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章 危急存亡

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章 危急存亡

「她一在海平線上掀起裙子,你就使勁兒往裡頭看,告訴我們底下都有啥。」艾茲麗返回艏樓底,狠狠擂了幾下入口處的艙壁。「候補班,起床了!活動活動腿腳,要上糞桿的快去,然後回到底下藏好。動作快些。開戰還是逃跑,很快就知道了。總之先把腸胃清理乾淨。」
「為什麼不?你似乎正需要——」
苦雖苦,但金並不覺得蘭花號對新人有什麼貨真價實的怨恨。信使號前船員只是承擔了那些最沒有趣味的日常雜事,好讓蘭花號船員有空睡覺,或是整理私人物品,或是賭博,或是在吊床上、毯子下不知羞恥地交媾。船上沒什麼隱私可言,金對此依然不怎麼習慣,雖然說他既非老古板,更非雛兒,心目中適合辦事的地點也只需要堅實的牆壁和牢靠的門鎖。
「並無危險。」洛克說。
「或是死在嘗試的時候,」他說,「我想我明白了。」
「能替我維持秩序嗎?清理甲板上的船員,送進舷樓看管起來。」
「沒錯。」
翻譯:如果他要替別人擋箭頭,確保你就是那個「別人」。金心想。
洛克扭頭掃視周圍黑壓壓的人群。德爾馬斯特洛身後,黎明前的昏暗天光下,船腰處正有一群船員把幾個巨大的木桶推向港舷欄杆。
「真覺得我們會逃跑?」金問。
「硬如鋼鐵?」她望著精美的塗漆桌面,那一團灰色污跡十分搶眼,「怎麼弄掉?」
「讀書該仔細些。三面黃旗的意思是,我們已經在生死關頭,允許對方拿走一切非個人的財物。救得什麼,留下什麼。」
「意思是你有很多需要思考的!」金跺著腳走開了。
他拚命遏止去勢,終於在落下去前向右翻了半圈。匆忙間掃視的一眼告訴洛克,船艙中也有三名救贖人。他搖搖擺擺起身,立刻受到三人之外的一名傑里姆人攻擊。他閃開一次又一次的劈砍,向左一步步退讓,想從貨艙艙口的邊緣溜走。他未能成功:第二名敵手接踵而至,沾血的矛尖躍躍欲試。
「可惜蘭花號帶夠了壓艙物。」
洛克忽然很高興,能撒尿的角落裡他都撒過了尿。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洛克悶悶不樂,「但別忘了咱們打哪兒來。斯特拉戈斯是我們的事情,擊敗他是我們的事情。」
一根碩大無朋的銅頭短棍丟在她身旁的甲板上,短棍背後是一具救贖人的屍體,德爾馬斯特洛標誌性的佩劍插在他的喉頭。
可是,無論是他還是洛克,都忍不住數著日子。
「所以,你們像海軍一樣輪班,像憂心忡忡的丈夫一樣喝酒,行為舉止都很有禮貌?」
瘦削的領航員在達拉卡夏背後幾碼處執掌舵輪,他大聲清清喉嚨。船長露出笑容,似乎計上心頭。她扭頭對左邊的水手說:「從旗幟箱里取三面信號旗,掛在船尾。黃、黃、黃。」
「你聽見過我的規矩,上船第一晚就聽見了。」

