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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一章 近乎真相

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一章 近乎真相

「當然不了。給船員留下足夠到港的給養,然後目送他們逃下海平線。你怎麼一臉迷惑?」
「哎,大人,馬上就幫他們乖乖受溺。甲板水泵準備!甲板水泵發射!」
「什麼玩意兒嘛。」洛克嘟囔道。
「我不是存心——」
「從未見過這樣沒規矩、沒種的下等人。然而,公正的審判還是要進行的。」
翠鳥號艉舷舉行了一場簡短的儀式,澤米拉盡了她身為艾奧諾的領禱祭司的職責,送兩艘船的死難者上路。屍體用舊風帆裹住縫好,拋進大海,救贖人的武器充作壓墜物;救贖人則被直接扔下大海,誰也不替他們說一句話。
「那他媽的是什麼?」
「真的假的?」
「估計沒法很快起身跳舞,」特里甘尼說,「但性命保得住,他挺得過去。」
烏爾克里斯是海神的傑里什名字,在瑟林島群和水域很少聽見。船上肯定有許多東邊的島民,洛克心想,比我想象中更多。
「難道比你知道這些玩意兒更加難解嗎?」她拿過酒瓶喝了一大口,舉起沒拿東西的手,「別說了。給你一條提示。『從子午線到子午線,世界曾在我的手中,也曾由我的奇想而動。君王的自白,法師的智慧,普通人的喟嘆,都曾入我眼中。』」
「我的胳膊,大師。疼得要死要活。」思特雷瓦疼得面容扭曲,他用完好的胳膊扶住受傷的胳膊,伸出去讓特里甘尼檢查。「我覺得它斷了。」
「諸神啊!」洛克驚得一抖。
「呃。」洛克嘆息道,他終於喝了第一口暖融融的上佳美酒,「那麼,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更加推心置腹一些?」
「你們與我們同在,處於兩個世界之間,」達拉卡夏說,「陸地不肯收留,大海拒絕接納。和我們一樣,你們只能逃向木料與帆布。甲板是你們的蒼穹,風帆是你們的天堂。這是你們唯一的世界。這是你們僅需的世界。」
「你也有圖書館?」
「這又是為了什麼?」
「正是他。」
「呃,今天你和刀鋒有幾次湊得太近了。」他說。
「你們不是執政官從至高會手下雇傭的,」達拉卡夏說,「你們是雙面間諜。存心埋下的棋子,目的就是打人執政官的隊伍。你們偷船不是為了之前聲稱的什麼侮辱;偷船是因為有人下令,要你們破壞執政官的名譽,去搞點兒大動靜。」
「這話不錯。」金柔聲道。接下來他們有很長時間沒空交談。
「對普通人而言更有道理。看看這群可憐蟲。請救贖人保護船隻?要不是那些狂人提供免費服務,翠鳥號連一個守衛也不會有,我敢向你保證。對船東而言毫無意義。從遠東載著香料、罕有金屬和木料返回塔爾維拉,在海上長途跋涉四五個月——船東三艘船要損失兩艘船,回港的一艘船掙的錢能補償另外兩艘的損失,利潤還有得剩。如果能拿回船隻,就算沒了貨物,那也是一樁美事。我們不會瘋子似的弄沉船隻或是放火焚燒,這就是原因。我們越是表現得克制,越是遠離文明世界,荷包里有錢的主子們就越是把我們當做自然災害,和天氣沒兩樣。」
「諸神在上,沒錯。」
「你那位副船長在住處里搞出好大一場亂子,」特里甘尼嘶聲說,「難以忍耐的噪音和動靜!撞來撞去只砸壞了一個籠子,這還算是幸運的,更幸運的是我在場,否則誰制得住這該死的黑寡婦——」
她轉過內拉的身子,切斷捆住雙手的繩子,笑呵呵地推給洛克。「帶他回去,拉維勒,然後幫他的密室減輕負擔。」
「我今年三十有九,」末了,她平靜異常地說,「第一次出海十一歲。」
「我有些混賬了得的主意,散播謠言,買通內線。你如果沒有襲擊信使號,我大概就自己動手去惹事了。然而,那都是我們了解實情之前的事情。現在,哲羅姆和我顯然需要你的幫助。」
「可以啊,前提是我確信它已經發揮出了全部游速。」
「我的意思是……我們又發現彼此的稜角了,對嗎?」
「不!」
「那就好。至於,呃,昨天我說的——」
「只告訴你一個人。」金悄聲說。
「你昨天晚上怎麼樣,拉維勒?」賈伯磊用雙肘撐起身體。
有人爬過他的身體,一邊呻|吟,一邊咒罵。兩名水手彎腰幫洛克站起來。他的喉頭險些就要失守,洛克用力咳嗽,壓制住噁心的感覺。達拉卡夏船長走向眾人,假髮和斗篷均已脫掉,她以頗為趣致的角度斜站著。
「呃,老天啊,我怎麼知道?我只是他媽的醫師。然而我在酒吧里聽過這樣的說法,陽光能射進肺里的時候,死亡反倒是好事了。」特里甘尼答道。
「看看這些亂糟糟、鬧哄哄的傢伙吧,我就算把你點著了只怕也沒人注意。媽的,主甲板船艙里有幾對在死死糾纏,比武器室里捆在一起的長矛還難分開。今天夜裡想要真正的平和安靜,最近的地方是船首向下兩三百碼的地方。」
「我知道這不公平,澤米拉,我做了許多引人懷疑的事情。可是,如果哲羅姆和我只是想溜回塔爾維拉的話,為何今天早上要冒著生命危險替你作戰?如果我打算繼續欺騙你,或是打探你的消息,為何不跟著你的結論走,承認我們是至高會的探子?

