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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九章 劇毒蘭花

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九章 劇毒蘭花

「您可以管我叫『耐心人』。」
幾秒鐘后,艙室門被人推開,金走進房間,背後是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達拉卡夏船長忽然抽出另外一柄佩劍,兩把空劍鞘叮叮噹噹落在甲板上,她舉起一柄佩劍,指著洛克。
「留下?您的用詞夠講究的。艾茲麗,這位先生多貼心呀。」達拉卡夏用右腳扣上洛克的水手箱的蓋子,「你的文件質押在這兒,前途得看你的行為了。我最近正缺空白羊皮紙,兩個孩子也剛發現墨水的好玩之處。」
「如您所願,船長。」
「諸位見過船上的醫師了。特里甘尼大師說你們不算太糟,還能更好。需要休息的人可以休息,沒法幹活的人我可沒興趣要。」
「叫我拉維勒就好了,」洛克說,「軍官名錄上我用了好幾年的名號。領工資也簽的這個名字。」
達拉卡夏大聲清清喉嚨,金和艾茲麗馬上閉嘴,那架勢彷彿一雙小羊羔。
「謝謝你了。」他小聲回答。
「沒事,」金說,「手蹭破了點兒皮。」
「還好吧,哲羅姆?」
「我的手指保證一根根都乖乖的。」
「就不能忍一忍,看在艾奧諾的分兒上,就讓你照看幾分鐘而已。現在,去收拾行李吧。」
「糞桿。」
「可是——」
「是啊,」洛克嘆息道。十二天過去了。距離出發尚不足兩周,所有人不再把他和金當做大英雄。解毒劑的效力發揮了十二天。諸神啊,執政官……該怎麼向他解釋信使號的下場?有什麼海軍專用術語嗎?
「『冰冷的牆壁困不住自由的人,』」金面帶微笑,背誦道,「『鋼鐵的鐐銬也無法造就奴隸。』」
「任務是交代給你的,不是他。」
多數人要麼搖頭,要麼小聲說些否定的話。
「艾茲麗,還有您的疑問號。」她叫道。
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離開艙室,帶走了兩名孩童,關好門。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洛克對達拉卡夏幾乎一無所知,沒有弱點可供進攻,沒有偏見可供利用。拋下他花工夫構建許久的各層偽裝乾乾淨淨出海,這也許是他的錯誤。就現在而言,先扮演好拉維勒這個角色吧。
「拉維勒,你或許還有利用價值,但我不能讓你的幫手留下。」達拉卡夏向金走了一步,舉起右手佩劍。
「是的,我給他不少錢,他幫我做事靠得住。」
「為執政官賣命前他就跟了你,對吧?」
「那麼,信使號的船員怎麼樣了?」
「賈伯磊,有人知道今天幾號嗎?」
「他的教育水平可不一般。」澤米拉指指天花板。艙頂開了個細縫,瀉下一線天光,氣孔和后甲板相通。「幾分鐘前聽見他和艾茲麗互相引用盧卡諾。」
「扣好了!」艙口傳出回答的喊聲。
「請原諒。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
「自由艦隊失敗后你才加入的。然而,身為一名維拉人——」
「啊哈,那正是斯特拉戈斯的手下引我入夥的最初原因之一。我在那家聯合會當了幾年探子,建功頗豐,到頭以後又領到了新任務。」
「嘿,我的工作是在城內對抗至高會和其他異議者,對海上事務不怎麼關心,除了按時領取官面上的薪水。」
「你我之間若是空蕩蕩的甲板,」金說,「老子一捏指節你只怕就要尿褲子。」
洛克發現賈伯磊給他和金留了位置,不禁又驚又喜。雖說不是靠近艏樓底下出入口的好位置,但那地方貼近港舷艙壁,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伸展身體,而且頗為黑暗。其他佔據較好位置的人似乎不怎麼願意挪動身子,他們只好跌跌撞撞、或走或爬地擠了過去。有幾個人甚至嘟囔了兩句問候話語,最差的態度也只不過是不友善的沉默,例如馬祖卡和阿斯泊。
「喔,我表示同意。」洛克覺得接下來的幾天估計不好過,看見拉維勒短暫船長生涯中積累的點滴尊嚴被打落凡塵,這些人一定開心得不得了。「我他媽的全心全意表示同意。」
「很好。你的故事有不對頭的地方。」
「她在給你們一個機會,」艾茲麗說,「僅僅是個機會。除此之外,你們不是囚犯,但也不是自由人。我們管這段時間叫候補觀察。你們睡在這兒,艏樓底下。差不多是船上最糟糕的地方。如果有什麼骯髒活兒缺人手,你們就去做。如果我們缺少毯子和衣服,你們就沒份兒。吃飯喝水也都最後輪到你們。」
「嗯……」
艾茲麗排開眾人,爬上絞盤。絞盤很大,足夠她盤腿坐在上頭。她又吹了兩下口哨,扯開嗓子叫道:「底下扣好了?」
「看來二位也終於加入了划船奴隸的隊伍。」賈伯磊說。
「我夠高興啦。」洛克說,「嘿,賈伯磊,我把信使號才交給你多久啊?一個小時?看看都發生了什麼。」
「我要挖了他的眼睛。」達拉卡夏說。