3

8

四名敵手死亡,他騙過了所有人,運氣、驚訝和詭計得到了面對面戰鬥不可能得到的結果。這些人不會投降,也不會接受他的投降,知道這一點讓他下手更加容易,幾分鐘前迸發出的激|情片刻間消失殆盡。奧林·拉維勒畢竟只是個幌子,骨子裡他依然是老夥計洛克·拉莫瑞。
別那麼混賬,他想,金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的確是鍊金水泥。沒注意到?紙牌的味道很古怪。」
「去吧。」洛克說。
對我們中那些已經死了或是即將死去的人來說,這話多麼寬心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群人即將去幹什麼,覺得胃裡一陣陣翻騰。
「瞭望員幾分鐘前喊的,」門口的某人說,「星舷船尾四十五度偏兩個羅經點,在我們東面,略偏北,剛見到桅杆。」
「那部分她願意免費贈給你。」艾茲麗說,「相信我,若把歷史看做錢幣,那她身子底下可有好大一筆他媽的財富。」
「所以要彼此公道嗎?可是,我是船上的長官,而你是個危險的陌生人。」
她的幾艘小船在兩艘大船間乘風破浪。舉著陽傘的拉維勒坐在船頭,彷彿一枚銀色蘑菇的嫩白色傘罩。他身後是法羅拉,還有艾茲麗……該死的。艾茲麗的請求讓她沒得選擇,要麼答應,要麼在候補班面前出醜。回頭要好好訓斥那個小個子女人……希望諸神讓她的副船長活著回來。
「翠鳥號。」內拉說。
「認識她?」
「它們不是真的紙牌,」洛克說,「而是鍊金樹脂膠片。紙一般薄,可以彎折,也可以在上面描畫圖案。你無法相信它們有多昂貴。」
「讓信使號的船員幾乎送命,那都是我的錯誤。他們曾是我的船員,我該把他們照顧得更好些。現在就是我的機會了,我希望……坐上領頭小船的前排位置。」
「從塔爾維拉帶來的這些人,金,我盡到義務了,他們,還有其他這些人,統統是陌生人。我要斯特拉戈斯為他的行為後悔不迭,若是無需這些人的性命就能達到目標,以諸神起誓,我不會碰他們。可如果要沉了這艘以及另外十二艘船才能把他拖下水,我他媽的也絕不會手軟。」
待到他終於躺回狹小的睡覺地方,他知道自己的手和前臂到了明天將疼得死去活來。
金和洛克把胳膊舉進空中,周圍手臂林立。洛克飛快地看了一圈,誰也沒有拒絕天降的好機會。
洛克低頭去找。他座位底下塞了一件模樣醜陋的鉸鏈裝置,那玩意兒有兩個木頭把手,可以扳動一個金屬鉗頭。
揭示真相的時刻來了:登船網爬到盡頭,左手摸到了甲板。洛克一咬牙,先用佩劍向上一掃,免得有人在甲板邊等待,他的動作既笨拙又野蠻。接著,他把自己的身體拽了上去,一翻身滾過欄杆——欄杆開口就在幾碼開外——搖搖晃晃站起身,瘋子般狂呼亂叫。
「我也這麼覺得,」她笑了笑,「再說清楚點兒,我是長官,而你是個候補壯丁。你連個身份都還沒有。」她用雙手比畫了個框,眯起眼睛看他。「你是海平線上模模糊糊的什麼東西。」
「還以為那只是求救信號呢。」洛克說。
達拉卡夏船長對人群另一面大喊:「德爾!搬一個發煙桶去星舷欄杆!擺在後甲板舷梯前。」
「安托洛·內拉為您效勞。」
「他們沒變帆,」金說,「至少瞭望員沒說他們變了。擺弄那艘船的肯定是全世界最沒眼光、最近視、最低能的叫花子。」
洛克抓起他的衣領,拽著他走向升降扶梯。「咱們上甲板,內拉閣下。你那些救贖人應該已經料理完了。他媽的這群人為啥在船上?乘客?」
「對方還有機會轉向逃跑。那是一艘槽形船,任何天氣我想都跑不過蘭花號,但可以讓我們追得很累。我想大約要追六七個小時,可是,誰願意無所事事等待那麼久呢?蘭花號要假扮成一艘失火的外租船隻,看看能否誘騙他們大發善心。
少說也有十幾具。多數是救贖人,綠色頭巾在風中飄揚,臉上露出奇特的滿足神情;但其中也點綴了不少走霉運的蘭花號船員,倒在樓梯口的是一張熟面孔——阿斯泊,他胸口血跡斑斑。
「解釋一下,托馬斯。」
「船長,佔領信使號的時候我什麼力氣也沒出。」德爾馬斯特洛趕緊補充道,「說實話,我有好幾周沒享受過攻擊戰利品的樂趣了。」
「別急著給雞|巴綁銀絲帶,」賈伯磊說,「還不知道對方的航向,也不知道她的速度,也不知道風帆什麼構造。說不定那是艘戰船,什麼艦隊的成員也未可知。」
「你不會漏看的,相信我。」
「我拿酒桶砸死一個,」洛克說,「另外兩個還沒回過味兒來就被我割了喉嚨。最後一個運氣太差,在啤酒里滑倒了,易如反掌。和平常沒兩樣,金。我他媽的不是什麼勇士。」
達拉卡夏嘆息道:「歸你指揮了,德爾。提醒你,拉維勒有個願望要實現。」
「距離多少?」德爾馬斯特洛從發煙桶邊走開,「正對我們來嗎?」
船上有一名木匠,一名修帆工,一名廚子和一名水手長,他們的特權似乎僅限於統領另外一些船員,而且還有時段限制。船員中還有兩位……副船長助理,這是金的理解。艾茲麗管他們叫班組頭,自己不在崗的時候由他們代理。藍組的頭兒是烏特加,紅組則由一位名叫娜絲琳的女士統領,金還沒見過娜絲琳,她正在信使號主持維修工作。
除此之外,船員似乎很自豪於他們的自律自持。金沒見過他們打架,只偶然有人吵得很兇,或是在不恰當的場合飲酒。每頓飯都供應啤酒和紅酒,但無人狂喝濫飲。根據複雜得連金也看不透的排列順序,大約一周一次,每個船員都有機會輪到所謂的「歡樂班」,那是某種「班中之班」。歡樂班的地點是主甲板上,允許在船腰處享有些許的自由(特別是嘔吐的自由)。他們願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在恢復神智前,連全員召喚都可無需響應。
達拉卡夏瞪了她幾秒鐘,一句話也不說。齊腰深的灰色煙霧將她重重包圍。
烏特加是一名頗為年輕的韋德蘭人,剃了光頭,腦袋曬得紅通通的,黑鬍鬚梳成辮子。他站在了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身旁。
劇毒蘭花號把最後幾縷煙霧甩在身後,拉長了的灰色煙氣飄在後甲板背後,彷彿正在脫出某隻看不見的如神巨手。船員成群結隊,在欄杆邊歡呼一陣,繼而同時陷入沉默。船帆鼓動飛揚,達拉卡夏讓船匆忙搶風,令蘭花號向星舷急轉。若是能夠成功,蘭花號將搶到港舷的逆風,貼上槽形船的側面,讓距離縮短到可以肉搏的地步。
劇毒蘭花號逐次降下風帆,靠近翠鳥號的船尾,擋在槽形船和海風之間。蘭花號的男女船員在欄杆邊列隊,發出三聲歡呼,一次比一次響亮。
「很好,」德爾馬斯特洛說,「雖說頗為驚訝,但我也很高興。你只怕連操縱釣魚小船的天賦也沒有,拉維勒,但指揮登船作戰的任務盡可以交給你。該有一半傑里姆人挨了救贖。」
「想怎麼樣?想他媽怎樣?」金勃然大怒,猛力吸氣。他握緊拳頭,有一瞬間似乎要抓起洛克,使勁搖晃對方。「諸神啊,我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錯了。你看,你或許已經放棄了,覺得天底下唯一值得擁有的女人離你而去了,你在這件事情上糾結得太久,也太嚴重,甚至覺得全世界所有人都該和你一樣。」
「紙牌來自我的海員箱,」他說,「用雙層油布包裹的那一副。」
「看見了。」
「等一等,」她說,「等……」蘭花號和獵物之間的距離每一秒都在縮短。對方放慢船速,改了方向,但慣性依然帶著對方繼續靠近……靠近。一名槽形船的高級船員伸手指著什麼,然後抓住另外一名船員的肩膀,再次指點。他們同時舉起望遠鏡。
本來要攻擊他的斧頭和長矛埋進了傑里姆人首領的身體。絕望間揮出的佩劍插|進一名救贖人毫無防護的大腿後部,佩劍震顫不已。金拉起洛克九_九_藏_書。賈伯磊和思特雷瓦將蘭花號的其他船員拽上甲板。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和金並肩作戰,揮起佩劍的祖靈玻璃護手,把一名救贖人的面門化作了紅色肉醬。人影,動作,刺耳的呼號。
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回到他們當中,她身穿黑色皮革胸甲和腕甲,插滿刀劍的武器腰帶也回到了原處。洛克注意到她佩劍護手的裝飾看起來很像祖靈玻璃碎塊。
「他們是陌——」
「我爬上船時也看見了。一個人沖向他們……」
