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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八章 夏末風暴

第二部 袖中的牌

賭徒要賭博,正如戀人要做|愛,酒鬼要飲酒——都是盲目而本能的行為,主宰他們的乃是無法抵禦的力量。
——雅克·阿納托爾·蒂博

第八章 夏末風暴

於是乎,洛克和金坐在緩緩起伏的救生船里,望著紅色信使號在破爛風帆的推動下,朝西南微西方向緩緩駛遠,把兩人丟在天曉得什麼地方。頭頂是正午的大太陽,換了一兩天前,洛克肯用一萬索拉里換這樣的好天氣。
洛克咬了幾秒鐘嘴唇。「你對我起過誓,賈伯磊。起誓奉我做你們的船長!老子還救了你們他媽的狗命!」
洛克意識到,若是沒法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後果實在不堪設想——疑點太多,加起來讓人無法置之不理。他撓撓下巴,舉起雙手:「好吧,好吧。我說的話只有一部分是謊話。我,呃,我的確是給執政官賣命的,只不過不是海軍士官。我曾是他麾下的情報官員。」
用紅色和銀色緞帶紮起的濃密髮辮黑如夜色,懸在寬邊四角帽底下,儘管天氣炎熱,但她依然穿了一身因日晒雨淋而變色的棕色禮服大衣,大衣內襯是光燦燦的金色絲綢。最令人瞠目的是,她的大衣下是一件沒有繫上扣子的祖靈玻璃鑲嵌胸甲。除了權貴,擁有這種護甲的人寥寥無幾——每一小片祖靈玻璃都要鑲在金屬柵格中,因為人類還不知道如何融化錘鍊祖靈玻璃的方法。甲胄反射著陽光,花紋比任何花窗都要繁雜——上千片指甲大小的燦然彩光勒在銀色線條之中。
黑黢黢的水漫過船首,拍打船身,遍灑空中,鉛彈般砸在洛克的油布雨衣上。暴雨先從一面橫著撲上來,再從另外一面橫著撲上來,就是不從上面直著掉下來,紅色信使在狂風的灰色巨手中前後搖擺。
女人鬆開洛克胸口的腳,讓他坐起來。「差得遠了。」她說。
一支箭嗖的一聲飛來,在頭上幾尺地方掠過,洛克嚇了一跳。
「他媽的對,」賈伯磊說,「你不知道艾奧諾該死的訓令,也不知道自己為啥在海上漂!全怪你,船受了詛咒!我們運氣不錯,沒悉數送命,然而,有五個人因為你的罪錯喪了性命!你不了解水手在風暴之父的海洋航行都需要什麼!」
「不,」金的態度很嚴肅,「沒見過的船,星舷船首三個羅經點!」

2

「哈,好極了。」他說,盡量伸展雙腿。他和金面對面坐在槳手的位置上,這救生船能坐六個人。「又一次從即刻的危險中逃得性命,還順手偷了值錢的東西。這艘小船至少值兩個索拉里。」
「也許老屁|眼斯特拉戈斯的美妙大計劃就是狠狠操你一場。」
洛克和金站在主桅前聽候發落。前桅上站了幾名水手,個個手持長弓。感謝諸神,長弓都尚未拉開——船員看起來都很緊張,洛克覺得他們的判斷力和肌肉都還沒恢復正常。賈伯磊靠在救生船上,抬手指向洛克。
「嘿——」
「要是扯了許多索具落下來你就覺得他媽的有必要了!」
「女士?岸上的才稱呼人女士。海上你這樣的人請叫我副船長。」
「挨詛咒了。」洛克嘟囔道。他們的逃生不是沒有付出代價:三個人落水不見,四個人嚴重受傷,兩個人丟了性命,一個是卡德烈斯,另一位是廚子米爾隆,主上桅斷開時,他正在操作舵輪,桅杆猶如神擲出的長矛,擊碎了米爾隆的顱骨。
「啊哈,太願意了,」洛克說,「您真他媽的客氣,太為我們著想了。」
「聽過就奇怪了,」洛克說,「請問我有幸在和哪一位說話?」
「我他媽的有什麼必要解釋嗎?」
嘩變在隔天早晨開始,洛克正在吊床里睡得人事不省,陪他熬過暴風雨的濕衣服仍舊裹在身上。
「他值得你這樣做?」

3

某人砰然摔上房門,又立刻插好門閂,這些聲音吵醒了洛克。他睜開矇矓的雙眼,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翻身掉下吊床,不得不扶住箱子才站直身體。
「隨便揀一條,學學你的朋友,」她答道。
「給什麼噎死,斧頭?」
「你什麼意思,沒有翻轉沙漏?」
「我承認,我的確搞砸了許多事情。可是……能想象那些可憐的龜孫子如何撲向獵物嗎?跳過欄杆,手持長劍,口中高喊,『你們的貓!把船上他媽的貓都交出來!』」
「希望諸位玩得開心,」他說,「因為老子要——」
「嘿,少他媽的胡扯……」金滿心憐愛地將惡姐妹擺在腳邊。
「哎?」
「這個先不提,」賈伯磊說,「然後呢?你把我們帶出海,但船上一隻貓也沒有!」
金從另外一側爬回船上,洛克沒有看見,但聽見金也嘔出了一口海水。海盜們笑得按著肚皮,直不起腰。矮個子女人踢了一腳什麼東西,打了攀爬結的繩子從欄杆開口處落下來。
幾名水手拿著長劍,心懷警惕地走向兩人。「不,」洛克大叫,「不!我還有一件事要說。」
「這樣說來,你想吃兩個箭頭嘍?」阿斯泊說,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拉維勒,你他媽的撒謊騙我們!」
最後,賈伯磊終於說:「空手出來,」他說,「別有任何不友善的舉動,特別是法羅拉。這樣的話,我向諸神發誓,你們可以安全登上甲板,然後咱們聊聊。」
「那你究竟是什麼人?」賈伯磊和其他船員的疑惑不似作假,「你有一身維拉軍服,能夠出入迎風岩。執政官沒收的船你拿了回來。這他媽的究竟是搞什麼名堂?」
諸位的看法是又一陣狂熱的歡呼。就連馬祖卡也放棄反對意見,點頭表示同意。
「我唯一能做的,」洛克說,「我能夠給予這兩個人的唯一真誠禱告,明白了?別他媽的再打斷我。」他低頭撫摸裹屍布中卡德烈斯的軀體。「我們將這個人,將他的身體和靈魂,送進大海的萬能領主,您兄弟艾奧諾的領地。」洛克覺得在這種事情上怎麼拍馬屁也不為過,「引領他的路途,把他的靈魂帶給稱量所有人靈魂的女神。我們懷了滿心期待向您求禱。」
「等等,」洛克說,「你說咱們可以聊聊,我還沒說完呢!」
新現身的船隻緊追不捨,船首劈開白浪翻滾的海面,每秒鐘都能拉近一段距離。她的身旁出現了較小的白色物體——小船,黑壓壓地擠滿了水手的小船。海盜船一甩船身,迎向信使號的背風面,如同飢餓的野獸截住獵物的去路。與此同時,幾艘小船疾駛而過波光粼粼的海面,從迎風面展開進攻。不知賈伯磊和船員做了怎樣的努力,結果卻都是白費力氣,一陣陣戰意盎然的歡呼聲隱約回蕩在水面上,小小的黑色斑點很快便攀上了信使號的船身。
眾人立刻一起大聲表示同意,無人有任何異議。水手們邊歡呼邊朝洛克和金晃動武器。
水手紛紛奔出艙口,在防風燈球舞動的燈光下彷彿非人類的怪物。閃電在漆黑的天頂飛舞。洛克、金和賈伯磊一條條下達命令,現在沒人理會誰是最高領袖。度分如時,度時如日。他們在永無止境的灰色混沌中協力拚搏,渾身冰冷,精疲力盡,肝膽俱裂,頭頂風聲呼嘯,腳下波濤洶湧。
「不管惡姐妹落到誰的手中,都希望那人給活活噎死。」金說。

