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二章 浪子港口

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二章 浪子港口

「一艘半死不活的雙桅船,」他對所有人說,「上桅杆缺了一根,另一根只適合當劈柴。船上了年紀。雖說最近上過漆鍍過金,但也遮不住這位婦人已是年華老去的事實。唉,請原諒,澤米拉,沒看見您在場。」
他感覺到了那聲音,明白關於聲音的印象只是他在瞞騙自己的感官,是他耳中的回聲。那東西侵入他的意識,彷彿昆蟲的肢體爬過皮膚。他再次擦拭前額,發現自己汗出如漿,夜晚再悶熱也不至於出這麼多。
他們劃破黑暗水域,金身上的怪異感覺漸漸退去。霧氣也開始消散,前方先變成一片澄明的黑暗,繼而又露出了背後的夜色。燈球的光亮重新射進黑暗中,再也不受束縛,兩岸叢林的聲響回來了,聽著真叫人安心。
金心底里忽然思鄉之情大作。酒鬼醉倒在小巷中一動不動。孩童竊賊在陰影中目送眾人。皮衣維護員在缺了輪子的車廂后把某個可憐蟲踹得人事不省。咒罵、爭執、歡笑、醉酒的聲音從每一扇敞開的窗戶和房門中飄飛出來……這地方即便不是卡莫爾城的直系親屬,也是血緣最近的表兄弟。
「真的嗎?多好啊。」達拉卡夏說,她伸出握起的拳頭,晃一晃,裏面的錢幣叮噹作響,「路上撿的,不是你丟的吧?」
「我才是在浪子港購買船隻的人。」
船販子的奴隸把一袋袋錢幣搬上信使號的甲板,金幣銀幣皆有,直到他允諾的價錢碼放在了澤米拉腳邊。葛偉蘭有權慢慢清點,但澤米拉覺得船販子不至於使用假幣或降低成色。袋子里的錢幣肯定與他應許過的數字相符,其中的原因「塔夫瑞·卡拉斯」幾分鐘前已經聲明過了。船販子養了一群武器精良的雇傭兵,駐紮在城市邊緣他守衛森嚴的家宅中,但他若是膽敢欺騙船長的話,海盜會成群結隊追殺他,他的好日子也就變成一份遙遠的回憶了。
「只怕她沒法說話。」
「蒙子,下風舵。」達拉卡夏用黑炭在一片摺疊的羊皮紙上飛快記下幾筆,「兩個羅經點。」
「聽好了,」達拉卡夏說,「事情很簡單。過去幾天南風吹得很均勻,今天晚上咱們就能在浪子港下錨,但卻沒法穿過商船門。」
「我——」

7

金回想起在卡莫爾城的時候,年輕的紳士盜賊大發脾氣,鎖鏈只好安撫寬慰他們。他們年紀固然比珂塞塔大,可孩子畢竟是孩子;達拉卡夏眼窩深陷,正不知所措。
「你的船長智慧不足,否則肯定會規定得更清楚些,」洛克說,「她輸了,你打算替她食言?」
感謝諸神,洛克心想,還好它們不會跳躍
「它為啥要叫我的——」
「不是緊張,而是好奇。看起來大部分海盜同時回家了。見到東邊船塢停的那排船了嗎?最靠近我們的。船長議事會有四名成員在浪子港。算上我,五個。」她放下望遠鏡,扭頭看洛克背後,「還有兩三條獨立商船,難說還有沒有別的。」
「我必須同意克諾的看法,」達拉卡夏說,「真不知你們倆是打算拔刀相向,還是打算立刻開壇傳道。」
「什麼?」
達拉卡夏把信使號留給船販子的守衛和奴隸,半小時不到便回到了蘭花號,同時伴隨著每次賣掉戰利品后的心滿意足。還剩下一件複雜事情,所有船員都回到了一艘船上,那就是坐地分贓的時候了,船上金庫將大大膨脹。劫掠翠鳥號的時候,受傷的信使號前船員不在蘭花號上,這也許會是個小問題,但比起病懨懨地留在浪子港而言,這些人只怕也會忍受候補班組的小小屈辱吧。
兩名男子慢悠悠地朝防波堤去了,金問艾茲麗:「算是這兒的城衛?」
「三等。不需要稱呼我的頭銜。」
「達拉卡夏船長,」科斯塔說,「謝謝您的好客,想來該是我告別——」
「四又四分之三!」一名測深員喊道。
「深度六!」達拉卡夏安排在船側面的兩名船員之一叫道,他們放下測深繩,度量船體與海底的距離。六尋,三十六尺。蘭花號能開過比這淺得多的峽道。
「對我們沒有影響,」艾茲麗說,「但其他東西都過不來。港灣中沒有別的生物,入夜後割破了腳下水游泳也不會有什麼循蹤而至。」
「第二,我沒有狗崽子。我有一兒一女。下次再忘記,就把你的骨頭雕成玩具送給他們。」
金下了夜班自然去別的地方睡覺。
「全部,」她說,「能找到多少顆就拿多少顆。」
「總而言之,」李奧康托說,「我的起價是一千索拉里。」
「我想我不是很想和遊走于這片水域里的任何東西近距離接觸。」洛克說。
「我不要!」
「塔夫瑞·卡拉斯,」科斯塔說,「拉塞因人。」
她摟住艾茲麗的肩頭:這年輕女人拒絕成為一名狂喝濫飲的尼科拉貴族,從候補班組一路升到大副,五六年來遇到十幾次生命危險,就是為了保住澤米拉寶貴的蘭花號。「今夜你會聽到關於法羅拉的事情,不知你們私下裡有沒有談過……在你們共度美好時光的短暫間隙中——」
男人抓住洛克長罩衫的前襟。兩個人扭打片刻,金衝上去,沒等局面徹底失控,蘭斯的手下被同伴拖了回去,他不情不願,但同伴抓得很緊。
「好吧,算你贏了,」李奧康托說,「祝賀您,我還沒這麼被羞辱過。」
「你也聽見了?」金瞪著洛克說,「有個聲音——」
劇毒蘭花號航向西微南,天氣悶熱,風平浪緩,雜事沒完沒了,日子匆匆逝去。
「嘿,」老胖子說,「技術性問題。」他拍拍手,奴隸把吊起的椅子送回敞篷遊船,估計是去裝金幣了。
「拉維勒,我沒空——」
「然後有一位了不起的修辭學教授,他想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勤學苦思的殿堂外經營了一家賭博鋪子,賭角鬥士表演,賭學生划船賽,等等等等。他讓學生跑腿送信,有錢就能買啤酒,所以大家把他當英雄看。當然啦,他逃跑出城之後,挨鞭子蹲監牢的卻是我們,於是我找了一艘商船從雜役干起——」
「我不是亂說,」金說得飛快,「請接受我誠摯的歉意,但你也見過他的所作所為。你背後現在有大批肌肉發達的做後盾,帶上他,可以應付……意料之外的狀況。」
「老子要把那個沒斷奶的龜孫子開膛破肚!」船販子大聲說,「他的錢老子留給你。」
「以……以諸……諸神……,呃,水深四……四又四分之一……」一名測深員喃喃道。
人群喧嘩起來。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踏上一步,站在船長身旁,一隻手放上武器腰帶,揚聲大喊:「安靜!佩里蘭多的屎尿在上,咱們多數人走過那條路。」
「沒錯。」
台階盡頭是一個欄杆圍起來的凹室,背後的窗戶俯瞰適才經過的廣場。壁龕中點著鍊金燈球,外面蒙上紅色絲綢,讓光線變成有些令人不安的玫瑰紅。兩張寬大的桌子並在一起,讓十二個人尋歡作樂,他們顯然都是水手,和達拉卡夏這夥人一樣硬朗,這讓金小小地開心了一下。
「意思是說用你他媽的眼睛喝酒去吧。」達拉卡夏的左臂一閃而過,她抄起自己那杯酒,一把潑向蘭斯面門。蘭斯還沒來得及叫喊,達拉卡夏的右臂也揮了上來。她戴了手套和一堆戒指的拳頭正中蘭斯的下巴,發出猶如鞭子甩動的響聲,年輕女人轟然倒地,桌上的杯子隨之跳了一跳。
「一千一到一千二索拉里。他還要兩根全新的上桅杆,船首也要重新修整,現在的只是勉強連著而已。新帆桁,幾面新風帆。我們做的修理幫了不少忙,但從木料看得出她的年紀。她頂多還有十年好用。」
「諸神在上,」防波堤中間部位傳來一個口齒不清的醉漢聲音,「達拉卡夏,是你嗎?」
「我們出來幾周了,」達拉卡夏說,「天曉得發生過什麼變故。我的船不小,人也不少,但兩者在這兒都算不上最頂尖的。」
洛克這輩子也沒見過羅丹諾夫那麼大塊頭的男人。他身高怕是有了七尺,年齡與澤米拉相仿,肚皮圓滾滾的,但兩條肌肉發達的長臂像是能扳倒野熊,連武器也懶得隨身攜帶。他面容狹長,下巴厚實,淺色頭髮禿腦門,雙眼亮閃閃的,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氣像是覺得自己和全世界一樣重要。洛克見過他這種人,在卡莫爾城的幫主們之中,但那些人哪裡有他這麼威武?大克諾在他面前也要相形見絀。
「修辭學教授……他不會叫巴薩維吧?韋加羅·巴薩維?」
「我們回來時它要是還在原處,就給你一個維拉銀幣。如果它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找出你的下落,然後把你那雙天殺的眼睛剜出來。」
「眼神不錯。你是哪位?」
「總這樣,」澤米拉坐進蘭斯曾經佔據的位置,「隨便坐吧。歡迎來到血海殘骸的貴賓席。」
在浪子港下錨無需任何手續,這和洛克在別處見到的都不一樣。沒有進港領航員,沒有海關官員,連好奇的漁民也沒有一個。更讓人驚訝的是,達拉卡夏沒有把蘭花號一路駛到岸邊,而是在距離海岸半海里處停航,收攏風帆,但燈球依舊燃燒。
「媽的!」他說,小貓把這當成了信號,探出前爪,搭住洛克的面頰,把濕漉漉的鼻子往洛克腦門戳。洛克抓起小貓,坐起來猛眨眼睛。腦殼裡彷彿裝滿了蜘蛛網,今天睡得實在不夠。
「那就更好了。想想內拉船長;至少讓我試試看。」
純粹是想象力作祟,還是星舷的霧氣真的略淡?霧靄未曾變薄,而是其後的黑暗稍退……多了一種讓人看了難受的冷光。海水先是嘶嘶作響,繼而變成了有節奏感的脈動聲。波浪拍打淺灘,光圈邊緣的海水泛起漣漪。
「這兒那兒撿的。奧林·拉維勒,哲羅姆·法羅拉。這位是加夫雷·羅丹諾夫,恐怖君主號的船長。」
「他沒有掀起風浪的能力,如果他腦子裡有這種念頭的話。」澤米拉說,「我覺得這筆買賣頗為賞心悅目。然而,這不代表你可以穿了這身好衣裳整晚上躺在那兒。給我放回原處去。」
「你離家太遠,小夥子,敢妨礙我做生意——」