6

到了午後五時,達拉卡夏叫停了財富的強制轉移。波光粼粼的大海中,劇毒蘭花號吃水越來越深,而槽形船則輕飄飄地慢慢搖蕩,彷彿從蜘蛛兩顎間掉落的昆蟲外殼。達拉卡夏的船員沒徹底搬空它,留給翠鳥號幾桶淡水、腌肉、便宜麥酒和粉色的難喝配餐紅酒。他們甚至留下了幾箱幾包值錢東西,達拉卡夏認為不值得為此增添蘭花號的負擔。即便如此,這番劫掠也已堪稱徹底。在碼頭看見一艘船竟能搬空得如此之快,陸地上的商人定會欣喜若狂。
「完全正確。艾茲麗,請原諒我冒昧,但你這都是——」
「打掃衛生!」德爾馬斯特洛叫道,「甲板水泵發射!」
「澤米拉,你把銅海說得彷彿童話里的王國,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然而,你也和浪子港死死綁在一起,你心裏很明白。你可以隨意駛向全世界任何一個港口,我不懷疑,但別處的生活比得上這兒自在嗎?搶來的貨物和船隻也那麼容易脫手嗎?能三天兩頭給船員分紅嗎?熟悉別處的水域和當地的匪盜嗎?商船航線與強大勢力的海軍也有這麼遠的距離嗎?」
「你說得對。博內爾離開城市時,斯特拉戈斯大概還沒什麼地位;天曉得,我們讓塔爾維拉的利益集團在他身後凝聚起來了。我們召喚了他,彷彿某個傳說中的惡魔。」她把帽子摟進懷中,用胳膊肘撐住欄杆,「於是,我們只能繼續當法外之徒。鬼風群島不再鮮花綻放,浪子港也沒了輝煌的前景,這艘船就是我們的世界了,肚皮不裝滿獵物,我就不帶她回港。
「哦……特里甘尼大師的。誰叫你停手不弄我頭髮的?啊,舒服多了。」
「他們有罪!在任何方面都有罪!有罪到了骨子裡去,人類能犯的最聳人聽聞、最滅絕人性的罪孽他們都有!」達拉卡夏扯下假髮,摔在甲板上,一腳踏在腳下。
「拉維勒,」艾茲麗說,她好奇地盯住金,「你和他……你們倆有了什麼爭執,對不對?」
「沒傷害。」達拉卡夏說。她抽回插在屍體喉嚨口的佩劍,在內拉褲子上擦乾淨,親吻一下他的面頰。「你的人幾分鐘前就死了。我的醫生說她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救回別的船員。」
「太可恥了。」
「現在能挽救你生命的也就是我的狀態了。」
然而,懲罰還沒到頭。網兜扯到欄杆高度,卻沒拉回甲板上方,而是繼續懸在黑暗之中。
「對我有什麼好處?」澤米拉說,「陪你做戲,撩撥塔爾維拉,讓斯特拉戈斯夢想成真?七年前我們有兩倍于現在的艦艇,卻還是敗在他手上。」
「難以置信,」德爾馬斯特洛叫道,「大人,他們還在原處!」
「說得好。」
「吃掉?」
「等吃完了,船長說,她要我們明白的是,同船夥伴間的謊言能一點點拆散整艘船,蠶食整艘船,就好像我們把頂桅帆桁化為虛無一樣。」
「我說過,我會剝開你稱之為故事的這個奇妙果實,拉維勒,我做到了。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可不怎麼好。但你……做得還不錯。我大概明白你這麼無知的人是如何約束那群船員的了,看起來,你很有一套即席創作複雜謊言的本事。」
「我有什麼不敢的?」
「什麼?」
「談過了?」
「他要是懂得品階什麼的,只怕會把自己擺在達拉卡夏和十二尊神之間。」洛克抬頭看了幾秒鐘金,「你好。」
洛克躊躇片刻,把匕首遞給了賈伯磊。
「不。幫我一個忙,艾茲麗,私下裡別叫我哲羅姆。」
「絕無反對的意思,船長,只是……沒有我想象中那樣混賬。」
達拉卡夏的右手扶上佩劍圓頭,閉緊雙眼,面色疲憊而惱怒。
「總不至於在半數船員的眼皮底下虐待一名——」
「他是很了不起,」洛克悄聲說,「不停拯救我的性命,一次又一次,哪怕我已經不值得拯救。」他把視線又投向蘭花號的尾跡,磷光閃閃,浪花朵朵,巨獸潛行其下。「我基本上從來就不怎麼值得拯救。」
「卑鄙無恥,荒謬絕倫!」達拉卡夏叫道,「讓事實說話吧,我覺得我快歡喜得昏過去了。告訴我,有誰肯替這些人辯護?」
「明白了,那麼——」
「昨晚上過得可好?」
「真的?你有封地什麼的嗎?」
「諸神啊,對不起。」
「醫學真是不保險的學問。」達拉卡夏說。
「哦,那個啊。不,感覺好極了。有人拎著一對賊牙追殺我,就好像美麗春日的和暖微風。每一秒我都享受得——噢噗!」
「帶我去我的艙室。」她捏緊拳頭,揪住他的長罩衫,「那兒有牆壁,有隱私,我喜歡這兩樣。終於用上了。」
「你們不是武器,」洛克說,「哲羅姆和我才是武器。我們能與斯特拉戈斯面對面接觸。我們要的只是解毒的方法,然後就好像蝎子進了褲襠似的反咬他一口。」
特里甘尼大師手抓蜘蛛的樣子驟然衝進腦中,他嚇得倒吸一口涼氣,翻個身,抓起揪住他脖子的動物。洛克眨了幾次眼睛,睡眠的霧靄這才散去,他發現和自己扭打的不是蜘蛛,而是一隻窄臉黑貓。
「有過,」她說,「我是六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新鮮感大概早就耗盡,母親和父親陪夠了我的五個姐姐,我只好到母親藏書中找沒有生命的玩伴。」她一口喝完了那瓶酒,笑著將空瓶扔進大海。「你的原因呢?」
「呃,好吧。你說得對。」
「我知道。我還知道有時候這種事情並非偶然。你和法羅拉閣下的表現……激起了許多讚譽。作為一名管度量衡的,你的技法很不尋常。」
「不只是那個。所有的事情。我這輩子加起來不過在海上漂了六七周,你在海上待了多久?」
「不打算把翠鳥號當做戰利品?」
「金……read•99csw.com」她重複道。
「錄份名單,」艾茲麗大喊,「明天早上我挨個要你們的命!」她笑了笑,扭頭望著金:「也許得等到明天下午再說。」
欄杆旁的船員抓住網兜,讓它旋轉得更快,幾秒鐘后,囚徒便一個個轉得嘔意盎然,周圍的世界化作片段——暗沉沉的海水……甲板上的燈……暗沉沉的海水……甲板上的燈……
「在赤旗下進攻和盜竊,大人。於今年菲斯托月二十一日在銅海犯下武裝海盜的罪行。」
洛克坐在星舷艉樓的陰影中。星舷台階並不與欄杆齊平,其中留有的空間足夠一名瘦子舒舒服服躺下。「拉維勒」在甲板上巡遊時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但此刻他卻在享受那份安閑,似乎誰也不想念他。他手中抱著一個碩大的皮革口袋,其中的藍色葡萄酒與相同重量的銀子等值,口袋尚未啟封。
「法庭書記員,」達拉卡夏說,「你弄來了一群可憐蟲。」
「帶頭攻擊的依然是你。首先登船的也是你,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待。」
「達拉卡夏船長,」洛克說,「內拉船長心腸挺軟。不知我能否提議……」
他們從酒宴現場砸開了的板條箱中揀出一瓶黑石榴白蘭地,拎著酒瓶回到欄杆前的位置。
「不,那是我該說的。」
他們嘶喊著亂七八糟滾作一團,一兩秒后,網兜邊緣浸濕了開始下沉,黑暗中溫暖的海水湧向眾人,他們這才停止掙扎。有那麼一刻,洛克真的慌了神——很難不慌神,因為綁住手腳的繩結是確實存在的——過了幾秒鐘,網兜和船帆的邊緣又開始升起,他們被提出了水面。和囚徒一起包在織物中的海水深及洛克腰部,船帆圍成了一個微型池塘,讓眾人可以立起來胡亂撲騰。
「沒有,大人,他們身無分文。」
密閉的房間里滿是汗水的氣味,共度的第一個小時狂野、永無盡頭,給艙室積了許多熱量。金忽然發現,這地方被徹底搗毀了。衣服散落各處,亂得無以名狀。艾茲麗的武器和幾件物品像海難過後似的丟在甲板上。盛了幾本書和捲軸的網兜掛在船樑上,指著艙室門的方向,說明蘭花號正傾向港舷。
「讓自己自由,兄弟。」
「木桶沒有胸部。」
「否則你覺得敷傷口的絲綢從哪兒來?別往後縮了,齊卡希思脾氣很好,姿態很高的。」
「哈,其他的選擇不怎麼合適。」
「不!」信使號的前船員齊聲吼道。他們排練過這一部分。
「又不是說那事。」她使勁戳了戳金右胸下橫貫腹部的刀疤,「說的是這個。」
「是他的名字,」賈伯磊說,「皇帝。喉嚨口有塊白斑,鼻子濕漉漉的,沒錯吧?」
他飛快地勘測了一遍翠鳥號。三四十名蘭花號船員已經登船,接管了翠鳥號各處。有些人爬上繩梯,金和德爾馬斯特洛掌舵,有些人管船錨,有些人在艏樓甲板看守那三十來名活下來的翠鳥號船員。烏特加從旁監督,翠鳥號和蘭花號的受傷船員被帶到了星舷登船口附近,達拉卡夏船長和特里甘尼大師剛剛登船。洛克匆忙上前迎接。
「為什麼不?」
「無論你聽說什麼,都不是我說的。」
「斯特拉戈斯把紅色信使號交給我們,允許我們從迎風岩劫走船員,還偽造了一堆羊皮紙文書,生造出一名不服管教的高級軍官,他名叫奧林·拉維勒。斯特拉戈斯給我們找了領航員——就是暴風雨來臨前心臟抽搐而死的那位——然後派我們出海,替他執行任務。這艘船是這麼弄來的。我們就是這樣給斯特拉戈斯臉上抹黑的。全出於他的計劃。」
「一點不錯。」
「節哀順變。」賈伯磊笑笑,「見過藍組的瑪拉卡絲蒂嗎?頭髮紅兮兮的,指節紋了幾把匕首?諸神在上,她一定不是人類。」
「更不用說桶板了!」此刻正該再痛飲一口,「你的桶板喲……磨得是那般光亮,擠得是那般緊實。神跡一般的小木桶,天底下怎會有你這樣精緻的小傢伙。說起你的桶孔,那可——」
「侮辱尼科拉貴族的代價是關進鐵籠餓死。當時我們正在尼科拉搞走私,特里甘尼掛在半空中奄奄一息。大多數時候我並不後悔砍斷那繩子。」
「別狡辯,拉維勒。好像還存在什麼更合理的解釋似的。」
「怎麼說呢?若是你的酒不小心掉下去,千萬別跳海去撿。」
「拉起來!」德爾馬斯特洛大叫。
「呃……算了。」
「明白了。參与嘩變的人其實缺乏才能,而缺乏才能的其實也是嘩變的人。」
「願意為了寫在紙上的漂亮頭銜跪倒在地嗎?」
「如何毀滅?」
「哲羅姆,」她伸手撫摸他的右臂,「今天晚上再叫我一次『副船長』,我就宰了你。」
「估計難。請原諒這位離家出走,不願受人束縛的女兒吧。」她再次親吻金,用指尖弄亂他的鬍鬚,「事實上,父母看見我留下的信件,繼承權只怕當場就被剝奪了。」
「是的。」
幾樣東西合力把洛克拽出栩栩如生的夢境:白晝持續升高的溫度、膀胱里三大杯葡萄酒的壓力、周圍宿醉者的呻|吟,還有某個趴在他脖子上睡覺的沉甸甸的小生靈,它鋒利的爪子刺痛了洛克。
「我覺得艾茲麗的肚皮現在另有用處,大師。求你了,隨便找個人幫那東西找地方過夜吧。不用說太多就能讓他們意識到事態的緊迫性。」
「我的教育,呃,非常折中主義。你有沒有……記不記得小時候的一種玩具,形狀不同的各種木塊,要放進木框里相應的洞眼。」
賈伯磊露出微笑,接過匕首,三兩下便切斷繩索。金瞪著洛克,洛克闔上雙眼,不想與之對視,匕首在人群中手手相傳。「讓自己自由,兄弟。」他們喃喃道,一個人,又一個人。最後,結束了。
這漫長一天的繁雜事務終於行將結束。蘭花號釋放了內拉船長和他的手下,讓他們繼續照看那些財富。達拉卡夏的弓箭手站在桁端監視,兩艘船之間的繩索和墊木被慢慢抽回。劇毒蘭花號收起小船,放開風帆,沒幾分鐘,她就以七到八節的速度駛向西南方,任由亂作一團的翠鳥號在背後漂蕩。
「哦哦哦,盧卡諾,是吧?」金若有所思地拽拽鬍子,「『女人喲!你的芳心像是沒有地圖的迷宮。醒覺和早晨之間,你都做些什麼?那樣的迷惑,裝了瓶子能讓我暢飲一千個年頭。你的心思百轉千回,若是諸神肯賜毒蛇一雙手掌,它見了其中的通道也要鼓掌讚揚。』」
「能告訴我一些事情嗎?」他的語速極慢,「同時讓我思考如何回答。」
「喵嗚——」小貓反唇相譏,和洛克對上了視線。它的表情在貓咪世界中很常見,就是那種即將爆發的暴君模樣。我挺舒服,你倒是動一動試試看,那雙綠玉色的眼睛說,敢動就是死路一條。等它意識到自己的兩三磅體重無法一下子折斷洛克的脖子,便伸出爪子,搭住洛克的肩頭,把沾滿了口水的鼻子往他嘴上湊。洛克趕忙退開。
「諸神啊,誰能受得了它。」洛克說。
洛克在下層甲板轉完最後一圈,可以肯定再沒有需要集合的翠鳥號船員了,他爬上升降扶梯,來到后甲板。救贖人的屍體已被搬到旁邊,堆在艉舷部;劇毒蘭花號船員的屍體運到了船中部。幾名澤米拉的船員懷著敬意用船帆裹起他們。
「奧林,我說清楚了嗎?我不後悔過去這些年的生活。我想去哪兒都隨自己的意思。我不和人定時間會面,也不為誰守護領土。陸地上的王侯哪裡有船長的自由?銅海應有盡有,想趕路的時候,它賜我良風;需要金子的時候,它給我貨船。」
「啊哈。」金讓出通道,拍拍洛克的脊背,「太對不起了。釋放去吧,好兄弟。」
「執政官的人不是湊巧才雇傭你的吧?」
「這話我聽見過了。鼓起勇氣吧,法羅拉。」