!」他大叫。艙室在周圍飛快旋轉,下一個瞬間,他已經躺在了地板上,整個下頜都在鈍鈍地疼。他的意識落後了一兩拍,慢慢才明白剛才發生什麼——達拉卡夏用劍柄重擊了他的下巴。他癱倒在地,佩劍則在咽喉上方盤旋。達拉卡夏足有十尺高。
「對不住了。」艾茲麗說。
「和船員套近乎,或是他們和你們套近乎,請等手頭沒事的時候,而且,請不要離開該死的露天甲板。在這兒,遇上什麼都是自己的運氣。若是想用暴力強迫別人,那就祈禱自己死在嘗試的過程中吧,因為這方面我們也比較難相處。」
他們的囚室位於劇毒蘭花號的最底層,可諷刺的是,它也是最高的一層甲板——從天花板到腳下足有十尺。然而,堆疊起的木桶和油布口袋卻把艙內塞得滿滿當當,只在物品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留下一段空間,暗比棺材,窄得只堪爬行。洛克和金彆扭地坐在貨物堆上頭,腦袋盯著天花板。漆黑的房間惡臭難當,撲鼻而來的氣味糅合了泡過污泥的最底層甲板繩索、發霉朽壞的帆布、腐敗的食物和已經失效的鍊金防腐劑。
「我知道。」達拉卡夏說,「艾茲麗?」
他們經過船中腹。主桅杆前一個黑黢黢的籠子里,有某樣東西邊咯咯叫邊瞎撲騰。雞舍——至少有一隻鳥兒被他們攪擾了,使勁兒啄著籠子。
「哎,船長,看起來我欠你十個索拉里。」
「噓。」澤米拉伸手抓過蒙錢斯那邊的帕奧羅,「蒙子,你很清楚,不能讓他們碰舵輪和欄杆。」
「不,」洛克說,「但我認為意義很明顯。」
「真不想傷害您的感情,達拉卡夏船長,但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是一名陸上人——」
「的確是。」
上了后甲板,他們迎面遇上一位神色匆忙的中年女人,她個子矮小,身材粗壯,留了一指長的蓬鬆白髮,臉上的線條顯然要歸功於成年累月的怨天尤人。她怒眼圓睜,總在掃視周遭,彷彿弄不清自己究竟是飢餓還是無聊的貓頭鷹。
「沒錯。親愛的,看船啊。你看那艘船。能告訴媽咪嗎,那些高的東西是什麼?伸向天空的高的東西?」
「媽媽的船上不許嘩變,珂塞塔。再看看吧,媽咪跟你說過,那些東西是什麼,對不對啊?伸向天空,能撐住風帆,它們的名字是……」
女孩四處張望,幾乎把左手的每根手指都塞進了嘴裏,最後眼神落在一雙裝了劍鞘的佩劍上,佩劍靠在舷窗下的牆邊。
「聽清楚了,」達read.99csw.com拉卡夏說,「你的整個世界就是我允許你容身的幾寸甲板,還能擁有它們已經算你狗運齊天。艾茲麗和我會去艏樓給諸位解釋你們的處境。」
「是的。」
劇毒蘭花號緩緩搶上港舷的風頭,把消逝日頭的最後一縷輝光拋在身後,彷彿駛出了某個虛幻的黃金港口,正在第一群晚星的指引下踏上征程。東方如墨的天空中,星星越來越亮了。
「我們得候補觀察多久?」人群最後排的一名年輕人問道。
「真是悲劇。不過……還是說不通,躺在我腳邊的時候,你竟然問我的名字。還以為斯特拉戈斯的手下一個個都知道我是什麼人。你跟了他多久?」
他們繼續跑動,哨子響個不停,眾人四處忙亂。艾茲麗在絞盤上一躍而起,快速叫出一系列命令:「上頭的解開前上桅帆、主上桅帆!拉緊主帆架,準備港舷搶風!前帆架逆帆!」命令接踵而來,洛克沒工夫理會,集中精神弄明白眼下在發生什麼。劇毒蘭花號下了單錨,漂在平靜的海面上,東北方向吹來微風,她朝南變向,好讓風從正前方直吹。就他的粗淺理解,艾茲麗的命令是要叫船朝後略略滑行,然後轉向東方,讓風從港舷船首驅動船隻。
艏樓比露天甲板高出四尺半左右,兩邊都有寬闊的台階。兩道台階之間是一片不加遮蔽物的空地,空地背後是個黑洞洞的區域,看起來既像居住隔間,又像爬行空隙。按照洛克的估計,這個區域長度約為七到八碼。
「啊哈,我的船員怎麼樣了?」
「你生在維拉嗎?」
「才剛躺舒服了。」他嘟囔道。
「一個小時?」洛克嘆息道,手上用勁,推開貼在星舷隔艙板上的身體,吃力地尋找躺起來更加舒服的地方,他周圍全是木桶的箍頂和裝滿粗笨物體的口袋。要是非得無所事事地等待,他寧可無所事事地躺著。「又不可能把咱們永遠關在這兒。我想這隻是……殺殺威風。接下來是啥還很難說。」
「很好,」艾茲麗說,「用力推喂!起頭難喲!用力推喂!起頭難喲!腿腳別鬆勁!好,現在快點兒——讓這小婊子一圈一圈轉起來!別羞答答的!」
洛克不得不表示讚賞。這是非常值得稱許的策略,她提出來的時刻也經過精心算計,恰好能抵消不滿和擔憂。正在維修隊手中的信使號不止是快要消失在海平線上的不愉快記憶,更有可能成為一堆和藹可親的銀幣。
「敢從椅子上起身,」她說,「就死定了。」
「拉維勒,讓你穿了衣服上來就不錯啦。別磨蹭,小個子先請。」
「劃上最後一艘救生船,去信使號加入維修隊。」
「沒事,」金說,「這一擊堪稱精妙。很少有你這樣體型的人能徹底放翻我這種尺寸的。」他在洛克和艾茲麗的幫助下搖搖晃晃地起身。「腎部沖拳或許也行。」
「化名,」洛克說,「在塔爾維拉做事用的假身份。」
「好吧,他是至高會的人。」顯然,讓金符合達拉卡夏的某項期望不像洛克想象中那麼困難,「加入執政官麾下時我拉了他一起。」
「達拉卡夏船長,你是請我們入夥嗎?」賈伯磊說。
「那可以了。紅色信使號的人呢?」
「你不也是?很有意思。這可……是件全然無關的事情。」她輕輕推了洛克一把,示意他走下扶梯,「等在這兒,法羅拉。哪根手指動得礙眼了都會讓你當場送命。」