1

「大人,」達拉卡夏說,「您都檢查完了嗎?」
「可……可我——」
「商船愚蠢,風向適宜,方便追捕。」澤米拉舉起羅丹諾夫送給她的一瓶酒。
洛克望著羅丹諾夫,那是盧卡諾,引自——
蘭斯慢慢點頭。
達拉卡夏返回艙室,待了幾分鐘出來,依舊穿著祖靈玻璃鎖子甲,佩劍換上精緻的珠寶劍鞘,綠寶石耳環閃閃發亮,黑色皮手套之外又套了幾枚金戒指。洛克和金同時攔住她,盡量不讓旁人看出端倪。
「班吉泰·弗。」
達拉卡夏見了洛克總是輕輕點頭,但從不寒暄,偶爾叫他過去也不是為了私人談話。
「哎呀,哎呀呀。」他大聲說著走向達拉卡夏,要珂塞塔把他看個真切,「那東西看起來好極了,達拉卡夏船長。」
「她最不喜歡這樣。」艾茲麗悄悄說,達拉卡夏剛爬下升降扶梯。
蘭斯扭頭想唾達拉卡夏一臉血,但後者的耳光扇得更快,血水噴到了台階上。
「您的海上兄弟之一,」金等羅丹諾夫下樓后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為啥不要你這張桌子?」
「我……我會像保護自己財產一般對待它。」
「船長,在這件事情上,我是站在船員一邊的——除非您忘記了,否則賣信使號得到的錢我也有一份。」
「呃,」艾茲麗說,「可憐的傢伙。說明今天晚上大家玩得挺開心。」
「咳咳,」洛克說,「我們出生於卡莫爾城。」
「我覺得你是啊。乖——」
全船下達了異常的預警措施。在上面操縱風帆的精良船員腰上綁了安全繩,即便失足也只會在空中如鐘擺般晃動,不至於摔丟了性命。明火全數熄滅,絕對禁止吸煙。達拉卡夏的孩子睡在艙室中,船尾舷窗關緊,升降扶梯門有人把守。達拉卡夏扣好了祖靈玻璃鎖子甲,利劍隨時準備出鞘。
酒館里只布置了傑里姆風格的地桌,男女圍坐于低矮的桌面四周,在磨損了的坐墊上或跪或躺。房間光線昏暗,空氣污濁,仿如洞穴,人們打牌擲骰、吞雲吐霧、狂喝濫飲、比拼氣力、爭長論短,試圖用大笑轉移巡遊壯漢的注意力——那些人正在尋找丟進大艇的對象。
「一點不錯,」達拉卡夏說!「蘭花號勇敢的船員們。咱們照九*九*藏*書章辦事。紅組,下去休息,等幾小時后全員集合的命令。那以後,誰也不許睡覺,不許喝酒,不許亂搞,直到安全回家。藍組,開始值班。德爾,照顧新人。給他們預習預習。」
「呃,我覺得下去再來一次也——」
「回頭見……奧林·拉維勒。」丟了錢包的水手說。
「不管我和他之間有什麼事情,」艾茲麗柔聲道,「我都信任他的處理方式。我不怕聽見任何事情。」
「哲羅姆和我都很喜愛盧卡諾。」德爾馬斯特洛說。
「然後呢?」
「我什麼也沒說。」
當月二十五日,風轉了方向,南面吹起強風,他們也終於看見了陸地。日出之後,洛克一頭栽倒在艏樓底下的港舷艙壁旁,志得意滿地酣然大睡;沒過幾個小時,卻被亂鬨哄的騷動驚醒,一睜眼,看見皇帝正趴在他的脖子上。
下午的前一半時間耗在了來往的小船身上。浪子港出售的貨物五花八門,從新鮮食物到鍊金藥物應有盡有,獨立商船派了代表來詢問貨艙里的東西,在達拉卡夏的監督下查看樣品。蘭花號忽然成了漂浮海上的自由市場。
金·坦納。
晚班換崗時,達拉卡夏召集全部水手上甲板。蘭花號的所有船員,一大群汗淋淋的男女神情緊張,同時把眼神投向後甲板欄杆,等待船長發話。太陽彷彿燃燒的銅幣,懸在前方森林頂上;層層雲朵猶如火燒,四周的島嶼正漸漸沒入陰影。
「還有多久?」金毫不掩飾自己的焦慮。
金和艾茲麗鬼頭鬼腦地爬回后甲板上,黃昏剛剛降臨。達拉卡夏站在艉舷邊,左臂抱著珂塞塔,右手拿了一個小銀杯。
「才不。是鬼風群島沒錯,但剛到群島邊緣。都是凄凄慘慘的地方。角蝰島、雜種岩、貓眼沙。絕不是我們願意涉足的地方。到浪子港還有兩天,看眼下的風,進港的情形不會討人歡喜,明白嗎?」
「哎,船長,十二分鐘開始。」
「能夠吸引凡俗觀眾和經得起哲學分析怎能混為一談?尼科拉的路塞斯特拉在信件中寫道——」
「可是——」
「哎,」達拉卡夏說,「四節,船尾正對通道口。倒數十分鐘,德爾。」
十二分鐘緩緩過去,霧氣濃得猶如有人點起了大火。大霧從船身兩側包過來,兩堵不住翻騰的灰牆似乎把蘭花號的聲音和光亮鎖在了一個氣泡中,外部世界不復存在。熟悉的聲響——滑輪和索具的嘎吱聲、海水拍打船體的浪濤聲、人們隨意交談的對話聲——變得有氣無力,叢林的噪音已是無影無蹤。霧氣還在加重,終於越過了光明與晦暗的界限,往任何方向張望,都看不到四十尺之外的東西。
「你說過你們比——」
「呸,」珂塞塔說,「啊啊啊!不要!」
「德爾,把葛偉蘭帶到旁邊,解釋給他聽,奧林·拉維勒為什麼還活著,而且成了船員。」
「我只要你的錢就夠了,」澤米拉說,「再說——讓那位真正的拉塞因男爵認為他欠我一條命,這想法我頗為喜歡。」
「衷心希望別往那方向發展。」他靜靜地說。
「真東西,船長。塔爾維拉的索拉里金幣。」
「達拉卡夏,因為我不需要每個月累死累活。我總是撿夠大的肥羊下手。」
「還能怎麼來?搭獨立商船來的。」
「你個天殺的——」
「他媽的來了。」蒙錢斯嘟囔道。
韋德蘭人還沒來得及繼續提問,特里甘尼就爬下了船側,澤米拉抓住葛偉蘭的胳膊。
「拉維勒?」葛偉蘭皺起眉頭,「拉維勒?紅色信使號的前船長?」
「小心腳下。」艾茲麗一臉壞笑,「若是醉得站不住了,他們會把你丟下船。有些夜晚大艇里能裝十幾二十個人。」
「我也聽說過風聲,」羅丹諾夫說,「聽見過一兩次他的名字,但我從未去過卡莫爾城。巴薩維,哈!他還在那兒嗎?」
「你怎麼——」
「多謝提醒。」
「十二,」金聽見艾茲麗小聲說,「再等十二分鐘。」
「主峽道,」達拉卡夏走下后甲板的台階,「幹得好,諸位,幹得好。」她回身望著船腰。「收起大部分燈球。留下幾盞當標記,免得驚嚇了別的入港船隻。別停下測深。」她伸手摟住蒙錢斯和艾茲麗,捏了幾下兩人肩頭,「我知道我說過不許喝酒,但此刻很需要振奮一下精神。」
「哈,」瑪拉卡絲蒂說,「我也看過。那條狗喜歡吃香腸,男人總喂他吃香腸,等他脫了馬褲——」
「好吧。」洛克品了一口啤酒,舉起一根指頭,「還有另外一樁。船販子上門前我能否和您私下聊兩句?也許我可以幫你從那位朋友身上多榨幾塊錢。」
成為正式船員之後,信使號的水手有了隨處睡覺的權利,一些人在中艙安頓下來,特別是和蘭花號老船員成了吊床搭子的那幾位。洛克卻覺得少了許多人的艏樓底下已經夠舒服了,他玩骰子贏了一件長罩衫,拿它裹成枕頭,睡了好幾天光甲板,這可真是享受。每天值完晚班,伴著黎明的第一縷紅霞躺下,他睡得彷彿一尊石像。
澤米拉認出那醉醺醺的叫聲,隨便揮揮手,在一個泥濘的十字路口右轉。小巷黑沉沉的入口處有個大塊頭男人正在蹣跚而行,全身上下只穿了條骯髒不堪的馬褲。他的雙眼缺少神采,無法聚焦,像是喜歡吸白粉的傑里姆人,右手攥著一柄鋸齒大刀,其長度和寬度都和金的上臂差不多。
「就嘗嘗什麼叫羞辱吧,」船販子說,「忽然間,你站在了我的船上。來來來,告訴我,我有什麼原因不該把你扔進火堆——」
達拉卡夏這夥人一出現,眾人便中止了對話,「蘭花號」和「澤米拉歸來」的叫喊聲此起彼伏。達拉卡夏衝著所有人點頭致意,視線慢慢挪向二樓。
「我看過一齣劇,」他說,「裡頭有條狗,咬了男人的卵蛋——」
「蘭花號回來了的消息很快就傳到禿鷹們耳中,」達拉卡夏說,「一兩天之內他們會繞著咱們轉悠。酒和食物先賣掉,那永遠是最容易出手的。航海工具和存貨我們自己留下。至於絲綢和精美的貨物,停在醫院碼頭的獨立商船將是咱們的好幫手。他們替我們銷贓,我們得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市價。已經很不錯啦,他們得把東西運過大海,滿臉無辜笑容地全價銷售贓物。」
「十二分鐘,船長。」德爾馬斯特洛說。
「少他媽放屁,」達拉卡夏說,「這兒唯一危險的是我們,明白了?」
「我也這麼奉勸大家。說到趕時間,聽說你明天要議事會聚頭。」
「哈,我是偽君子。」達拉卡夏陰沉地嘀咕道,「不滿嗎?也給你嘗嘗塞儒涅的喝法。」澤米拉站到欄杆旁,面對酒館底樓,抬高聲音喊道:「扎柯林!你躲在底下哪兒呢?」
劇毒蘭花號剛駛出居留道,鐘聲就敲了起來,久久回蕩于海面上。
「拉維勒,你提到過的那個計劃?」
「可你又不肯喝,」達拉卡夏彷彿下了結論,「哲羅姆肯。那我也沒辦法啦,珂塞塔。」
「別緊張。不會真的用掉,只需要拿來展示。最好讓哲羅姆跟我一起干。」
「議事會有五名成員在城裡。我有……塔爾維拉的有趣消息,希望能召開閉門會議。」
「諸神啊,」艾茲麗說,「沒遇到過這麼可怕的事情。」
一柄借來的雙刃長劍掛在腰間,幾枚澤米拉的戒指在他手上放光。他身後站著哲羅姆,穿得好似一位舉止正派、盡職盡責的僕役,肩上扛了三個沉重的皮革小背包。他們適應角色的速度讓澤米拉心生懷疑,這兩位是不是在別處干過販船的營生?
正說到這裏,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回到了后甲板,佩起了武器,穿起了護甲,四名水手跟在身後。
「你不是海盜公主?」
「十分鐘,船長。」德爾馬斯特洛終於說。
「葛偉蘭。」她示意賬房上前。葛偉蘭彎下腰,解開搭扣,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堆金幣——事實上,這些基本來自澤米拉的金庫,也有一部分來自李奧康托和哲羅姆帶來的經費。葛偉蘭拿起一枚金幣,讓陽光映照在上面,又是拿指甲摳,又是用牙齒咬。他點點頭。
「出生在這兒。第一次想去看看別的海洋什麼樣子就進了塔爾維拉的監獄。」
「倒數十二分鐘,德爾。」
「可惜啊,船上最惹人討厭的臭婆娘既不是達拉卡夏也不是我,而是一個叫『責任』的傢伙。」她親親金的面頰,「想讓自己手上有事做?開始替穿過居留道作準備吧。去前面存燈的儲藏室,把鍊金燈球拿給我。」
「一千三百!」
「一名船長,一名副手。」羅丹諾夫說,「行。我去通知斯特洛奇和考瓦德。想來蘭斯已經知道了?」
「不管他加了什麼,都足以讓它歷久彌新,瑟林佩爾那些人口誅筆伐他四百年之久,也未能奈他若何,盧卡諾是塔拉什里唯一正式資助的劇作家,他的作品始終保持其完整性,不停推出更新的版本——」
他既沒有看清自己面對的是八名男女,也沒有看清拉斯克的動作,拉斯克把他拿刀的手撞到一旁,給他喉頭一擊,將他推進了小巷深處。接下來的事情只花了拉斯克幾秒鐘,金聽見的不過是刀鋒入肉的噗嗤一聲,然後拉斯克便回到了街道上,邊走邊拿一塊破布擦拭自己的刀子。他把破布扔進身後的小巷,刀子旋即消失,他的手指若無其事地搭上了腰帶。艾茲麗和達拉卡夏的腳步始終未停,顯然都覺得這事情連評論的價值都沒有,她們泰然自若,神態好似懺悔日早晨走進廟宇的信徒。
「讓人羡慕,船長。這麼說,您想和船販子聊聊嘍?」

