨天夜裡沒睡覺?卡德烈斯。」
「幫我,科斯塔。」他低聲說,喘息間的聲音光是聽就讓人十分難受。
「你必須找個時間休息休息。」
「我們不是冷血殺手,」洛克說,「有理由我們才殺人——倘若真需要殺人的話。」
「太好了。」賈伯磊說,眾人走向碼頭,卡德烈斯還在拎著提燈踱步,賈伯磊放慢腳步,和洛克並排而行。「太他媽好了。總算不用聞那些個臭烘烘的身體了。」
艙室頂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一開始頗為柔和,拍子越來越疾,宣告暴雨開始了襲擊。卡德烈斯的眼神毫無生氣,如玻璃珠般瞪著天花板。
「多奇怪啊,船長,我發覺自己竟然睡不著。」
「所以,科斯塔閣下,請聽清楚了。」卡德烈斯對那群快活嬉鬧的水手打個手勢,在鍊金燈球的光線下,他們一邊開懷暢飲,一邊比試飛刀,「要去發生過那種鳥事的海域航行,讓船感覺像是眾人的家,這有多麼重要就不必重複了吧?」
「哎,哎,保持航向。」
高聲激勵賈伯磊的水手打個響亮的酒嗝,用力跺腳鼓勁。圍觀者跟上節拍,一邊鼓掌一邊有節奏地呼喊,剛開始還很慢,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滴不灑!一滴不灑!一滴不灑!一滴不灑!一滴不灑!」
「那得看你替誰說話了。」洛克答道。他上前兩步,向士兵腹部虛擊一拳。「得看你給誰賣命了。」按照事前安排,士兵裝作受了驚天動地一拳的樣子,仰面倒下,癱倒在甲板上,痛得直打滾,他的表演頗為真實可信。洛克嘿嘿一笑,讓他的鐵拳成為新船員口耳相傳的故事吧。

13

「讓船感覺像家的正是這種事情,」卡德烈斯說,「幫你忘記許多他媽的爛事,忘記這兒的生活能有多苦多累。」
「壞天氣就快來了,」卡德烈斯說,「即將考驗咱們。到了夏日盡頭,我不得不告訴你,狗屎大風能一口氣把你吹到世界那頭去。也許要連著好幾天光了桅杆在海里飄,所有人吐得天昏地暗,直到船上沒一個乾淨地方。」領航員嘆了口氣,朝洛克投來探詢的目光。「說到船上,這兩天我聽說了一件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諸位在這兒住得可還舒服?」洛克叫道,蓋過了眾人的喧鬧聲。金收起拳頭,停止了敲打。
卡德烈斯爬出小艇,撿起守衛的提燈,開始拎著燈代替守衛踱來踱去。
「我對此卻頗為懷疑。」洛克抖出左手的短劍。他抬手斬向女哨兵的右耳耳根,劃破了皮革護頸和頭盔間的肌膚。她驚呼出聲,側身避開,迅速抽出鞘中的黑鋼佩劍。

8

馬爾眼巴巴盯著固定在主桅上的沙漏,最後幾粒砂子剛落完,他就轉身朝船尾大叫:「拉纜繩!」
「哎,船長。短弓、內彎弓、長弓。樣樣都射得精準。」
金點點頭,轉身接著忙活去了。在洛克看來,拉維勒船長希望每個人都熟悉船上的武器——除了各種弓箭,還有短斧、佩劍、盾牌和幾桿長戟——這樣的做法能夠鼓舞士氣,雖說他心底里很想把武器都鎖好藏好。
洛克和金沒去碰第一層監獄的鐵門,繼續走下旋梯。空氣潮濕陰冷,瀰漫著海水的腥氣和長久不洗澡的體味。走進第二層監獄的鐵門,洛克和金髮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劃分成四間牢房的囚區,房間很大很長,天花板極低,十五尺寬的走廊兩邊各有兩間牢房。
「有誰不熟悉這艘船,但不反對待在上頭的?」
「是啊,人還是那個人,但不一樣了。」
「好主意,船長。」
金抱住他,幫他站穩。「媽的,」他喃喃道,「他不只是累了,李奧——船長。他需要他媽的醫師!」
「哎,頭兒。」金說。
「抬起一來!抬起一來!鬆了手,就完蛋!」
「思特雷瓦,」他對其中最年輕的那位說,「去船尾拋測程器。馬爾,幫他看沙漏。有結果了告訴read.99csw.com領航員卡德烈斯。賈伯磊,知道怎麼使喚內彎弓嗎?」
「領什麼的頭?」他的怒氣開始消退,慢慢化作疲憊和聽天由命,「鐵欄杆後面還領個狗屁的頭,拉維勒船長。我們哪兒撒尿哪兒睡覺,既沒有花名冊也沒有值勤表。」
「沒想到您今天晚上會回來,長官……長官,這是幹什麼?」
「請原諒在下的怠慢,拉維勒船長。歡迎光臨迎風岩。」
這名男子和女哨兵一樣,都穿著執政官的藍色制服,外面套了黑色皮革甲胄:腕甲、胸甲和護頸一應俱全。他的臉颳得十分乾淨,相貌英俊,守在欄杆后一動不動,等待女哨兵呈上洛克的文件。
「對不起,真心誠意的。」