「達拉卡夏曾經是海軍。塞儒涅海軍。她不怎麼談那時候的事情,但也不刻意隱藏自己的口音。從前還喜歡隱藏來著。」
「不信者亟需紅色凈化!」一名領頭的救贖人指著洛克,舉起銅頭巫木短棍,「用不信者的鮮血洗滌靈魂!為了神聖的傑里姆,宰殺!」
「你有意見?」
「也許在騙人,」賈伯磊說,「虛張聲勢。若是打定主意掛別家的旗幟,塔里沙瑪的海軍很厲害,現在誰也不和他們開戰。」
「差不多吧。這不是海軍艦艇,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們高舉武器,衝下后甲板階梯,目標直指洛克,同時向眾人展示真正的瘋子究竟是如何叫喊的。一名船員試圖逃出他們的行進路線,卻被放翻在地,顱骨在首領的短棍下如同蜜瓜般碎裂。其他人踏過他的屍體,繼續衝鋒。
塞儒涅,金想道,比傑里姆和傑里什更東的島嶼帝國,住著驕傲而超然的黑皮膚島民,他們十分鐘愛自己的船隻。塞儒涅人達拉卡夏,那裡的海軍傳統據說和瑟林王朝差不多久遠。
「知道你在裡頭!」他叫道,然後回頭對賈伯磊露出疲憊的笑容,「不覺得很熟悉嗎?」
「哲羅姆。」他說。
他們在一尺高的風浪中顛簸划行。太陽已經升起,熱力越來越盛。他們離船時,晨間第七時大約過了一半,新出現的船在他們東北約一海里的位置上。槽形船若是嗅到了危險的味道,想逃向北方,蘭花號將放開風帆追上去。若是逃向南方,就輪到三艘小船執行攔截任務了。
「天殺的,」馬祖卡叫道,「以為我他媽的是小孩?」
「更像是我們讓自己遵從。」艾茲麗示意金別停下油漆活兒,他乖乖從命。「銅海船長是一類特殊角色。無論在不在海上,他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浪子港有個船長議事會。這些船……像是一群好兄弟似的,在海上為所欲為。有些船長是選出來的,有些只在需要動武時才發號施令。而達拉卡夏……她能管事,是因為我們覺得她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任何方面都一樣。塞儒涅人絕不胡來。」
「別鬆勁!」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喊道,「別鬆勁!」血紅色的旗幟全幅展開,在蘭花號船尾上空飄揚,一群瘋狂歡呼的船員聚攏在星舷欄杆旁,三艘小船如飛箭般劃破波浪。
「你倒是有什麼好建議?遠走高飛?去鬼風群島享樂幾周,快快活活去死?」
「哎,船長。」幾個人在後甲板瞭繞的煙霧中齊聲答道。
「『危急存亡』旗,」金說,「這可夠誘人的,很難不上當。」
「先讓我好使得可怕的腦子試試看。」洛克說,他抬高嗓門,「第一,門或許很厚實,但船尾舷窗是鑲玻璃的。第二,我數到十,不開門我就在後甲板屠殺船上的每一名男女。你可以邊聽邊在房間里自便。」
「本尼迪克托斯·蒙特卡姆。」她說,「讀過這本,基本上全是鬼扯。我覺得他只是拿酒從真水手嘴裏掏了些故事,而且還沒掏完全。」
「拉維勒,你真是個膽大包天的蠢傢伙,」賈伯磊說,「我覺得我又有點兒喜歡你了。」
「由他們混戰吧,德爾。每艘小船派一名蘭花號船員,約束他們的行為;等爬上了對方船身,候補班只需要對自己負責。」
「甲板上的!」前桅頂端傳來一個叫聲,「告訴船長,對方有三根桅杆,航向西北微西。起了上桅帆。」
「知道嗎,他們說得不錯,」金悄聲說,「我見過你勇敢無比的瘋狂樣子,但這次……這次——」
「好吧。」他無言以對,覺得自己傻乎乎的,只好重複道,「啊,好吧。」
「我們想投降的,」船員喘息道,「我們試過了!他們不許我們投降!諸神啊,救命!」
「拉維勒,」德爾馬斯特洛說,「你腳邊是破網剪,看見了嗎?」
洛克拖著內拉爬上升降扶梯,賈伯磊和其他人殿後。后甲板上早晨的陽光燦爛奪目。有人正在降下槽形船的旗幟,腳邊全是屍體。
「我說——」
「塞儒涅,」他說,「這就說得通了。歷史是一筆財富?」
「沒問題。她沒事吧?哲羅姆。」
「您配餐的酒相當烈。一名孩子打翻了酒杯。」
「誰?誰不許你們投降?」
兩名高級船員站在對面船首,透過望遠鏡觀察蘭花號。她揮手致意,希望他們接受自己的鼓勵,但沒有得到任何迴音。
洛克對兩名對手發動一輪強攻,目的只是要他們退後。緊接著他猛然轉身,用盡全身力氣躍入空中。他轟然撞上木桶,震得腦袋直發矇,用手攀住網兜,雙腿狠命踢騰,彷彿在水中跋涉。木桶開始搖擺,他死死不肯放手。
「哎。」他說完急忙奔向後甲板樓梯。
船行速度很穩定,保持在四五節之間,馬祖卡顯然並不是游泳高手。他與船身有五六碼的距離,已經落後船尾十五到二十碼。他的胳膊和腦袋在暗沉沉的波浪間起伏,大聲呼叫救命。
蘭花號忽然陷入寂靜,槽形船上的各種聲音第一次傳進洛克耳中——命令、恐慌、爭執、驚愕。可還有別的,在所有聲音之外,又傳來一個細聲細氣的絕望喊聲,喊聲來自一個擴音喇叭。
一個巨大的黑影踩進身旁的啤酒池塘。正是曾經在上面攻擊他的那名持矛傑里姆人,他跳下六七尺的高度,進了船艙。汩汩而出的啤酒卻不肯幫他的忙,救贖人落地時腳下打滑,一跤跌得仰面朝天。洛克聽從天命,把佩劍刺進男人胸膛,搶過他手中的長矛。
候補人員並不執行他們的作息時間表;紅色信使號的前船員從黎明忙到日落,吃正餐要到夜裡解散后,而正規船員則是正午左右。
洛克深吸一口氣,穩住身體:「哲羅姆,他沒事吧?」
輪到他搶先一步做些瘋狂的事了。
下層甲板永遠瀰漫著腐敗食物、劣質酒水和許久未洗的各色物事的臭氣,待到摻海水的酒醋與之完全混合以後,金還要繼續向下,去最底層甲板和艙底,在身前揮動一顆碩大的黃色鍊金燈球,驅散致病的瘴氣。達拉卡夏很注意船員的健康,多數水手在耳朵上佩戴銅器,免得染上白內障,喝麥酒的時候還要添一撮白沙,這可以幫助抵禦疝氣。底層甲板每天至少點兩次燈,只是為了讓船上的貓開心。不幸的是,做這些事情免不了爬高摸低,推開去路上的許多障礙物,而這其中就包括了繁忙的船員。金開路時總是盡量小心,禮數十足,不時點頭表示恭敬。
洛克領著金走下后甲板樓梯,來到混亂不堪的船中部。更多的救贖人,更多的船員……五六個他三周前帶出迎風岩的男人。感覺到眾人都注視著自己,他不怎麼舒服,隻言片語飄進耳中:
十三諸神啊,我莫不是在扭轉性子,想和她發展些關係?她——
「我們要拿下她,」阿斯泊說,「蘭花號會追上去劫船。船上不缺人手,達拉卡夏那老娘們心狠手辣。」
「聽見了嗎?他們不是為候補班歡呼,」金說,「他們為自己歡呼。我們也是其中一員了,是所有這些事情的一部分了。」
「那我們就會死。」
「諸神的血啊,我他媽的太沒有意見了。只是這兒比我想象中更有規矩,沒旁的意思。」
「又不是我請的!船東堅持要他們。救贖人只要食物和鋪位就肯幹活。船東認為……認為他們能嚇走想找麻煩的人。」
「難道不明顯嗎?把紙牌扔進烈酒中,幾秒鐘就能溶解,忽然間你有了一小坨鍊金水泥,需要多少你就用多少張。這東西一分鐘左右凝固,硬如鋼鐵。」
「多睿智的話。」
「明白了,」洛克說,「聽起來是件好事。」
船長經過身旁時,已經忘了手中繩索的金覺得胃部一陣抽痛。她有那種氣度,彷彿披斗篷一般穿戴整齊。他在巴薩維大佬身上見過同樣的氣度,不遇到憤怒和需要的場合,它總是靜靜安眠,而出現時又是那般突兀、可怖。死神在船上踏起步點。
「我……我……對不起,船長。只是找點兒樂子。」
金猛然轉頭,「洛」字險些脫口而出,但他按捺住了衝動。「奧林!你真是一團糟!諸神啊,你還好吧?」
那艘船的線條圓得可愛,上下起伏的船體曲線已清晰可見,她駛向北方,與小船方向相悖。洛克估計十分鐘后她就要和劇毒蘭花號交會,至少是擦肩而過。
「也有道理。」達拉卡夏嘆息道。她很疲倦,洛克心想。嘴角邊的怒紋是成年累月積下來的。「收起來扔下船。」
「船長,把他撈回來嗎?」一名船員走到她身旁說,他壓低了聲音,只有附近幾人聽見。
「不是我的,」他說,「應該不是。」
傑里姆救贖人。宗教狂信徒,認定只有他們才可以超度其所在邪惡島嶼犯下的種種罪孽。他們把自己變成獻給傑里姆諸神的生祭,成群結隊,背井離鄉,遊走於世界各處,同僧侶一樣彬彬有禮,直到有人——任何人——威脅到他們為止。