「待他好些那部分我更在意,」金的語調緩慢、謹慎,這是他為那些盡量忍住不去毆打的人準備的調門,「奧林不是一個人,對吧?」
「老同事。他在塔爾維拉幫我做些……讓人厭惡的活兒。」

1

「啊哈,」洛克說,「哲羅姆,你就舒舒服服等著吧。」
「希望你們能活到口糧不足的時候,」德爾馬斯特洛說,「那時候吃喝的東西讓你回憶起現在的味道就心生嚮往。吶,通常我要垂下一段繩梯,可惜它只有三尺長。我想你們能克服的。慢慢上來,達拉卡夏船長忽然想和二位說說話。」
「今天丟的可真不少,先是一艘船,一筆小財富,你的短斧,現在是你的眼鏡。」
「特里甘尼,我的耐心和您的美貌一樣,都消失於世間很久了。」
「指的是度量衡和收支差額方面的行家裡手,給一家商人聯合會做事。我做的是錙銖必較的事情,所以叫耐心人,明白了嗎?」
「了不起,」洛克覺得面頰略略有些發熱,「原來就是為了證明這個。」
洛克爬過金的身旁,沿著繩梯攀過艙門,最底層甲板的空氣都比底下清爽。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和八名披甲持劍的船員等在那兒,一名魁梧的女船員從背後擒住他,讓他站在艙口旁。幾秒鐘之後,金也探出腦袋,抓住他的是三名水手。
洛克抬手推開達拉卡夏的劍鋒。她沒有抵擋。洛克翻過身,掙扎著跪起來,先抓住金的一條胳膊,他沒去理會抽痛的下頜,反正骨頭沒斷。
他們在舞動的鍊金燈光下做著繁重的工作,時不時被忙碌和粗魯的船員打斷。洛克越干越是煩悶,直到艾茲麗站到他和金之間,悄聲說道:「別在意。這能讓你和舊船員更容易相處。」
「就在船艙里,珂塞塔。替媽咪找到它。」
那些人依然不怎麼高興,澤米拉清清喉嚨:「這艘船實行平均分配製度。」
達拉卡夏加快步伐繼續前進,經過幾伙水手,他們或在幹活,或在吃飯,看見她的人紛紛點頭揮手,表示尊敬。艾茲麗推著洛克和金緊隨其後。
蘭花號的船員領著他走向船尾,金在背後幾步路的地方。到了后甲板,站在通往船尾艙室的升降樓梯口,德爾馬斯特洛打個手勢,幾個水手又捉住了金的胳膊。
「那麼,你是給至高會做事的了?」
「都在艏樓底下。特里甘尼看著他們。」
「也不許在你身旁跳舞,或者攀住你的大腿,或者以任何方式幫你掌舵什麼的。明白了?」
「您的孩子?」
「我親愛的沒有道德感的間諜喲。」達拉卡夏說。她站起身,走到那一線天光下,抬高聲音說話:「甲板上,有人嗎?」
「多好聽的話啊。你還是等我死了再向我調情吧。」
「我腦袋上可是有五千索拉里的賞金的。我的,以及任何一名在認可之戰中活下來的船長。關於我和家人的詳盡描述去年在塔爾維拉傳得很廣——有人給我拿了兩份傳單。難道你希望我相信,處於您這種位置的人竟會不認得我?」
洛克瞥向左方,想看清是誰替他開門,低頭時才發現自己正和一名捲髮男孩面面相覷。男孩的年齡不比澤米拉懷中的女孩更大,兩個孩子都繼承了她烏黑的頭髮和部分長相,但他們的膚色略淺,像是陰影中的沙漠。艾茲麗一邊愛撫男孩的頭髮,一邊推了洛克一把,讓他繼續往裡走,男孩有點兒害羞,退到了旁邊。
「味道可以再壞一些,」洛克說,「不過想拿尿泡透所有東西需要幾天時間。」
「該死。」達拉卡夏笑得乾巴巴的,「該拉上船尾舷窗的帘子。」
「若不是拉維勒把咱們救出迎風岩,現在倒可能真的在當划船奴隸。」一個洛克不認得的聲音說,「這廝也許是個蠢到家的混球,但咱們至少該為read.99csw•com此待他好些。」
「呃,您信任他操縱舵輪,也該信任他——」
在她的催促下,大部分信使號的前船員爬起身,朝蘭花號的船腰蜂擁而去。前桅和雞舍間已經聚集了許多幹活的船員,燈球的照耀下,他們正把橫木插|進絞盤上的洞眼。一個女人拎著桶,往甲板上撒沙子。洛克和金跟上賈伯磊的腳步,賈伯磊露出挖苦的笑容。
「那麼,我們是什麼身份?奴隸?」
「現在嘛,」德爾馬斯特洛說,「從這兒到主桅的艏樓和露天甲板是你們的活動區域。沒有指令的話,不許下船艙,也不許碰任何工具。敢碰武器,或是企圖動別的船員身上的武器,當場處死。這方面我們比較難相處。
黑暗中傳來一陣扭打聲,然後是一聲悶響。馬祖卡掙扎著痛叫出聲。
「我的任何一名船員都能使喚你們。」達拉卡夏接過艾茲麗的話頭。洛克有種感覺,這套說辭她們似乎經常排練,否則沒法如此整齊。「而你們每個人也必須服從。我們沒有固定的刑罰。好好乾活,敢偷懶的話隨便哪個人都能打得你滿地找牙。鬧出太大動靜,傳到我的耳朵里了,我就把他扔下船。覺得我在說笑?那就隨便找個待了一陣子的人問問吧。」
「船長,」葛偉蘭壓低聲音說,「我必須往藍海丟兩塊棕色物事,明白吧?倒不是不能帶他們上糞桿,然而我想那樣做也許不怎麼利於他們的教育——」
「但不是朋友。」
「聽見了,我聽見了。」艾茲麗跪在金身旁,臉上流露出真切的關注,「只是沒想到拉維勒能那麼關心他。」
「躺舒服了嗎?」
「不錯,」他說,「好吧……這些年來,那堆難看的肥肉讓我越看越順眼。結論究竟是什麼?送我們回底艙,還是下公海?」
「管賬的名字叫葛偉蘭,他清點戰利品。百分之三十歸船所有,免得風帆和繩索朽爛,把船弄沉;剩下了平均等分,一個活人一份。
「這態度不錯。覺得二位的房間如何?」