7

「可憐的雜種們關得太久了,該讓他們鬆鬆筋骨。」卡德烈斯在抽一柄淡藍色的陶瓷煙斗,洛克還沒見過他拿起如此精緻的器物,淡淡的琥珀色光線映上卡德烈斯的面龐。
「奧林·拉維勒船長,」女哨兵說,「及其大副。這裡是執政官簽署的命令。」
「諸神喲,馬克西倫。」洛克把玩著纜繩上的繩結,這纜繩固定住了船隻相對而言較小的主帆,「困在茫茫大海之上,在我難以勝任的行當中扮演老大,與血管中你那該死的毒藥一起為了保命而爭鬥,我一定會全心全意祈禱,您能碰到多大麻煩就碰到多大麻煩吧。」
「誰也不清楚,」卡德烈斯說,「你逮不住魂掠。據說根本觸摸不到。它們直接穿過漁網,和鬼魂似的。或許真的是鬼魂。」
到了下午的第四小時,天空籠罩在密密實實的灰色陰霾中。卡德烈斯靠在桅杆上休息,他渾身癱軟,巴爾德·馬祖卡和另外一名水手執掌舵輪,讓卡德烈斯稍微歇口氣,但他依然在發號施令,讓水手調整風帆,把防風燈球從應急儲藏室里拿出來。金和賈伯磊領了幾組人下船艙,確保貨物和設備都裝載妥當了。船搖晃的時候,若是武器儲藏室的門忽然洞開,或是木桶轟隆隆地四處滾動,那會將可憐的水手送上覲見諸神之路。
類似的東西猶如噴泉般湧出,與紅色信使保持一百碼左右的距離。它們在寂靜中滑翔,在波浪間出現又消失,黑沉沉的水面彷彿鏡子,反射著幽靈般的光影。
「我是瞭望員!」一名囚犯高喊,「最好的瞭望員!帶上我!」
她臉朝下撲倒在石頭地面上,洛克見狀一歪嘴巴,他原本想抱住她的身體,但刀刃上的藥物比他預料中效力更大。
「幹得好。」卡德烈斯悄聲道。
「只是簡單的巡視,上尉。」
洛克和金讓新船員在門廳內勉強排成行列。有幾位先生試圖對酣睡的守衛表達心中謝意,金不得不向他們展示一番他的肌肉力量。
「如您所願。」男人摘下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鐵欄杆中唯一的一道門,走出欄杆,面帶微笑地迎向兩人。「護國大人的願望就是我們的命令,長官。」

6

斯特拉戈斯說的不錯,門廳之下的第一層監獄還有一名看守需要處理,他的位置是黑鐵旋梯的底下。地上的石塔是看守的住處和掛鍊金燈球的架子,迎風岩真正的功能區域均位於地下,由三個古老的石頭囚區構成,它們一直伸入大海深處,伸入島嶼的根基。
沒有一個人發出半點聲音。
八隻貓,毫無疑問,依然在那個房間里嬉鬧。夜襲迎風岩,改變了眾人命運之後,被他遺忘的那個地方。五天時間,七百海里路程。
金和廚子米爾隆一起,正在艏樓旁的磚砌火室琢磨什麼東西。他揮揮手,表示聽見了洛克的叫喊。
「是啊。都沒啥真實感了。拉維勒船長。法羅拉大副。他媽的,你倒是挺容易。我得習慣聽別人稱呼我『奧林』,你只用繼續當『哲羅姆』就是了。」
「他遲早要背叛我,」斯特拉戈斯說,「他策劃了好幾個月,最終的結果將是一場盛大的終極背叛。他會從我手中竊取某些極有價值的物品,然後拿來對付我,所有人都將目睹。」
「別說笑……別說笑了,長官,一點兒也不好笑。」
隨著幾聲金屬碰撞的響動,沉重的大門終於緩緩向內打開,大門在鉸鏈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女哨兵踏上兩步迎接他們,她敬了個禮,但沒有把洛克的文書還給他。
洛克對金點點頭,大塊頭揮拳猛砸鐵欄杆。巨響在囚區潮濕的牆壁間回蕩,嘈雜得令人難以忍耐。被擾了黃粱好夢的囚徒從骯髒的草墊上起身,罵罵咧咧,抱怨個沒完。
「諸神做你們的見證!」他高叫道,「出於你們的口,出於你們的心!」
「這樣就好,」斯特拉戈斯說,「我沒有別的要說了。明天就是你們證明自己價值的日子了。明天晚上,午夜之前,你們將登上迎風岩,開始我們的計劃。」
多數人遵守了他的勸誡,三五成群分開,壓低了嗓門說話,悄悄走出高塔。洛克注意到,有些人吊在隊伍後面,不敢離門太遠,手按在石頭上,彷彿害怕走到開闊的天空之下。在那樣的封閉囚籠中一待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有這樣的反應毫不奇怪。
「哦?」洛克盡量扮得事不關己。
「誰願意成為自由人,加入我的船員隊伍?」
她躡手躡腳走進監獄門廳,兩名看守躺在預料中的地方,攤開四肢,神智霜讓他們睡得不省人事。科斯塔和德·費拉遵守了執政官的意願,沒讓人傷害兩名看守。
「你還真沒到過這片水域,」卡德烈斯說,「魂掠,科斯塔。遍布塔爾維拉往南的海域。有時候集結成群,有時候躍出水面,甚至飛過船隻。最喜歡跟著我們跑,但記住了,它們只在夜裡出沒。」