6

「老天不公平啊,」洛克說,「咱們的小夥子們眼看著就要初次展開獵殺了。」
「嘿,」洛克開始脫長罩衫,「衣服就脫在船里行嗎?總不至於丟進海里吧?」
「真他媽的好,」他悄聲說,「又駛回夏日了。」
巴爾德·馬祖卡和副手抓舵輪的樣子彷彿是要藉此逃生,而非替信使號把握方向。兩個舵輪各由兩名水手操縱,他們周圍除了咆哮的暴風就是刺人的雨點。海浪至少有二十尺高,一次次砸過船首,在甲板上泛起白沫,沖刷著洛克的腳腕。他們終於放棄了向南的航線,被風趕著朝正西逃竄,只靠前桅大橫帆的風帆read.99csw.com提供動力。他們穿梭於一個個巨大如房屋的浪頭之間。
金想了想其中的含義,然後聳聳肩膀:「若是碰上更小的船,咱們至少還有武器用來劫船。」
「當然。」金說。他從長條座位上起身,穿過中間走道,一屁股坐進船尾,背靠星舷舷緣躺下。「有點兒窄,勝在裝飾得夠華麗。」
洛克和金抓緊舷緣,用腳笨拙地拍打水面,兩人好不容易才把小船推到私掠船身旁,大船的陰影頓時籠罩了他們。繩子的盡頭漂浮在水中,金重重推了一把洛克,讓他趕緊上船,彷彿害怕對方隨時都會收起纜繩。
「浪子港有的是小船。」思特雷瓦說,「去那兒的路上隨便搶一條不就好?」
「艾茲麗是我的大副。」洛克背後有個聲音說。他轉身去看說話的人,動作緩慢而謹慎。
私掠船慢慢駛向兩人,太陽正要西沉,天空和大海的顏色都漸漸變深。那船通體烏黑,由巫木打造,一眼就看得出,她比紅色信使號更龐大。桁端和甲板欄杆邊擠滿了水手,看見這麼一群生機勃勃的船員,洛克禁不住心生妒恨。船劃破水面,姿態威嚴,隨著后甲板上的號令聲,她轉舵側身受風。風帆一一收攏,水手的動作既精準又迅速。船把速度放得極慢,擋在紅色信使號之前,港舷船身距離兩人大約二十碼。
「這倒是不錯!可失去他媽的船怕是讓大家不只昏頭,頭兒。」賈伯磊轉過身,沿著港舷欄杆離開,幾秒鐘以後,他又轉身回到洛克面前,「你我都清楚一件事情,拉維勒,船上他媽的一隻貓也沒有!」
「你沒殺人吧,金,沒有吧?」
「顯然連暴風雨也沒攔住咱們往南的腳步,」金說,「肯定穿過零緯度的主分界線了。」
「難以置信。」金邊起身邊說。
「哎,拉維勒。太他媽對了,我們肯定願意。」
「哦,」女人說,「一個大塊頭,一個小個子。大塊頭看起來比較有自知之明,你肯定是法羅拉大副了吧?」
「我趕了上千海里路,就為了找你們握個他媽的手!」洛克聲嘶力竭地叫道,「怎麼可以等我們被丟下船后兩個小時才現身?」
甲板上爆發出一陣狂笑,洛克覺得有了希望。笑聲是好東西,這樣的笑聲很少導致血腥屠殺,至少他還沒遇到過。
「水積得深了,船長。」漆黑之中,洛克認不出說話的是誰。那人把腦袋探出最底層甲板的艙門。「水泵間積水過三尺,阿斯泊說某處的接縫爆開了,他需要人手修補。」
「嘿,小船喲!」欄杆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洛克能看見她的身形,女人個子不高,黑髮,身上披了護甲,身後有十幾位全副武裝、神情警覺的水手。他們目光灼灼,燒得洛克毛骨悚然,他戴上歡欣鼓舞的假面具。
「好得很。」金說,「談到希望,我希望從天而降一百萬索拉里以及一隻能說王朝瑟林語的鸚鵡。可這兩樣我哪兒都找不到,明白我的意思?」
船員又是大叫又是嘲笑,晃動手中武器,嚷嚷各種侮辱性的話語。洛克抬手,表示有話要說,但賈伯磊沒搭理他。「你在底下自己說的,你他媽的自己都承認了!那就再說一遍吧,說給所有人聽。你不是他媽的海軍士官!」
洛克走到艙室門口,對門大吼:「你簡直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賈伯磊!居然沒有找錯船艙,我他媽的在屋裡睡了一整夜,人事不省。誰給你報的信兒?」
「拉維勒船長!」
「沒錯,」洛克回答,「間諜——之類的什麼東西。我恨執政官,受夠了替他做這做那,覺得……我覺得有了船和船員,肯定能逃出生天,讓他心裏難受好一陣子。掌船的事情全交給卡德烈斯,我還在學習。」
「行,」女人說,「衣服和船我們都要,你們就不一定了。二位先生,褲子!這就對了!」
兩人默然無語,漂了不知多少分鐘。洛克也閉起雙眼,深深呼吸咸腥的空氣,耳中儘是波浪的絮語聲。陽光煦暖,落在頭頂感覺很是舒服,一切陰謀都被拋之腦後,他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矇矓狀態。他試圖醞釀幾分憤怒的情緒,找到的卻只有空洞和麻木。所有計劃都徹底破滅了,這似乎反而讓洛克放鬆了心情。沒有什麼人需要愚弄,沒有什麼秘密需要保守,沒有什麼責任需要他和金承擔,剩下的只有漂浮,就這麼漂啊漂啊漂,等待諸神的下一個念頭。
洛克頓時全然清醒過來。他趕忙扣好佩劍腰帶,船尾舷窗依然拉著厚實的遮光板,這讓他安心不少。光線從遮光板邊緣射進房間。已經是白天了?諸神啊,他一閉眼睛就睡到了現在,連夢也沒有。