達拉卡夏拿起佩劍,第一次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洛克身上。他決定先開口,做出拉家常的姿態。
「他們的船撐得到,他們也就撐得到。假設他們都能遵照我的囑咐,也就是——」
「這艘船上沒有奴隸。」達拉卡夏的聲音中有幾分危險的意味,「不過呢,自以為是的混球我們倒是經常弄死一兩個。」
幾秒鐘后,門閂從裏面拉開,德爾馬斯特洛示意洛克先走。
洛克跌跌撞撞爬下扶梯,底下的黑暗空間和紅色信使號格局幾乎相同,只是面積更大。若是洛克的估計夠準確,那麼劇毒蘭花號比信使號大概長一半。帆布帘子隔出幾間小艙室,一邊兩間,另有一扇厚實的巫木門扉,通往船尾艙室,此刻正關得嚴嚴實實。艾茲麗隨手推開洛克,敲了三下門。
「多可憐啊。」洛克嘟囔道。
「我也不會要你那樣做。疾病呢?」
「兩根。」
「神跡一般,居然沒有,如果你指的是熱病和傳染病的話。性|交傳播的疾病也幾乎沒有。他們有幾個月沒見過女人了,多數又是東瑟林人,不怎麼情願互相那個來那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
「沒什麼。」
「銅海上最友善的好人,最舒適的房間。」洛克說。
「多數人還沒從長期囚禁中恢復回來,營養不良,缺少運動,精神折磨。離開塔爾維拉后他們吃得不錯,但被暴風雨耗盡了體力,也沒有什麼意志可言。能稱得上健康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在我點頭前不適合任何勞作的人數量也差不多。這一點上我不會讓步的……船長。」
「嗯哼。我和賈伯磊談了很久,久到足夠讓我相信你的海軍委任狀是張假貨。你究竟有沒有進過軍隊?」
「德爾,把法羅拉帶下來。」
「花變!」
「哎,蠢到家的混球那部分我同意。」馬祖卡說。
「你這人顧前不顧後,狂妄自大,喜歡賣弄小聰明,」她說,「居然覺得那些胡言亂語能蒙得了人,遲早要吃苦頭。另外,你和哲羅姆一樣,都情願為了朋友魯莽喪命。」
「這兒很黑,」馬祖卡說,「我們好些人擠在一起。法羅拉,你覺得自己能有多快?你覺得自己能一直保持清醒?二十八對二——」
「《十名誠實背節者之悲劇》,」洛克說,「哲羅姆……愛死了那玩意兒。」
「什麼?」金和賈伯磊同聲問道。
「能撐到浪子港嗎?」
「路上若是和別的船狹路相逢,」她繼續道,「我也許會考慮拿下對方。赤旗升起,那就是你們的機會了。你們先上,在我們之前登船作戰。對方如果有火器、長弓、刀鋒網或者天曉得別的什麼,你們要先品嘗滋味,先流血流汗。活下來的,就入夥,就是船員了。拒絕的話,我就把你丟在浪子港。沒有必要的話我手頭不會保留候補船員。」她對艾茲麗點點頭。
金還沒來得及反應,艾茲麗就抬腿狠踢他的右膝后側,動作的迅疾和恰到好處讓洛克悚然一驚。緊接著,她伸手猛推,金立刻雙手雙膝趴倒在地。
理論上說,這裡是前貨艙,船舭位於他們左邊十尺的地方,用一塊隔艙板封住。右手不到二十尺的地方是彎曲的黑色船首迎接風浪的位置,他們能聽到柔和的海浪聲,海水在頭頂三四尺的地方輕輕拍打船身。
「斯特拉戈斯做了什麼?要讓他享受如此輝煌的成就。」
「艏樓有二十八人,」她答道,「八個人只能留在戰利品上,都是斷了骨頭的。移動他們會有危險。」
「呃。」洛克皺起眉頭,咬住腮幫子,壓住快要按捺不住的笑容,「啊,達拉卡夏船長,您幹得真不錯。不夠熟練,但是有創意。若是沒有我的那些經歷,說不定就上當了。」
「這意味著——」
「給執政官跑腿前是幹什麼的?」
紅色信使號的多數船員擠在艏樓的甲板和台階上,澤米拉的六名武裝船員無可無不可地看管著他們。賈伯磊和阿斯泊坐在人群最前面,看見洛克和金再次現身,似乎打心眼裡給逗樂了。他背後的那些人開始交頭接耳。
「只邀請了拉維勒一個人,」她說,「法羅拉閣下就在這兒等你,看接下來怎麼處理。」
「然後扭胳膊,嗯。這或許也行——」
「您也讀過《十名誠實背節者》呀?」金說。
「五年。」
「啊,太好了,」洛克說,「終於找到機會為自己辯解了。我可喜歡為自己辯解了。」
「沒錯。說話間我看見你的人爬得滿信使號到處都是。您那些了不起的船員若是不去整理索具,她航行的速度只怕還比不上癩蛤蟆,對吧?假如你有那麼一星半點兒害怕觸怒執政官的心思,肯定會沉了信使號,而不是修整它準備轉手。」
「好吧,若是你願意拿磨白了的麻線搓繩索,斷了的時候請別怨恨動手的人。」
「怎麼了——」
「船長,你確定要和他單獨聊聊?」
「我的故事就沒有對頭的地方,達拉卡夏船長。我有一艘船,有一群船員,有一堆錢幣。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摟著一口袋馬鈴薯坐在聞起來像是從來沒洗過的啤酒杯杯底的貨艙里。」
「劍。」珂塞塔說。
「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
「拉維勒,你我都知道,他們不是你的船員。」
「就去我的艙室,顯而易見。另外,看好你的孩子,掌舵的似乎是他們read.99csw.com。」
「你看,」澤米拉沒搭理走進房間的兩人,指著船尾舷窗說,「看見了嗎,珂塞塔?知道那是什麼嗎?」