5

「七節半。」卡德烈斯說,「很不錯。離開維拉城之後,我們基本上保持了這個速度。跑得挺快。」
「很快就又要受一回了,船長。」
「我問了所有人,」賈伯磊,「誰也沒見過貓。主甲板上沒有,這兒沒有,最底層甲板也沒有。連艙底也沒有。你把貓留在自己艙室里了?」
這就夠了,她想——她並不希望科斯塔和德·費拉任務失敗。然而,他們若是大獲全勝回來,還有什麼能阻止斯特拉戈斯不給他們指派新任務呢?他的毒藥讓兩人成了妙用無窮的工具。兩人如果凱旋,嗯……那樣的男人還是死了比較好,她背後的人只怕沒法利用他們的力量。

15

「他媽的狗玩意兒路上殺了八個兄弟,」另一名囚犯說,「本以為能分了他們那份。」
紅色信使號在上桅帆和頂桅帆的驅動下向南駛去,陸地吹來的強勁西風幫了他們不少忙。船首輕快地劃破平靜黑暗的海面,腳下的甲板只朝星舷稍稍傾斜。不錯的開始——洛克想——對於瘋狂的大冒險而言,這個開始還不錯。他給大部分船員安排好臨時的崗位,偷了幾分鐘閑,站在艉舷,望著兩顆月亮在船尾浪中的倒影。
「讓我們過得生不如死的原來就他媽的是你?該死的維拉雜種!」
「還有一個問題。」斯特拉戈斯說。
賈伯磊接受了他的說法。洛克發現這位先生腦筋十分清楚,對海上生活的幾乎各個方面都有了解,比洛克強得多。他是個不錯的副手,值得為這份好運氣感謝諸神。賈伯磊背後的那些人嘛……洛克本能地想到,他們需要一些耗時費力的工作,藉此抵消失望情緒。
「沒有。」洛克說,他的腦子浮現出八隻貓(包括卡德烈斯的小貓)的形象,它們懶洋洋地躺在空蕩蕩的武器庫中,可是,那個房間卻位於寶劍碼頭他們的私用港灣里。八隻貓,又是鬧騰,又是廝打,圍著幾碗奶油和幾碟冷雞肉打轉。
「只怕更可怖,」卡德烈斯說,「事後有一兩艘船過去探情況,找到了一艘銀色希望的船隻,在水邊漂著,感覺離開得十分倉促。人們在那艘船上唯一的發現是幾具屍體。都是水手,掛在桅杆上,桅杆最頂上。」卡德烈斯嘆息道。「他們想逃避眼前的東西,不惜傷害自己……都是用自己的武器自殺的。即便爬到了桅杆頂上,他們也寧可自殺,不願面對那些東西。」
「哼哼。」卡德烈斯深吸一口煙,「曾經有過三個。殖民者從塔爾維拉出發,一百年左右之前踏上群島,建立了浪子港、蒙蒂埃爾和銀色希望三個殖民地。浪子港還在,這是當然,但留下的也只有它了。蒙蒂埃爾發展得不錯,直到維拉和自由艦隊的戰爭爆發。浪子港的位置比較好,易守難攻;蒙蒂埃爾則不然。打垮了艦隊之後,維拉海軍去那兒走了一遭,燒毀漁船,給井水下毒,沉了他們的船塢,任何高過地面的統統燒掉,連燒出來的灰也又燒了一遍。『蒙蒂埃爾』的名字從地圖上徹底抹掉了,沒人願意花力氣重建那兒。」
「嘿,」洛克笑著說,「你搞這套很在行嘛。別嚇唬我了,卡德烈斯。」
「很好,」洛克說,「信使號的下錨地在寶劍碼頭的南方,靠海那面,除了船員什麼都齊全。夜班守衛僅有一人,交給我對付。等我制服了他,你們就隨後登船;登船網掛在側面,防衛武器也已裝好。」
「地獄一般啊。」
「哈,我記得。你們三人將在離開前領到近期的最後一劑。然後嘛……希望諸位能在兩個月內及時返回,屆時別忘了帶進度報告。」
洛克數出九隻手。舉手的人要麼上了年紀,要麼太過瘦削,一看就知道身體狀況不佳,洛克點點頭。「諸位非常誠實,我們肯定公平對待。等恢復了力氣,你們再承擔任務。現在嘛,去主甲板或者艏樓底下找個位置。主貨艙里有睡墊和防水布,你們可以選擇睡覺,也可以坐著看樂子。另外,哪位自認燒飯有一手的?」
「船上一個女人也沒有,你要我們出海?」卡德烈斯大驚,「梅蕊因想必是不肯陪我們走一程的吧?」
「哲羅姆,」洛克說,「帶人去絞盤,準備起錨!」
「沒錯。」斯特拉戈斯繼續道,「這些囚徒都是一等一的水手,來自多條被罰沒的船隻,扣船的理由各種各樣。有些人已經被關了好幾年。不少人原先就是紅色信使上的船員,運氣不錯,沒有跟著他們的船長一起被處刑。某些人說不定甚至有過當海盜的經驗。」
「我選了四十四人,現在卻只剩下四十人了。」