9

「先看重傷,再看輕傷。」特里甘尼嘟囔道。她用拐杖支撐身體,慢慢彎下雙膝,最後跪倒在那名船員身旁。接著,她一扭拐杖,把手從拐杖上分離開來,露出一柄匕首大小的利刃,特里甘尼割開水手的長罩衫:「讓我狠狠踢幾下你的腦袋,否則位置沒法往前挪。需要嗎?」
除了盟契法師、罪塔尖、卡莫爾、真名。除此之外,盡吐真相。
「野心勃勃。」
「可是——」
「你該知道自己沒有權力給貓下命令吧?」金站在艏樓台階上說,他剛套好長罩衫,「當心點兒,人家說不定是船副呢。」
接下來,烏特加和水手長從船頭到船尾洗劫槽形船,倖存下來的候補班緊隨其後,拖拽找到的貨物和航海儀器:鍊金堵縫料、上佳的船帆、木匠工具、成桶的瀝青和一圈圈沒用過的繩子。
「我覺得,」洛克說,「你可以威脅塔爾維拉這樣的城市……或者是錢袋,或者是尊嚴,而且都可能得手。然而,你不能同時威脅這兩樣。」
「你說過,我有裝神弄鬼的天賦。我值得一提的技能只有這條了。」
「咳咳。不肯讓我聽聽你那些甜蜜的昏話?」
「哲羅姆和我是盜賊,職業盜賊,獨立盜賊。我們來塔爾維拉是為了自己策劃的一場精妙騙局。執政官……他的情報人員揭穿了我們的面目。斯特拉戈斯給我們下了毒藥,延時發作的毒藥,只有他能供應解毒劑。一天不拿到解毒劑,或是找到別的治療方法,我們就得當一天的傀儡。」
這種東西落個不停——油脂麻絮,洛克忽然意識到——沒有特定的目標,船員手勁很大。水手在欄杆邊一字排開,把那東西砸向網兜里的囚徒,破布和纜繩碎片雨點般降下,散發出油脂腐敗的臭味,洛克對這種味道十分熟悉,他有不少一大早拿油脂塗抹桅杆的經驗。攻擊持續了幾分鐘,到了最後,洛克已經分不清身上哪兒是油脂,哪兒是衣服,禁閉空間中的海水漂浮了一層臭烘烘的麻絮。
「那好,就和我們瞎混吧。我們等了很久,早希望你能脫離候補班了。」她露出笑容,「今夜每個人都在深入了解每個人。」
「總之,我們攻下了翠鳥號,你捉到的是船長。既然已經採到鮮花,我們要儘快飲下蜜酒,免得遇上壞天氣或是撞見別的船隻。」
「要我假裝你是木桶,把我假裝木桶是你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再說一遍?」
「有什麼對不起的?」她的手指滑下金的胸膛,「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繼續向前,能找到許多幫你遺忘的東西。」
「這位朋友面熟嗎?」她說,武器的彎曲鋒刃滑向內拉光溜溜的脖子,他發出啜泣聲。「你的船實在欠整治。金子裝得太重了。我們想儘快找到船主的金庫搬走。」
「皇什麼帝?荒唐還差不多。」洛克把貓塞在胳膊底下,像是對待什麼危險的鍊金裝置。貓的體毛很薄,柔滑如絲,它鬧哄哄地咕嚕了起來。說話的人是賈伯磊。一回頭,發現賈伯磊赤身露體仰面躺著,洛克不禁猛九_九_藏_書挑眉毛。
「也許吧。」
「諸神啊。」某位夥計說,接著大聲嘔了出來。旁人趕忙從那可憐的傢伙附近逃開,洛剋死死攥緊網兜邊緣,努力將這群踢打、顫抖、旋轉的男人擠出腦海。
「啊哈,他們的權力和利益受誰家的法律保護?」
「真的。」洛克低頭看甲板,「我說過了,你說得沒錯。」
前桅和主桅的底層帆桁間搭起了複雜的滑輪和索具組合,水手推動絞盤,網兜邊緣應聲而起,蘭花號看守囚犯的船員退後幾步。幾秒鐘后,信使號的前船員被吊離甲板,擠在一起,彷彿落進陷阱的一群動物。洛克抓住粗糙的網格,免得落進中央處糾結成團的許多肢體里。網兜盪出欄杆,在黑暗中搖擺,底下十五尺處就是大海,眾人又是推搡,又是咒罵。
這一整天,洛克沒怎麼看見金,兩人似乎都存心避開對方。洛克繼續忙碌于體力活,金繼續和德爾馬斯特洛待在後甲板上。兩人沒有靠近交談的機會,直到日頭落下海平線,候補班被趕到一起,準備他們的入夥儀式。
「看。」達拉卡夏說。
他轉身離開,她獨自站在艉舷,無聲端詳潛游于蘭花號尾跡中的龐然巨獸。
尾跡和燈球之間有足夠的光亮讓他看見那東西——長長的黑色陰影,在劇毒蘭花號攪起的波紋下潛行。它該有四五十尺長,蜿蜒盤旋,儀態險惡,用尾跡隱藏自己的身形。達拉卡夏船長抬起一條腿,踏在艉舷欄杆上,臉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愉快神情。
她站到洛克面前,將匕首遞給他。
「也算是有。我們有時候……從別人那兒借,只是對方不知道或者不合作。說來話長,不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給你背兩句詩,猜猜看——『入夜之後,』」他拿腔拿調地誦讀道,「『只有一名觀眾的混球名叫丈夫;若是有兩百名觀眾,那就是一番成就。』」
「我活該。再說你說得沒錯。昨天夜裡我和達拉卡夏談過了。」
「大師,」達拉卡夏說,「手頭那位先生還有救嗎?」
時間過得飛快。談話到了決定性的時刻:跟著本能走,戲弄她于股掌之上,或是接受金的建議,試著相信對方。他想個不停。他自己的本能——就那麼毫無瑕疵?金的本能——且不論他們的意見不合,金除了保護他之外還做過別的事情嗎?
「然後燒船,還是有別的戲碼?」
「那麼……什麼?你把這東西養在住處?」洛克很高興這東西沒在船上逡巡,但他的高興很有限。
「我們花了好些年,就想弄份營業執照。」
「糞桿,哲羅姆。我得趕在膀胱爆炸前撒尿。你擋住樓梯了。」
「經常看見這類事情,你就習慣——」
「哲羅姆,真的拿木桶練習過?」
她拔出匕首,邁步向前:「願意舔舐我的靴子,乞求一個位置嗎?」
「可是——」
「有些人這個,有些人那個?法庭書記官,我們無法容忍不團結的行為。用同樣的罪行指控所有人吧。」
「特里甘尼,齊卡希思怎麼不在籠子里?
「這麼說吧,我是受過職業訓練的方形木塊,專門往圓形窟窿里放。」
「險些,船長。只是……那場戰鬥幾乎釀成大禍。發生的事情我連一半也記不得。諸神保佑,我總算沒尿濕褲子。您一定明白那種滋味。」
「哲羅姆。」她輕聲叫道。
「你怎麼受得了?」
「哈!就你現在這狀態?」
「一定要道歉。那是昨天我說的蠢話里最愚蠢的了。最愚蠢,而且最不公平的。我知道我一直……很不可救藥,把這態度當做了盔甲。我不嫉妒你擁有的任何東西。好好珍惜。
「大人,的確是一群可憐蟲。」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出現在船長身邊,她手握一卷文書,頭上同樣戴著可笑的假髮。
「疼嗎?諸神在上,你這女人,當然不,那簡直——」
「那可說來話長了,大人。劇毒蘭花號的高級船員和普通船員都是他們的夥伴。」
幾秒鐘后,頭頂的繩纜開始拉緊,網兜和帆布的小小囚籠升上水面。不到一秒鐘前,洛克覺得某種巨大而強有力的生物掃過腳下的帆布,他驚得一縮身子。幾秒鐘后,他們終於全身離開水面,吱吱呀呀地向甲板而去。
「從沒想過保持公平心能這麼累人。」艾茲麗出現在金的右肘邊,金正朝蘭花號港舷欄杆之外眺望。一顆月亮剛爬上南方海平線,半枚銀幣探頭探腦地張望,似乎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升上天空。