6

霧氣愈發濃了,一層一層疊加上來。岩壁和叢林的輪廓沒多久便消失得杳無蹤影。蘭花號前方只剩一片黑暗。
「您這樣的船長也親身上陣扯皮條啦?好吧,讓我瞅瞅她褲子裡頭的好風光,不知還有沒有那處可以拿去賣的玩意兒,然後咱們再討論我該拿多大尺碼的傢伙補償您。」
「那是當然。」艾茲麗對達拉卡夏露出一臉傻笑,「沒錯,我們的旗幟飄得可歡了。」
「信使號放慢了船速,學蝸牛爬,」她說,「可我看見了不少她的好同伴。」
「希望有場好戲可看。」他說,「諸位,晚安。」
「躲?你說得輕巧,達拉卡夏。」裝了鐵甲的吧台背後傳來回答,「打完了?」
「嘿,船長,先等等,」德爾馬斯特洛十分入戲,「我們知道船販子出得起錢,但還沒見識過這位大人的錢袋。」
「很難解釋,」艾茲麗說,「親身經歷過自然會明白。你不會有事,我知道你能行。」她伸手上下撫摸金的背部。「我脾氣不好的時候你都活了下來。」
「不但看起來好,」她說,「喝起來就更好——」
「時間到,」艾茲麗似乎也剛從恍惚中醒來,「時間到,時間到!」
「船販子勝出,」澤米拉按捺住臉上由衷的笑意,「兩千索拉里。」
「正是如此,」澤米拉說,「其他船員也一樣。」
「你太讓人討厭了!」
「光這點就說明了不少問題,」洛克說,「比如咱們得打起精神。」
「完了。如我所說,漂亮。不算最好,但顯然也不是死亡陷阱。我看她還能跑十五年,運氣好的話。」
「兩千索拉里。」
「好主意。」他四下里瞅瞅,換了嚴肅的語氣,「夏馮·蘭斯佔了血海號的貴賓席,進門的時候你可以做一臉全知全能的神氣。」
「遵命,船長。」
「看那邊,第一排船?從星舷到港舷,首先是魚鷹號,皮埃羅·斯特洛奇的小帆船。船員很少,他喜歡那樣,但他能指揮木桶穿過龍捲風。它旁邊,是夏馮·蘭斯船長的皇家婊子號。蘭斯是個正宗混球,脾氣差到極點。再旁邊,威龍號,傑奎琳·考瓦德的雙桅船。傑奎琳通情達理,在海上的時間比任何人都久。
甲板上一切正常,沒有人跑來跑去,也沒有人去緊急通知達拉卡夏,連爬上欄杆找陸地的人都沒有。有人拍拍他的脊背,洛克一回頭,發現是烏特加,肩頭扛了一卷繩索。這位韋德蘭人友好地點點頭。
「與此同時,紅組照看全船。星舷刀鋒網待我們回來再看收不收。瞭望員上桅杆,眼睛別離開吃水線。藍組,實在困了就去武器儲藏室門口睡覺。再不行的話,匕首和短棍千萬放在手邊。」她對烏特加小聲說,「我的艙室門口今夜守衛加倍。」
「那就守住她的誓約。」澤米拉把蘭斯拖到樓梯口,在她面前跪下,「小夏九-九-藏-書,你終究不是什麼皇家婊子。」
「今夜是個微妙的時刻,」達拉卡夏說,「午夜之後在浪子港犯錯就好比衝著發怒的毒蛇撒尿。我需要的——」