7

「哎,樂意效勞。」
「不。」達拉卡夏說。她轉過身,開始慢慢走向後甲板,「繼續航行。很快會有東西來陪他。」
事情毫無先兆。雖說他每天夜裡都陰沉著臉躺在艏樓底下,但旁人也只把他當做一個疲憊不堪、脾氣火爆的男人,更何況他再也沒威脅過任何人,無論是船員還是候補壯丁。
「想湊近了仔細瞧瞧,」金說,「還沒下決心和咱們滾吊床。」
「我不怎麼想逃跑。」德爾馬斯特洛眯起眼睛,視線越過欄杆,然而,按照洛克的看法,現在從甲板上還見不到那艘船。
「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洛克說,「我找到了管事的。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安托洛·內拉。」
重重的腳步聲從后甲板飛快移向船腰。還沒等人去叫,達拉卡夏船長已然現身。
正如他預料的……一口左右的淡棕色酒液從高腳杯中灑出來,濺濕了一張撲克牌。紙牌溶化開去,化作一攤色澤柔和的灰色物質,而牌上的圖案無影無蹤。
「哎,三根桅杆,西北微西,上桅帆。」艾茲麗回喊,「船往哪兒走?」
「總有別的法子。」
「我說,你們這群可悲的智障,」金坐在洛克身旁,「看在佩里蘭多的面子上,往左邊看一眼吧。」
「救命啊!看在諸神的分上,請……快來救救我們啊!」
洛克點點頭,抬手用長矛指指後面。「船尾艙室,」他說,「跟我來,結束這場戰鬥。」
「還看不見,副船長。」
「他們也許看見蘭花號了,」洛克說,「只是他媽的混不在意。」
「達拉卡夏船長!」
「沒錯。你看,大海要麼讓你謹慎,要麼就讓你送命九-九-藏-書。達拉卡夏的高級船員都發過誓。我們起誓,蘭花號只在戰鬥中或者神的意願下沉沒,不會因為懈怠、船帆、繩纜而遇難。這是我們的神聖誓言。」她伸個懶腰,「也不因為沒塗好漆。給那玩意兒再塗一遍,別偷懶。」
后甲板傳來一聲號令,片刻之後,德爾馬斯特洛吹了三次哨子。
甲板上人聲鼎沸,號令四起。門口的人伸長脖子,想看見或聽見更多的情況。
前後奔忙、打雜的活兒,讓金和其他候補人員知曉了蘭花號的指揮體系和艦艇結構。他想這大概是設計好的。
「那是你說的,」她說,「帕奧羅,珂塞塔,把手擺在膝蓋上,等媽咪。」
「船長?」信號組的一名成員問。
「本想去找你的,」金說,「可艾茲麗……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
「蘭花號,」狂喜和恐懼同時襲來,他順著粗糙的濕網格往上爬,口中高喊,「蘭花號!跟我上!」
「甲板不許見明火,」艾茲麗喊道,「也不能出煙,只許亮鍊金燈球,把話傳下去。」
「我就記得這兩本,」金說,「不好意思,對歷史興趣不是特別大。那麼,你讀了好些書不成?」
他們至少有二十人,全是男性,從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這些人膚色黝黑,身材矮壯,肌肉發達,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齊肩長發用叮噹作響的珠串紮緊,腦袋包裹在亮綠色的頭巾中。以往的經驗告訴洛克,看似輕薄的黑色護臂其實是密密麻麻的聖詩文身,黑色和綠色的墨水遮住了胳膊上的每一寸肌膚。
「我——」
「但在船艙里——」
馬祖卡一邊竭力呼吸,一邊踢騰,試圖還擊,達拉卡夏不為所動,無情地將他拖向露天甲板的邊緣。到了距離欄杆兩碼的地方,她一咬牙,猛拉右臂,大腿、肩膀同時發力,把馬祖卡甩向前方。他狠狠撞上欄杆,揮舞手臂想保持平衡,卻沒能成功,朝後翻了出去。片刻過後,傳來落水的聲音。
他緊咬面頰內側,儘力集中精神,死死抓住舷緣,指節都握白了。該死的,這才不是什麼高貴的姿態。他承擔不起失敗的後果。他深深呼吸,平靜心情。