洛克什麼也不說。
她說完便回到忙碌的人群中,同時監督十幾項複雜的工作。洛克把掃帚放回工具間,抬步走向船首,金跟在他背後。頭頂上,風帆噼啪作響,翻騰飛舞,應力增減改變,扯得繩索吱吱呀呀。男男女女呼叫別人,他們身下除了幾十條帆桁就是無處落腳的空氣。
「沒錯。」達拉卡夏說。
「正盡我所能呢。」洛克推開一個口袋,終於找到了足夠伸展身體的空間,「這就不錯了。」
達拉卡夏低頭在洛克的箱子翻找,從亂七八糟的物件中抽出一疊紙張。「現在,」她說,「和我說說李奧康托·科斯塔和哲羅姆·德·費拉都是什麼人。」
「推得不錯!」她叫道,「港舷船錨就位!」
「帶著他們去吧。親愛的,要是你們給艾茲麗和葛偉蘭找麻煩,媽咪會不高興的哦。」
「多有趣,」達拉卡夏說,「你卻有了指揮一艘戰船的權力,儘管是艘小船。」
「哎,哎,船長?」答話的是艾茲麗。
「能不能順便招待一頓好飯菜?」
「你早該想到的,」達拉卡夏一臉壞笑,「你也聽見了賈伯磊怎麼說他們倆。」
「希望到浪子港和他見面的時候,你能交出一份像樣的清單。你我都清楚,今天沒什麼戰利品好清點分配。趕快過去,給自己掙工資吧。」
「那是他們的損失。我要找你的話——」
「底艙?」
「沒問題,德爾。法羅拉才是需要擔心的人。」
「哲羅姆,」洛克說,「別這樣。咱們可以——」
「謝謝你。」
警惕的水手驅趕著兩人,他們沒過多久便走上了甲板,正趕上黃昏的最後一抹陽光逝去。太陽剛剛落下西方海平線,血紅色的眼睛懶懶闔上,淡紅色的雲團就是它的眼瞼。洛克滿懷感激地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劇毒蘭花號人手之眾多又一次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船員到處都是,有男有女,鍊金燈球越掛越多,他們或者在光亮的甲板上忙碌,或者鑽進鑽出下層的船艙。
我們給扔下船的時候似乎更該聽見這些話,洛克心想。
「直到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達拉卡夏說,「我們幾分鐘后就起錨往浪子港去。到了浪子港,想離開的儘管走人,我不會賣你們,蘭花號不是奴隸船。然而離開時我也不會給你們錢——除了淡水和幾份口糧。話也說回來,在浪子港,當個奴隸也比窮鬼強,至少還有人關心你的死活。」
「隨便上哪兒找也不至於弄來這麼一群凄凄慘慘的夥計吶。」她招呼也不打,劈頭蓋臉說道。

2

「嗯……」
「太可惜了,那正是我的強項。」
「還能留在哪兒呢?我總得看著點兒他們吧。」澤米拉手撫佩劍的劍柄,「帕奧羅四歲,珂塞塔三歲。您的情報是不是太過時了,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蒙錢斯,」達拉卡夏走過去拉開珂塞塔,「葛偉蘭人呢?」
「真聰明!媽咪的新船有兩根桅杆,太對了。」澤米拉湊近女兒的臉,兩人蹭蹭鼻子,珂塞塔咯咯直笑。「再問你,」澤米拉說,「船上還有什麼東西有兩件的?」
「耐心如今也是個行當了?」
「你會讓咱們處境更艱難,」賈伯磊說,「沒聽說過澤米拉·達拉卡夏嗎?惹怒了她,咱們可能都會失去入夥的機會。敢動手,馬祖卡,就讓你嘗嘗二十八對一的滋味。我他媽的向你保證。」
「他們沒有碰到舵輪,船長。」
「各就各位!」艾茲麗說。洛克擠到金的身旁,用身體倚住一根橫木。蘭花號的絞盤比信使號的要寬大不少,需要的水手也多二十來個。幾秒鐘之內,各個位置都有了人。
洛克的身體動得比腦子還快,他躥出椅子,撲向達拉卡夏,想用戴了手銬的雙臂阻止她。
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報之以奇怪的眼神,過了幾分鐘,她應答道:「『剛被鎖鏈羈困的人,舌尖總能吐出大胆的言辭——彷彿燧石迸發的火花,生命不息,發熱不止。』」
金爬到那一方暗淡的光線中,抬頭上望:「艾茲麗副船長?」
「多方便吶。」
「關於哲羅姆,你撒謊了,拉維勒。」她找到佩劍腰帶,把兩柄劍插回鞘中,發出兩聲清亮的脆響。「他不是花錢雇的幫手,而是你的朋友,是那種不肯讓你孤身一人被丟下船的朋友,那種你情願違反我的死亡威脅也要保護的朋友。」
達拉卡夏和德爾馬斯特洛轉身走向舵輪,蘭花號和信使號沒什麼不同,都配置了兩個舵輪。此刻操舵的是一位沒見過的高個子年輕男人,他身材幹瘦,骨節嶙峋。帕奧羅和珂塞塔分別站在他兩側,手沒放在舵輪上,只是在咯咯笑著模仿年輕人的動作。
「維修隊?船長,你知道我不怎麼擅長——」
「只是老同事?」
這句話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考慮過。或是給你腋下的敏感點一個刺拳——」
「發生了他媽的大改善。」洛克背後有人說。
終於等到了開飯,隨便湊合的餐食包括不咸不淡的腌肉和半皮口袋臭烘烘的餿水,麥酒不知是它的多少代祖先。人們手忙腳亂地傳遞飲食,膝蓋和手肘不時撞上胸腹和前額,直到所有人都吃到了東西。把水袋和錫盤傳回去的時候又是好一番忙亂,接下來,眾人一個挨一個爬出去,上糞桿解決問題。最後,洛克總算在那一窄條地方安定下來,他靠著金的後背,一個念頭驟然蹦進腦子。