8

「我覺得,」達拉卡夏愉快但堅定地說,「不能讓你們這樣的人經常脫出控制。我會從金庫里多拿些錢出來,補償你們的不便。」
半個多小時以後,大部分船員才有眺望大海的勇氣。
「船販子開價多少?」
「正七尋!」測深員高喊。
底樓登時笑聲大作。抬著蘭斯手腳往外走的船員卻一點兒也不開心。
「它沒有,」達拉卡夏音調低沉急切,「我們都聽見它和自己說話,都聽見它叫自己的名字。挺住。」
「聽清楚了,」她對甲板上或在忙碌或在等待的船員說,「如果感覺不對頭,千萬遠離欄杆。在甲板上覺得不舒服,就下船艙。這是必須經歷的一段路,我們也曾經走過。只要待在船上,就不會受到傷害。牢記這句話:絕對不要離開船。」
「你究竟是什麼人?」羅丹諾夫盯著金說,「有些年沒和人這樣討論問題了。」
「門泰佐和他同時代的人摒棄了伊斯帕德利的模式,創造出瑟林王朝戲劇,」羅丹諾夫說,「給無聊的神廟儀式賦予新生命,加入相應的政治題材。他們結構上的限制委實可以原諒;反過來呢,盧卡諾站在他們的肩頭創作,加進去的卻只是俗氣的情節劇——」
蘭花號繼續前行一天半,不時轉向,避開暗礁和小島。達拉卡夏和德爾馬斯特洛對這片水域似乎了如指掌,只偶爾聚在海圖前交換幾句意見。淺灘和礁岩上開始出現人類活動的痕迹——這兒有一根日晒雨淋的桅杆,那兒有安息于海沙間的舊船龍骨。下午當值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具船身。蘭花號經過時,各色生物同時逃出那片人工礁石,周圍的海水登時泛起白沫。沒幾秒鐘,它們全都消失了。
忙亂幾分鐘后,船慢慢轉上新航線,船員重新攀緊帆桁。與此同時,金越來越覺得濃霧隔絕聲音的作用並非出自他的臆想。水手發出的聲音剛傳到那片無形屏障就偃旗息鼓了,若不是橫吹后甲板的暖風帶來叢林潮濕的泥土氣息,他真不知道霧氣之外是否還存在現實世界。
「那就這樣了,」羅丹諾夫說,「『要我們遮住嘴唇講話,免得旁人讀走我們的思緒;要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唯有諸神和群鼠從旁偷聽。』」
「我連船的木料都還沒檢查過——」
「我的也是。」金說。
「一千兩百。」
「祝你身體健康,財運亨通。」羅丹諾夫舉起酒杯,「敵手辟易,麥酒香甜。」
「我很清楚今天幾號,拉維勒。需要多少時間我就花多少時間。也許三天,也許七八天。在浪子港的時候,每名船員都至少能上岸一天一夜。」
船前部有人大聲啜泣。
「達拉卡夏!」一名肥胖的男人叫道,他身穿帶有黑鐵紐扣的皮衣,「歡迎回到文明世界!」男人一手拎燈光昏暗的提燈,另一手拿銅頭短棍。他背後是一名高個子男人,衣衫襤褸,肚皮碩大,手拎橡木長棍。