2

「你很早就離開了酒宴,這個我看見了。」
「死定了嗎?」洛克說。
「葡萄酒?什麼——」
「不行。怯儒佔據了我的全部心神。」
歡笑暢飲的水手群對面,金坐在船的港舷欄杆附近。洛克望著他的時候,一個短小的女人身形從背後走向金,伸手去觸摸他。洛克別開了視線。
「我們的母親很為我們驕傲。」
「管度量衡的是個無趣的職位,」洛克說,「男人總得有愛好。」
「的確如此,大人。接下來的罪行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部分船員嘩變,某些人據稱缺乏才能。」
「管理船隻方面你就和少長了窟窿眼的屁股一樣沒用,但你的戰鬥事迹卻讓我大開眼界。」
「能不提那傢伙嗎?」金覺得既大胆又緊張,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就今天夜裡,當他不存在。」
「澤米拉,聽我說。殺死四名救贖人,我靠的不是什麼戰鬥技法。我拿啤酒桶砸死的那個蠢得不知道往上看,然後又割了兩條喉嚨,酒桶落地時他們正好在旁邊。第四個被啤酒滑倒才讓我僥倖得手。別人看見屍體的時候,我讓他們隨便去猜想。」
「澤米拉,我不需要你把船駛進塔爾維拉港口。只要給我些東西,讓我再爭取斯特拉戈斯幾個月的信任。在塔爾維拉附近搶個一兩艘船。又快又簡單。你知道,哲羅姆和我肯在頭裡衝鋒陷陣。只是……讓他們逃回城裡,散播恐懼。然後呢,某天夜裡給我們一艘小船,讓我們做些自己的事情,回來時保證有更好的主意,能夠一舉扭轉乾坤——」
「鬆開旋轉索具!」德爾馬斯特洛叫道。
「諸神在上,」達拉卡夏叫道,「你莫不是說了劇毒蘭花號?」
「痴心妄想。那時候我剛從險些要命的盟約中僥倖逃生,又馬上投入另一場失敗。我們相信了博內爾,她說斯特拉戈斯影響力不足,沒法下來和我們打硬仗。」
「如果你膽敢認為我會幫執政官——」
「那東西……呃,危險嗎?」
「這大概是你最安慰人的——」
「呃——」
「我才不會喜歡你呢,」他說,「找別人分享你的口水去吧。」他知道,若是膽敢虐待小貓,肯定會被人丟下蘭花號,於是把貓放在甲板上,用光腳推它。
「顯然不是。」
「船上最值錢的莫過於隨船金庫了,」達拉卡夏說,「留作路途開銷,應付賄賂之類的事情。尋找金庫永遠是讓人又恨又惱的苦差事。有些人把錢丟下船,更多人藏在某個陰暗潮濕、平常人想不到的地方。說不定需要拷打內拉幾個小時,他才肯吐露實情。」
「不知道我喜歡男人?特別是高個子的?」
他們先拿走所有搬得動的值錢物事——紅酒、內拉船長的正式行頭、廚房裡的咖啡和茶、小小軍械庫中的幾把十字弓。達拉卡夏對翠鳥號的導航儀器和沙漏大為讚賞,只給內拉留下最低限度的器材,能安全抵達港口就夠了。