「很好,」洛克跳進小艇,卡德烈斯和兩名水手跟上,「哲羅姆,賈伯磊,維持秩序,讓大家安靜。把人分成兩組,立刻就能動手幹活的,和需要幾天時間恢復力氣的。」
值晚班的士兵就這麼多了,沒有廚子,也沒有其他的服務人員,只保留了最小力量——一個人守碼頭,兩個人守門廳,一個人守第一層監獄。屋頂上的兩名衛兵接到了斯特拉戈斯的手諭,會找個地read.99csw•com方飲下放了麻藥的熱茶,然後抱著茶罐大睡特睡。隔天早晨,換班的士兵將發現失去知覺的兩個人,他們未能盡心盡職也有理由可以解釋——這又是一顆煙霧彈,讓整個事件更加撲朔迷離。
洛克和金跟隨她走進高塔門廳,門廳由黑鐵欄杆隔成兩個部分,欄杆橫貫整個房間,從天花板垂下,插入地板。欄杆盡頭,一名男子坐在木桌背後,控制大門的機械裝置由他掌握——大門在洛克和金身後重新隆隆關閉。
「卡德烈斯,是什麼船?」
「半夜了——」洛克說,他故意壓低聲音,彷彿在舞台上與人竊竊私語,話聲在牢房後壁反射回來,營造齣戲劇性的效果,「早班衛兵大約要六個鐘頭后抵達。迎風岩的當班看守嘛……現在……都失去了知覺。」
「懶得和你鬥嘴。」洛克指著他和金走進來的房門,「如果我走出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在迎風岩外半里處下錨的是一艘長划艇,月光下幾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小艇劃到距離它僅有五十碼的地方,卡德烈斯的提燈才照到了它。洛克和卡德烈斯飛快升起長划艇的風帆,兩人合力,慢慢地把長划艇開向迎風岩,兩名重獲自由的囚犯划著小艇跟隨。洛克不敢放鬆精神,他環顧四周,看見一兩面風帆在遠方的海平線上閃出微光,附近卻是空空蕩蕩。
「夠奇怪的。」洛克說。
這些船員剛爬上星舷的登船網,洛克摘下士兵的長劍、圓盾和匕首,走到欄杆旁,同金和卡德烈斯一起幫助他們登船。
「結果他,賈伯磊!找准了他媽的心臟扎!」
建議洛克把大量葡萄酒和啤酒搬上甲板的是卡德烈斯(紅色信使號裝了足量的這兩種東西,夠兩倍于現在數量的船員享用),允許甲板上的每個人都開懷暢飲一番。不得不保持清醒的當值船員,他們將獲得加倍供應的新鮮烤肉——感謝隨船帶的那頭膘肥體壯的小豬——其餘人可以喝得酩酊大醉。卡德烈斯、金和洛克要保持清醒,他們的同伴還有四名選中吃烤豬肉的兄弟。
金拉開門,洛克剛好扣上佩劍皮帶。卡德烈斯站在升降扶梯的底端,腳下虛浮,他抓住門框,穩定身體。洛克艙室里的燈光照出了嚇人的細節:卡德烈斯的眼睛充血,向上翻去,下巴軟綿綿地掛著,蠟像般的皮膚亮晶晶的都是汗液。
「船員似乎都深信不疑了。」
「不。」卡德烈斯集中精神,滿臉痛苦,他要使勁吸氣才能一個個吐出單字,「幫。我。科斯塔!」
「是某種魚類嗎?」
「你們到了浪子港儘管找女人入夥,好樣的士官只怕也有。」斯特拉戈斯一攤手,「不過是一次航行而已,你們不會有事的。」
「啊哦。」
「執政官和議事會的軍官。」洛克的回答帶著儀式一般的莊嚴感,「這名男子是我的大副。請看我收到的指示文書和身份證明。」
「哈!」洛克說,他想起自己在卡莫爾城掙扎求生的早年歲月,那些古老、腐爛的地方,成千上萬鬼影憧憧的破敗建築,似乎在黑暗中等待,伺機吞噬幼小的孩童。「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就脖子吧。」洛克在男人左耳耳根也淺淺地劃了一刀,沒等他數到八,對方就癱軟在了金的懷抱中,比最柔軟的絲綢還要軟上幾分。金慢慢放下上尉,扯下他腰帶上的一串鐵鑰匙。
「起錨!踏一步!踏一步!用力推,扯起來喲!」金用儘力氣唱起號子,眾人有節奏地踩著步點,猛推橫木。船員與絞盤較著勁,很多人比他們自己想象中更虛弱,比他們願意承認的更虛弱,僵持良久,機械裝置終於開始轉動,浸過水的纜繩氣味充滿了四周。