5

「沒有。」德爾馬斯特洛說。
拜訪此地的客人,似乎不只是尋釁滋事,還喜歡把戰火燒進吧台和餐具室。吧台位於房間最裡面,從櫃檯到天花板被鐵板包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三扇窄窗,讓服務員送出酒水和食物,陣勢像極了弓手從射擊孔放箭。
「他的金幣修過邊緣,」船販子說,「這太可恥了,達拉卡夏。去我的船上拿天平,我的金幣肯定翹得高高的。」
「別耍嘴皮子了,蘭斯。你真覺得自己配得上這桌子?」
他巨大的雙手卻很不協調地攥著兩個精緻的葡萄酒酒瓶,酒瓶是玻璃質地,藍寶石顏色,瓶頸上綁了銀色絲帶。「幾個月前從一艘橫帆船上搶了一百瓶去年的拉塞因藍。留了幾瓶給你,知道你喜歡。歡迎回家。」
「維護員,」她說,「更像是個幫會,有六七十人,替浪子港維持秩序。各個船長從每批戰利品中抽出一小份給他們。誰敢妨害大家的安寧,他們會把那人毆打至死。你可以為所欲為,但要事後藏好屍體,也別把整個城市付之一炬或是吵醒浪子港的半數居民。否則的話,維護工就要出手維護了。」
「船長,」洛克說,「你帶了一群青面獠牙的,顯然是想嚇退企圖找麻煩的人,對吧?他們要是太蠢,沒能領會您的暗示,你或許需要某位能夠三兩下了結事情的。我非常、非常強烈地推薦哲羅姆,兩方面你都可以交給他。」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洛克說。
「夠了!」澤米拉伸手抓住蘭斯的衣領,把她拽成坐姿,「你們船長挑的事,你們船長輸了。她還是不是你們的船長?」
「哦,把哲羅姆偷走吧,隨便虐待他好了。」洛克笑呵呵地抱起胳膊。德爾馬斯特洛對他的態度近幾天有所鬆動,這是一個好兆頭。「水準如何得看下次看見特里甘尼時她有多惱火了。嘿,我就靠這個自娛自樂的。我打算開個盤,賭你們二位能把大師惹——」
「從沒發生過。」蒙錢斯補充道。
「我……嗯嗯嗯。」她打量著金,似乎才注意到他肩膀和上臂的粗壯程度,「倒是算得上畫龍點睛的角色。沒問題,法羅拉,今晚想出去走走嗎?」
「哎。」德爾馬斯特洛答道,她像自動機械般翻轉沙漏。
「關你他媽鳥事?一千六百,再重複一次。你就別——」
鬼風群島逐漸聚攏在蘭花號附近,好像歹徒團伙正在享受慢慢接近肥羊的樂趣。海平面雲開霧釋,一個個島嶼逐漸現身,島上林木森森,霧氣靄靄。高大的黑色山峰不時隆隆作聲,向沉重的灰色天空噴出股股白氣和黑煙。豪雨如注,不是外海那種無情的暴雨,而是熱帶世界的水汽凝結,滾熱若血,叢林微風幾乎刮不動雨點。
「我沒忘記你關心的事項,」達拉卡夏說,「我明天說給議事會聽。那之後嘛,走著瞧。」
「著地的是啥?親愛的,是屁股,還是腦袋?有誰覺得兩者有區別嗎?」達拉卡夏站在蘭斯身前,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倒進口中。她一飲而盡,連眼睛也不多眨一下,然後將杯子拋向背後。
「澤米拉·達拉卡夏。」主座上的女人站起身。她年紀很輕,和金差不多,皮膚被陽光晒成棕色,眼角的紋路透露出她在海上已經混了不少年份。沙色的頭髮綁成三條馬尾辮,個子雖比澤米拉矮,但體重只怕超出兩石。這女人體型渾圓,模樣兇惡,腰間掛了一柄用舊了的佩劍。
「這兒呢。」德爾馬斯特洛沒兩秒鐘就出現了。
金低頭望向黑乎乎的海水,耳邊是海水拍打看不見的礁岩的聲音。海水不可能涼……海水和這該死的地方的其他東西一樣暖熱。但是,那聲音……那波浪的聲音卻悅耳之至。他聽著波浪聲,恍惚了幾秒鐘,抬起頭,昏沉沉地看進濃霧中。
洛克站在港舷欄杆前,遙望城市燈火和水波中的倒影。
「深度八!」一名測深員喊道。
「我樂意替他們安排個好去處。看看吧,古斯林,這就叫禮節。問候問候這位女士,她馬上投桃報李。船長,航行收成不錯?」
「那你為啥這麼晚才拖了一身肥肉來?一千兩百喔。」
「紅色信使號?」
洛克幫幾名水手把蘭花號最大的一隻小船放下水,走近后甲板上的達拉卡夏,發現她還在用望遠鏡研究城區。
「我不知道,」德爾馬斯特洛說,她也看看賈伯磊,「有什麼會登上蘭花號?不,絕對沒有。如果你……想離開船去看看?這就難說了,取決於你的性情。」
「不是你——」
第二天中午交班的時候,皇帝叫醒了洛克。洛克把小貓從頭頂上揪下來,看著對方綠色的小眼睛說:「或許會讓你大吃一驚,但天底下絕沒有任何法子能讓我喜歡上你,你這喜歡打擾別人睡覺的壞傢伙。」
「你要是有什麼喝起來不像是豬汗水的東西,就趕緊給我送上來。還有肉。還有蘭斯的賬單。可憐的小傢伙,能幫她多少就幫她多少吧。」
「蘭斯,」達拉卡夏說,「小夏我親愛的,多辛苦的一個晚上,可你居然佔了我的桌子。」
「船長喲,」金假裝被銀杯迷住了,「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東西?珂塞塔要是不喝,那就給我吧。」
下午第二時,雨漸漸止歇,太陽又燒透了天頂的雲層,紅色信使號出現在商船門通道的出口,到蘭花號旁邊下錨。娜絲琳、葛偉蘭和修理戰利品的船員返回蘭花號,同行的還有幾名恢復健康、可以行走了的信使號前船員。
「這似乎不怎麼明智吧?」金說。
「你很快就明白。」烏特加笑笑,很高興自己擁有某些秘密,「你肯定看得見。好好睡覺,明白嗎?兩小時后你又得上桅杆。」
「我會把話傳給他。今晚進港嗎?」
「我只向她引用盧卡諾,」羅丹諾夫說,「我最煩那龜孫子。傷感主義,讓人膩煩,總是得意洋洋,就喜歡寫葷段子,好讓瑟林王朝那些衣冠楚楚的混球覺得自己很俏皮。與此同時,盟契法師和我的祖先卻在擲骰子,看誰先去把帝國燒成白地。」
「你很快就知道。」
「十五分鐘,哎。」
「遠處頭上那艘巨大的三桅船是加夫雷·羅丹諾夫的恐怖君主號。上次看見的時候,她正在海灘上傾側修理,現在顯然可以下海了。」
「現在怎麼說?」洛克問。
寬闊的港區四周儘是屏障,可一旦駛過那兩條與外海連通的險峻通道,裡頭就友好得出乎意料。沒有礁岩,沒有小島,沒有艱難險阻,港灣海底鋪滿了白色的海沙。城區東頭的海水淺得只齊腰深,而西頭卻允許最重的船隻靠岸,其船底和海底間還能有八九尋的距離。
達拉卡夏把蘭花號換了方向,靠上醫院錨地的長條形石頭錨墩,洛克注意到港舷邊聚集了十來艘小船。五六名全副武裝的藍組船員守住登船口,烏特加和澤米拉跟裝滿了菠蘿的快艇上的男人吵得正激烈。
「很高興認識你,」洛克說,「我只要求借幾樣東西,船長。好衣裳,兩三個皮革小背包,一堆錢幣。」
「有難度,」德爾馬斯特洛說,「你的名聲——」
「諸神在上,」洛克輕聲道,「那東西知道我的真名。」
特里甘尼大師要船員放下一艘小船,去信使號查看依然不能走動的船員。洛克幫她放下最小的救生船,特里甘尼和葛偉蘭正好在登船口碰了個照面。
「船艙滿得都快爆開了,」達拉卡夏說,「還繳獲了一艘雙桅船,九十尺長。估計這就進港了。」
船販子的手下早就聽說了前晚放出的風聲,很快便發現了停靠浪子港的新船。下午第五時,一艘裝飾華美的敞篷遊船(由兩排奴隸划槳)駛到了紅色信使號旁邊。
「你們覺得自己很聰明是不是?」達拉卡夏說,「告訴你——」
「你打算去打個瞌睡?」金問。
。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
「先暫時停泊,馬庫斯。替我飄個旗幟。」
「剛才是最後一次轉向,」艾茲麗說,「往西微北一直走就是浪子港了,假設我們沒往南偏太遠,否則接下來幾分鐘很可能擱淺。」
「怎麼可能!我打算使勁擰大拇指,把瘋勁兒一點點全叫出來,等著船長叫我上甲板。說不定能找到誰跟我打兩手牌——」
浪子港佔據了這個多山大島北部的長片海灘。綿延數里的原始雨林在它身後融入夜色,令人生畏的廣袤土地上再也見不到別的亮光。
「他才不是什麼朋友,」達拉卡夏說,「他和粘滿膿汁的大便一樣滑溜,討人喜歡的程度也差不多。」
「多數人我見過,」羅丹諾夫說,「拉斯克,真驚訝,你居然還活著。丹提埃爾,克諾,很高興見到你們。瑪拉卡絲蒂我親愛的,澤米拉有什麼我沒有的?哈,別回答,我不一定想聽見答案。至於你,」他伸臂攬住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輕輕一抱,「澤米拉怎麼還讓小孩子在船上亂跑?你啥時候才肯長高几分,配上你的發育?」
「可——」
「關於您孩子的報復似乎就很私人恩怨。」金悄聲道。
「大腿張開了,老傢伙,」李奧康托說,「可您硬得起來嗎?」
洛克和金被安排進了紅組,娜絲琳不在,紅組由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直接監管。盛大的入夥儀式並沒有讓蘭花號就此不再需要維護,桅杆仍舊得上油,接縫還是要一遍遍檢https://read•99csw•com查,甲板不能不清掃,索具依然要調整。洛克給武器儲藏室里的佩劍上油,用絞盤挪動貨物,讓船身更加平衡,幫午夜進餐的夥計倒麥酒,把繩子碎塊拆成麻絮,直到手指通紅。
「我的艾茲麗啊。」澤米拉說,「那好吧,穿戴起來,去見見咱們那些好朋友。披甲佩劍。劍鞘上油,磨快匕首。對話若是談不出個所以然,也許需要這些工具解決分開時的爭執。」
「不在了,」金說,「他幾年前死了,據說。」
「很好,班吉泰·弗,」達拉卡夏說,「我們剛系好的那艘小船,你要為它的安全負責。」
「穩住,蒙子。」達拉卡夏說,「艾茲麗,十五分鐘。」
「是的!」那男人怒氣沖沖地說。
「什麼意思?」
達拉卡夏等在船上,迎接遊船上的客人,她身旁是德爾馬斯特洛、葛偉蘭和二十四名全副武裝的水手。先登船的是一組衛士,男女都有,身穿鑲皮革的鎖子甲,汗如雨下。他們用眼神掃視幾遍甲板,一群奴隸旋即登場,他們拿繩索從敞篷遊船上弔起一把座椅。奴隸汗出如漿,用盡全身力氣,這才把椅子和椅子上的人拉上了登船口。
「這才叫競價!」科斯塔說,「繼續裝腔作勢吧,好像趕得上我似的。一千四百。」
「兩個銀幣和一杯牛痘膿漿。」葛偉蘭說。
「怪不得你要逃跑。哪個和你多說了幾句話的男人忍得住不與你調笑呢?要是人人都進了鐵籠子——」
「真的真名,它沒叫我洛克,而是我的真名。」
「媽的,」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說,「銅海航線上的某些船曾賣出過三四倍的高價。」
「哦?」
「也許……也許和他曾有過幾次來往。」洛克笑著說,「去東方旅行的時候,卡莫爾城附近。」
「她可夠漂亮的。」李奧康托·科斯塔說(在澤米拉心中,他就是這個名字),他選了這個時刻,從升降扶梯上潛伏的位置冒出頭來。蘭花號沒儲存什麼好衣裳,他只有外面一層像個富貴人物。芥末棕的外套鑲有銀線拷邊,絲綢長罩衫雪白無垢,長褲只算得上馬馬虎虎,靴子擦得捏亮。這些衣服都偏大,連金這種塊頭的人都穿得下,科斯塔填了不少破布,才讓衣服合身。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
「在浪子港待過很長時間?」
「血海殘骸,」艾茲麗繼續道,「浪子港的心臟和屁|眼,依視角不同而定。」
幾小時后,洛克的班次結束,他感覺到船員的情緒愈來愈緊張。有什麼事情在變化。達拉卡夏不停在後甲板踱來踱去,給桅頂添加了額外的瞭望員,跟德爾馬斯特洛和蒙錢斯不時小聲交談。
德爾馬斯特洛點點頭,翻轉一個沙漏,緊盯住從上容器緩緩泄入下容器的沙粒。達拉卡夏站在了后甲板欄杆前。
「哦,諸神啊。」洛克說。
葛偉蘭解開第二個背包,讓船販子看見裡頭的物事,那顯然也是閃閃發亮的金幣。其實在五六層索拉里金幣底下是裝滿了銀幣和銅幣的絲綢口袋。第三個背包基本上是個幌子,澤米拉希望科斯塔不需要繼續證明他的誠意。
「感激不盡,船長。」科斯塔鞠躬的幅度遠遠超過需要,然後與德爾馬斯特洛和哲羅姆消失在了登船口。
「啊,我的年輕時代過得異常空虛,瑟林聯合大學收了一個名叫羅丹諾夫的學生,他喜歡文學和修辭學。」
「看見什麼值得緊張的嗎?」
「她不肯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洛克丟出一個隱晦的暗示,金回答道,「此刻她是副船長,不是艾茲麗。」
「陸地啊!」艏樓底外面某處傳來微弱的呼喊聲,「港舷船首三個羅經點!」洛克放下皇帝,隨便推了推小貓,示意它去找別的鼾聲大作的船員,自己爬進了早晨的陽光中。
「哈,好吧,也許全船人最近運氣都不佳。這話說給聰明人聽。」她給洛克送上一個飛吻,「拉維勒,不管你究竟是什麼角色。」
今夜你若是立於千尺高空俯瞰浪子港,見到的會是一條纖細的光帶,漂浮於無涯的熱帶黑夜當中,彷彿璀璨奪目的珠寶。雲層遮蔽了月亮和星辰,連時常點綴遠方地平線的火山岩流也沒了蹤影,黑色群山只在悶燒,不見明火。
「很高興遇見你,加夫雷。」澤米拉和他同時起身,「那就明天見了?」
「我出生的地方,隨便調情的傢伙要被掛在鐵籠子里風乾。」
「預習啥?」洛克四下張望,船員散開,問題融入空氣。
「和我來,」賈伯磊摟住對方肩頭,「我能解釋清楚。解釋完了,請允許我給你講一種名叫『候補班組』的東西……」
「一定要。」她的母親說。
「那龜孫子遲早會花錢找獨立商船打探消息,」德爾挑起一側眉毛,半是敬佩,半是訝異,「等他發現最近誰也沒把拉塞因貴族帶進浪子港——」
「噢,該死。」
「我的手下等著分賣信使號得到的錢,」達拉卡夏說,「你要向我保證,無論你在盤算什麼,都不會讓我們少拿錢。」
「奧林·拉維勒。」洛克說。
「守港口的會一直敲那鬼玩意兒,到我們下錨才停。」賈伯磊注意到他的好奇,走到欄杆前站在他身旁,「讓所有人知道有事做了,免得他們沒錢買酒喝。」
「好吧,」金在洛克和艾茲麗之間坐下,「如您所願了?」
六個人划槳,航程頗為輕鬆,沒幾分鐘,小船就橫靠上了破舊的石頭防波堤。金把船槳扣回架子上,眼中卻望見一具男人的屍體在水中浮沉。
「一千一百,」船販子喘息道,「零五十。」
「歡樂什麼,」德爾說,「我們從議事會回來之前,他們得守在小船里,免得出任何岔子,是這樣吧?」
「很好,」達拉卡夏親親女兒的前額,「非常、非常好。現在讓我帶你下去,帕奧羅和你都該睡覺了。」她把銀杯塞進外套口袋,讓珂塞塔在胸前轉了個身,然後對金點點頭:「謝謝,法羅拉。甲板是你的了,德爾。就這幾分鐘。」
「不公平,你這是嫉妒我的好運氣。」洛克說。
「華泰洛,」澤米拉語調嚴苛,「公事公辦,別弄出私人恩怨。」
「那個包里有七百枚,」科斯塔說,這是暗號,哲羅姆聞言將第二個口袋丟在甲板上,「又是七百枚。」
「船長,」德爾湊到澤米拉耳邊小聲說,「這次會議究竟他媽的談什麼?」
「礁岩。」蒙錢斯咕噥道。
「樂意效勞。」洛克說。
桅杆森林在水面緩緩浮沉,那其中混雜了船塢、船隻、工程船舶和處於不同破敗階段的船體。浪子港有兩片界限不怎麼分明的錨地——其一名叫墓地,漂在那裡的是數以百計的船體和殘骸,它們再也沒有踏上外海的機會;墓地東面是一片更大更新的船塢群,名叫醫院,之所以有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的患者或許還有存活的機會。
「為什麼?」
一群悍勇之徒,年紀都不小,在達拉卡夏麾下也都幹了很久。洛克正琢磨的時候,船長招呼所有人到船腰集合。
達拉卡夏佔據船首,德爾馬斯特洛坐在船尾,其他人合力划槳。小船邁著莊嚴的步伐,踏過港灣平靜的水面。
「聰明人。」澤米拉轉而對德爾馬斯特洛說,「德爾,做個名單,今天晚上的歡樂班,我們去議事會的時候帶他們一起上岸。讓我看看……一半人馬好了。弄公平些。」
「我不明白。」艾茲麗還盯著計時沙漏。金髮現她的藍色長罩衫也浸透汗水,頭髮沒了光澤,面頰油光光的。「我正看著沙漏。就好像……一眨眼,然後……時間就過去了。」
金……埃斯特萬……坦納。
「啊哦,」洛克說,「希望底下還沒喝醉的朋友替你好好保管它。」
「這話太他媽對了。桌上擺了我們的酒,椅子上坐了我們的屁股,桌子是你的?出城時為啥不隨身帶走?」
甲板活了過來,鬧成一片。風向再次變化,霧氣迴旋,蒙錢斯把船帶上新的航向,一分不差,他操縱舵輪的動作堪稱優雅。
蘭花號駛入岩壁之間的通道,起始處寬約一海里,岩壁與桅杆的一半等高,頂上是暗沉沉的叢林,最後融入夜色。叢林中有微弱的活物動靜:尖叫聲、噼啪聲、瑟瑟聲。船上的燈球照亮了方圓五六十尺的水體,光圈的邊緣處,金看見縷縷灰霧正盤旋伸出水面。
越向西行,水色越淺,從深海的鈷藍色到天藍色,最後成了半透明的青綠色。這地方生氣勃勃,鳥兒在頭頂盤旋,聚成銀色雲團般的小魚衝過淺水,比人更大的蜿蜒形體緊隨其後。還有不少東西沒精打采地跟在蘭花號尾跡之後:鐮鯊、藍寡婦、厄運礁魚、匕首鰭。最怪異的只怕是本地的狼鯊了,它們的脊背呈沙色,無影無蹤遊走于船身的影子中。你的眼神必須十分銳利,否則絕無可能發現狼鯊潛行時與環境的小小不諧,這種凶獸有個讓人害怕的習慣,它們喜歡在糞桿底下轉來轉去。
「啊,」金說,「你心裏裝著一位女士的時候,她哪裡有什麼脾氣不好的時候呢?只有讓人愉快的時候……以及讓人更加愉快的時候。」
「我打算給自己買艘船。」科斯塔說。
「德爾,」達拉卡夏說,「替卡拉斯大人領路,用我們的小船送他一程。卡拉斯大人,不如在我的艙室共進午餐吧?那以後,我們再……送您回住處不遲。」
空氣中驟然充滿了興奮的意味。太多場正在進行的對話戛然而止,太多雙眼睛跟隨他們的步伐。金捏響指節,準備應付可能的危機。
「還有一件事,」澤米拉說,「第一杯用塞儒涅的方式喝。」
「不保證,」澤米拉說,「我放在心上了。」
小女孩點點頭,神色急切,張大了嘴,手指拚命伸向忽然間變得價值連城的珍寶。澤米拉把銀杯放在珂塞塔的唇邊,小女孩貪婪地喝了個精光。
「一定要喝,親愛的,」達拉卡夏輕聲說,「只有海盜公主臨睡前才能喝的特別飲料。」
「我想,」金說,「但我更適合於團隊作戰。奧林恰好是我的搭——」
「這次進港比較趕時間,」達拉卡夏說,「下次回來,就算走一個星期我也取道商船門。這話你儘管告訴所有人。」
「正五尋。」一名測深員高呼。
金身軀一震,那人形驟然消失。他用力眨眼,彷彿剛從白日夢中醒轉。霧氣和剛才一樣濃、一樣暗,想象中的光線不見了,海水拍打淺灘的聲音也不那麼悅耳了。汗水猶如小河般淌下脖子和胳膊,刺得他渾身發癢,他很高興有事情能讓他分神,於是狠命抓撓身體。
換了平時,船上只偶爾探測海深,一名普通測深員足以完成。現在擔任這項任務的是船上年紀最大、經驗最豐富的兩名船員,他們不時把測深繩拋進水中,報告讀數。更有甚者,兩人身後各有一組人……守護人——這是金能想到的最合適的字眼了——全副武裝,身披鎧甲的水手。
「——但我即將提及的事情絕不會讓你高興。」
「港舷放小船。」達拉卡夏命令道,她端起望遠鏡,查探城市和錨地,「星舷裝刀鋒網。燈球不要熄。藍組下甲板休息,佩劍在主桅準備好。德爾,叫瑪拉卡絲蒂、丹提埃爾、大克諾和拉斯克。」
「一千九百。」科斯塔第一次添了幾分焦慮的音調。
「英俊的馬庫斯,」達拉卡夏說,「諸神啊,每次回來你都更丑幾分,好像有藝術家正拿人臉雕刻屁股。漂亮的新人怎麼稱呼?」
「啥?」洛克正用雙手攥緊欄杆,幾乎沒空扭頭看金。
「你他娘的是什麼人?」船販子看科斯塔的眼神彷彿正要啄蟲子的鳥兒忽然見了新的猛禽。
「我小時候過得非同一般,」金說,「你呢?」
「船販子,」達拉卡夏說,「兩千索拉里進我錢包之前,這他媽的依然是我的船。」
「給大家的份額多抹兩層肥油吧。」法羅拉說。
「總得做點兒什麼,免得我一直琢磨接下來——」
金覺得前額一陣刺痛。他伸手擦去汗珠。
「無論船販子管不管得住他的舌頭,我都認為接下來幾天二位還是不要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妙。你們的行動範圍僅限於蘭花號上。」
那男人臉色愈加慍怒,跟上蘭斯的其餘手下,離開了。
達拉卡夏的船員把小船系在防波堤盡頭,登岸時彷彿踏上了敵人的艦艇,精神警覺,手扶武器。
「哈,這個簡單,」羅丹諾夫笑著說,「不拿太難的東西刺|激心神。」
「五又二分之一!」星舷測深員喊道。
「去浪子港有兩條路,」賈伯磊說,「第一條,商船門,位於城市北方。約莫十二海里長,曲里拐彎九-九-藏-書,一路上全是淺灘。情況最好的時候也得走段時間,但現在南風颳得正強勁,他媽的就沒戲了,幾天才能走完。」
說完,她把蘭斯踹下了樓。蘭斯如一攤爛泥般落地,她那些受了屈辱的船員連忙跟上,達拉卡夏這群人在勝利中飽受矚目。
「你對我的財富如此關心,船販子,我真可謂感動莫名,」達拉卡夏說,「不過,卡拉斯大人說得沒錯,我不懷疑他的真誠。他出價一千。您希望提提價嗎?」
「蒙子,上風舵。」達拉卡夏盯著羅經櫃里的羅盤說,「西北微西,港舷船尾側身向風!」
「好戲開場。」蒙錢斯說。
「哪兒也看不見紅色信使號。」
他們進入嚴格意義上的城區,燈光從街道兩旁敞開的窗扉中傾瀉出來,這正是他們在船上望見的光亮。樓宇建成時都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石砌住宅和商鋪,但歲月和毀壞卻污染了它們的面目。船板或用舊的風帆封閉了破碎的窗戶。許多石屋周圍滋生出木頭的附屬建築,看起來連接近都不安全,遑論居住了;某些屋頂還彷彿蘑菇般拔起了三四層樓高的夾條牆壁。