「什麼?」洛克雙手叉腰,「哪條腿?」
「您這樣說,女士,我想我也不能否認了。」
「賈伯磊,這房間里還有別人呢。」
「容我插一句,等我們讓斯特拉戈斯吃到苦頭以後,我非常願意參觀一下他的臉色。」洛克說,「時機一到,我肯定找到機會,弄明白該如何對付他。」
幾秒鐘后,洛克和金光溜溜地站在晃晃悠悠的船上,盡量保持平衡,晚風輕輕吹拂他們的後背。
「哎,哎,我當然來過。」洛克在油布底下直冒冷汗。若是早些知道賈伯磊的海上知識豐富到這等地步,他該把行船細節都交給對方處理,可惜此刻為時已晚,洛克的不足已然暴露無遺。「請原諒,賈伯磊。卡德烈斯是我的好朋友,失去他讓我有點兒昏頭了。」
「是執政官送走了囚犯,又不是我。」洛克說,「我只好拿剩下的人湊合,剩下的人就是你們!」
風呼嘯著切過空中的纜繩和帆桁,大多數風帆都緊緊地束了起來,單靠著縮起大部分面積的上桅帆,大體將船推向西南方。信使號朝星舷傾斜太甚,馬祖卡和他的助手不僅僅是守住舵輪。咆哮的大海需要他們時刻保持警惕,免得船隻傾覆,即便如此,他們和海面的距離依然愈來愈近。
「非常好。」洛克說,他佔據了卡德烈斯前幾天的位置,站在主桅下發號施令。洛克身體里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肌肉都在抱怨它們的不適,他覺得自己好像塞滿了碎玻璃的破布娃娃,這種感覺滲透進他身體的每個角落。就疲倦而言,他和紅色信使號上僥倖逃生的任何一名水手都沒有兩樣。正如鎖鏈當年所說,滿心求死的念頭是件好事,說明你還沒真的去死。
船員解開救生船,抬高,從星舷撲通一聲扔進深藍色的銅海水面。
「你他媽是什麼人,洛克,敢教訓老子?先是無視我給你帶來的危險,要我置身事外,現在又要我為了自己的安全出賣你?去你媽的,你就好比一品脫的杯子里塞了十品脫的癲狂。」
灰綠色的海水浸過洛克的腳趾,他倒吸一口涼氣。洛克早就脫掉了靴子,免得不小心踩傷別人。滾滾海水淌過甲板,彷彿不受歡迎但不肯離開的客人,繼而或者流進排水孔,或者順著墊在艙口柵底下的防雨帆布滲進船艙。海水其實很暖和,然而,身處不見天日的暴風中心,風如一柄柄飛刀劃過身旁,他的想象力讓海水變得冰冷。
「找你倒是有可能。」洛克說。
「水泵間三尺積水,船長,穩定住了。」
「全體都有!」洛克鼓起他骨頭裡全部的權威感吼道,「全體都有,上甲板!全體都有,都來救船!」
「你們兩位有什麼想說的嗎?」
卡德烈斯和米爾隆的屍體停在港舷欄杆開口處,帆布包裹著兩人的身子。慘白的裹屍布用塗過焦油的繩索捆緊扎牢,等待眾人送他們上路。洛克和賈伯磊在他們身旁跪下。
「太他媽的對了。」
「德爾,」她扭頭去和艾茲麗說話,「把小船弄上來。衣服拿上來,取走任何可疑的東西,讓他們穿戴整齊。」
還沒聽見放開弓弦的噼啪脆響,飛箭的模九_九_藏_書糊黑影就劃過了洛克的視野。箭頭砰然擊中船中部,他向右方閃避,隔了半秒鐘才意識到對方瞄的不是血肉目標。海水立刻吞沒了洛克,他入水時沒有思想準備,頭前腳后,踢騰著浮上水面,掙扎喘息,氣急敗壞地擤出鼻子里讓人難受的鹹水。
船帆!洛克推開船帆,掙扎著爬出來。一雙強壯的手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拽起身。那雙手屬於金,金抵住后甲板的欄杆,藉此穩定身體。洛克摔倒後向右滑了幾尺。他邊嘟囔感謝的話邊回頭看,他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小夥子們,怎麼啦?覺得被救不夠刺|激嗎?有什麼能讓二位扯個旗給咱們開開眼?」
主上桅被風扯了下來。變向風和船的顛簸折斷了桅杆支索。上桅向前方落下,墜落的過程中,帆桁上的風帆展開了拖在背後,直到攪得亂七八糟的索具止住它的勢頭,讓上桅如鐘擺掛在半空。風帆遮住了舵輪,哪兒也看不見操縱舵輪的四個人。洛克和金拔腿飛奔上前,掙扎著撕開帆布和斷裂的繩索,較小的碎塊不停落在四周。洛克已經感覺到船的動作不怎麼對勁了,舵輪肯定給卡住了,必須立刻糾正船舵的位置。
「你是拉維勒船長,」女人大喊,「對不對?」
自從洛克今天早晨起床以來,賈伯磊已經斥責和提醒了他五六次,語氣中絕無恭敬的意思。洛克抬頭望向主桅和前桅的最頂端,它們幾乎消失在了頭頂上翻滾的雨霧之中。「我想過,賈伯磊,但看起來並無必要。」按照洛克讀過的資料,即便帆桁上不掛風帆,上桅杆在劇烈的暴風中也會由於槓桿作用承受不必要的壓力,甚至在船隻猛然起伏時折斷落下。可他腦子裡念頭太多,忘了卸下上桅杆。
兩名著雨衣的水手站在馬祖卡背後,守著第二舵輪,波濤太過洶湧時,船舵的控制手輪很容易滑出操縱者的手掌。他們的面孔在兜帽中晦暗不清,這些人對洛克也沒什麼好臉色。
「哦,諸神啊,」洛克叫道,「你們他媽的太搞笑了!」