「諸神在上,」洛克說,「是毒藥發作嗎?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看幾年就習慣了。」卡德烈斯說。他吸了一口煙,橘紅色的光線亮了一亮。「銅海是個他媽的怪地方,科斯塔。有人說祖靈陰魂不散,更多人說只是普通的鬼魂。我見過怪事。聖科萊拉之火,紅色的藍色的,在桁端燃燒,能嚇得瞭望員尿褲子。我行船經過透明如玻璃的海域,還見過……城市,見過一次。在海底下,不開玩笑。有城牆有高塔,全是白色石頭的,看得一清二楚,就從船殼底下過去。海圖上標著那兒的深度足有一千尋。我敢拿我的鼻子起誓,親眼所見,很快就又消失了。」
「日落之前,我希望船上的每個人都知道武器放在哪兒。這件事情由你親自負責!」
「操他媽的執政官,算他走運。」
「我也該多留神的。」金說。言下之意顯而易見,他對洛克足夠信任,到了覺得不需要多留一個心眼的地步。金盡其所能,面子上不失禮數,但他越是這樣,愧疚感在洛克的心中翻騰得就越是厲害。
其他船員的表現時常令洛克喜出望外。逃離監獄之後,這些人無論幹什麼都渾身是勁。他們中有半吊子的木匠和一流的制帆人,大家興緻盎然,投票選了賈伯磊的朋友當賬房,等紅色信使號大豐收,清點和分配戰利品的活兒就將交給他。身體衰弱的那幾位日益恢復健康,有幾個已經加入了輪值的行列。最近幾天,這些男人不再聚在一起,眼望船行的尾跡,尋找背後海上有人追擊的信號,他們似乎認為自己逃脫了斯特拉戈斯的掌心……當然了,誰也不會去告訴他們,前方將是什麼樣的未來。
「諸神不保佑你,你最不該遇見的陌生人就是我們了。」
「後果?」洛克問。
「是監獄,德·費拉閣下。」
「嗯哼,暴風雨。好機會啊,咱們隨時可能做錯事情,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像個傻瓜。我的機會比你大。」
洛克和賈伯磊帶了剩下所有能幹活的船員聚集在絞盤周圍,最後一條厚重的橫木滑進插孔,金吹響哨子,男人們肩並肩地站在了一根根橫木背後。
「等不及想嘗嘗公平分配的滋味啦?」洛克故作沉思狀,看了片刻卡德烈斯,捕捉了領航員的秘密信號:斬釘截鐵的「不行」。和洛克想的一樣——無需提示,他也能編造出正當的理由。
這主意終於讓依然聚集在後甲板上的水手們重新興奮起來。好幾個人跟著賈伯磊爬下艙口,往主甲板去了。他們對此事的興趣讓洛克有了新念頭。
「待遇?多麼堂而皇之一個他媽的好詞兒啊!」
「你覺得我在說笑?船員會嘩變的。若是看見海平線上有別的船,隨便哪個方向,我們都必須追上去挑起戰鬥。知道為什麼?好搶他們的貓!希望別等太久。」
「似乎沒有。」洛克答道。
「那就滾蛋吧,讓我們睡覺!」牢房角落裡一名骨瘦如柴的男人回答。
洛克和卡德烈斯靠在後甲板星舷欄杆上,饒有興緻地觀望。難得卡德烈斯肯放開舵輪,讓金接手操持。薄暮時分,風平浪靜,天氣有點兒悶熱,船行得正緩,卡德烈斯這才放心離開寶貴的舵輪,走了竟有五六步之遠。
「和迎風岩說再見吧,兄弟們。」洛克說,「向塔爾維拉的執政官說去你媽的吧。我們的征途是汪洋大海。」
「關於貓,我很抱歉。」洛克說。
兩名年輕囚犯走到前排,滿臉期待的神色,只要能逃離折磨了他們多日的煩悶無聊,區區劃船不在話下。
「小貓,」他連忙道,「我有一籃子小貓,賈伯磊,專門為這次航行準備的。我想,有了新名字的船應該有幾隻新貓。可是呢,這些小東西真他媽的害羞——我把它們放在最底層甲板了,之後連我自己也沒見過。希望能儘快和大家熟悉起來,應該很快就會見到它們了。」
「消失了?」
「財富冒險號正停泊在寶劍碼頭,」洛克說,「她被重新命名為紅色信使號,傾側修理,裝滿給養,還用煙熏了幾遍。翻新過後,她又是個美人兒了。執政官想把她收歸海軍。」
「瞅清楚了嗎,船長?」賈伯磊聽起來只是躍躍欲試,而他背後的幾位則簡直急不可待。
「領航員卡德烈斯!」洛克高喊,他實在忍不住要大笑,「讓我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我是她的指揮官,」洛克說,「由我處置,就這麼說吧,鑰匙全在我口袋裡。」