4

「一千一百,」科斯塔說,「諸神啊,莫非我在和自家馬夫打牌玩?」
「斯特洛奇昨天回港,說他偷偷溜進一艘斷腿的雙桅船,正要下手的時候卻發現你的船員在招手。當時距離商船門約莫六十海里,剛過燃燒岬。媽的,咱們說話間估計正在商船門裡晃蕩呢。」
「不要。」珂塞塔咕噥道。
「五又四分之三!」一名測深員大叫。
她的視線落在洛克和金身上。「你們倆似乎需要鬆鬆筋骨。去搬一桶麥酒,到主桅分給大家。」她抬高聲音,「想喝的都來領半杯。」
「他媽的,」達拉卡夏說,「誰再提什麼戲不戲、劇不劇的,就給我游回蘭花號。現在,咱們去看看親愛的班吉泰·弗還要不要那枚銀幣。」

2

「門泰佐還湊合,」金說,「一手好韻文,但太依賴於合唱隊,總在結尾處請出神仙,解決所有人的問題——」
「嗯嗯嗯,」金說,「我一口就喝得完。」

3

「誰他媽的聽說過你?」
「比方說呢?」
「哈,我可很為自己的祖國自豪的。」羅丹諾夫接過洛克遞過來的啤酒,「你收了兩張新面孔嘛。」
「一千零一十。」船販子說。
她聽起來勇氣十足。金心想,不知有多少船員知道或是猜到,她給自己的孩子下了麻藥,不讓他們經歷這場折磨。
金快步前行,洛克緊隨其後,感覺到幾分鐘前的緊張感蕩然無存,他由衷地高興。船員又有了笑容,繼續談天說地,甚至還不時爆發大笑。有幾個人默然不語,抱著胳膊,面色沮喪,但連他們似乎也都鬆了一口氣。在金眼中,此情此景最怪異的細節,莫過於絕大多數人都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船和友伴的身上。
「恐怖君主號是浪子港船長們指揮過的最大的船,」澤米拉慢條斯理地說,「船員數量也最多。加夫雷不需要和我們玩那套把戲。他自己也清楚。」
「您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漂亮船隻就該有個漂亮價錢。」
「可我覺得你會記住我的。」洛克拈起一個皮革小錢袋,在男人面前晃蕩,「你的錢包不長刺。」
船長領了眾人走下防波堤,行過一道緩坡上的砂石小徑,道兩旁儘是船帆搭的帳篷、沒有屋頂的小木屋和部分倒塌的石砌房屋。破敗的建築中傳來鼾聲、山羊的咩咩叫聲、雜種狗的咆哮聲和驚醒了的家禽的撲騰聲。做飯用的火堆燒得只剩下木炭,城區的這一面既無人點燈,也沒有懸挂任何鍊金燈球。
「你們這些銅海私掠者對戲劇的愛好竟如此趣致,」金說,「我只知道艾茲麗喜歡——」
「你的頭殼怕是比肚皮還要鬆軟吧。我當然是要向達拉卡夏船長買這艘船。」
「船長,」洛克說,「這些事情需要多少時間?現在快到月末了,而——」
「一千五百,」船販子說,「我警告你,卡拉斯,再敢抬價你會吃苦頭的。」
「一千八百,」船販子發出嘶嘶的聲音,「你的錢袋子用完了吧,拉塞因人,敢覬覦我的東西?」