5

「他們更像是來殺人奪船的。」
「拉維勒,」賈伯磊悄聲說,「你真的信奉無名十三神?真的是他的祭司?」
「連一個小時都不到。」金說。
「她動作太不靈便,和斷了腳腕的馬匹差不多,」金評論道,「你看,水手不敢往主桅上掛風帆。這也怨不得他們。」金又端詳了幾秒鐘。「那位新朋友從北西北上來。要是咱們那些小夥子悄悄兜到西邊,扮作無關的過路船隻,或許……否則的話,那艘船有足夠的地方騰挪,往西往北都能逃。只要她的性能還算正常,信使號就永遠別想追上對方。」
「我們的不幸全得歸功於你,」賈伯磊繼續道,「你承認自己撒謊,承認自己無知。我要說,只要你還在船上,信使號就不會潔凈!你們說呢?」
「聽我說,洛克。」金的聲音忽然柔和下來,「也許水手想先聊聊。要是他們願意和你談話,你可別忘了帶那一肚子壞水,咱們說不定還有機會。」
「什麼?」洛克轉過身,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忽然間,他記了起來。「哦,是的,當然了。」
「上箭!」賈伯磊叫道。前桅的水手開始瞄準。
「我把你安全帶上甲板,我們也聊過了。談話結束,誓言償清。」賈伯磊抱起雙臂,「放下武器!」
「拉維勒船長大人,希望您他媽的原諒他媽的我們,但我們實在沒有時間翻轉沙漏,也沒空管什麼航行記錄,自打……自打他媽的天曉得多久以前。反正有段時間了。」
「他游我就游!」金咆哮道。
洛克望著兩具包紮整齊的屍體,心頭泛起新的痛楚。疲倦和慚愧幾乎將他淹沒,他把臉埋進雙手中,腦筋轉得飛快。
天曉得過了多久,金的聲音將洛克拉回了現實中,睜開眼睛,海面的明亮陽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該死的船昨天為什麼就不現身呢?」
她背後的船員一個個樂不可支。詭詐看護人在上!洛克發現其他水手也紛紛圍了上來。光是站在欄杆邊指點叫囂的水手就比紅色信使號的全體船員更多。
洛克猛然將膝蓋提高了一尺多,挑釁地看著女人。疲倦讓右腿開始顫抖,腳下的船也不安分,再過幾秒鐘,他和金就要陷入比尷尬更加尷尬的境地了。
「沒有什麼他媽的『倒苦水』,拉維勒。只有你說話,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洛克扭頭眯起眼睛去看。紅色信使號仍在視線範圍內,離他們大約有四分之三海里的距離。海上另有一艘船,就在信使號的左方,海洋和天空亮閃閃地混為一團,乍一看很難發現那艘船——有了,髒兮兮的白帆剛剛升上海平線。
七十八莫甘蒂年菲斯托月七日下午三時,西南偏南,8節懇求艾奧諾寬恕這些小靈魂
「您從前的船上從前的幾個船員似乎提到了你。」
「哈,」金悄聲說,「至少幫咱們爭取到了這個。」
洛克打個手勢,要賈伯磊幫忙。兩人合力抬起卡德烈斯的屍體,從欄杆開口推向大海,賈伯磊始終一言不發。還沒等濺水聲傳入耳中,洛克又俯身面對第二個帆布包裹。
「賈伯磊,船槳留給他們嗎?」負責取掉小船上的淡水和口糧的船員問,他已經卸下了船槳。
「拉維勒,我們都拿著長弓!」
「船長,」賈伯磊對著他的面門怒吼,「船會橫甩的!」
賈伯磊終於站在了舵輪背後,發力扳動,舵輪的阻力立刻有所減弱。幾秒鐘后,馬祖卡站起來,與他並肩作戰,船尾一寸一寸朝港舷方向轉動,直到船首重新切入波浪。他們終於爭取到了時間,可以清理傾倒的桅杆和帶下來的索具。
「就一艘小船,」賈伯磊說,「沒有食物,沒有淡水,我的提議。他們現在怎樣,就怎樣上船。艾奧諾何時想收了他們就何時下手。諸位的看法呢?」
「這的確說得通,間諜之類的東西。」賈伯磊把某樣冷冰冰的東西塞進洛克的長罩衫,晃晃悠悠地插在褲腰間,緊貼洛克的腰背處。他立刻從其重量意識到,那是他腰帶上的一柄短劍。
「我想這大概就是俗稱的『好消息,壞消息』局面了,」金說,他挨個扳響指節,「準備迎擊登船的海盜吧!」
「拉維勒,我們有三十二個還走得動的!你們只有兩個人,沒有食物,沒有淡水……船是我們的了。你覺得自己能在裡頭撐多久?」
「哈,去你媽的,」洛克說,「連武器儲藏室都遭了你的毒手。還以為我能遇上一場大家歡聲笑語跳跳舞的嘩變呢,知道嗎?唱唱歌、打打牌的那種!」
「走著瞧,」洛克說,「咱們走著瞧。先交換禮節性的問候,然後使出外交官的派頭和他們胡扯。」

「我早就想到了。」金把腦袋往後一仰,閉起雙眼,「空中花園放在我的浴室上頭。」
「至於二位,」船長的視線挪回兩名濕透了的盜賊身上,「我叫澤米拉·達拉卡夏。我的船名叫劇毒蘭花。等你們穿好衣服,我的人會把你們拽下甲板,丟進艙底關起來。」