2

「你我都知道斯特拉戈斯反正要我們死——」
洛克·拉莫瑞固然渺小,但卡莫爾荊刺卻見過大得多的世面。刀劍、符咒、惡意,哪樣都傷害不了荊刺。洛克想起馴鷹人,在他腳下流血;想起灰王,在他刀下喪命。他想起從指間滑過的財富,臉上浮現出笑容。
「拉維勒,請問這他媽的是什麼鬼東西?」
「這些人是我們的人。這些人是盜賊。你也看見了。我們不能把他們出賣給斯特拉戈斯。」
「船長,要從迎風面欄杆口放煙?」
下到水面上,洛克終於看見了失火裝置的全景圖。所有發煙桶都點了起來,船拖著一條黑灰色的煙雲尾巴,后甲板被徹底包裹其中。澤米拉的身形時而出現各處,手中的望遠鏡反射幾下陽光,然後又消失於黑煙當中。一組船員在船中部吊起了小型水泵和帆布水喉(擺在欄杆邊最容易看見的地方),他們把一股股海水噴向煙霧,實際上除了洗洗甲板,什麼用處也沒有。
「太他媽對了,」賈伯磊拍著他的脊背說,「他在船艙里殺了四個救贖人。拿啤酒桶砸死一個,其他三人都死於劍下。」賈伯磊打個響指。「利落得很。」
「哎,哎,他們,還有海盜。」賈伯磊咧嘴一笑。
「你對我已經有了解了。」
德爾馬斯特洛和船員把發煙桶搬到位置上,放在星舷欄杆旁,扭了一下引火裝置,點著了它。灰色煙霧立刻開始蔓延,淹沒了后甲板,追逐著掛在背風面的黑色煙氣。兩名水手在艉舷部掛起三面迎風飄揚的黃色信號旗。
達拉卡夏快得托馬斯連畏縮的時間都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已經重新躺在了甲板上,鼻子鮮血直流。金看見她上揮臂膀時動作有多麼乾淨利落,也注意到她對手掌的運用有多麼精確——金這一生中至少挨過兩次類似的打擊。托馬斯,可憐的蠢傢伙,金很憐憫他。
蘭花號有兩輪值班,紅組和藍組。他們每六小時更替一次,一個班照顧船隻,另一個班休息。舉例來說,若是紅組從正午到晚間六點值班,那麼又要從子夜到晨間六點上工。不值班的船員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除非聽見「全體都有」的召喚聲,這才齊齊奔上甲板,那必定是為了什麼艱苦卓絕的任務或是發生了什麼危機。
「用肩膀撞。」賈伯磊說。
洛克心知肚明,無論戰鬥還是躲避,自己不可能在洞開的艙口前面對兩名傑里姆人。他的心思轉得飛快。攻擊開始時,槽形船的船員正在搬動主甲板貨艙中的一隻沉重木桶。那東西直徑有四到五尺,懸在貨艙口的搬運網兜中。
「好消息是這樣的,放刀鋒網對他們來說也很麻煩。另外,如果他們準備派小船接收乘客,那就不會放下刀鋒網。我們湊近了再亮傢伙,他們根本沒有時間放刀鋒網。」
「我要給諸位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讓你們當陷阱的牙齒。你們排頭作戰,能回來的就有好處,不想打仗的嘛,爬回艏樓底下待著,等我們用夠了再說。
洛克定睛去看。她把桌子擺在艙室中央,帕奧羅和珂塞塔面對面坐著,眼巴巴望著洛克,一副撲克牌散落在他們之間,擺出神秘莫測的花樣。一隻銀質高腳杯翻倒在桌子正中……杯子太大,小孩子的手抓不住。洛克覺得胃部深處焦慮得一陣抽搐,但表面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湊近了仔細觀察。
「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悄聲道。
「知道嗎?」金說,「你站的地方只怕什麼也看不見,站在我的肩膀上試試看如何?」
「船長,」賈伯磊說,「我們這些人拿不下對方怎麼辦?」
「知道她。瘋狂的老婆娘,最後在浪子港落腳。替人抄寫換銅子兒,每一分錢都喝了酒。基本上說不出像樣的瑟林話了,棲身於排水溝里,總在咒罵她從前的出版商。」
「真的嗎?托馬斯。」

1

「亮傢伙的信號是什麼?」
二十一日,東方天際剛剛有了黎明的影子,證明自身價值的機會降臨了。
洛克心中又是寬慰又是嫉妒。通常一場戰鬥過後,金從屍體堆里往外扒的總是洛克。在搏殺最激烈的時候,只是那片刻內的決斷把他帶離了金的身旁。回想起來,金沒有緊隨其後,無情地替他擋開暗箭,如往常一般照看他,洛克心中有些奇特的不安感。
「……至少他能打,我們挺清楚。」洛克聽見另一人這樣說,「該看看登上信使號那晚他怎麼料理守衛的。砰!一拳打得對方直不起腰。今天早上他會給大家露兩手,等著瞧吧!」
「這艘船。」
「諸神啊,」他說,「連撒尿都成了如此的冒險。」
幾分鐘后,他再次醒來——通風孔外的天空已是淺灰色——叫醒他的是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的說話聲,她正站在舷樓底的入口處。
「去你的,」她惡狠狠地說,「滾遠點兒,法羅拉。今天早晨我很忙。」
「此刻我的心情大概就是所謂的百感交集了。」他說。
「和我們的同類人站在一起也能有所成就。看看他們吧。這些人靠偷竊為生,他們和我們沒兩樣。我們維護的訓令——」
「你要我把進攻的指揮權給你?」
「他們不是陌生人。」金說。
「發煙桶上甲板了!」一個女人叫道。
洛克清清嗓子,在心裏向無名十三神奉上祈禱,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做姿態的機會來了,如果再不幹點什麼事情,讓拉維勒恢復幾分威信,他將淹沒于茫茫船員堆當中,由於過去的失誤遭人排擠。想完成哪怕一小部分的任務,他必須獲得別人的尊重,這意味著要放下神智,故作高貴。
「可——」
「見船了。」金說。
傑里姆人的頭領撲向洛克,躁狂的嗜血慾望比身體還重一倍,鮮血和陽光在高舉的短棍鈍頭閃閃放光。他的臉上陡然多了一柄短斧,短斧把手從破碎的眼眶中戳出來。擊中洛克的不是短棍,而是突然沒了知覺的屍體,洛克被砸倒在甲板上,肺里的空氣全給擠了出去。滾熱的鮮血淌了他滿頭滿臉,他拚命掙扎,從仍在不時抽搐的屍體下拔出身體。周圍的甲板上突然充滿了人影,他們都在踢打、踐踏、嘶喊、倒下。
「賈伯磊,能護送我們的新朋友去艏樓嗎?我和哲羅姆去找其他的船員。」
「多有趣啊,一看見三黃旗他們的心腸忽然就軟了。」達拉卡夏說,「烏特加!」
「沒見過這樣的人。」思特雷瓦似乎斷了左臂,「大笑不已。他媽的無畏無懼。」
「真的嗎?我們?問題?指的是哪個問題?」
「船長!」主桅瞭望員再次高呼,「對方前來攔截我們,正在添加風帆!」
「和你讀的什麼不一樣?」她哈哈大笑,抱起雙臂,頑皮地打量著金,「你讀的什麼?」
「你很好奇。」
整個世界化為不連續的圖像和感知片段,它們嗖然閃過,幾乎不給洛克理解的時間——
槽形船。洛克回想這個術語——圓形船尾的商船,船首曲線很難看,適合運貨,但動作不靈便,蘭花號這樣的雙桅船可以繞著它跳舞。海盜和遠洋海軍不使用這種艦艇。一旦拉近兩者之間的距離,他們就有戰鬥的機會了。