「我今夜離開塔爾維拉,」洛克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披這身軍服了。我要離開執政官和他代表的一切。我想奪取紅色信使號,因此我需要一隊船員。」
孤島淺灘的碼頭上,只有一名守衛在踱著步子。他的提燈射出柔和的黃色光線,映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洛克站在快船中,揮手把纜繩扔給守衛。守衛沒有立刻幫他系船,而是舉起提燈,照向洛克、金和卡德烈斯,嘴裏說著:「這處碼頭嚴禁……噢,諸神啊,大人,請原諒。」
「我也沒有,」金說,「我想……我想他的心臟抽住了。我見過類似的情形。媽的,要是能讓他平靜下來,也許讓他喝兩口——」
「很順利,希望能保持住。」卡德烈斯叼著煙捲說,「從今天開始算,兩周左右就能抵達鬼風群島。船長怎麼看我不知道,但能提前幾天到達讓我很開他媽的心。」
「只有一個問題?」洛克翻了個白眼。
「你們中的有些人來自一艘新近遭罰的船隻,」洛克說,「你們的船長居然想走私一窩短劍蜂。」
「把他放在桌子上。」金說,他和洛克趕忙幫老人躺下。
牢房中頓時充滿了一雙雙瞪圓的眼睛。人們從睡墊上爬起身,紛紛湊近欄杆,形成一個亂鬨哄但聚精會神的群落。
「我做了一個決定,」洛克走近士兵,「這艘船太美麗了,不該被執政官霸佔,因此,我要把船從他的手上拿走,帶它出海逛逛。」
「能開得起來這艘船嗎?」
「啊哈!」洛克說。一刻之前產生的憐憫情感尚未退去,此刻彷彿壓在心口的巨石。他打心底里不願意撒謊,這種情形難得遇到,洛克用手指揉夠了眼睛,方才開口。「啊,不,貓都既健康又安全,住在寶劍碼頭的籠子里呢,就是我落下它們的地方。對不起。」
「我說過了,誰碰他們老子就揍他!」洛克第三次咆哮道,「別管他們!手上若是落了人命,就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了。留他們一條活路,維拉人會把這事情當做笑話,一直談論幾個月。」
黑暗提早降臨,如墨汁般浸染了天空,洛克和金終於有空坐下,在船尾艙室內對飲一杯。洛克拉上了窗戶上的遮陽板,房間顯得愈加狹小。洛克呆望象徵拉維勒權威的幾件物品,體會著虛假的安慰:港舷船艙壁旁加了襯墊的吊床,兩隻圓凳,長劍和匕首掛在牆上,用防風暴扣固定住。他們的「桌子」是一片厚木板,擱在洛克的箱子上。儘管條件艱苦得可悲,比起金和卡德烈斯盤踞的斗室,或是水手棲息的貨艙和主甲板上的帆布席子,這兒已經彷彿王宮。
「有力氣的人拿槳划船。要是現在身上沒勁兒,千萬別不好意思承認。我知道有些人在牢房裡關的時間太久。沒力氣的請坐在划艇中間,放輕鬆。等出海以後,你們都能恢復回read.99csw.com來。咱們有的是食物。」
「這又不是我說了算的事情。」卡德烈斯眼中流露出驚懼之色,「科斯塔閣下,這實在不是個好開始。我們必須找貓。一籃子貓,為了紅色信使的安全。能偷多少運氣就偷多少。諸神都做你的見證,你必須找到貓帶上船,然後才能出海。」
「不行,兄弟們。你們比我更清楚。我們還沒操練熟這艘船,沒法馬上投入戰鬥。四分之一的人連活都幹不了,更別說打仗了。我們有新鮮食物,有漂亮大船,還有全世界所有的時間,遲早有更好的機會。保持航向,卡德烈斯。」
「財富冒險號,沒錯,」賈伯磊說,「按說事成之後能分到大堆金幣的。」
「今天早上要去參觀?」
「沒脈搏了。」洛克悄聲說。
「全交給你了。」洛克說。
「的確如此,」洛克低聲道,「我想這是咱們最瘋狂的行為了,實在應該享受享受。」
「很抱歉,」她甜絲絲地說,「還有別處需要我的手段。」
囚犯登時炸開了鍋,他們互相推搡,你爭我搶。一隻只手穿過欄杆,去觸摸洛克的身體,他朝後退了兩步。
這話吸引住了他們的注意力。洛克笑了笑。
「要是能有一位可愛的維拉船長讓我們挨個兒搞就更舒服了。」門口的囚犯說。