1

「至少還知道咱們在銅海里,」他在一片喧囂中高喊,「很快就能穿過這片苦海,然後再想辦法測定位置。」
「不,隨便什麼。吃什麼噎什麼。寧可把它們丟出艙室窗口也不願意讓別人碰。諸神啊。」
「這話不錯,」洛克說,「我不是海軍士官。大家應該都看出來了吧。」
「肆虐波濤之主保護我們!」另外一名水手說。
「早就給人搶走了。」金說。
洛克緊張地聽了幾秒鐘,樓梯口沒有任何動靜。
「有什麼選擇?」洛克憤怒大吼,「繳械,否則怎樣read.99csw•com?」
「哎,哎,還有貓。」另外一名水手高叫。
「詭詐看護人,無名十三神,您的奴僕在呼告。請替艾奧諾的僕人卡德烈斯·鮑·卡瑪爾照亮前路,他起誓要在赤旗指引下盜竊財物,因此也可在您的領地內享有一角——」
「否則就留著武器死在甲板上。」賈伯磊說,「或者繳械,然後能游多遠就游多遠,讓艾奧諾裁決你們的命運。」
夏末風暴已經是西北方向海平線上的一條暗線,正在逐漸遠離。幾個小時前,它將信使號嘔了出來。現在的浪高雖說還有五六尺,天空依然呈灰黑色,但和暴風中心相比,這兒幾近天堂。雲層中灑下凄楚的亮光,告訴洛克白晝多少已經降臨。
洛克踩著紋理細密的黑色船體爬向上方,從頭濕到腳,赤身露體,怒火中燒。粗糙的大手抓住他,把他拽上甲板。他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正望著一雙久經風霜的皮靴,他慢慢坐直。
幾組武裝船員前後簇擁著洛克和金走向星舷欄杆開口處。賈伯磊緊隨其後。站在船緣,洛克看見小船用只打了單結的繩子系在信使號上,他們可以沿繩子爬下去。
「洛克,」金顯然已經重複了好幾遍,「見船了,星舷船首三個羅經點。」
「呃,問問,您願意上船尾艙室舒舒服服躺下嗎?」
「我們還需要救生船。」馬祖卡大聲反對。
「他媽的天殺的沒種的蠢得天下難覓的爬得慢如烏龜的海盜!」
一隻靴子踹中洛克的胸膛,他又躺了回去。他痛得一縮,決定還是別立刻起身,先看看靴子的主人為妙。這女人並不是矮小——而是女性化的嬌小,就算被她踩在身上也看得出這一點。她身穿磨白了的天藍色長罩衫,底下是松垮垮的黑色皮革護甲,護甲上有不少划痕,那和致命的攻擊有關,和時尚流行無關。她厚實的黑色捲髮緊緊扎在脖頸之下,腰間的皮帶簡直是個小型的軍械庫,近戰匕首和佩劍樣樣俱全。她的肩膀和胳膊上肌肉線條分明,那種力量感讓洛克立刻壓下了怒火。
「拉維勒船長!」
「二位願意被救嗎?」
叱責聲、噓聲此起彼伏,粗魯的手勢表達著眾人的憤懣之情。提起這個話題,船員一個個怒火中燒。
「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剩下的就交給風暴之父吧。」
「如您所願,」洛克說,「名字隨便你叫。起誓讓我們安全上去,沒別的了。我們馬上開門。」
「也許過一陣會需要卸下它們,賈伯磊,如果我覺得有必要的話。」
「要躺在甲板上,」他說,「享受傍晚的陽光。」
拉維勒!」喊聲從升降扶梯口傳來。
賈伯磊扶著港舷欄杆走過來,防風燈球拎在漆黑如夜色的手中。「幾個小時前就該收起他媽的上桅杆!」他叫道。
「當心頭頂!」賈伯磊在前面某處高叫。洛克和船被又一個猶如鐵鎚的巨浪拍得陡然傾斜。洛克腳下一滑,這反而救了他的小命。他跌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水花四濺,一片陰影恰好掃過左肩。碎裂的聲音過後,周圍的叫喊聲此起彼伏,黑暗驟然降臨,某件濕滑的軟東西裹住了他。
「你怎麼說,法羅拉?」賈伯磊環顧四周,看其他船員的反應,沒人表示反對。「拉維勒是個撒謊精,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丟下他,詛咒也就消除了。我們歡迎你留下。」
「船長,我們推不動該死的水泵了!我們需要休息,沒法無休無止地推下去。我們還需要吃的!」
阿斯泊是船員中最接近於隨船木匠的人。「我來想辦法。」洛克說,但腦子裡卻空空如也。十個人在甲板上走不開,八個人驅動水泵……這八個人也差不多到頭了。另有六七個身體弱得連當壓艙物都不夠格。一個小隊和金在底層甲板忙活,搶救裝食物和淡水的木桶,有幾個沒固定好的已經撞開了。八個人在幾尺外的主甲板上半睡半醒,他們一夜沒有合眼。兩個人斷了骨頭,正自把自為地拿葡萄酒麻醉傷痛。信使號的值班計劃太過粗陋,在暴風雨面前不堪一擊,洛克努力按捺住恐慌情緒的忽然發作。
「什麼?」
洛克爬到羅經櫃旁,翻看領航員日誌濕乎乎的紙頁,匆忙寫就的最後一行是:
「她可夠快的。」金被眼前的場景迷住了,「看她怎麼追上去的!我敢拿肝臟和你打賭,信使號連四節都開不到,她至少有八節,甚至更快。」
洛克抬起左腳,僅僅高過槳手凳,伸展雙臂保持平衡,這實在不怎麼容易做到。身旁的金和他差不多,洛克很清楚,無論從多遠的地方看,他們倆都是一對兒絕頂的大傻蛋。
「哈哈,金。那隻能是紅色信使號,正永遠離開咱們呢。你會一直記得她的。」

4

「法羅拉大副!」洛克攥緊繞了主桅打了一圈結的安全繩(類似的繩結遍布整個甲板),朝主甲板艙口大叫道,「水泵間積了多少水?」
「雙桅船,」金說,「雙桅橫帆船,有數不清的風帆。」
「嘿,雙桅船喲,」他叫道,「天氣真不錯,您說是不是?」
「隨你吧,尊重你的意願。」賈伯磊說,「那就上路吧。」
甲板之上是一片美麗的藍色天空和明亮的陽光,洛克幾乎忘了還有這麼個世界的存在。賈伯磊帶了兩人走向船腰,三十個劍拔弩張的水手瞪著他們,可洛克依然心懷感激地眺望風景。遠方海平線上泛起層層白浪,紅色信使號附近的海面卻很平靜,風暖融融地吹在身上,洛克頗為受用。
「等一等!」洛克大叫,「我原本想帶女人的,我的名單上有四名女士。你們在迎風岩見過她們,對吧?也是囚犯。可她們染了熱病,不得不送回岸上治療,明白了沒有?」
「呃,有幾位兄弟對我不甚滿意,對嗎?」
「哎,哎。相信我,誰也不想單挑法羅拉大副,至少得四對一。可是,我們可不止四個人。另外,我說過了,我們有長弓。要是你非得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沒問題。」
「那就好。讓你的朋友也站起來。兩個人都給我脫衣服。」
洛克不知不覺心頭一陣煩躁,他竭力按捺住激動的情緒,信使號慢慢駛向西南方,動作綿軟無力,新出現的船隻離信使號越來越近。這艘行為古怪的船亮出星舷一側,正如金說過的,她有兩根桅杆,外形不怎麼引人注意,但看起來很敏捷,船體黑得發亮。