6

「好吧。」金轉身要走,但又回過頭來,「請你理解——這件事我沒法做。我肯跟你迎接任何命運,你也知道,但我不能背叛這些人,不能為我們自己背叛他們。就算你認為這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我也不能讓你下手。」
「你說什麼?」她說。
「信號組,」她說,「做好準備。」
「如果人數和局勢不利的話,那就任意找一塊甲板堅守住。我把蘭花號並排靠過來,用抓鉤連住她。那艘船再厲害也抵擋不住一百個生龍活虎的船員。」
他兩三步跳過去,切斷了他們的喉嚨,對方只怕都不知道洛克已經起身。這不是戰鬥,而是盜賊的功夫,全然出自本能反應。他猛眨兩下眼睛,找東西擦拭劍鋒。這是盜賊的習慣,早就滲在了骨髓中,此時卻險些要了他的命。
「我他媽的有什麼理由去聞紙牌?」她蹙眉道,「孩子們,別碰那東西了。去坐在床上,等媽咪幫你們洗手。」
「碰到武器就是死刑。我把這話說得很清楚,和大晴天一樣清楚,可你還是下了手。」
劇毒蘭花號船腰背風面升起一道髒兮兮的黑煙,煙柱粗達好幾碼,惡意十足地衝進黎明的晴空。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親自操縱發煙桶。蘭花號只留下上桅帆提供驅力,主桅和前桅大橫帆都收了起來,湊巧的是,當前風向和風速下的起帆組合,和船著火時採取的避險措施,這兩者有頗多相似之處。
船員和候補壯丁都沖向星舷欄杆。金瞥了一眼洛克,也起身加入他們的行列。達拉卡夏沒有動地方,雙手叉腰,突如其來的怒火消失殆盡。連這一點都很像巴薩維。不知今夜她是打算陰沉思考,九-九-藏-書還是喝個一醉方休。
十九日,中午剛過一半,達拉卡夏喊起洛克的名字,要他去她的艙室。洛克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托馬斯和馬祖卡的慘狀歷歷在目。
水手成群結夥順著繩纜從蘭花號溜過來。烏特加沖向洛克,興奮得滿臉通紅,背後是幾名扛著纜繩和護舷墊木的船員,他們來讓兩艘船並排行駛。
「拿著,法羅拉。」她把皮革護頸丟給金,拉起自己紮緊的頭髮,露出自己的脖子,「幫女孩一把。」
「和他周旋越久,」洛克說,「我們離自己的目標也就越近,離真正的解毒劑也就越近。我們爭取到的時間越多,就越容易捉到他的疏漏……然後見縫插針。」
「整個下午他都跟我過不去。」馬祖卡說,他按捺住了火氣,但距離平靜還差得遠,「一丁點兒正經事不幹,就是跟著我,踢翻我的桶子,拿走我的工具,把我干好的活弄亂,又讓我再去返工。」
「船長!」主桅上的一名瞭望員高喊,「對方掛了塔里沙瑪的旗幟!」
「船長,您這樣就不公平了。又不是我請你把紙牌拿出來玩的。牌上的烈酒也不是我灑的。」
「多神秘的話。」
「諸神啊,」金悄聲說,「聽聽你都在說什麼。我還以為自己夠卡莫爾了呢,原來你才掌握了純正的精髓。一分鐘前你還為這些人傷心,現在卻想要淹死所有人,就為了自己的復讎!」
「底下的!」幾秒鐘過後,前桅頂傳來叫聲,「一艘槽形船。圓滾滾、胖乎乎。航向和船帆都沒變化。」
「一分鐘前見過他。他和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在後甲板作戰。」
「正如船長所說,一艘小船一名蘭花號船員,請用你們的生命確保他們安全。」德爾馬斯特洛說,「拉維勒和法羅拉跟我上信使號捐贈的小船,你,你,一起來。」她挑出思特雷瓦和賈伯磊。「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必須先抵達對方船邊,先登船。」
「更重的傷也受過,」她說,「而且顯然也熬過來了。儘管跟拉維勒去吧。」
船員永遠動個不停;蘭花號生機勃勃。金的所見所聞越多,就越是明白,當初在紅色信使號冒充大副時,他制定的維修時間表實在過於天真了。毫無疑問,若是卡德烈斯活了下來,也一定會把金罵個狗血淋頭。
在達拉卡夏船長的眼中,對於一艘遠洋艦艇而言,壓根兒不存在什麼「整修完畢」的概念。一班人馬檢查、探測過的部位,下一班船員依然要檢查、探測,再下一班也一樣,如此循環,日復一日。紮緊了的帆索要重新紮緊,打好了的補丁要重新打過。廚罐每日刮下來的脂肪,拿去給水泵和絞盤的機械裝置上油;桅杆也用同樣的棕色黏稠物質從頭「抹」到底,藉此抵禦風雨侵蝕。水手結成隊伍,時刻四處遊走,檢查船板接縫,拿帆布包裹繩索交匯、互相摩擦的地方。
「是我的戲法口袋的一部分,」他說,「我剩下的只有這個了。最後的、人命關天的小戲法。我向您發誓,紙牌對你和蘭花號都沒有威脅……除非你把烈酒灑在上面,即便如此,它們也不過能惹人生氣而已。你看,如果您肯為我留下紙牌,再給我找幾把解剖刀一般鋒利的小刀,我肯花上所有的空閑時間,清理您桌上的骯髒玩意兒。從側面慢慢刮。一個星期全搭進去也願意。求您了。」
他剛擦乾淨嘴巴,賈伯磊和兩名蘭花號船員就進了貨艙,他們沒有一躍而下,而是攀住甲板邊緣慢慢跳下。他們似乎沒看見他嘔吐。
「她挨了一下重的,切了幾道小口子,可——」
「別發傻了,」洛克說,「不反抗的人我們殺來幹什麼?很高興知道你不是個徹底的混賬東西。是船長嗎?」
「噢,糟糕了。」他低聲道。
他們發現馬爾軟綿綿地靠在主桅上,一動不動。他的雙手扶著插|進腹部的長劍,像是要保護它不被奪走。洛克喟然長嘆。
他們拔腿向後奔跑,船員正從帆布套中取出保養良好的十字弓,開始給弓上弦。正如德爾馬斯特洛安排好的,半數普通船員留在甲板上,準備武器的那些人要麼彎腰蹲伏,要麼躲在桅杆和雞舍背後。達拉卡夏在後甲板欄杆邊等著眾人,他們剛一站定,她就開始訓話。
「哦。是的,我是很好奇。我拿不準……船上的事情我也見了不少——」
「你要拿紙牌幹什麼?」
「你太客氣了。」洛克說。
他無法留在金的身旁,救贖人的攻擊太過密集,襲來的重擊太過蠻橫。洛克再次被飛來的屍體砸倒,他朝左側翻滾,盲目出劍亂劈,能多瘋狂就多瘋狂。甲板和天空在周圍旋轉,忽然間身體底下只剩了空氣。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那麼,《暴虐赤旗的真實且準確的歷史》呢?」
洛克坐在船首處,手舉陽傘,銀線絲綢上衣彷彿斗篷般披在肩頭,只覺得頗為荒謬可笑。金和賈伯磊分享前排槳手座位,思特雷瓦和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坐在後排,一名剛過男孩年紀的小個子船員維托萊蜷縮在船尾,他們登船后,小船交由他負責。
在這樣的船上,門鎖幾乎沒有存在意義,絕大多數聲音傳得進所有人的耳朵。藍組的兩個男人在前卧鋪區做那種勾當,紅組的某位女士用最齷齪的韋德蘭語咒,這些動靜連艉舷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每次金在她上方的甲板昏昏欲睡,類似的活劇就會上演。他和洛克疑惑了一陣子她的語法,得出的結論是她並不真的會講韋德蘭語。她的演出總能引得掌聲雷動。
「候補班!候補班去后甲板!」
「諸神在上!」
「我也不關心。他媽的有什麼用處?」
三面黃旗在後甲板上空抖了一抖,徑直落向灰色的煙霧中。發煙桶放出最後一縷黑色煙氣,從其中升起了寬闊的赤旗,璀璨奪目,宛如藐視暴風雨的朝陽。
「你腦子是浸過大糞還是怎的了?不知道他們一聞見爭鬥的味道就立刻化身狂戰士?」
「有什麼不行?有什麼不行?我們把你珍貴的悲慘記憶隨身帶來帶去,彷彿那是他媽的什麼聖物匣。別跟我提薩貝莎·貝拉科洛斯。別跟我提演的那些戲。別跟我提佳思莫,提愛思帕拉,提咱們耍的任何一個騙局。我和她生活了九年,和你一樣,我成天假裝她不存在,免得惹惱了你。媽的,我不是你。我不打算活得像個守節的僧侶。我不是你他媽的影子,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蘭花號!蘭花號!」他讓自己成為船首雕像,佩劍舉在身前,彷彿要去衝撞槽形船,憑一己之力在對方身上戳個窟窿。「為了獎賞!划啊!為了自己!划啊!跟我來,蘭花號!全世界最聰明、最狡猾的人們!」
「不是指揮權,」洛克說,「只是第一個爬上對方的船。無論有什麼能傷害大家的,請先傷害我。讓後面的人少流一滴血也是好的。」
「沒問題,」洛克冷冷地說,「沒問題,否則這場戲就演不下去了。我自己折騰自己的,你回德爾馬斯特洛身邊去吧。她死死攥著舵輪呢,否則就他媽的站不住了。」
「那麼,呃,她要船員遵從舊習慣?」
到了菲斯托月十七日,金受夠了船上的酒醋,連看一眼或者聞一下的膽子都沒有,其架勢和他喜歡瞅見副船長的程度差不多。
甲板上一片混亂,誰也沒衝著他來。沒有刀鋒網,沒有弓箭手,沒有戟的鐵臂,沒有出鞘的刀劍,登船者竟然遭了冷遇。男女船員發癲般的胡亂跑動。無人執掌的滅火水喉丟在洛克腳邊,狀如棕色死蛇,海水仍在噴涌,匯入一個越來越大的小池塘。
洛克的眼光四下亂掃,看見金時不由得長出一口氣,金顯然沒受什麼傷,正蹲伏在星舷欄杆旁。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躺在他腳邊,披散著頭髮,右臂鮮血淋漓。洛克望著金從長罩衫下擺撕下一條布帶,開始替她包紮傷口。
「別他媽的叫我金,看在他媽的面子上。」
熾熱的太陽在目標背後升起,猩紅色的半圓框出了那個矮小的黑色形體。洛克跪在艏樓星舷的欄杆邊,盡量讓自己不顯眼。他眯起眼睛,手搭涼棚,遮住灼灼日光。東方天際猶如篝火照耀,散發粉色和紅色的輝光,太陽初升處的大海彷彿化作液體的紅寶石。
木桶轟然砸落。衝力讓洛克一頭栽了下去。他的下巴磕上木桶,身體甩向側面,四仰八叉地摔在甲板上。溫熱、有氣味的液體沖刷著身體——啤酒。啤酒從木桶中噴涌而出。
「我沒事,」她呻|吟道,「龜孫子他媽的拿後桅桿砸我,一口氣沒緩過來而已。」
「……大笑,他……」
通向主貨艙的艙口洞開著。
不需要望遠鏡,澤米拉也能看見槽形船的船員狂亂地在甲板上奔忙。
結果只用了他十個小時,他在艏樓上帶著無比的小心,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刮掉鍊金水泥,彷彿正在執行什麼外科手術。從頭到尾他沒休息過一分鐘,開始時陽光普照,結束時頭頂是幾盞鍊金燈球,難纏的硬東西終於被颳了個乾淨,只給漆面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表示它曾經存在過。
達拉卡夏的船員拉起了馬祖卡,攥緊他的胳膊。被木桶擊中的男人已經收回了短棍,正在揉搓腦袋。澤米拉停下腳步,抬手指向他。