艾茲麗亮亮右手戴著的鐵指節套。「備用計劃。」
「好的。」男孩說話不比兩張紙摩擦的聲音更響。他拉起珂塞塔的手,走向後方。
葛偉蘭邊咒罵邊蹣跚走開,澤米拉說:「給我管賬的,人不壞,只是喜歡摸魚偷懶。」
「一清二楚。」
「……過去是,現在還是,我的眼睛只注意城裡。為盜取信使號做準備的時候,我幾乎沒有時間學習海上的求生技能。」
「你難道聽漏了我說的『凄凄慘慘』四個字?它們描述了一種生存狀態,那就是凄慘,而導致這一結果的誘因則是他們這些人時運不濟,凄慘了得。我另有許多其他的技術術語可以拿來形容他們,只不過中間有幾個乃是我生造的——」
「晚上好,拉維勒。你看起來有點兒……降職了。」
「恰恰相反,」洛克說,「很希望我能夠讓您安心。」
「說到這個,為什麼?為什麼偷了船出海?這完全超出了你供認的經歷。你的眼睛只注意陸地和城市,為什麼做的事情和陸地和城市都沒有關係?」
「帕奧羅,」達拉卡夏說,「帶你妹妹回艙室,等我回來。」
「還有一件事情船長沒有說。」艾茲麗停了幾秒鐘,確保所有人都全神貫注聽她講話,「達拉卡夏的孩子。船長有一兒一女,多數時候待在她的艙室里,不過偶爾會在船上跑來跑去。對你們來說,他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別當我開玩笑,這句話比今天晚上別的話更加重要。敢對他們說一個不恭敬的詞,我就把你的雞|巴釘在前桅上,由你渴死。船員把他們當做家人看待。若是只有折斷脖子才能保護他們,那就折斷你們他媽的脖子吧。」
「我會原https://read.99csw.com話轉達的,船長。」
很快,引火區孤兒的舊日本能又冒了出來。洛克用左臂彎當做枕頭,闔上雙眼。沒過幾秒鐘,噪音、熱力、周圍窸窸窣窣的動靜、陌生船隻成千上萬的各種聲響,都化成了淺而穩定的睡眠的背景。
那天晚上很暖和,三十個男人的熱力很快在狹小的空間中聚集起來,艏樓甲板正中的通風孔形同虛設。洛克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周圍男人黑乎乎的身形漸漸浮現。他們或者躺著,或者側身坐著,彷彿一隻只家畜。船上的動靜在耳畔迴響:艏樓甲板上的腳步聲,底層甲板的船員在走動、歡笑、叫嚷,船首嗖嗖地分開波浪,波浪拍打船首,一刻不息的勞作聲,後方喊出的行船指令。
洛克竭力推動橫木,腳下的砂礫在吱吱嘎嘎地摩擦,正好抵住腳趾和腳踵間的敏感位置。誰也沒有抱怨,他也只好咬牙堅持。絞盤帶著艾茲麗一圈圈轉動,錨鏈哐啷哐啷地收了起來。一組人聚在港舷船首,幫它就位。又推了幾分鐘,艾茲麗吹了一聲哨子,讓絞盤組停手。
澤米拉再次介面,指著洛克和金:「拉維勒和法羅拉將歸隊。」幾個人咕噥了幾句什麼,澤米拉的手擱在劍柄上。「注意他媽的態度。你們把這兩人扔下船,向艾奧諾起誓,由他處置他們。我在一個小時后便現身了。這就是結果。任何人覺得他比肆虐波濤之主更加睿智的話,請立刻躍過欄杆下去找他面對面理論。」
「那就好。我正是你們這位拉維勒朋友假扮的角色。」達拉卡夏說著伸出胳膊攬住洛克的肩膀。她像是在舞台上似的笑笑,幾名精神頭尚足的信使號船員嘿嘿直樂。「我沒有老爺要伺候,也沒有主人能使喚我,我有胃口了就升赤旗,平時低眉順眼、喬裝打扮。我有一個補給港口——鬼風群島的浪子港,其他地方我都不去。其他地方都不安全。留在我的甲板上,就要分擔風險。我知道你們有些人並不明白。想想這個世界吧,想想全世界除了這艘船的地方,把它們當做最腌臢的黑窟窿深處一小坨倒霉腐爛的臭大糞吧。你們即將與之永遠斷絕關係。所有事情,所有人物,所有地方。」
「桅杆。」女孩說。
「勉強還湊合,多虧了你。看見我們的人數,他們就沒了戰鬥的膽子。多數人看起來非常想投降,因此接管信使號只產生了幾塊瘀青和一堆受傷害的自尊心。」
達拉卡夏船長的房間和「拉維勒船長」的迥然不同,到處都是住了很久、而且住得很舒服的證據:鍊金寶石燈球裝在黃金框架中,許多棱面折射出充足的光線;房間裡層層疊疊堆了不少織錦掛毯和絲綢枕頭;幾個海員箱支起過漆木板,桌上擺滿了空盤子、折好的地圖和價值不菲的導航器具。看見自己的箱子大張著口擺在達拉卡夏的椅子旁,洛克心頭不禁一陣刺痛。
她放開洛克,心滿意足地注意到信使號船員臉上的陰沉神色。她指著艾茲麗說:「我的大副,艾茲麗·德爾馬斯特洛。我們叫她『副船長』,你們也不例外。她說什麼我都支持。別有什麼別的心思。
「對極了。」澤米拉麵露微笑……不對,洛克糾正自己,這絕對是志得意滿的嘲笑。「媽咪的新船。媽咪在船上找到好可愛的一小堆金子。」
「退役的情報軍官,有什麼能夠逃出他如炬的目光喲。」她慢慢抽出一柄佩劍,佩劍和劍鞘摩擦,發出低低的金屬嘶鳴,她舉起佩劍,指向洛克。「坐下。」
「不?是不知道呢,還是打算嘩變了?」
「跟他說過,小孩子交給他的。」艾茲麗說。
「從沒經過正規的軍事訓練,我想您是這個意思吧?」
「我有個模糊的印象,」洛克說,「模糊得連您的名字和船名都記不太清。我向您保證,若是執政官願意找人繪出您的畫像,他手下的任何男人永遠也忘不了您的容貌。」