「不!」直到金拽著他坐下,洛克才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啊,該死的狗娘養的!爛污貨,可憐蟲,無膽鼠輩!怎麼可以搶老子的船——」
洛克垂下頭,抱緊主桅。馬祖卡和他背後的幫手沒聽見賈伯磊的叫聲,這是不切實際的希望。不過,等他回頭張望的時候,他們什麼也沒說,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直視暴風雨,當洛克是個根本不存在的物體。
他巡視甲板上的慘狀:斷裂的救生索和帆纜糾纏成團,撒得到處都是。扯開的風帆在風中飄舞,滾落在地的滑輪和索具不時絆住水手的步子,他們邊走邊罵。水手一個個仿似幽魂,面容憔悴,累得步履蹣跚。金在艏樓烹煮餐食,大家有段時間沒享用過熱氣騰騰的食物了。
「就這樣了,」賈伯磊說,「把武器丟在甲板上。」
洛克的回答是小時候學來的某個雙手手勢,這手勢能在瑟林世界的任何一個城邦引發毆鬥。海盜則用許多極富創意的變種手勢作答。
「叫底層甲板的法羅拉大副。」末了,他說道,「讓他和他的手下先幫阿斯泊堵漏,再去收拾存貨。」
「很不錯,法羅拉大副!」
頭頂忽然傳來可怖的巨響:先是爆裂的噼啪聲,然後是纜繩劈開空氣的嘶嘶聲。幾秒鐘過後,隨著一聲更加響亮的噼啪聲,彷彿皮鞭鞭笞肉體的啪啪聲音九*九*藏*書接連響個不停。
「哎,」賈伯磊說,「你做的豈止這些。你不只撒謊,不告訴我們你的真實身份,」他轉身背對洛克和金,向船員發表演說,「他還把咱們帶出海,但船上沒有女人!」
「賈伯磊……」洛克說,「謝謝。我,呃,真希望我是個更稱職的船長。」
「拿什麼迎擊?一柄短劍和無數侮辱他們母親的污言穢語嗎?」洛克握緊拳頭,他的憤怒化作了興奮,「金,要是能登上他們的船,耍嘴皮子混進水手堆,諸神在上,咱們就又入局了!」
「如您所願,船長。」艾茲麗轉身向周圍的水手下令。
「滿意就好。」洛克指著船中部說,「空中花園和圖書室就修在這兒吧,希望到時候別太局促。」
「不錯嘛,」女人高喊,「跳個舞!」
「詭詐看護人,無名十三神,您的奴僕在呼告。請替艾奧諾的僕人米爾隆照亮前路,他起誓要在赤旗指引下盜竊財物,因此也可在您的領地內享有一角……」
「金……」洛克猶猶豫豫地說,他不怎麼信任自己對海上事務的判斷力,「我不……我不覺得他們想逃跑啊。快看,他們直直迎向信使號了。」
「傳說中的『親親老子的屁股咱們後會無期』嗎?」金說,「太可憐了。」
一塊黑色斑點出現在船尾半空。斑點向上移動,伸展開去,一面巨大的旗幟迎風飄揚——猩紅色的身份旗,艷若鮮血。
「我覺得他們更惱火的是我,不是你。你可以繼續當他們中的一員,這些人要的是我的鮮血,你可以說自己上了我的當,和他們沒有區別。把我帶給他們,你可以繼續執行計劃,從斯特拉戈斯那兒騙解毒劑。」
「還能充當神廟使用。」洛克說。
一道黃光劃過洛克的視線邊緣,那是一盞防風燈球,燈球自由飛翔片刻,旋即消失於船身之外,很快就將成為深海魚兒的藏品。
「明白了。」洛克想了想,打個響指,繼續說下去,「所以,你本願意守住自己的誓言,如果我……呃,是自己聲稱的船長?」
「卡德烈斯叫我帶貓,」洛克說,「請原諒我,我就是……我說過,我不是水手,對吧?我忙著逃出塔爾維拉,結果忙得忘了帶貓。我欠缺這方面的知識!」
「毫無疑問,你是船上唯一對我在任何方面還保有信心的人。」洛克嘆息道。
「要盜賊繁榮。」金咬住指關節,但依然從鼻孔里嗤嗤直樂。
「你瘋了不成?」金怒視洛克,但寸步不離船艙房門。
「到頭來只是游得更遠了點兒。」洛克說。
「這麼說,你不是這艘船的船長嘍?」
前一名水手剛離開,底下又傳來一聲怒叫,洛克站在艙口答話:「什麼事?」
船還在蹣跚前進,洛克瞥見各處都是匆忙湊合、尚未完成的修補工地。馬祖卡站在舵輪背後,不動聲色,他是甲板上唯一不佩武器的人。船隻掛了主上桅帆,靠它提供動力。主桅上的索具需要費很大一番工夫整理,否則決計掛不住任何風帆。斷落的主上桅已不知去向。
「有必要得很,」洛克說,「不得不說,咱倆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祈禱。」
「我相信你,」洛克說,「相信你不是隨便破誓的人,賈伯磊。我有個提議,哲羅姆和我願意放下武器,走出艙室。然後,咱們上甲板聊兩句。我們願意聽諸位倒苦水,有什麼委屈儘管說。只要你肯起誓給我們這個機會,我們就空手出門。安全登上甲板,開誠布公地聊聊。所有人都參加。」
「你要是真有那本事,」賈伯磊吼道,「也許動過一動念頭,但她們病倒以後你就沒想別的法子嗎?」
若是真有那麼容易就好了。恐懼和疲倦讓洛克的感官敏感得過頭,無論哪個方向都是灰濛濛、打著旋的雨霧,他在艉舷把胃裡的冷餐吐了個乾淨……諸神才知道那是啥時候吃下肚的了。幾個小時前,也許吧。卡泰因的盟契法師若是出現在甲板上,手頭有能夠讓船轉危為安的魔法,洛克肯當場跪下去舔他的靴子。
「脫衣服!要我們幫忙?先逗我們樂樂!讓你的大塊頭朋友起來,兩個人都給我脫|光!」
「喪命的人,船長,」賈伯磊彷彿在教導孩童,「若是不好好送他們上路,意外喪命的人會鬧得船上雞犬不寧。」
「游過來,」她大喊,「順便帶上小船。」
「兩樣都會有的,」洛克說,「十分鐘之內。」事實上,他知道那幾乎不可能。所有備選的人要麼病了,要麼傷了,要麼疲憊不堪,要麼騰不開手。他轉身走向甲板,甲板上值班的和驅動水泵的,讓他們換一換。雙方大概都不會歡喜,但至少能讓信使號在徹底淪陷前再支撐幾個小時。