9

「哈,好吧,」金說,「聽起來不錯。」
「是你嗎?」他嘟囔道,皺起眉頭,用兩根手指摩挲著皇帝的小腦袋,「小傢伙,別再這麼來找我了。我才不會喜歡你呢。」
「希望他們遇到的風向更好些。我們通過居留道來的。」
「比原本能到手的多了七八百金幣!」葛偉蘭驚訝地說。
「什麼?可是——」
「我一低頭,發現沙子全跑完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她提起聲音,急切地叫道:「船長!時間到!」
「全能的恩主賜福,」金抓住洛克的左臂,「安寧與利益,歸於他的孩子們。」
「起霧了。」金說。他和洛克站在後甲板星舷欄杆邊。達拉卡夏不停踱步,蒙錢斯執掌舵輪,德爾馬斯特洛站在羅經櫃前,看著一組小型精確計時沙漏。
「我們剛才在底下做得還不夠?」
「這還用說?」科斯塔打個響指。哲羅姆邁步上前,把一個背包丟在達拉卡夏腳邊。背包落地時鏗鏘作響。
蘭斯的人聞言暴跳如雷,夏馮舉起一隻手,面露邪惡笑容。「拔劍吧,你這乾巴老嫗,讓我當著眾人要了你的命吧,免得有人嚷嚷不公平。讓維護員把你的手下拖回船塢討論人生,艾茲麗很快就知道你那兩個狗崽子有多喜歡她的奶——」
「很好,我該問他要多少?」
「哎,船長,下風兩個羅經點。」
「什麼?」
「不,」她說,「不行!」
「不行!」珂塞塔伸手去抓杯子,「不行,不行,不行!」
當晚第十小時。夜幕猶如斗篷,包裹了鬼風群島。劇毒蘭花號掛上桅帆,正準備駛入居留道,船通體籠罩在白色和琥珀色的燈光下。水手捻亮上百盞鍊金燈球,從頭到尾掛滿了蘭花號,只有幾顆懸在空中,絕大多數都置於欄杆之下,黑黢黢的海水蕩漾生波,漣漪間處處反射燈光。
瑪拉卡絲蒂,一名瘦削的女船員,身上的文身多過說話時的詞彙量,用匕首搏鬥的水平全船數一數二。丹提埃爾是一名鬍子拉碴的光頭維拉人,喜歡穿破破爛爛的貴族絲綢衣衫,入夥海盜之前他做了許多年職業決鬥家。大克諾,人如其名,是蘭花號船員中體型最龐大的一位。拉斯克,他則是洛克一眼就認得出來的那種人,兇徒中的兇徒。達拉卡夏和卡莫爾城的許多幫主一樣,把他這種人看得很緊,只在希望牆上見血的時候才放他出閘。他一出手,只怕會血流成河。
「拉維勒,法羅拉,」她發現兩人坐在艏樓底下的陰影中,正和德爾以及十幾名船員一起滿臉堆笑看著她,「比我想象中更犀利。」
「你顯然沒聽懂我的意思,小夏。其實吧,我不在的時候,才不在乎哪條野狗在我的桌子上啃骨頭。」達拉卡夏說,「可既然我回來了,就希望那條狗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
「要錢還是要命,」幾縷唾液掛在男人的下巴上,「無所謂選哪樣。統統拿來,老子要——」
片刻之後,金擠過那些莽漢,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人流如織的酒館客棧天亮前的氣息。汗水、燒肉、嘔吐、鮮血、煙草,幾十種劣等麥酒和葡萄酒:文明人夜生活的獨特味道。
洛克忍不住笑了。
「達拉卡夏船長,」洛克站到葛偉蘭身旁,「請允許我斗膽——」
洛克用力將錢袋拋向身後,它落在了上百名聚攏在露台上看戲的酒客中,他們一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全死了,」德爾馬斯特洛說,「死得很難看,死得很有公眾教育意義。」
「哪一艘?」
「不是!」
「貴族?」船販子說。
「誰想和正從屁|眼往外拱的一坨屎聊?不過呢,他若是肯打開錢包鞠個躬,我或許有一樣木頭和帆布做的東西供他收藏。」
接下來的大半個小時內,他們盡量做出放鬆、愉快的樣子,痛飲血海號質量平平的黑啤酒和蘭斯一行留下的美酒。當晚的特餐是肥油烤鴨,多數人只把它看成擺設,唯有拉斯克和克諾食指大動,慢慢將其化為一堆白骨。
「酒館那些蠻子會找我們的——」金悄聲對艾茲麗說。
「我卻恰好相反,您一上來,我就感覺船歪得就要傾覆,」達拉卡夏說,「這船結實得很,在不稱職的人手裡也熬過了夏末風暴。她的纜繩是新換的,上桅杆市價也不貴,這艘船比你拖到東邊賣掉的大部分船隻像樣許多。」
「但別太靠近船塢。水裡有尿。」克諾彷彿很抱歉。
「祖靈石塊。」克諾咕噥道。
「我若是脫掉馬褲,」羅丹諾夫說,「忽然間就是四桅船了。」
「拿多少顆?」
桌邊眾人有幾分鐘沒開口|交談,直到拉斯克忽然清清喉嚨,開口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話。
「什麼?玩水嗎?」艾茲麗翹起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指向居留道出口的方向,「夜裡看不見,港灣入口處有成排的巨型白色石塊沉在水底,碼放出規則的行列。」
「你說什麼?」
「法羅拉,蘭花號有兩套船錨!」
艾茲麗昂首抬頭,一臉燦爛笑容,毫不臉紅。
「兩件事,」澤米拉說,「首先,明天早晨召開議事會。老時間老地點,希望能看見你。點點你那個愚蠢的腦袋瓜。」
「我,呃,等會兒來找你,哲羅姆。」
達拉卡夏挺胸抬頭,走下后甲板台階,來到船腰。她找到哭泣的船員,幫他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動作溫柔。「抬起頭,蘭花號船員。對方沒有血肉,這不是一場戰鬥。都站直了!」
「隨便挑個法子,老娘教你怎麼哭。」
「他當然會弄明白,遲早的事情。」科斯塔無所謂地揮揮手,「這就是最美妙的地方了。那些個性格暴躁、趾高氣揚、欺行霸市的小暴君……哈,耍弄他們就好像彈琴似的。他這輩子也不肯讓旁人知道,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這麼簡單的詭計玩了他一把。從你這兒每拿一艘船他都要大賺一筆,所以他頂多隻能在言語上羞辱你兩句。」
「卡拉斯,你怎麼來浪子港的?」
「這次收成如何?」
「為了桌子!」達拉卡夏叫道,她伸手去拿半滿的酒瓶,「血海號里的眾人做旁證,我們比賽喝酒。誰先屁股著地就帶了她的可憐蟲船員滾下樓。」
「啊哈,我懂了。」
「信使號呢?」
「媽的,那時候諸神還都年輕呢。至少二十年了。」
船帆抖動,水手跑來跑去,又是咒罵,又是牽動纜繩,蘭花號向後轉向,準備港舷搶風。他們在濃霧中轉向,帶有叢林氣息的暖風似乎繞著眾人旋轉,彷彿伺機而動的拳擊手,最後終於停在了金的左面頰上。
「蘭花號,」二樓窗口有人叫道,「蘭花號!」
入口左邊是血海號的大艇,用結實的木銷和鐵鏈固定在建築上,其中伸出幾條人類的胳膊和腿。金還在端詳,血海殘骸的大門忽然砰然打開,兩條彪形大漢夾著一個癱軟的老人出現在門口。他們既不裝腔作勢,也沒有心生憐憫,只是動手把他扔進了大艇,那人發出幾下不連貫的叫聲,撲騰著肢體。
「你該說,出門辦正經事的時候。駕船作戰,赤旗飄揚。你知道大海在哪邊吧?其他船長來來去去,你卻兀自巋然不動——」
「澤米拉沒有破誓。比的是喝酒,你的船長屁股先著地。」
「可憐的肥油桶,只是把驚世駭俗的利潤降到了傷風敗俗的水平而已。一千六百。」
「那混球總算不敲鐘了。」金嘟囔道。他搶到最後一排槳手位置,好和艾茲麗聊天,他身旁是大克諾。她把一隻手浸在水裡,在船后畫出尾跡。
「你他媽的又是什麼人?」那人叫道。
接下來的二十二分鐘幽靜得能讓人得密閉恐懼症,只有風帆的噼啪聲和測深員的喊聲偶爾打破寂靜。時間悄悄過去,眾人越來越緊張,忽然——
「喂珂塞塔吃晚飯?」
「我也不打算。你他媽的為啥在船里亂看?」
海水很涼,金·坦納。你……在出汗。衣服讓你發癢。皮膚……發癢。可海水很涼。
「古斯林。聰明人,決定不再出海,加入我們這群成日晃著大雞|巴的享受生活。」
「深度四!」測深員喊道。
「太糟糕了。」羅丹諾夫嘆息道,「太他媽的糟糕了。好吧……看九九藏書得出,和您嘮叨死了幾個世紀的人讓您心生厭煩。別太把我說的話當真,法羅拉。很高興遇見你。你也是,拉維勒。」
「那是因為你們不曉得更好的。」羅丹諾夫說,「因為早期瑟林王朝的詩歌都被蠢蛋鎖在地窖里了,讓盧卡諾那些嘔吐污漬被出得起錢抄寫、裝訂的人奉為神作。允許他的戲劇流傳至今簡直是犯罪。莫凱羅·門泰佐——」
「醒醒!醒醒!」達拉卡夏咆哮道,彷彿看見船隻遭了攻擊,「準備掉搶!西微北!港舷船尾側身向風,船隻轉向!」
「『飄個旗幟』又是怎麼一回事?」
「紅組兄弟,你怎麼一臉疑問。」
「這可不好,」羅丹諾夫臉上第一次出現不那麼愉快的神情,「據說最近那兒總出怪事。高貴的肥豬狗賊陛下——」
「第二條,從西邊走。路程只有一半,也有很多彎角,但情況好得多。特別是風向如此的時候。可是,只要還有別的辦法,就沒人走那條路。江湖上管它叫居留道。」
「謝謝,德爾。蒙子,下風舵。西南微西。」她抬高聲音,「動起來,快點!準備掉搶!港舷搶風,西南微南!」
「誰要聽她說話?」達拉卡夏說,「我才是有故事要說的人。」
「《刺客的婚禮》。」德爾馬斯特洛說。
「那是混了罌粟的牛奶。她想讓孩子睡過去……船過居留道的時候。這段路上她死也不願意看見他們醒來。」
「我們交換艙室了,」她粗聲粗氣地說,「我住在你的房間,我的房間歸你。」
「因為那兒有東西在。」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推開人群進來,聚在賈伯磊身旁的都是信使號的老船員。洛克看見她以最快的速度捏了捏金的胳膊,然後才繼續說下去:「有些東西……住在那兒。」
「蘭斯忽然忘了什麼是禮貌,然後就生病了,」澤米拉說,「然後就摔下樓了。羅丹諾夫船長,你好。」
某種東西在濃霧中翻騰,但只有最微弱的動靜。金窺進霧氣漩渦之中,想再看一次。他摸摸|胸口,汗濕的長罩衫刺得皮膚直發癢。
「究竟會發生什麼——」
「詭詐看護人,我不畏懼黑暗,因為夜晚屬於您。」洛克喃喃自語,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指向黑暗。無名十三神的匕首,盜賊的手勢,用以抵禦邪惡。「您的黑夜是我的斗篷,我的屏障,我的逃生路,讓我避開獵人,遠離絞架。我不畏懼邪惡,因為你令黑夜成為我的友伴。」
還沒等蘭斯手下一名憤怒的船員抗議完畢——他或許是蘭斯的大副——洛克就上前一步,高舉左手。
「我確定自己能從他身上多榨幾百索拉里。」
「幹嗎,奧林?」
「哈!」船販子滿臉旗開得勝的傲然神色,扭曲得彷彿吃痛不已,「小兔崽子,老子興趣上來了,十個你也買得下來。前提是我有興趣拿雞|巴戳一戳外國窩囊廢。」
「要這艘船?拿出足量的金幣就行。」達拉卡夏狂怒不已,她的憤懣貨真價實。船販子雖說很有能力,也很有用處,但一對一拼的話,任何銅海船長都能把他踩成碎片。缺少競爭者讓他覺得別人的耐心都是擺設。「卡拉斯大人若是出價較高,我就和他做生意。蠢話諸位說夠了嗎?」
「讓我說得更清楚些,船上的人有危險嗎?」
下水吧,金·坦納。海水那麼涼。來吧。脫掉衣服,洗掉汗水,止住瘙癢。帶上……那女人。帶她一起下水。快來吧。
「天大的壞事,艾茲麗。」澤米拉看看李奧康托和哲羅姆,兩人正笑呵呵地互相說笑,顯然是做給她看的,「無論真假,都是壞事。」