9

「遵命,拉維勒船長。」卡德烈斯叫了離他最近的四個人下底艙。他會帶領他們慢慢收起錨鏈,讓它盤進位於最底層甲板的錨艙。
「你他媽的說笑吧,」卡德烈斯的音調平淡而死氣十足,「別胡扯了。這件事情他媽的別開玩笑。」
「現在,」他說,「悄悄出去,在碼頭集合。別太著急,伸展伸展腿腳,看看大海和天空。我去準備船隻,然後咱們離開迎風岩。為了大家的安全,都給我把嘴閉緊了。」
門上忽然傳來砰然碰撞聲。洛克和金齊齊一躍而起,洛克沖向他的武器。
一名囚犯上前攥緊了鐵欄杆,二層囚區的嚴苛條件還沒能削弱這人猶如古代英雄雕像的身軀。洛克認為他是新近來到的囚犯,他的肌肉彷彿用巫木雕刻而成,皮膚和頭髮黑得讓淡綠色的燈光也見之失色,不敢隨意侵犯。

10

「一個字也別差!」洛克叫道,賈伯磊哈哈大笑,「好了!卡德烈斯,咱們出海吧!」
「我們能成功,船長。」卡德烈斯拿下煙捲,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棕色的什麼東西,然後又把煙捲塞回去,「總而言之,咱們進展挺順利,感謝肆虐波濤之主。」
「幫你?」洛克伸手按住卡德烈斯的頜下,對方脈搏狂亂。「什麼意思?怎麼幫你?」
「你該把他看得更緊一些。」洛克嘟囔道。
「后貨艙有個儲物櫃,裡頭藏了十把內彎弓。很容易找。另有幾百支箭。拿帆布和稻草扎幾個箭靶,安放在船首位置,免得誰的屁股遭遇不愉快的驚嚇。讓船員分組,只要天氣允許就操練他們。遲早要和別船短兵相接,到時候希望桅樓上個個都是好箭手。」
「那就上吧,」洛克對金耳語道,「咱們招兵買馬去。」
洛克在心中嘆了口氣,儘可能小心地快步前行,邊走邊拿出望遠鏡。他爬上艏樓,站到船首港舷側的欄杆邊。沒錯,他看見了船——只見桅杆,還不見船身,一小片白色帆影,混在遠方深藍色的海平線中,肉眼幾乎看不清。他回到后甲板,賈伯磊和另外幾名水手正在閒蕩,等待他的決斷。
沒等她完全抽出長刀,金已經擒抱住了男衛兵。金將對方狠狠砸在欄杆上,用右掌掌緣猛力擊打他的脖子,男人訝異間悶哼一聲。皮革護甲抵消了那一擊中的致命成分,但卻沒能削弱衝擊的力度。守衛頓時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氣,金從背後扭住他的胳膊,如鋼鐵般箍得男人動彈不得。
迎風岩沒有任何常駐船隻,即便囚犯找到辦法,逃出牢房的鐵欄杆,鑽進牆壁淌水的古老囚區,再衝破門廳里的鐵柵欄和包鐵加固的大門,他們面臨的依然是需要徒手游過的一里(至少)路程,有許多生物潛伏在這段海域的深處,隨時準備飽餐一頓。
「混蛋,」上尉邊咳嗽邊說,他在金的蠻力下掙扎著,卻毫無用處,「你殺了她!」
他們繼續行駛了幾分鐘,梅蕊因吹聲口哨,招呼大家注意,她抬手指向自己的左方,大家的眼神越過星舷船首。遠處,一幢高大陰沉的建築矗立於波濤之中,塔頂有橙色的燈光隱隱發亮。
眾人一陣歡呼。洛克知道,一旦出海,口糧不用多久就會落得和牢飯一個水平,但剛開始的幾天里,他們可以盡情享受日思夜想的新鮮肉類和蔬菜。
「一舉多得。」洛克說。
「我們的食物和水夠六十個人用一百天,」卡德烈斯說,「半數人員就開得了這艘船。等我們把那群人錘鍊好了,這些人足夠我使喚的。」
金向自告奮勇上高處桁端幹活的十一名船員打個手勢,月光下,收起的船帆彷彿巨型昆蟲的薄繭,正在等待他們。「爬上去,解開上桅帆和頂桅帆!聽我說,當心自己!」
金上前兩步,揮手砸了幾下門,咆哮道:「安——靜!」
「太瘋狂了,」卡德烈斯叫道,「這是侮辱風暴之父!」
「能保持住嗎?」洛克儘可能低聲說,他差不多就要咬上領航員的耳朵了。
藍天上,幾縷白雲在高空緩緩伸展,彷彿祖先煙斗中飄出的煙氣。上了公海之後,風一直從港舷方向吹來,紅色信使號微微朝星舷傾斜。船身的搖擺、吱嘎的響聲和甲板的歪斜,這些對洛克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事物,上次(也是過去的唯一一次)海上旅行中,他從頭到尾都關在卧艙里喝酒。他忍不住恭維自己,作為一名盜賊,他訓練有素的靈活身體偽裝起水手倒也頗有模樣,不過他還是不敢折騰得太厲害,免得發生意外出乖露醜。至少到現在他還沒有暈船的跡象,為此他向詭詐看護人送上了許多感激。很多人上了船沒他運氣這麼好。
獲得自由的囚犯紛紛爬進船艙,舷緣很快就排滿了自認還有力氣的男人,船槳也一根根就位。賈伯磊坐上船首,對洛克和卡德烈斯揮揮手,表示一切就緒。