船艙內情況如同噩夢。甲板上至少還有桅杆和洶湧的海洋可供參照。汗水、尿液和嘔吐物的氣味讓船艙內越來越悶濁,顫顫巍巍的艙壁彷彿心懷惡意,不時陡然傾斜。海水從艙口和格柵灌進甲板底下,無視船員事先做好的一切準備。主甲板內回蕩著呼嘯的風聲和水泵在最底層甲板發出的鏗鏗響動。
水泵是精良的維拉機械製品,能把海水抽上來,從船身的洞眼高速噴出;然而,在這種天氣下,水泵需要八名男人提供動力,船員輪流上陣,一個個累得直不起腰。即便是健康狀況良好的船員隊伍見了這樣的活兒也要發怵,何況信使號的船員離開監獄的時候少有幾人使得出全身力氣。
新出現的船隻越開越快,模糊不清的影子變成了一艘狹長的黑船,風帆如浪濤般鼓動,桅杆猶如兩根細線。
「要怎樣呢?」
噢,諸神啊!洛克心想,至少我知道橫甩什麼意思。他把賈伯磊推向舵輪,自己抓住金旁邊的一面舵輪。「港滿舵。」洛克啞著嗓子說,他對此尚有信心。洛克和金合力將舵輪扳向正確方向。紅色信使號斜插向背風的角度,落進浪谷之中。有一個瞬間,船的側面對上了大浪,險些失去控制。一團黑色巨浪,以重得難以想象的力度撲向星舷欄杆,水沒過幾個人的頭頂,他們似乎在劫難逃了。
按照傳統,船長該是讚頌艾奧諾的領讀祭司,他們要在供奉肆虐波濤之主的正規神廟做最基本的學習。到了海上,船長要帶領眾人祈神、主持婚禮和死亡祝禱。雖說洛克對艾奧諾神廟的儀式規章頗為清楚,但他並不侍奉艾奧諾的神明。他是詭詐看護人的祭司,身處汪洋大海之上,深入艾奧諾的領地上千海里,腳下的船因為違背艾奧諾的訓令已經遭了詛咒……洛克心想,無論天堂還是地獄,艾奧諾只怕都無法讓面前這兩個人安息。為了他們的靈魂,他不得不召喚自己唯一能夠觸及的神力。
「好吧,哈!」女人大喊,「單腿站立!兩個人!抬起一條腿!」
「沒有,還沒有。」
「媽的。」洛克嘟囔道。
洛克眼看信使號顫抖著升起前桅大橫帆,一方白帆迎風抖開。他凝神細看,能瞧見甲板和帆纜上有小小的人形前後奔跑。曾經歸他指揮的船朝港舷一斜,讓風吹上港舷后側。
「知道嗎,下船的時候賈伯磊塞給我一柄短劍。」
接下來的幾分鐘證實了洛克的看法。新現身的船隻很快便掛上了兩倍的風帆,船體的線條也隱約可見了。那艘船的身份尚不明朗,她的航向正對著北偏東,正好能截住紅色信使號。
「你在幹什麼?」賈伯磊抓住洛克的臂膀,嘶聲說道。洛克一把推開他。
「風暴之父或許會很快奪去你的性命,」賈伯磊說,「或許會讓你漂很長時間。直到你覺得受夠了為止……明白我的意思?」
「這地方可真不賴,」洛克叫道,「有吊床,有桌子,船尾舷窗往外看,風景美得很……我和你們這群人之間還有一扇夠厚實的門——」
「念送葬詞吧,拉維勒。」賈伯磊喃喃道,「這點read•99csw.com撫慰你總給得了他們。送他們的靈魂去見風暴之父,讓他們安息。」
「我找到諸位的時候,」洛克說,「你們在囚籠中。頭頂是一塊他媽的大石頭。你們給鎖在鋼鐵和石頭底下!下場要麼是死,要麼是划船逗執政官開心。你們都已經死了,都在腐爛,你們中的每一個都是這樣!」
一百碼,兩百碼,三百……曾經屬於他們的船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漸行漸遠,一開始還有半數船員站在船尾觀望,很快他們就對背後的兩個必死之人喪失了興趣,回頭拾起手裡的活計,維修那個小小的木頭世界,免得暴風雨的傷害將船拖入萬劫不復之地。
「哎,哎,」洛克說,「這就舉行儀式吧。」
「奧林·拉維勒,」她說,「從來沒聽過的名字。」
「很好,」金嘟囔道,「至少幫咱們爭取到了這個。」
「這話我聽過了。」賈伯磊說。
「高些,」女人說,「太沒勁了,你們就這點本事?」
「真希望你是個船長,稱職不稱職都無所謂。現在給我下去,滾蛋吧。」
「有必要嗎?」
「你這人夠奇怪的,我的兄弟。」洛克試了試那把維拉海軍的佩劍,不怎麼順手,在他的手中和在劍鞘中差不多,都是擺設而已,「先是為了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現在又不肯讓我幫你開脫,眼下的處境完全是我的過錯。」
不知道船尾艙室、金的短斧、他們不尋常的工具和箱子底下藏的五百索拉里將落入何人之手——五百索拉里,他們最後的財富加上斯特拉戈斯提供的經費。
「快而痛苦,或者慢而痛苦。好極了。」洛克解開佩劍腰帶,丟在甲板上,「法羅拉大副和我的陰謀沒關係。我硬拖他入夥的,他和你們一樣!」
「抓住舵輪,」洛克四下里尋找幫手,「抓住該死的舵輪!」他發現自己和賈伯磊扭成了一團。
「拉維勒!我知道你在裡頭,知道你聽得見!」
金儘力托起墜落的上桅杆,身體死死倚住主桅,吼叫一聲,使出身體最深處的力氣。木樑和帆布挪動位置,轟然砸上甲板。兩面舵輪的幾根把手已經碎成了片,但舵輪本身基本完好無損。洛克看見了巴爾德·馬祖卡,他正在舵輪后慢慢起身;另外一名水手躺在甲板上,頭顱上半截已經成了一攤爛泥。
「我說二位,」女人叫道,「那是什麼?還以為能瞅見兩把馬刀,結果拿出來卻是短劍!」
戰鬥——如果稱得上一場戰鬥的話——不到五分鐘就結束了。有人登上后甲板,給信使號換了個方向,搶到風頭,把信使號僅有的一丁點兒速度也耗盡了。水手收起她所有的風帆,信使號很快便只剩下了載浮載沉的力氣。劫掠者的一艘小船系在側面,另一艘小船飛快趕往生下它的母船。比起全力發動追趕信使號的時候,海盜船也降下了許多風帆,沒多久,她搶風朝星舷方向偏轉,繞個圈子,開始朝洛克和金的大致方向駛來——可怖的巨獸要逗弄它的開胃小菜了。