4

洛克覺得彷彿挨了一刀子:「金,你怎麼可以——」
「哈,」他喃喃自語,「逮個正著,褲子正脫到一半。」
「別逼我揍你。我沒事。」
「我們正對星舷船身,大概向後一個羅經點。」
兩名船員在候補班裡兜圈,發放精美草帽、錦緞上衣和其他便宜而俗艷的衣裝。德爾馬斯特洛拿起一柄絲綢陽傘,塞進洛克手中:「拿著這個,拉維勒。說不定能替你擋個箭什麼的。」
「船長,求您了。請不要這樣。」洛克攤開雙手,「不止因為它們非常昂貴,更因為……極難複製。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才做得出。讓我用油布重新裹好紙牌,放回海員箱里吧。就當它們也是我的證明文書。」
這場景不像是船員出艙,而更像一群人順著管子給擠出來。洛克被眾人推上甲板,他彎曲後背,伸展四肢。金做了幾下類似的動作,站到德爾馬斯特洛的身旁。洛克抬起一邊眉毛:身材嬌小的副船長似乎很喜歡和金說話,其程度不亞於對洛克的輕蔑。還好,總算有人能從她口中掏出些消息。
「很好,」達拉卡夏說,「我們有三艘小船,每艘能坐三十人。小船歸你們使用,一開始要裝得溫順無害,留在蘭花號附近。信號一來,你們就衝出去,從南邊發起攻擊。」
船腰處,一名年老的女船員站在幾個小木桶后,桶里裝滿了船長答應大家的短斧和佩劍。金挑出一雙短斧,掂量著分量,對還在木桶前猶豫不決的洛克皺起眉頭。
劇毒蘭花號全身顫抖。七八十名船員爬上舷梯,奔出艙口,全副武裝,披甲持劍,邊跑邊叫。弓箭手從桅杆后現身,跪倒在戰鬥平台上,長箭搭上亮閃閃的弓弦。
時值黃昏時分,藍組輪班開始兩、三個小時之後,船上正在懸起燈球。金和洛克並排坐在雞舍旁,把舊纜繩拆成麻線。洛克腳邊碼了一堆粗糙的棕色纖維,塗抹焦油以後,這東西充作填絮,從塞堵船縫到read.99csw.com填枕頭,都離不開它。這活計沉悶得讓人發狂,但日頭已幾乎落下了海平線,今天的工作即將告一段落。
「是的,我太生氣了,我——」
「什麼事情,拉維勒?」
「你若是情願替人擋箭頭,」達拉卡夏說,「我也不想反對。」她似乎有些困惑,但依然對洛克略略點頭,表示讚許。人群四散,前去領取武器。
幾分鐘過去,洛克眨眨眼,靠回他躺慣了的艙壁。若不是立刻就要行動,總歸有幾分鐘可以再打個瞌睡。從附近的咕噥聲和窸窸窣窣的動靜來看,抱有類似觀點的並不止他一人。
「請不要殺人,」他說,「我投降。我早想投降的,但救贖人不讓。他們追殺我,我只好把自己鎖進房間。想要我的命儘管拿去,但請饒了我的船員。」
「船首是我們最大的問題。他們可能會投下刀鋒網,阻止我們登船,那是最麻煩的東西——爬上甲板的路上我們會把自己切成碎塊。對方如果下網,你就用那副剪刀替我們剪出一條路。」
「聖髓河啊,拉維勒,我們才看見救贖人,」烏特加說,「副船長講了你的作為。他媽的太厲害了!幹得好!」
「隨你說。」金回頭瞥了一眼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她已經站起身,接過了翠鳥號的舵輪。「也許有些人和你比較熟吧。」
多數時候,他早晨的工作是裝一桶那種難聞的紅色鬼玩意兒,再裝一桶海水,然後擦洗整個主甲板的甲板和艙壁,夠得到的地方全要擦。主甲板前後各有一個船員卧鋪區,任何時候總有一塊被佔用,裡頭的吊床上睡了四五十個人,鼾聲連成一片,堪比困獸的號叫。金總是盡量避開卧鋪區,他更喜歡打掃的是儲藏室(船員管這兒叫「當心室」,因為房間里的架子上碼滿了織網包裹的玻璃瓶)、主甲板貨艙、兵器庫和無人睡覺的卧鋪區——每張床鋪都亂七八糟地堆著酒桶、箱子和織網,需要花很大力氣整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樂意。
黃昏。金不禁打個寒戰。外海的飢餓時刻。白晝的強烈光照把許多東西驅趕到深海,讓水裡有幾個小時安生時間。待到日頭西沉,一切都將改變。
「……『諸神派我給你們送終!狗娘養的!』他就那麼叫喊的。我聽見……」
「半點兒頭緒也沒有。」洛克說。
「啊哈!」她把頭髮往後梳理,露出一小截頸子。她可不瘦,金想——沒有突出的骨節,只有健康的曲線和肌肉。肯定很健康,否則怎麼可能打得倒金?即便偷襲也一樣。「在這兒,歷史是一筆財富,哲羅姆。有時候,是你唯一的財富。」
「還有一件事情,」德爾馬斯特洛說,「若是對方乞求饒命,請寬恕他們。若是對方放下武器,請尊重他們。若是對方膽敢反抗,立刻斬殺當場。諸位如果心生憐憫,請想一想我們放了什麼旗幟才讓他們向失火的船隻伸出援手。」
「嘿,到了需要登船作戰的時候,老子脫了赤膊划船衝上去,拿眼神把那群龜孫子殺個乾淨。現在只能等待,看蘭花號是否追獵,我沒別的意思。」
二十日,達拉卡夏放棄了向東的航線,轉而駛向西北。風橫吹星舷船身,天氣依然不錯,白天彷彿煎鍋,夜晚彷彿蒸籠。幾縷魂掠掛在水面上,彷彿放著幽幽綠光的拱門。
「不,她轉了三個羅經點繞過來。」
洛克嘆了口氣,覺得面頰有些發燙。他抬起手,把血塗抹回了原先的地方。
「至於你們,」達拉卡夏的注意力又回到候補壯丁身上,「到前桅領短斧和佩劍,選擇自己的武器,然後等小船下水。」
洛克一咬牙,用劍身最吃勁的地方砍向受力繩,手上感覺到佩劍咬進了繩索。一柄短斧嗖的一聲擦過肩頭,只差了不足小指寬度的距離。第二次揮劍猛砍,第三次則把全身力氣貫注在劍鋒上。第四下,繩子終於噼啪斷開,木桶的重量讓它斷得乾淨利落。洛克踩著木桶落進船艙,緊緊閉住雙眼。有人在慘叫,省了他自己嚷嚷的麻煩。
「這樣說來,你們是十分謹慎的一伙人了?」
五六個男人接受了他的提議,他湊近洛克,又小聲說:「和我待在一起。別離開我身邊,腳下站穩些。希望對方沒有長弓。」
澤米拉·達拉卡夏站在後甲板星舷欄杆旁,離開煙霧,暫歇一口氣。她望著望遠鏡中逐漸駛近的槽形船,對方圓鼓鼓的船首艙外雕有精美的紋飾,高大的船身也繪有稀奇古怪的金色和黑色圖案,這讓她心情頗為愉快:一艘保養良好的船運送的貨物往往也價值不菲,錢幣更是少不了。
持矛的傑里姆人突然揮動武器刺向洛克,黑鋼鋒刃插|進木桶,與他的腿僅有幾寸距離。洛克揮起佩劍,毫無章法地胡亂攻擊,意識到空中的避難所不如想象中那麼安全。底下傳來陣陣喊聲——船艙中的救贖人注意到了他,正在琢磨怎麼對付他。
船員去摸腰間的武器——金注意到,那是一根短棍。馬祖卡正在氣頭上,而船員還沒從那一擊中恢復回來,下個瞬間,馬祖卡給他當胸一腳,把短棍搶了過來。他將短棍舉過頭頂,但也就到此為止了。三四名船員同時撲向他,把他撞倒在甲板上,扭打中又搶回了短棍。
「除此之外,還有他媽的一大群傑里姆救贖人。別,別辯解。回頭慢慢解釋。諸神啊,拉維勒,你可夠忙活的。」
「多好的廢話。只是,不廣而告之的話誰知道他們在船上?這群人列隊衝鋒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船上有救贖人。」
「德爾馬斯特洛在派人上纜繩,」其中之一說,「我們似乎要轉北幾個羅經點,他們動作快極了。」