「替執政官跑腿?」
「黑暗倒是很合我的胃口,」金說,「跌跤落水的時候把該死的眼鏡弄丟了。」
「葛偉蘭,艾茲麗難道沒說清楚嗎?『照看幾分鐘我的孩子』很難理解不成?」
「別指望能和馬鈴薯天長地久。我和信使號的船員談話時,覺得你有點兒不對路。」
「你的決定是什麼呢?」
「求你了,」洛克喘著氣說,「請別殺哲羅姆。沒那個必要。」
艾茲麗走過艙室,抱起珂塞塔,小女孩緊緊攀住艾茲麗,顯然很開心。帕奧羅如影隨形,跟上艾茲麗的腳步,讓副船長隔開他和洛克。他不時壯起膽子從艾茲麗的兩腿間偷看洛克一兩眼。
「金子!」小女孩拍起手來。
「我要你去仔細瞧瞧那艘船,詳細造冊登記物品,從船首斜桅到船尾欄杆,一樣也別放過。等我和船販子討價還價的時候,我要知道那雜種打算怎麼騙我。」
「大陸人。叫弗薩馬拉的小村子。」
「還好啦,丟的東西越來越不值一提。」金捏響指節,聲音在黑暗中聽來頗為古怪,「你覺得咱們在這兒待了多久?」
「我心裡有數,」她沒好氣地說,「把東西放回原處,然後去艏樓底下待著吧。」
「對極了!」澤米拉親吻女孩的面頰,「媽咪有兩柄劍。至少在你看得見的地方有兩柄。現在,做個乖女孩,和艾茲麗上去好嗎?媽咪要和這位先生單獨聊兩句。帕奧羅,你也去吧。」
「兩者都不對,」達拉卡夏說,「去艏樓,和紅色信使號別的水手一起吃喝睡覺。你的謊言嘛,我有空了再慢慢戳穿。有哲羅姆需要你關心,這能讓你懂得進退。暫時就這樣吧。」
「遵命,船長。」
「老子拿星舷三角帆操得你個沒種的再敢說左右,」他喃喃自語,「可我卻用錯了港舷三角帆。」
澤米拉轉身走向船尾,由德爾馬斯特洛處理其他事情。人群中交談聲越來越響,身材嬌小的副船長只得大聲叫喊:「閉嘴!正事說完了。很快就會分給你們口糧,每人今天有半份啤酒,鎮定心神。明天我來看看諸位都有什麼特殊技能,順便介紹介紹工作內容。」
「大海。」
「我早該想到。」
「該死的,還好沒給我來那麼一下。不過,其實你可以……如果你推的力氣不那麼大,我更可能仰面倒下。你若是從背後伸腳鉤住我的脛骨——」
「這種事情很少是單方面的。」
「有些人還沒見過我。我是澤米拉·達拉卡夏,劇毒蘭花號的船長。都聽清楚了。賈伯磊告訴我,你們在塔爾維拉登船時,打的心思是去當海盜。有人對此有什麼異議嗎?」
「那是……嗯……哈!不。」
「總得撒尿。」珂塞塔學樣道。
「德爾馬斯特洛,」她說,「艾茲麗·德爾馬斯特洛。因此,是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
「告訴葛偉蘭,要是再敢給他們喝不兌水的啤酒,我就挖了他的心,往胸口的窟窿里撒尿。」
「船長,我把他們留給蒙子——」
「艾茲麗,帶他們上甲板,去掉手銬。咱們繼續裝作前方有什麼緊要去處的樣子吧。」
洛克心想,這女人說得真他媽的對。給拉維勒和法羅拉一些額外羞辱,這或許能讓舊船員放下怨懟心情。
「第三件可疑的事情:看見我的孩子在船上,你的驚訝不似作假。」
「這意味著我的問題還沒問完,拉維勒。給我說九-九-藏-書說你的同伴吧,法羅拉閣下。特別的朋友?」
幾秒鐘過後,頭頂傳來許多雙腳踩在甲板上的吱吱嘎嘎聲,緊接著是金屬刮擦的聲音。通往上一層甲板的艙蓋(連那東西也用油布裹了一層,以隔絕全部的光線)被掀開了,一團蒼白的光線射進黑暗,洛克不由得眯起眼睛。
「哎,哎。」
洛克不敢不從。艙房裡還剩一把桌旁的椅子,坐下后,他把戴了手銬的雙手擺在膝頭。澤米拉坐進自己的座位,面對他,將出鞘的佩劍橫放在膝頭。
「船長終於抽空和您的幾位老船員長談了一番,」德爾馬斯特洛說,「按照我的看法,她很好奇。」
「安靜。艾茲麗,把法羅拉處理掉。」
「我還以為自己是個會蒙人的胡言亂語者呢。」
「行李?」
「是船。」小女孩說。
「我們的東西呢?我指的是那些文書。個人文件。金子您留下,可——」
船尾舷窗的遮光板拉了上去,達拉卡夏坐在窗前,她脫掉了外套和護甲,膝蓋上坐著一名三四歲的女孩。透過窗戶,洛克望見夜色逐漸降臨在紅色信使號上,船上有燈光躍動,肯定是維修隊伍在勞作。
「我的故鄉,」她說,「有個習俗,問到緊要的事情時,膝頭總要擺一柄出鞘利刃。」她的嗓音獨特而悅耳,洛克聽不出是什麼地方的口音。「對此有所耳聞嗎?」
「又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拉維勒。事實上,你們真他媽的幸運,正好趕上我們在附近。我喜歡攆著夏末風暴的屁股追,它們總能吐出些美味可口的食物,無力拒絕我們的好心腸。」
快到雞舍的時候,達拉卡夏撞見了一名身體渾圓但動作輕盈的韋德蘭男子,他的年紀比女船長大上幾歲,身穿鑲嵌了許多銅扣的華麗黑色上衣,金灰色穿插的頭髮紮成長長的馬尾辮,一直垂到馬褲后襠。達拉卡夏伸出左手,一把揪住他的長罩衫領口。
「你或許也該注意到了,最近出手戰利品不是好時機。」澤米拉對待婦人的態度十分隨意,兩人顯然是舊相識了。
「我發過誓,絕不提起那件事情。」
「和平,」他喘息道,「我不會……不會壞大家的好事。我不會的。」
「有意思。塔爾維拉的商人聯合會?」