8

「木桶,沒錯。」金品了一小口,黑如蒸餾過的夜色,甜味底下藏著蕁麻般的尖刺。金把酒瓶遞還給她:「木桶不會笑,也不奚落你,更不讓人分心。」
「澤米拉,你的智慧顯然不止於此。聽我說,我和斯特拉戈斯面談過幾次,更準確地說,聽他訓話。我相信他說的話。我相信這是他打敗至高會和統治維拉城的最後機會了。他需要敵人,澤米拉。他需要自己能夠擊退的敵人。」
「記得,」她說,「姐姐們玩厭了丟給我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我很欣賞這一點。告訴我——自由艦隊是怎麼回事?你所說的認可之戰呢?為何如此憎恨……法律、賦稅,所有那些條條框框,你們為之鬥爭的精髓不正是這些東西?」
「你航行銅海前生活在天堂里?」
「陸地上的人們難不成掌握了長生不老的秘訣?他們就從來不會遇見個三長兩短?我不在的地方這些人就再也不經曆日曬雨淋?」
「艾茲麗。」他喃喃道,眼睛看的是漿硬的帆布隔板,那是他們所謂的「左側牆壁」。一雙大腳和一雙小腳把它壓了個深坑。「艾茲麗,剛才咱們險些踢打進誰的艙室?」
她盯著洛克,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金覺得胃裡的緊張壓力轉移到了胸口,他深深吸氣,「我說,咱們今天險些喪命,就別搞那套虛偽的了。想和我喝一杯嗎?」
「全是扯淡。我是一名扯淡藝術家,澤米拉。千面人,演員,化身高手。請求率隊的時候我沒有任何高貴的動機。若是不贏得些許尊敬,我的生命簡直一錢不值。今天早晨我在別人眼光下的沉著冷靜全是裝出來的。」
「不為別的,」洛克打斷她的話,「因為我們知道塔爾維拉還有別的勢力制衡執政官。哲羅姆和我可以與他們聯繫,把他們也拖下水。廢除了執政官制度,至高會就能靠錢袋子執掌維拉城了。他們最不想捲入的就是無聊的戰爭,免得培植出又一位廣受歡迎的戰爭英雄。」
「澤米拉,無論你願不願意,戰火都要燒到你們身上來。他可以找的只有你們,你們是唯一符合條件的敵人。他已經犧牲了一艘船、一名退伍領航員、一群足夠划動大帆船的水手以及相當數量的威信,幫助哲羅姆和我入局。只要我們在這兒,只要你還在幫助我們,你就知道他的謀略如何展開,因為我們將在你的船上執行計劃。你若是不理睬我們,天曉得他接下來會動什麼念頭。我只知道他還有別的盤算,而你將對之一無所知。」
「那麼,招惹他不就是幫他實現計劃嗎?多瘋狂的事情啊。」
「真的假的?」金說。
「啊哈,我把你踢翻過一次,法羅拉,我這就要——」
「今天可夠漫長的,副船長。」金微微一笑。
「的確如此,大人。」
洛克悄聲和烏特加討論。「沒什麼失禮的,」烏特加說,「就他們所相信的,這些人在死亡的那一刻便由信仰的神靈祝聖、賜福,等等等等。事後把他們踹下船去也沒啥好難過的。有助於以後繼續宰殺他們,對吧?」
「她怎麼——」
金低頭看她,忽然覺得心臟怦怦地跳著。月華初上,映入她的眼中,她溫暖的軀體偎依在他懷裡,白蘭地、汗水、海水,全都是她的氣味……一時間,他能說的只有:「呃呃呃……」
新人和半數老船員今天輪值「歡樂班」,享用翠鳥號上繳獲的一筐筐東方美酒。洛克認出了部分瓶標和年份,在卡莫爾至少能賣二十克朗一瓶的佳釀如九*九*藏*書啤酒般被鯨吞下肚,或是潑灑在歡慶男女的腦袋上,甚至流淌于甲板之上。蘭花號的男女船員和信使號的前船員早已打成一片,骰子戲、摔角賽和歌詠接力自然而然玩了起來。有些提議得到響應,有些提議無人理睬。賈伯磊至少一小時前就和一名女人消失在了船艙中。
「遭天譴的。」特里甘尼讓傷者攤倒在甲板上,在褲子上擦拭血糊糊的雙手,「這個不行了,船長。從傷口一直能看到肺裡頭去。」
「啊……是的。我也聽說過這句話。這兒有什麼人不立刻搶救便會死嗎?」
「幾乎三十年了。哈,如我所說,我出海才幾個星期。幾個星期——暴風雨、嘩變、暈船、海戰、魂掠……飢餓的鬼東西到處都是,等著誰把腳趾頭探進海里。倒不是說我絕無沉醉其中的時候;我很享受,也學了不少。可是……三十年?還帶了兩個孩子?不覺得這有點兒……過於隨意?」
「我知道,」她說,「要不然我還擔心會弄碎你的身子骨哩。」
「什麼?」
「哈,」澤米拉說,「贏得那顆芳心,即便只是一夜,你的朋友哲羅姆也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特里甘尼,照我說,現在去打斷艾茲麗才是讓人無法忍受的侵擾。過道對面賬房先生的房間沒人,讓木匠給齊卡搭個臨時住處,把你的吊床掛進葛偉蘭的地方吧。」
「我當然不,」洛克說,「如果你竟然相信我真心幫他做事,那你肯定沒仔細聽我說話。斯特拉戈斯的解毒劑能維持兩個月,哲羅姆和我必須在五個星期內返回塔爾維拉,領取下一份藥物。如果到時候沒有任何值得報告的進展,他只怕會決定不繼續投資我們兩人。」
「還有一樁小事,也許可以揭露出這夥人的本來面目。法庭書記官,能否描述一下他們的同伴和友人?」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的任務——接受的命令——是想辦法攪起風波,讓你們的赤旗在城市附近飄揚,維拉人出了公共廁所就瞧得見。」
「你倒是有什麼法子能造出如此效果?」
鹹水再次打上急速旋轉的人群。網兜帶著洛克一圈圈旋轉,他每隔幾秒鐘就要和水流交匯一次。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他的眩暈越來越厲害,儘管嘔吐已經蔚為風尚,但他還是凝聚起每一滴的尊嚴感,只是為了不步眾人後塵。
「你覺得我們心中沒有慈悲,所以不會尊重俘虜,對嗎?拉維勒。」達拉卡夏笑了笑,「我沒太多時間給你解釋,大體上是這樣的:若不是碰上這群天殺的救贖人,他們——」她對排隊等待特里甘尼治療的翠鳥號受傷船員打個手勢,「既不會傷害我們,我們也不會傷害他們。可以告訴你,如果船員無法鋪下刀鋒網或是準備好弓箭的話,我們劫的五艘船里有四艘將立刻投降。船員知道我們搶完東西就會放他們活著離開。普通船員和貨物沒有半個辛提拉的關係,又憑什麼要為之品嘗利劍和弓弩的滋味呢?」
「當然不了。聽清楚,我出生的家族有足夠的力量和權威,能讓我一生為所欲為,」她悄聲說,「我發過效忠的誓言,以為那誓言對雙方均有約束力。我是傻瓜,殺了許多男女才逃脫犯傻的後果。你真希望我把信任和對兩個孩子的期望寄託于險些殺死我的狗屁玩意兒上?奧林,我該遵從哪個法律體系?我能像信任母親那樣相信哪個王侯、公爵或帝皇?他們哪個比我自己更清楚自己的生命價值幾何?能替我指條明路嗎?順便寫封介紹信就更好了。」
「站在蘭花號的船尾,與塔爾維拉有幾周航行的距離,你說話間怎麼還如此篤定,彷彿肯定能夠影響城裡的商人和政客?」
「我……我不知——」
「當然可以不提那傢伙。」她說,動了動身子,把重心搬離欄杆,倚在金的胸口。「今天夜裡,」她說,「其他人都不存在。」
「大人!」洛克聽見德爾馬斯特洛說話,抬頭張望。副船長在港舷登船口俯視他們,手中拎了一顆燈球。網兜距離蘭花號的黑色船殼有三四尺遠。「大人,他們不肯淹死!」
「他們有什麼指控?」
「我當副船長學徒的時候,」達拉卡夏船長說,「第一次帶了高級船員的佩劍出海,我向船長撒了謊,偷走船上的一瓶好酒。」
把這女人當做肥羊還是同盟?
「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著作,大人。」
「你不用——」
「就當我是木桶好了。」
「他媽的好玩。」思特雷瓦一條胳膊撐起身子,另一條被粗陋的托架固定在胸前。幾名信使號的前船員在檢查骨頭斷裂的地方,幾乎所有人身上都有割傷和瘀青,但誰也沒有因為傷痛而不參加儀式。
「有來有往,」她說,「艾茲琳娜·達斯特里·德·拉·瑪斯特隆。瑪斯特隆家族的艾茲琳娜女爵士。尼科拉。」
「我要記住她的無禮行為,達拉卡夏——」
「是啊,」洛克說,「可是……澤米拉,我也許不得不告訴你,你的好日子快要到頭了。」
「我告訴她了……」洛克做個鬼臉,又伸伸懶腰,藉此掩飾一系列手語。金看明白了,越看越訝異。
洛克從艉舷部望向蘭花號磷光閃爍的尾跡,尾跡夾在兩盞船尾燈之間,燈球做成頭顱大小的玻璃蘭花形狀,在夜色下熠熠生輝,透明葉片以優美的弧線彎垂向水面。
「您太——」
幾分鐘后,洛克回到船腰,抓住安托洛·內拉的一條胳膊。內拉的雙手捆在背後,洛克把他用力推給手持出鞘佩劍的澤米拉。澤米拉背後,特里甘尼正發了狂般救護一具死去不久的屍體。血淋淋的破爛長罩衫已經除去,乾淨衣服扣在屍體胸口。一團紅色斑點象徵著致命傷口,特里甘尼的舉動讓觀者以為那毫無動靜的軀體還有拯救餘地。
他沒用什麼力氣就抱起了艾茲麗。她趴在他的懷抱中,雙臂摟住金的脖子。金從欄杆前回身,走向後甲板樓梯,發現三四十名值「歡樂班」的船員站成一條弧線,他們舉起胳膊,開始狂呼亂叫。
「把犯人帶上來。」達拉卡夏船長說。
「一個坐慣了辦公室的人湊巧有當間諜的天賦?還有偽裝?還有指揮?更不用說使用武器的技法,還有您那位親近又受過非凡教育的哲羅姆朋友?」
「她生氣了嗎?」
「幫助什麼?」
「五六種可能性,」達拉卡夏說,「也許是鯨蠕蟲,也許是巨型惡魔魚。」
「每人一又四分之一尺硬實的橡木,」達拉卡夏說,「怎麼吃是我們的事情。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們什麼都試過了,刨成花,切成屑,煮著吃,弄成泥吃。我們想出上百種法子,讓木頭變得美味可口,強迫自己吞下肚,每天幾調羹或是幾小塊。好幾個人大病一場,但總算吃了下去。」
「當然不會。」
「咱們要想想,」金急切地小聲說,「一起想條出路。我知道你不是……我沒打算侮辱你的——」
她話聲輕柔。洛克嚇了一跳,回身去看,發現船長站在後甲板欄杆前,正對自己。
「說話的時候,半艘船大小的東西也許正盯著咱們。」
「天殺的傻瓜才為地圖上描繪的線條而死,」澤米拉說,「誰也不能在蘭花號附近畫線。要是有人想嘗試,我只需要掛起風帆,溜之大吉。」
「沒錯。她的需求夠旺盛,朋友也不賴。」賈伯磊用右手按摩太陽穴,「紅組水手長,左手一根指頭也沒有的、天神見了也害怕的艾什米爾小夥子不知打哪兒學來那些技巧的。哇噢。」
洛克依然立足不穩,他對攙扶他的水手心生感激,他用刀鋒切斷捆住雙手的繩索,然後彎腰去割兩踝間的繩子。做完之後,他轉過身,信使號的前船員勉強站立,多數人都有一兩名蘭花號船員支撐。近處是幾張熟悉的面孔——思特雷瓦,賈伯磊,一個叫阿爾瓦羅的傢伙……金站在他們背後,心神不定地看著洛克。
「爭取時間。讓斯特拉戈斯相信,我們正替他忙得不亦樂乎。」
「如您所願,副……副……隨便什麼以『副』開頭而不是『副船長』的稱呼,不開玩笑……再說了,一天夜裡處決我兩次不嫌累嗎?看看最後鬧出了什麼結果。」
「這不是拉維勒嗎?」達拉卡夏拋下特里甘尼和傷員,抓住洛克的肩膀,「你幹得不錯。」
「哲羅姆——」
「你一直想逃開我。不止是你的軀體,連脖子也一樣。你一直——」
兩名水手抬著帆布水喉出現在欄杆旁。暖乎乎的鹹水噴射而出,洛克急忙扭轉身體。還不賴,他想,可幾秒鐘后,某種比海水硬實的東西啪地一下砸在了後腦勺上,濕乎乎、刺啦啦的。
「拉維勒,任何頭領在死亡面前都要故作輕鬆。那是做給周圍人看的,也是做給自己看的,因為唯一的替代品是死得卑微猥瑣。有經驗的領袖和沒經驗的領袖只有一個區別,那就是後者會驚訝於他們在壓力面前竟能表現如此良好。」
「什麼?」
諸神啊,多誘人的餌料,洛克心想。一頭肥羊邀請他採納她的誤解,不費力氣,而且完全說得通。他望著磷光尾跡,望著其下游弋的不知名巨物。該怎麼辦?接受她提供的開場白,把拉維勒和法羅拉的身份埋植于達拉卡夏的意識中,然後從那兒開始想辦法?或者……他的面頰燒得火燙,金的非難又在記憶中泛了上來。金不只是在神學角度批評他,也不是為了德爾馬斯特洛。這是行為方式的問題。哪一樣更加有效?
「還沒淹死?」
「已經很好了。」她靠在了金身旁的欄杆上。副船長脫掉了護甲,只穿著薄薄的長罩衫和過膝的馬褲,既沒著襪也沒穿鞋。她放開了頭髮,黑色捲髮在風中如波浪般翻滾。金髮覺德爾馬斯特洛把大部分重量壓在了欄杆上,同時盡量不讓金看出來。
「願意跪下親吻我的珠寶指環,懇求一份憐憫嗎?」
達拉卡夏抓住內拉,刀鋒抵住他的胸口。
「謹遵號令,船長。」
「這段我喜歡,」她說,「《七日君王》,對嗎?」
「哲羅姆,我……說錯了什麼嗎?」