7

洛克飛快斟酌懇求、審慎和傲慢姿態的不同潛在優勢,傲慢應該能給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不許動!」他站起身,把短劍舉過頭頂,「放明白點兒,我們佔了上風位置,你們側面受風,逃不掉了!你們的船歸我們,你們都是我們的囚徒!我們願意好好說話,但千萬別試探我的耐心。」
「也許那些人根本不在乎信使號,」洛克說,「也許他們看見信使號傷得多厲害,打算和她玩個近距離擦肩過。」
女人聞言大笑。一秒鐘之後,金也被拽上甲板,扔在洛克身旁。他的黑髮貼在腦殼上,海水從鬍鬚間汩汩流下。
「金,這句話適用於咱們倆。」雖說局面不樂觀,但洛克還是笑了。不分對象傾瀉惡意的暴風雨過後,重新回到個人危機之中,這種感覺頗為提神醒腦。「你哪兒是一品脫的水杯,根本是個大水壺。就知道你不會聽我的話。」
「不,」賈伯磊舉起手,「等等,他說的也有道理。在諸神眼中,這已經不是一艘快活的好船了,他媽的我敢肯定。咱們能爭取多少運氣,就得爭取多少運氣,即便除掉他也是一樣。他犯了罪,理當一死:為他的謊言和無知,為那些再也無法看見陸地的船員。可是,他的確給了我們自由。」賈伯磊看看眾人,咬著嘴唇想了一陣,這才開口:「我們的確虧欠他。我提議,把救生船給他們。」
「我們是起過誓,也是真心誠意的,但你並不是自己聲稱的船長。你絕不是海軍士官。卡德烈斯才是管事的,願諸神讓他安息,但我不知道你他媽的是哪塊料。你騙了我們,誓言就此作廢。」
「我也許不是海軍士官,」洛克說,「我也許活該去死;懲罰給你們帶來如此不幸的人,你們也許沒錯。然而,我依然是給你們自由的人。你們還能說話喘氣,都是我給你們的。如此對待我的好心腸,就是在唾棄諸神!」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賈伯磊瞠目結舌地瞪著洛克,「拉維勒,你的理智是不是丟了個乾淨?卸上桅杆是幾個小時前該乾的事情,風吹得越來越厲害了,現在誰他媽的有空再干?迫不得已的時候也許還可以試試看……他媽的,估計沒多久了!船長大人,您是不是從沒進過銅海深處啊?」
「情報官員?」阿斯泊叫道,他持弓箭守前桅,「難道你是間諜之類的什麼東西?」
洛克發現巴爾德·馬祖卡正盯著自己,他按捺住心頭的不安感。卡德烈斯死在昨天,他知道船員把這當做最糟糕的那種噩兆。他們不再遮遮掩掩地談論女人和貓的話題,飽含惡意的視線紛紛投向一個人,那就是奧林·拉維勒,他作為船長和救星的地位正岌岌可危。再回頭看舵手時,馬祖卡已經轉移了注意力,眼望前方叮人的暴雨,似乎全神貫注于活計中。
「哎,哎,頭兒。」
要盜賊繁榮,他想。
金的回答隔了幾秒鐘才傳上來:「兩尺!」
「我們開門了。」
「沒有一位兄弟對咱倆滿意的。」
「算了吧,」賈伯磊說,「全看艾奧諾想把他們帶向何方吧。由他們在海面漂——這是我們的決定。」
「抄傢伙,」金從門口退開,手中拿著兩柄短斧,「咱們有麻煩了。」
金哈哈大笑:「咱們放出去一群多可怕的野獸啊。咱們至少有場好戲可看。信使號這種狀態劫別人的船隻怕費勁,會回頭找咱們幫忙也說不定。」
「哎呀呀,名聲跑得比人快!」
「沒錯,」洛克說,「那是我能真心奉上的唯一祝禱。」
那女人比艾茲麗高出不少,肩膀也要寬很多。她膚色黝黑,只比船體略微淺幾度。她非常引人矚目,但年紀已經不小,嘴角和眼角的皺紋說明她至少有四十歲。眼神冰冷,唇線硬朗——看見兩個裸體男人在甲板上滴水,她顯然不如艾茲麗那麼快活。
阿斯泊的頭上用布裹了兩圈,權作繃帶,那是某人的上裝衣袖,被隨隨便便扯了下來。
洛克記不清何時像是下午的第三小時。風暴讓正午的天色黑得彷彿鯊魚的咽喉深處,閃電不時劃破天際,照亮按理說該是深夜的世界,現出一幕幕離奇詭異的場景。信使號在不知名的時間和空間中漂泊。
「門?我們隨時都能砸爛了進來,你也知道。」賈伯磊放低聲音。門外傳來吱嘎一聲,升降扶梯口有人走動,賈伯磊肯定已經站在了門的另一邊。「你口齒伶俐,拉維勒,但也敵不過十把長弓和二十柄刀子。」
「是啊。也許只是能夠死在陽光下,而非陰影中的機會。」他考慮片刻,要不要換掉濕衣服再上甲板,卻只是搖搖頭。「去他媽的。賈伯磊?」
「不,船長,」賈伯磊在他背後說,「除非我們不以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