「都閉嘴。」艾茲麗在澤米拉和這些人之間找個位置站好。洛克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和金站在一旁,等候發落。達拉卡夏清清喉嚨。
「借我一個膽子也不敢因為任何事情怨恨您呀,親愛的大師。那樣會讓所有人鬱悶好幾個星期。有多少人?」
「他挺能讀的。按照賈伯磊的說法,哲羅姆不是海員,但能做複雜的數學計算,會說韋德蘭語。他使用商人的術語,精通各種貨品。按照我的看法,他來自某個有勢力的商人家庭。」
「葛偉蘭,我信任他,肯讓他執掌愛船方向。然而,我更樂於看見的是人人遵守命令。」
「他們和諸位一樣,都是候補班的成員。」艾茲麗說。
「從你們舊船繳獲的錢,你們一個辛提拉也分不到。我沒什麼好抱歉的。去浪子港的路上若是撞見機會,等我把信使號賣給船販子的時候你們已經是船員了,那就可以分到一份,那一份會讓諸位很開心的。前提是,你們必須是船員。」
「轉向,港舷搶風!」達拉卡夏放大了的聲音再次響起,「起前上桅帆、主上桅帆。」
「幾乎所有文書都署名『科斯塔』。小額的信用證,證明信……幾把椅子的工作訂單……存放衣物的收據。唯一署名拉維勒的文書是維拉海軍的委任狀。我該叫你奧林還是李奧康托?究竟哪個是假名?」
婦人跺著步點走開,洛克望著她的背影,一隻腳落地時發出木頭撞擊的空洞、沉重的聲音,她依靠一根模樣奇特的拐杖走路,那拐杖由許多堆疊起來的白色柱體構成。象牙?不——某個不幸生物的脊骨,用亮晶晶的金屬物連接在一起。
「安心?你說的哪句話能讓我安心了?你撒謊,給舊謊言灑上新的佐料,拒絕討論誘發如此瘋狂冒險的行為動機。如果你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必須假設你對蘭花號是個威脅,收留你有可能觸怒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我無法承擔那樣的後果。看來該讓你哪兒來哪兒去了。」
「法羅拉上了手銬,八隻手守在旁邊。」
「只是個好幫手。」
「桅杆,真聰明。有幾根啊?媽咪的新船有幾根桅杆啊?替媽咪數一數。」
「巴爾德,你個沒腦子的雜種,」一個陌生的聲音啞著嗓門說,「敢對他們動手,達拉卡夏會要了你的命,懂不懂?」
「前後值班的,看著欄杆邊!上頭瞭望的,可別打瞌睡!出發!」艾茲麗跳下甲板。黑乎乎的人形手腳並用,攀上繩梯,滑輪和索具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吱呀作響,更多的船員爬出艙門,加入混亂的大部隊。「候補的!候補的,去艏樓底下獃著,別礙事!你們倆留下。」艾茲麗把他們拖出信使號的人群,朝後一指,「工具房,主桅後頭星舷方向台階下去。拿掃帚把沙子弄回桶里,然後去卸絞盤橫木。」
「我相信那都是為了他們的好。二十八個人的狀況如何?」
「菲斯托月十二日,」賈伯磊說,「上船的時候我問了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
「行。把帕奧羅和珂塞塔帶給葛偉蘭,讓他們在後甲板坐著。別靠近欄杆,記住了。」
洛克舔舔嘴唇,嘴唇乾得難受。他往奧林·拉維勒的腦袋瓜里塞了一整個檔案櫃的背景材料,但誰也沒想到有人會從這方面查證這個角色。「聽起來或許很奇怪,」洛克說,「但那是我最佳的出路。正如您看到的,我的假委任狀是我最厲害的武器,可以更好地傷害執政官。偷一艘船是比偷,呃,一輛馬車更輝煌的成就。」
黑暗中傳來一陣憤憤不平的低語聲,捉著馬祖卡的某人鬆開了手,馬祖卡使勁吸氣。
蒙錢斯絲毫不為所動。「人總得撒尿,船長。」
「十二天,」金嘟囔道,「該死的暴風雨持續得夠久的。」
「呃,我只是奇怪,您竟然把他們帶在身邊。帶出外海。冒那麼多的危險。」
「是的。」
「可是,考慮你的體型如此龐大,我不怎麼敢用那招。我扛不動你,除非——」
德爾馬斯特洛把眾人的沉默當做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信號,最後點點頭。幾秒鐘之後,后甲板傳來擴音喇叭放大了的達拉卡夏的喊聲:「起錨!」
「貨艙排查,」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尋找沒放對位置的東西,你倆符合我的標準。」
「情報官員擁有頗大的權力,可以隨時徵用各色東西,雖說我們一直不敢弄出太大動靜,怕惹惱了別人,但至少我有這個權力。因為我的行徑,估計留下的同僚要受到更多看管了,無論他們願不願意。」
「差不多吧。了解你們是什麼樣的人,我才能決定該怎麼處置二位。」
「不錯。」德爾馬斯特洛拉過金的手腕,咔嗒一聲用黑鋼手銬鎖住。接下來輪到洛克,她給洛克戴上冰涼的拘束物,扣緊,動作毫不溫柔。洛克從職業角度掂量了一下手銬。這東西上過油,不生鏽,扣得很緊,就算他對大拇指做一番痛苦的位置調整,也沒法掙脫出來。
德爾馬斯特洛拿起用皮繩掛在脖子上的哨子,吹了三下。「船腰!」她用難以置信的洪亮聲音叫道,「上絞盤橫木!準備起錨!能幹活的候補人員,去船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