5

「多麼睿智的裁決,大人。」
「大家都沒事吧?」那是金的聲音。洛克看見金站在正對面的網兜邊緣,兩人之間隔了五六名推搡濺水的男人。看見金在那兒似乎待得頗為愜意,洛克不禁皺起眉頭。
「多可悲啊,但又在意料之中。沒了上位者的指引,這些嚙齒動物躲傳染病似的避開美德,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們能夠行善積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法庭書記官,處決犯人。」達拉卡夏說。

1

「你的胳膊肘怎麼弄得如此尖利?拿油石磨過不成?還是——噢噗!」
「必須進行,大人。」
「別的暫且不論。」末了,她說,「不管如九九藏書何,我們首先得去浪子港。我有貨物要出手,有補給要購買,有戰利品要處理,有船員要招募。路上走幾天時間,然後再駐港幾天。我會思考一下你所說的。總而言之,等結束了浪子港的事情,我會給你一個答案。」
他眩暈得太過厲害,釋放又來得太快,直到緊緊攀著的網兜忽然鬆開,洛克才意識到大家早已轉回了甲板上方。他一頭栽倒在網兜、帆布和底下的硬木板上。網兜雖已停止旋轉,世界卻還沒有停下腳步,它同時朝六七個方向旋轉開去,沒有一個方向讓人心曠神怡。洛克閉上眼睛,但也於事無補。這隻是讓他既噁心又看不見東西。
「疼嗎?」艾茲麗悄聲說,她正用手指撫摸著金肋骨上方汗濕的肌膚。
「他要什麼?浪子港的什麼人?」
洛克站起身,他知道這並不是請求。
「你看,雖說有很多冗長乏味的『我他媽真是混賬』之類的對話需要鋪墊,而我還沒從藍葡萄酒里完全醒過來,所以就假設我們——」
「德爾馬斯特洛那麼折騰會把自己弄傷的,」特里甘尼忿忿道,「讓她另找別的醫師去吧。不如用她的肚子抽些絲線出來,替她自己織繃帶——」
幾分鐘后,洛克夾著皇帝走進了陽光下。洛克邊伸展身體邊打哈欠,小貓有樣學樣,還企圖逃出洛克的鐵臂掌握,大概是想爬上他的頭頂。洛克抓住小傢伙,瞪著它的眼睛。
「我會的,」金說,「相信我,我會的。」
澤米拉再次出現在欄杆旁,莊重地取下假髮。「受詛咒了。大海拒絕接受他們,必須把這些人拉回船上。」
「傑里姆和我今天早晨吵過一架。把我拖出貨艙前你若是和賈伯磊仔細聊過,就該知道我侍奉的是無名十三神,詭詐看護人。你是……我們的人,應該是。我們是同類。這是一個禮法問題。哲羅姆堅持要告訴你實情,希望你當我們的盟友,而非傀儡。我很慚愧地承認,當時我很生氣,沒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說得對。另外,除了感情不感情的問題,這也是硬邦邦的現實。你若是不了解內情,我不認為哲羅姆和我能有多大成就。還有,如果你不能或是不願幫助我們,一場大麻煩就在前頭等著了。很快。」
「那麼,李奧康托是真名嘍?」
「呃,那麼——」
「沒有。」
洛克做個擲骰子的動作,聳聳肩。「先去浪子港再說,」他答道,「有雜事要料理。然後嘛……她說……會給我們答案的。」
「是的,呃……賈伯磊,他那人很是久經世故,對吧?需要多和他聊聊才能吸引注意力,你說呢?」
「哈,去她媽的。」
不會吧。洛克心想,就在同一瞬間,他們鬆手了。
「攻擊掛維拉旗的船隻,還要駛近維拉城,讓你們划著小船潛回去,然後拋錨等待?我的腦袋上有五千索拉里的賞金——」
「特里甘尼,」達拉卡夏說,「身為一名醫師,您該很清楚成年女性求偶期的舉動。」
「一切都好,法羅拉閣下。」洛克笑笑,發現嘴角能夠憑藉自己的意志上揚,他很高興,「現在要處理先前提到的葡萄酒——」
「金·埃斯特萬·坦納。我喜歡這名字。」

4

「哈,去他媽的!」金哈哈大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臉上抑制不住地露出嘲諷的笑容,「艾茲麗,登船那天,你……逼我們游泳的時候,我把眼鏡丟了。我現在是俗稱的半瞎子。大概我自己也沒意識到,但我始終在調整角度,想看清你的樣子。」
「你覺得如此不尋常的事情只讓我有了一個結論,今天早晨是你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戰場。」
「什麼?」達拉卡夏出現在德爾馬斯特洛身旁,假髮又戴回頭上,比先前更加歪斜了,「沒禮貌的小雜種!居然拿這種可笑的方式拒絕處刑,浪費法庭的寶貴時間?書記官,幫他們一把!」
「就當自己說了吧。」金捋捋鬍子,覺得胃裡暖融融的,翻騰得恰到好處,「咱們一起假裝吧。假裝,呃,我對著木桶練習了好幾天的俏皮扯淡話也都說了出來。」
船員歡聲雷動,從各個方向衝上甲板,將囚犯簇擁起來。人們又是拖,又是拽,把洛克弄到港舷登船口,一張運貨網兜擱在甲板上,底下還墊了一面風帆。兩者的邊緣縫合一體。信使號的前船員被推上去,勒令不得亂動,幾十名水手在德爾馬斯特洛的指揮下走向絞盤。
「我會盡量的。」
「好東西,嘿。」烏特加把大約五十磅繩索和一盒金屬銼刀塞給洛克,「在浪子港可就貴了。上這兒拿有所謂的『船邊折扣』。」
「達拉卡夏,我受不了了!」
「諸神在上,太好了。再來一次。」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皇帝。你被他看上了,拉維勒。不覺得諷刺?」
「稱呼我的真名。」他親吻她的面頰,把嘴唇湊到艾茲麗耳畔,講出自己的名字。
艾茲麗趴在金的身上,金的身下是幾乎佔去房間全部地方的偽絲吊床。床的長度剛夠他躺下,外加一條胳膊伸在頭頂後面(正好碰到蘭花號的星舷艙壁),雙臂伸直正好橫跨床面。錢幣大的鍊金小燈映出微弱的銀色光芒,艾茲麗黑如巫木的捲髮被打上了超凡脫俗的光暈,月光下彷彿蛛絲般閃著縷縷銀光。他用雙手撫過她潮濕的濃密頭髮,用指肚按摩她溫潤的頭皮,她的肌肉鬆弛下來,發出愉悅的呻|吟。
這之後,他們開始瘋狂掠奪翠鳥號的財物,那架勢比新婚夫妻關了門互相撕扯層層正裝還要饑渴。洛克覺得疲憊感蕩然無存,他全心全意投入一場盛大的搶劫當中。就實體的數量而言,他這輩子偷過的東西加起來也沒這麼多。蘭花號船員精神煥發,嬉笑嘲弄,他穿行於這些船員當中,他們的動作既匆忙又精準。
「當然了。好吧,你還在歡樂班裡,直到明天下午都沒有正經事情。建議你好好享受這個夜晚。」