「很好。我的名字是奧林·拉維勒。直到幾分鐘前,我還是塔爾維拉海軍的一名船長。之所以來迎風岩,是因為我看中了諸位。你們中的每一位。我選中了你們,於是我簽署了命令,把你們集中在一層沒有別人的囚區中。」
「哎,哎,頭兒。」洛克很驚訝地發現,三位水手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有多麼明顯,「聽您這麼說就放心了。抵達鬼風群島前船上沒女人,這就夠背運了;要是連貓也沒有,那簡直是可怕之至。」
「哎,頭兒,『玻璃之下』。我知道那條路。」當然了,事先制定航道的人正是卡德烈斯,他仔仔細細和洛克安排過,該如何下達一條條指令,才能夠離開塔爾維拉的疆域。「東南微東。」
「我原本選了四十四名囚犯。」斯特拉戈斯說。他們望著沐浴在曙光中的迎風岩,載了幾名藍衣士兵的小船正從遠方接近,估計是去替班的。「我空出了二層囚區,只留下那些人。所有的命令都簽了『拉維勒』的名字,看起來頗為唬人,但仔細探究之下,偽造的痕迹相當明顯。事後我可以藉此逮捕幾位辦事員,他們的忠誠度不怎麼……符合我的口味。」
「不用替我分擔責任,」洛克喝一口溫熱的麥酒,「我是該死的船長。」
「這都仰仗了您啊。」洛克拍著卡德烈斯的肩膀說。他暗罵自己,事先竟未曾考慮過這趟航程會給老人帶來多大的負擔。馬祖卡必須要儘快成材,洛克和金一定得幫卡德烈斯分擔責任,無論他們的表現有多麼拙劣。「就算海水清澈得和玻璃似的,風總能托起船帆,離開了您的努力,我們也無論如何走不到這一步。」
「接受懲罰!接受懲罰!接受懲罰!」人群高呼。
「祈禱天上他媽的掉貓!」
「你……他媽的……」她喃喃道,「用……毒……葯。」
梅蕊因走出她在塔旁的藏身之處,向逐漸消失於南方的灰色船影揮手作別。她解開遮住下半張面孔的黑色絲綢圍巾,拉起黑色外套的兜帽。她在塔旁的陰影中藏了將近兩個鐘頭,耐心等待科斯塔和德·費拉完成他們的任務。她自己的小船停在小島東頭的懸岩之下,那是極輕量級的輕舟,只是在木頭支架上綳了一層鞣製過的皮革。即便月光直射,你也很難在海面覓得它的蹤跡。
「要探視第二囚區的犯人?有什麼特定的對象嗎?」
「好了,行動起來!」洛克指著背後祖靈玻璃島嶼的黑影,「寶劍碼頭就在島那頭,我們還沒走遠呢。哲羅姆!裝起橫木,隨時準備起錨。賈伯磊!找卡德烈斯要繩子,幫我處理那位老兄。」
「不,」斯特拉戈斯說,「你們很快就有登塔的機會。至於現在嘛,我只是要你們看看它……另外,有個小故事要說給二位聽。為我效命的軍官中,有一位格外不可靠的,只可惜迄今為止他都把自己的缺點掩飾得很好。」
「多有趣的傷感情緒啊,這位先生似乎宣稱他什麼風險都敢冒。」
「這很好,」洛克說,「我腦子裡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我覺得沒必要太和自己過不去,艱苦的任務您一個人扛就是了。」
「上面那位沒法忍耐接二連三的挑釁。」一名老水手說。
七隻手舉進空中。就眼下而言,還不錯。
他遞上緊緊捲成一個硬筒的數張文書。她拉上隔板,遮住窺孔,洛克和金一言不發地等了幾分鐘,海浪沖刷附近的礁岩,浪濤聲不絕於耳。兩個月亮剛剛升起,給南方的海平面鍍上一層銀色的光芒,天空中萬里無雲,繁星似塵,彷彿灑了塘霜的黑帆布。
賈伯磊站在船中部,他的對手是釘在寬木板上的禮服大衣(來自洛克的箱子),木板斜靠著大約三十尺開外的主桅。甲板上粗拉拉地畫了一根白堊線條,賈伯磊的雙腳都頂在線上,他右手持飛刀,左手抓了一瓶滿滿的紅酒,這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
金在船腰操練幾個手持長劍和長戟的水手,洛克點點頭,表示欣賞,彷彿瞧見了動作的細微之處,很是喜愛。他在紅色信使的甲板上繞了一圈,和船員打招呼,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不去理會卡德烈斯的視線,老頭子的怒視能在他的長罩衫背後燒出兩個窟窿。
「七節半!」思特雷瓦隔了片刻叫道。
「我們進展不錯。」領航員說,話雖如此,但洛克能看見黑眼圈彷彿瘀青般罩在他兩眼周圍。出海之後,老人每天睡眠時間都在四小時以下,他不願把舵輪交給洛克或金,哪怕是自己從旁監督。他培養了一位頗為盡責的副手,那人叫巴爾德·馬祖卡,但即便是他,也缺少足夠的知識;卡德烈斯又是那樣繁忙,無法過度分神,每天只能給予巴爾德少許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