5

「啊啊啊——」托馬斯血如泉涌。
「姐妹,」金說,「有意思。您的歷史肯免費發放?」
兩艘船只有四分之一海里的距離了,槽形船上,船員那些小小的黑色身形前後奔忙,船帆抖顫,船體偏轉——對方要逃跑了嗎?不,只是在剎車,向星舷轉向一到兩個羅經點,靠近蘭花號,但又不願靠得太近。船中部有一組人用水泵和水喉向槽形船的下層風帆澆水。非常合理,畢竟接近的是一艘失火船隻。
他們的神聖誓言是,在暴力面前,要麼殺死對手,要麼被對手殺死;為傑里姆奉上榮耀的死亡,或是無情宰殺任何膽敢對抗他們的傢伙。此刻,這些人瞪視洛克的眼神都十分、非常兇狠。
金站起身,走到洛克身邊,洛克把內拉推給賈伯磊。
「卡拉梅爾白蘭地,是我自己弄灑的。」她掏出一柄匕首,捅捅灰色物質。儘管那東西形似液體,實際上卻是硬邦邦的固體,匕首尖紮上的彷彿是花崗岩,一下子滑了過去。「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好像……鍊金水泥?」
頭頂上的戰鬥還在繼續。此刻他孤身一人,在船艙中享受自己的小小勝利。
洛克拿開陽傘和上衣,隨手扔下船,隨後才想到那兩樣還頗值點兒錢。他興奮地喘著粗氣,回頭仰望飛快接近的槽形船船身,木頭船面聳立前方,彷彿一個浮動堡壘。敬愛的諸神啊,他這就要去作戰了。他媽的這都是怎麼一回事啊?
洛克沒空多思索。他們已經到了槽形船的船殼邊,重重撞在她背風面濕漉漉的厚木板上。小船微微上翹,讓眾人覺得她就要傾覆,壓碎諸位乘客。奇迹般的事情來了,頭頂觸手可及的居然是側支索和登船網。洛克跳起來攀住登船網,持劍的手舉在空中。
「黎明?」天還很黑,洛克揉著惺松睡眼,「已經黎明了?既然我不用再假裝知道自己在幹啥,那麼請問一句,什麼是黎明逆光?」
「你沒有用了。」她說,右臂閃電般地伸出,盤上了馬祖卡的咽喉。船員鬆開他,他試圖用雙手扳開達拉卡夏的前臂,但徒勞無功。她拽著他走向星舷欄杆。「在這兒,你失去控制,那就犯了他媽的愚不可及的錯誤,就有可能危及整艘船的安危。跟你把話說明白了,你卻還是不用腦子做事,那你就只配當壓艙物。」
「只是……只是找點兒樂子,船長。逗候補玩玩,沒惡意。保證不再犯了。」
「別他媽的教訓我什麼恰當什麼不恰當!」
「呃……弄不掉。沒有再溶劑。有的話也在鍊金術士的實驗室里。」
洛克抽出一柄佩劍,擠出一臉滿足的神色。
「我知道,我很抱歉,達拉卡夏船長,只是他——」
「有皮帶的,」金大叫,「多拿一件武器插在皮帶上。你或者別人總有需要武器的時候。」
「往她的方向划,」德爾馬斯特洛說,「否則他們會起疑心。」
洛克肋間挨了一肘子,把他敲出了短暫的睡眠狀態。醒來時他昏頭轉向,候補班的男人四下走動,跌跌撞撞,嘴裏罵罵咧咧。
「嘿,把話說——」
在空中,戰局盡收眼底。更多的蘭花號船員爬上港舷欄杆,加入對抗,德爾馬斯特洛和金正把救贖人的大部隊壓向後甲板階梯。洛克附近的甲板上全是敵人:綠色頭巾,光頭,各色各樣的武器。
「哎,哎,證明我們的價值,」阿斯泊說,「證明價值,結束這該死的候補期。」
他們的食物依然在繁重勞作後分發,不好吃歸不好吃,但分量很足。現在每人都有了滿配額的酒。儘管金不願意承認——對自己也不願意承認,但他實在不怎麼介意條件的改善。他吃得下睡得香,因為管理蘭花號的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和洛克再也不用靠即興發揮和祈禱處理事務。若不是世上還有航行日誌這玩意兒,無情記錄時間一天一天逝去,宣告解毒劑正走向失效的終點,這段時間倒真是頗為愜意。此間樂,不覺時光流逝,更何況還有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可以打情罵俏。
「但卻也不夠聰明,」金說,「如果附近有護衛艦艇,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掛塔里沙瑪的旗?想隱藏自己真實旗號的人並不多。」
「候補班組和工具一樣,」達拉卡夏說,「我希望他們能保持工作狀態。別弄壞了。想找樂子?沒問題,但不能不負責任。沒收紅色信使戰利品和賣船所得中你的那份。」她對托馬斯背後的女人做個手勢。「你們倆,把他扶到後面,給特里甘尼大師。」
「……現在的地方。保持安靜,不要隨便出來。到紅組換班還有五分鐘,但正常輪值暫停,因為要準備行動。紅組拆散了下甲板,半數藍組來替他們的位置。我們要扮作商船的樣子,而不是擁有大量人手的私掠船。」
「什麼貨物,去哪兒?」
「好奇什麼?」
「太陽正從海平面起來,明白嗎?」賈伯磊似乎很享受教育洛克的機會,「東邊的海平面。我們位於他們西面,還躲在陰影中。對方很難看見我們,但他們背後有黎明的微光,所以我們看得很清楚,明白了?」
他領著三人跑過槽形船的主甲板,一路推開沒拿武器的怯懦船員。船尾艙室加厚的大門緊閉,洛克聽見門後有各種狂亂的聲響。他重重砸門。
他們和另外兩艘較大的小船位於蘭花號東南大約一百碼的地方。四名槳手一起使勁,船向北方而去,另外兩艘船領會了他們的意思,亦步亦趨。
「什麼?天殺的,拉維勒https://read•99csw.com——」
「內拉閣下,幸會幸會。我代表還站著的這一方說話。雖說看起來不像。」她咧嘴一笑,抹掉流進眼裡的鮮血,「一旦控制了貴船,搬運工作全由我負責,請別惹我生氣。說到這兒,你的船叫什麼名字?」
「我們的復讎,」洛克說,「我們的生命。」
「你過不了這扇門!」裏面傳來發悶的喊聲。
「這不是……不是我預想中的。」一天早晨,正在給最小號救生船補灰漆的金對港舷欄杆旁的艾茲麗說,艾茲麗假裝沒在看金,她總這個樣子。他是在想入非非嗎?是因為他引用的盧卡諾瑪?他盡量不掉更多的書袋,機會再好也克制住。按照他的想法,如果真想吸引她的關注,那麼,比起廉價地賣弄學識,保持神秘形象的效果更佳。
「矮個子的笑話,」德爾馬斯特洛說,「多麼有創意喲。有些年頭沒聽說過這種笑話了。我必須告訴你,我是姐妹里個子最高的。」
「我想上突擊船。」
「船長!」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上前兩步,雙手雙臂全是發煙桶的黑灰。她瞥了一眼洛克和金,開口道:「突擊船隊究竟交給誰帶領呢?」
金幫她戴上護頸,在腦後扣好。她試了試護頸,點點頭,開始佩戴武器。「聽著!有不友善的行動之前,我們只是受了日晒雨淋的乘客和吃土的勢利眼,上小船是為了保護咱們珍貴的皮膚。」
「哈!」澤米拉高叫。到了現在,他們絕無逃脫的機會。激|情給她走的每步路、做的每個動作增添著力量。諸神啊,他們意識到自己要倒霉了的那個瞬間總是如此喜人。她合上望遠鏡,從甲板上拿起喊話用的喇叭,叫聲立刻回蕩全船。
金跪下,替馬爾闔上眼皮。「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掂量說話的分量,「我們有個很嚴肅的問題。」
「把后甲板遮嚴實了,」達拉卡夏說,「他們要是想用旗語交談,咱們得有保持靜默的理由。」
「哎。」
「拿佩劍,做出很順手的樣子。」
一團糟?洛克低頭去看,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浸滿了鮮血。他伸手摸摸臉。原先以為是汗水和啤酒的東西顏色鮮紅。
「美酒要人命。」他悄聲說。
「怎麼不唱歌,怎麼不在桁端跳舞,怎麼不把麥酒桶滾前滾后,怎麼不從日出邊喝邊嘔直到日落?」
「那就戰一場吧!面對拉維勒吧!諸神派我給你們送終!狗娘養的!」
「塔爾維拉,運的是香料、葡萄酒、松節油和高級木料。」
「掛誰家的旗?」
「如果對方看見了我們,突然變向是最可疑不過的舉動,」賈伯磊說,「頭兒希望蘭花號被對方看見時在他們的航線附近,免得過早引發懷疑。」
艏樓底附近傳來嘩啦一聲,接下來是咒罵和大笑。巴爾德·馬祖卡奔進視野,腳步沉重,手裡拎著拖把和木桶,一名金不認得的船員跟在背後。船員說了句什麼,金沒聽清,然後事情就發生了——馬祖卡猛然轉身,掄起結實的木桶砸向對方,正中後者面門。船員仰面倒下,一時驚呆了。
「我操,這和平時碰見的可不太一樣。」德爾馬斯特洛說。
一名船員揮舞著胳膊奔進池塘,和他撞了個滿懷。洛克舉起佩劍,船員立刻縮成一團,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空手而來。
「如果你上過戰船,就不會覺得我們和海軍有半分相似了。比較之下,我們的船員簡直生活在懶漢天堂里。守住這些習慣,是因為這兒有很多人曾經屬於別的海盜船,見過一天天鬆懈下去是什麼樣子,見過機械裝置生鏽,見過索具磨損。每天偷懶,結果睡覺的時候船在身子底下分崩離析,這有什麼好處呢?」
金不禁笑了。他猜到艾茲麗不會在乎他隨便說話的。「你們的船。和我想象中不一樣。和我讀到的。」
他向上躍起,緊緊抓住吊起木桶的卷揚滑車的繩纜,躲開又一輪矛刺。切斷連接索具的所有纜繩不是什麼好主意,那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他努力回憶卡德烈斯灌輸給他的繩索滑輪結構圖,雙眼投向卷揚滑車中伸出的一根受力繩,受力繩延伸向船艙一角的開口滑車。正是它——那根纜繩橫穿甲板,消失於氣勢洶洶的鬥士們腳下。纜繩通向絞盤,若是切斷的話……
「盯緊了。還只露桅杆嗎?」
「蘇扎台·維拉·杜卡奇!我認得她!」
「然而大家認為你是。你做到了。」
兩位女士拖著托馬斯走向後甲板,醫師即將迎接一名不速之客。達拉卡夏轉向馬祖卡。
幾分鐘過後,天空越來越亮。洛克的眼皮不由自主又耷拉了下去。他長出一口氣,然後——
達拉卡夏瞥了一眼金,皺起眉頭:「你倒是好興緻。」
「聽起來很有前途。」
「這是咱們的戰鬥,」思特雷瓦說,「我們先上。」
「底下的!」前桅杆瞭望員忽然興奮起來,「告訴船長,對方在轉向港舷!」
若不是總有備用計劃的金出手,他大概在幾秒鐘后就送命了。
洛克停了停,然後開始數數。門上忽然傳來沉重的機括裝置發動的咔嗒聲,一名身穿黑色長上裝的矮個子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
「哈,好吧,」她嘟囔道,「很快就教教你們,什麼叫做禮數。」
高級船員。金暫時放下艾茲麗,在心頭細數見過的蘭花號高級船員。達拉卡夏,那是當然。她不參加值班,但需要她或者她覺得需要的時候總會露面。她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待在甲板上,一發生不同尋常的事情,她便會魔術般地現身。她底下,是艾茲麗……該死,別總琢磨艾茲麗。現在別琢磨。
「放什麼屁,賈巴,」說話的人沒什麼真正惡意,「你難道不想脫離候補班?」
讓那副紙牌留存下去,這番折磨和每一分鐘的苦工都是值得的。
「船長,你不會後悔的。候補班!武裝起來,咱們船腰見!」德爾馬斯特洛沖向後甲板台階,和烏特加擦肩而過,烏特加一手抱了一個達拉卡夏的孩子,正在往下走。
「我也是這個意思,」金按住洛克的肩頭,彷彿要保護他,「他去哪兒,我去哪兒。」
諸神保佑你,金。洛克心想。
菲斯托月十八日,巴爾德·馬祖卡爆發了。
德爾馬斯特洛推開金的手,爬過他身旁,想看個清楚。她的嘴唇和前額都有傷口,縷縷鮮血流下。
她打量著槽形船的高級船員,他們離開船首,站在了港舷欄杆旁。似乎頗為精明嘛,穿得有點兒多啊,天氣這麼熱。她的眼神不如二十五年前那麼好了……他們是不是在推來推去?看望遠鏡的架勢愈來愈認真?
「哈,說得對,」他說,「看起來我又勝利了。勝利萬歲!」
「四個救贖人,」賈伯磊說,他的長罩衫破了個口子,胸膛多了個淺傷口,「我操,拉維勒。還以為法羅拉已經夠嚇人了呢。」
「頂上的弓箭手,做好準備!全員上甲板!全員上甲板,男人上星舷欄杆!滅掉發煙桶!」
水手長奧斯卡爾和幾名助手背著纜繩和滑輪出現,開始搭建起重設備。
洛克後退一步:「金,我沒有……從沒有——」
船員指向抬高的后甲板,洛克回身去看那兒有什麼。
「這次只是瘋狂,一點兒也不勇敢。我他媽的嚇傻了,明白嗎?我嚇得連尿褲子的本事也沒了,完全不知所措。」
洛克無法自持。即將襲來的這群徹底瘋狂的戰鬥狂徒,他們全然超出了洛克的經驗範圍,他只能在驚呆中爆發出一陣大笑。他從裡到外都嚇傻了,卻又生起一股徹底的自由。他舉起無用的佩劍,反過來向救贖人發起衝鋒,覺得身體輕得好比風中塵埃,他邊跑邊叫:
「有必要的話。」金說。
「把帕奧羅和珂塞塔藏進最低層甲板,」澤米拉說,「我們快要挑起爭鬥了。」
「你聽見了,你聽見了我說的話,而且也聽懂了。」
他拔出佩劍,小心翼翼,動作穩定,在頭頂揮舞。三艘小船幾乎並肩前行,在背後留下三道白色尾跡,和目標僅有一分鐘的航程了。洛克想把他一生中最大的謊言穿戴在身上。幾分鐘后他或許就要流血而死,但在此之前,以諸神的名義起誓,他就是卡莫爾荊刺,他就是奧林·去他媽的·拉維勒船長。
洛克爬起身,口中不住呻|吟。一名救贖人逃得不夠快,攤手攤腳地壓在了木桶底下,顯然已經喪命。另外兩人被衝擊力撞倒在地,正在暈頭轉向地摸索武器。
蒙錢斯,領航員,他和幾名手下掌舵。天氣好的時候,達拉卡夏也會允許普通船員拿舵輪,但一旦需要手上的技能,永遠是蒙子和他的手下,別人都不行。和蒙子地位相當的是賬房先生——此刻在紅色信使號執行任務——以及醫師特里甘尼,她只怕不肯承認有人能與自己相提並論,除了那幾位有神廟供奉其名字的角色。達拉卡夏有最好的艙室,四名位置最高的船員在升降扶梯口各擁有一小塊帆布隔出來的空間,同信使號上的安排相同。
「讓我想想。」他用刷子蘸了些灰色鍊金塗料,做出忙碌的樣子,「《狂風激浪間的七年》。」
自從被俘以來,天氣一直很不錯。東北方吹來徐徐輕風,雲朵聚了又散,彷彿酒館舞者的愛情。望不到邊的小浪讓汪洋熠熠生輝,像是有百萬剖面的藍寶石。白天日頭很烈,晚上又很悶熱,不過金已經習慣了這種氣候。他曬得通體棕黑,同帕奧羅和珂塞塔差不多。洛克看起來也得到了不少益處——他晒黑了,蓄起鬍鬚,體形也從瘦弱變成了精壯。個頭和不明智的炫耀讓他領到了給桅杆上油的任務,前桅、主桅全包,每天早晨一次。
「非常好,」金邊打哈欠邊說,「黎明逆光。」
「高處和欄杆邊的人,加倍小心!過來兩個人幫蒙錢斯掌舵!」達拉卡夏叫道,「射手上桅杆,一次一個人,把武器在高處藏好,盡量避開對方視線,不要亂動,等我的信號。」
洛克望著安息于主桅腳下的馬爾,望著伸展雙臂去扶德爾馬斯特洛的金。他不在乎誰在看他,把佩劍插在甲板上,佩劍立在那裡,左搖右擺。
「亮點兒顏色瞧瞧,讓他們都尿褲子吧!」她叫道,連擴音喇叭也懶得用了,「升起我們的赤旗!」
「哎,但這個興緻頗有用處。」
候補人員紛紛從糞桿回來。排隊的人少了,洛克也爬上台階,處理自己的存貨。他已經有過足夠多的不愉快經歷,於是揮起胳膊擠出一條路,爬上迎風面的短木架——上了背風面糞桿很可能遭遇十分不幸的事情,風往哪兒吹都一樣——那架子與船首斜桅橫交,僅有幾碼的距離。糞桿底下有橫索,樣子彷彿小型的桁架,洛克用腳扣住橫索,解開馬褲。波浪拍打船首,浪花一直濺到他的兩腿背後。
洛克做出誇張的好戰模樣,把傘在頭頂撐開,周圍有幾個人發出緊張的笑聲。
「護衛。」內拉訥訥道。洛克聽言停下腳步。
他在一堆帆布和網兜后嘔吐,用長矛支撐身體,直到痙攣停止。
「至於我,今天早上醒來時我很餓。我想把那塊肥肉變成錢。誰願意出力作戰,給自己掙得一個船員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