3

「你有過圖書館?你有個圖書館?」
要盜賊繁榮,洛克想,要富人銘記
「可是……求您了,據說——」
「哎,丟下去!」
「你,呃,你對哲羅姆和我的推斷值得讚揚。能說得通,但你畢竟只看見了露在表面上的東西。先從我自己說起。我不是久經訓練的戰士。我打起架來糟糕到了極點。我也努力練過,可諸神知道,一入戰陣我演的不是喜劇就是悲劇。」
「上次你們打交道時他得到了什麼,這次他要的還是什麼。他和至高會已是劍拔弩張,而且覺得自己年華不再。如果他還想重新獲得聲望,現在就是最後的時機了。他需要城市之外的敵人,讓他的陸軍和海軍活轉過來。那就是你們,澤米拉。接下來幾個月城市附近海盜肆虐,這是多麼讓斯特拉戈斯愉快的事情啊。」
「證明給我看吧,」她伸開雙臂,「先帶我去那兒。」
「當然斷了,你這坨智力低下的狗屎。」她匆匆走過思特雷瓦,跪在一名翠鳥號船員身旁,那人的長罩衫被鮮血浸透了。「再那麼揮來揮去會斷成兩截的。坐下。」
夜色已然籠罩了劇毒蘭花號的甲板,船在滿天繁星下停航落錨。月亮尚未升起。達拉卡夏站在後甲板欄杆前,鍊金燈球在背後燃亮,她披了一塊防水油布當斗篷。她戴了一頂滑稽可笑的羊毛假髮,模樣頗似維拉文職官員在典禮上用的頭套。甲板前後黑壓壓地站滿了船員,犯人立在船中部的一小片空地中。
「我,呃,不知道它在哪兒。」內拉說。
「諸神啊。」
「似乎沒有。」
「好……」
「那時候——」
達拉卡夏先鬆開手,然後用空閑的手揪住內拉的長罩衫領子。她向右跨出兩步,看也不看,將佩劍直接插|進死去水手的咽喉。特里甘尼往後一縮,順手推推屍體的雙腿,作出踢騰的假象。內拉倒吸一口涼氣。
「誰家也不保護,大人。陸地上的法律不肯保護和幫助他們。」
「瘋狂的提議?」
「不!」
裝滿囚徒的網兜忽然下墜,許多條喉嚨發出徒勞的叫嚷聲,同樣是這些人,在翠鳥號上作戰時卻都緊咬牙關。所幸網兜邊緣鬆弛了下來,至少讓眾人有了掙扎和磕碰的空間。就這樣,他們撞上了水面——更確切地說,撞上的是網兜和船帆的緩衝墊子,而海水還在其下。
「那就好,千萬別學我。」
「不只是我,」她繼續道,「學徒卧艙里的八個人都撒了謊。我們從船長的私人儲藏室里『借走』那瓶酒,喝完酒若是還有腦子的話,該把酒瓶扔下船的。」
「他們在海上截擊我們。從沒見過那麼大陣仗,也沒見過更一邊倒的戰局。斯特拉戈斯把成百上千的維拉士兵放在船上,支援水手的行動;我們在近戰里半點機會也撈不到。一攻陷蛇怪號,他們就不再接納俘虜。他們登船,鑿沉,然後再找下一個目標。他們的弓箭手消滅了海面上的每個人,收尾工作則交給了惡魔魚。
「記吧記吧,你也就惦記個十分鐘,然後肯定有什麼新動靜讓你更加著惱。」
「這的確是一種思路。別理會我,等斯特拉戈斯找到別的法子,挑起戰爭之類的事件,然後逃之夭夭。去別的海域,過更艱苦的生活。你自己說過,你勝不過執政官的海軍,無法用武力擊敗執政官,可是,請想想清楚——你的其他選擇到頭來遲早是退卻和讓步。哲羅姆和我是你能夠擁有的最強力的武器。有了你的幫助,我們能永遠毀滅執政官制度。」
「唉。」澤米拉嘆息道,她摘掉四角帽,拿手指梳理風中的亂髮,「我們聲名狼藉的徒勞愚勇。我們對塔爾維拉光輝歷史的小小貢獻。」
「熟歸熟,可那離我腦袋六尺還不到啊,讓人無法忍受的侵擾——」
「短時間的,」金說,「時間非常短。我……呃……我們……」他向船後方瞥了一眼,馬上就心生悔意。
「我若是覺得你敢拿孩子的事情對我說三道四,咱們的對話也就到頭了,我會把你丟過欄杆,讓你和底下那位交交朋友。」
「讓你領頭攻擊的時候還以為批准你去送死呢。」
「這些可憐蟲還有什麼罪過?」
「幾乎沒有,大人。」
「木桶沒有胸——」
「戰鬥的作用或有千千萬萬,但讓人頭腦冷靜絕非其中之一。我不怪你……不怪你說的那些話。」
「是……在塞儒涅海軍里嗎?」
「你會沒事的。快滾。」
「你們為何要挑起爭端?」
洛克和澤米拉又一次同時轉身,特里甘尼大師站在升降扶梯口。她沒有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兩人,某樣黑色的恐怖生物在她手中扭動,那東西有許多條腿,甲殼在燈光下亮晶晶的。貓那麼大的蜘蛛。蜘蛛肚皮朝外,毒牙不時怒氣沖沖地抽|動。
「還是叫我拉維勒吧,」洛克說,「對大家都好。」
「可是,你獨自一人https://read.99csw.com向救贖人發起衝鋒,這個我看見——」
「這瓶白蘭地,」金說,「還不足以讓我如那般出乖露醜。」
「這是法庭的最終裁斷,」達拉卡夏說,「權威不容置疑,決心不容動搖,既然他們在大海上犯罪,就把他們交給大海吧。推他們下海!希望諸神不要太著急展示慈悲心懷。」
「度量衡是非常、非常無聊——」
「好吧。你有什麼看法?關於我的——」
「願意效忠陸地、律法和國王,如攀住母親奶|子那樣緊緊不放嗎?」
「謝謝。」
洛克看見一名小個子女人跳上頭頂的繩纜集合處。她從掛起網兜的巨大木滑輪里抽出銷子。洛克知道木滑輪中的圓形金屬軸承是幹什麼用的,它上了數層油脂,能輕易讓笨重的貨物旋轉起來,使得重量均勻分佈。他們就是那貨物。
特里甘尼跺著腳走開,脾氣好、姿態高的齊卡希思揮舞腳爪不停反抗。洛克轉頭去看澤米拉,挑起一邊眉毛。
「大海不肯收下諸位,」她說,「大海不肯吞沒諸位。還不到你們淹死的時候,讚美艾奧諾!讚美烏爾克里斯!」
「是的。馬上要死的人往往會喪失理智。戰鬥開始后按說我活不到十秒,澤米拉。都靠哲羅姆救了我。哲羅姆,就是這個人。」
「諸神啊,別婆婆媽媽了。你打架當然很有兩下子。說實話,我想說點兒更俏皮的來著。」
「真的嗎?有什麼同業行會沒有?」
「守身如玉,大概吧。」
「連串的滔天罪行,能讓血液凝成果醬。」德爾馬斯特洛打開紙卷,抬高嗓門念道:「肆意拒絕塔爾維拉執政官的親善好意。蓄意逃離執政官在迎風岩準備的上佳住所。竊取海軍船隻,意欲將之用於海盜生涯。」
紅色信使號的船員在早晨的戰鬥中活下來了十九人。此刻被捆住手腳傻乎乎站在船中部的正是那十九個人。洛克朝金和賈伯磊身後挪了挪腳步。
「肆虐波濤之主保護我們。」船員齊聲吟唱。
「好極了。真是精妙,多麼堂皇的話啊。毫無疑問,我要在書里引用它們。」
「我的人生理想終於有了方向。」洛克看看半空的艏樓底。幾名新入夥的蘭花號船員鼾聲大作,有幾個蜷成一團,至少有一位睡在自己嘔吐物的小池塘里——起碼洛克覺得是那人自己的。哪兒也沒有金的影子。
「當——」
「這要求不過分吧?」
「這正是過去七年裡銅海船長們不願接近塔爾維拉的原因!我們受了慘痛的教訓。他若是想來尋釁滋事,我們肯定躲得遠遠的,不給他機會。」
「用自己的雙手切斷束縛,你們是銅海的法外兄弟了。」達拉卡夏船長說,「也是劇毒蘭花號的船員了。」
「那好。」他長飲一口美酒,「你有著……你有著那樣美麗的桶箍,從未在任何船的任何桶子上見過,閃閃發亮,箍得恰到好處——」
「不覺得該讓它嘗嘗箭頭的滋味?」
只要活得夠久,最有經驗的盜賊也會遇上學習新把戲的機會。那天早晨和下午,洛克明白了該怎麼合理搶掠捕獲的船隻。
「說錯?」
「『男人呵!言語面前他是怎樣的膽小如鼠?』」艾茲麗引用道,「『苛責神仙,戰無不克,聽了女僕的惡語卻要敗下陣去!小小女孩的一聲輕笑,彷彿讓他挨了匕首的突刺,又像那留在了胸口、拔不掉的利刃。血因此化為奶水,勇氣只是遙遠回憶。』」
「如果你要離開我們,返回塔爾維拉,」她說,「那可真讓人遺憾。到了浪子港能找到獨立商船,每隔幾天就有船離開。我們和不少船隻訂過協議,它們能去塔爾維拉或維爾維拉佐。分完錢以後,你們買得起回去的船票。」
「這話頗有道理。」
「它跟著我們?」
「很好,我還能教魚兒放屁點火呢,」達拉卡夏說,「你還有一次機會,然後我就把受傷的船員往海里扔了。」
「艾茲麗,」金悄聲說,「一百年,一千年,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你,可你今天險些給劈散架了,連站也站不住——」
「你從哪兒——」
「奧林,你有孩子嗎?」
「為了這個,我要把蘭花號、船員和孩子擺在一個強大得難以撼動的敵人面前?」
「不了。一次出航俘獲一組船員足矣。拿乾淨值錢和有用的貨物就行了。」
「近些年最古怪的對話就數今天這場了,」澤米拉把帽子戴回頭上,「只怕也是任何人向我提出過的最古怪的請求。我無法獲知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但我了解這艘船,知道萬一出事,她能跑多快——所謂出事,其中就包括了浪子港的陷落。」
海水飛快后掠,洋麵彷彿黑色凝膠,散發微微磷光的泡沫是上面的紋飾。蘭花號在夜色中疾駛,她貨艙滿載,不費吹灰之力便分開了大海,細小的浪花猶如空氣。
「有些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洛克說,「我不會因為你是船長就告訴你,就算你把我丟回底艙或是乾脆扔下海也一樣。說說吧……讓我知道自己在和什麼人說話。我想和澤米拉說話,而不是達拉卡夏船長。」
金瞪大雙眼,低頭看著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她的笑容變成了愁容。
「和我去艉舷吹吹風吧。」
「練習?嗯哼。」

7

「我的艙室里,」內拉說,「床頭羅盤旁邊的密室里。求你了……請別再傷害我的——」
「皇帝。」洛克左邊有人說。
「不。」
「不,謝謝了。我不知道怎麼用鯊魚語說『別吃我』。」
「在海上,若是看見陌生東西就射箭,拉維勒,接下來就輪到你逃離別人的飛箭了。」她嘆了口氣,四下里看看,確保周圍基本無人。最靠近他們的船員在舵輪前,有八九碼的距離。「今天你出了大力氣。」
「啊哈。你都跟木桶說什麼了?」
「啊——」
「哈。」洛克低頭看看盛藍葡萄酒的皮口袋,忽然發現自己還能再喝幾杯,也許玩幾把骰子,消磨幾個小時。「諸神慈悲,我已經很享受了。晚安,達拉卡夏船長。」
「塞儒涅永恆帝國皇家海軍。」達拉卡夏的笑容在黑暗中只是一彎白牙,暗淡得彷彿水面上的泡沫,「船長本該鞭打我們,或是降職,甚至鎖起來送上軍事法庭,她卻讓我們砍下主桅的頂桅帆桁。當然,這是輕饒我們。可然後呢,她強迫我們刮掉帆桁外頭的清漆……知道嗎?那是一根橡木圓材,十尺長,粗如人腿。船長收起我們的劍,說除非我們吃掉頂桅帆桁,否則絕不把劍還回來。從頭吃到尾,一根木刺也不許剩下。」
「沒錯,哈,一輩子總得什麼都試一次嘛。」賈伯磊咧嘴一笑,「或是五六次,從結果來說。」他撓撓肚皮,這才意識到自己沒穿衣服。「媽的。記得昨天我還有條褲子……」
「那麼,摘花采蜜的事情,從哪兒著手呢?」
「那部分……我們還在思考。」
「還曾經更近過。不過,你,呃……你……你打架相當有一手,知道嗎?」
「可是——」
「傳話的人太過誇張。」
「澤米拉,」洛克說,「別把我當作某種說客之類的東西。我的整個人生和你藐視的東西似乎相同。你難道覺得我像是什麼遵紀守法的好人兒?」
她依然一言不發。
「我用上知道的每個花招,才把蘭花號開出戰場。有幾艘船掙扎著去了浪子港,結果還沒進港就統統給擊沉了,維拉人已經將蒙蒂埃爾夷為平地。五百人,一個早晨全死了。打完仗,他們徑直回家,估計少不了跳舞、濫交和講演。」
澤米拉一言不發,過了幾秒鐘,洛克繼續道:「今天早晨他又救了我一次,我使出渾身力氣,又是跑跳,又是磕碰,折騰到戰鬥結束。沒別的了。驚恐萬狀,只是運氣不錯。」
「能比平時更加生氣?」艾茲麗打個哈欠,抖抖肩膀,「她也可以找個情人,願意的時候踢打回來嘛。當時我正集中精神做別的事情,沒時間問候道歉。」她親吻金的脖子,金不由得一震。「再說了,這個夜晚還沒到頭呢。要是按照我的意思來,哲羅姆,說不定能把整個房間拆碎了。」
「哲羅姆·法羅拉,」她說,「天下難覓的獃子,還要我給你畫路線圖嗎?」
「難以置信。」洛克說,「剛登船的時候,你連朝我臉上吐唾沫都懶得費勁,現在居然在替我辯護。澤米拉,哲羅姆和我從未給至高會做過事。除了路上偶遇,我也沒和任何一位至高會成員打過照面。事實上,此時此刻,我依然在替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賣命。」
「是的。」
「聽我說,」洛克說,「好好聽著,能敞開多少心懷就敞開多少。」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的模樣配得上這番麻煩。」
「對不起。」金說。
「不!」
恰在此刻,船腰處忽然歡聲雷動,彷彿狂歡節開場。洛克和澤米拉迴轉身,正好看見金抱著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出現在後甲板樓梯頂端。兩人都沒往船尾看,幾秒鐘后,他們消失在了升降扶梯口。
「準備執行判決。」達拉卡夏說。
「哦,諸神啊,」她悄聲說,「真對不起。」
「那就讓自己自由吧,兄弟。」
「咱們這就按照你的意思來。」金說,他溫柔地幫艾茲麗改換姿勢,讓兩人並排側身面對面躺下。金撫摸著艾茲麗上臂扎得硬邦邦的繃帶,動作極為小心。那是她唯一無法輕易脫掉的東西。他的手移向她的面頰,然後是她的頭髮。他們親吻著,享受那種永無止境的甜蜜時刻,兩人的嘴唇于對方而言還是全新的領地,有待探索。
「我那些孩子能遇到多少危險?比被強征入伍參加公爵戰爭的可憐蟲更多?比家徒四壁的窮人在隔離中死於瘟疫或是燒為黑炭更多?戰爭,疾病,賦稅。要彎腰鞠躬,要親吻靴子。陸地上飢餓的東西也少不到哪兒去,奧林。海上的這些傢伙至少不戴王冠。」
「小夥子?原來你,呃,有那方面的愛好。」
「混蛋!」
「分心?」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翠鳥號的貨物。主甲板船艙的蓋子全部掀開,兩艘船之間搭起了錯綜複雜得幾乎讓人無法理解的繩索和滑輪網路。到了中午,板條箱、木桶和油布包裹的貨物悉數上了劇毒蘭花號。內拉提到過的全都有,還有不少他沒提到的——松節油、上油的巫木、絲綢、幾板條箱上佳的金色葡萄酒,酒瓶之間用綿羊皮襯著,還有許多桶大塊香料。丁香、肉豆蔻、薑黃的氣味瀰漫空中。搬運了一兩個小時,洛克身上塗滿了棕色的軟泥,一半是汗水,一半是肉桂粉末。
他下定決心,攥緊欄杆,免得動搖。
「哈,這一點我必須——」
「判斷失誤。我們希望……唉,博內爾船長口才太好。我們有過首領,也有計劃:在新島嶼上開礦,到安全的樹林砍木頭、割松脂。儘可能掠奪資源,等銅海上的其他勢力絞著手坐上談判桌,然後用特許貿易打得他們滿地找牙。我們想圈定一片零關稅的區域。蒙蒂埃爾和浪子港將擠滿商人和輸入的財貨。」
「你……舞台?」她說,「你是一名演員?職業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