10

「這話他媽的什麼意思?」
「嗯嗯嗯,」他說,「總琢磨夏馮會是什麼味道。」澤米拉哈哈大笑,他拿過一個沒人用的杯子。「酒桶邊的,幫個忙?」
「哎,船長。」
「等她出現,船販子會上門拜訪。他的出價好比一土碗狗尿,我們得說服他,要他換成一木罐狗尿。然後呢,信使號就是他的問題了。修好索具,她能賣六千索拉里;我拿到兩千就要謝天謝地了。船販子的水手把她駛向東方,作價四千賣給某位急於要船的商人,這價錢能讓別人統統吃屎,同時還大賺一筆。」
「你的錢能幫你游泳不成?小子——」
那裡有東西,他只看見了最短暫的一個瞬間——層層迷霧中一個黑色的形體。人類的形狀。高、瘦、一動不動。立於礁岩之上。
「你他媽的怎麼會知道?」
「到地方了。」艾茲麗說,他們剛爬上另外一座小丘頂部。眼前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半數地面鋪過地磚,另一半泥濘不堪,遍布車轍。一幢粗肥的雙層建築俯瞰這片廣場,那是某艘舊船截下來的船尾部分,主人繞著它埋了一圈柱廊,時間、天氣和數不清的爭鬥,磨損切削了曾經精美細緻的渦卷裝飾。透過二樓的窗戶,你能看見豪飲狂歡的人們,那裡曾經是個船艙。舵輪被一扇沉重的雙開門代替,門兩邊船尾燈的位置換成了鍊金燈球(圓形,幾乎無法打碎的那種)。
屎尿匯作溪流,在道路右側流淌,金小心翼翼落足,害怕踩上污物。防波堤向上五十碼左右的地方,一具四仰八叉的屍體堵塞了屎尿小溪。每個角落裡,每處陰影中,都有還沒醉倒的酒客和抽著毒品的煙客盯著他們,這些人沉默不語,等蘭花號船員爬到高地、踏上石頭地面后,這才繼續開口說話。
「船販子。」克諾對洛克小聲說。
「這些金幣都是原裝貨,」科斯塔咬牙切齒道,「每一枚都是。我知道,你肯定會一一驗看,船長,若是其中有一枚動過手腳,你就要了我的命吧。」
「倒數二十二分鐘,德爾。」
「敢做那種事情,」德爾馬斯特洛說,「我就把你那寶貴的小玩意兒拴在船錨上,讓你嘗嘗礁石什麼滋味。」
「嗯哼。」她四下里看看,手指不停敲打佩劍的柄,「好衣裳,對嗎?」
「——上個月送一艘小帆船出海,說折在暴風雨里了。據某雙可靠的嘴唇說,那船進了居留道就再沒出去。」
「烏特加指揮,」達拉卡夏宣佈道,「今夜不靠岸。我帶德爾和一組人上岸探探風頭。沒事的話,接下來幾天咱們會很忙……明天晚上就可以開始分割戰利品。錢沒到手之前,別急著和一起值班的人賭博,明白嗎?
「唉,本以為能找個超過十分鐘的樂子呢。」蘭斯說,「好吧,我接受。那瓶酒算我請你。」
船販子和達拉卡夏記憶中毫無區別:瑟林人,上了年紀,皮膚如紙,身上掛滿了肥肉,他彷彿就要漲破肌膚的桎梏,把那些黏糊糊的脂肪撒得滿世界都是。他的下巴消失於脖子中央某處,手指好似脹大的香腸,一眨眼滿臉的贅肉就顫顫巍巍直抖。兩名奴隸扶住他的雙手,讓他勉強起身,他看起來十分不自在,另外一名奴隸趕忙把一塊寬大的漆面木板擺在他身前,那大概是某種可攜帶的桌子。船販子將自己碩大無朋的肚皮擺在小桌上,發出滿足的呻|吟。
「呃,還算公平。」科斯塔取下一身行頭裡最精緻的那幾樣,「再說,我也不想被人在後巷割了喉嚨。」
「事項?」德爾馬斯特洛的困惑不似假扮。洛克本以為金已經告訴了她實情,但顯然這兩位消磨個人時光的法子更加明智和讓人愉悅。
「時間到,船長。」
「沒什麼……我聽見有人嚷嚷,還以為大家會更興奮。到浪子港了?」
「不對,」達拉卡夏說,「要像保護我的財產一樣。」
「憑什麼?諸神發的令狀?老子的錢多得很,似乎這個最重要吧。」
「達拉卡夏船長,」烏特加站在艉舷前,手指捏緊了計程繩,「四節,完畢。」
洛克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走出艏樓底下,天空中雲霧繚繞,正在落下溫暖的小雨。「啊啊啊。」他脫掉馬褲,讓雨水洗刷身上血海殘骸遺留的氣味。多奇怪啊,劇毒蘭花號的種種難聞味道他竟已習以為常,而曾經消磨過數年時光的地方卻讓他不堪忍受。
「想必您一定有原因要如此謹慎,船長?」
「珂塞塔,」達拉卡夏嚴厲地說,「想要的話,就得喝下去。明白嗎?」
「我往各個適宜的方向長。」她嘿嘿一笑,作勢毆打他的腹部,「知道嗎?人們當你駕的是三桅船,只因為你喜歡站在後甲板吹風。」
「德爾!」達拉卡夏叫道。
「有時候得耍點兒這種把戲,」艾茲麗說,「讓浪子港的人知道澤米拉回來了,有一船好貨,誰敢不尊敬船長,她就踢得他滿頭包。明白了吧?說給名為同伴的那些船長聽的。」
「夠了,」達拉卡夏說,「在二位中的某一位付錢之前,你們立足的船還是我的。」
「求求你們了,」大克諾說,「若是旁人誰也聽不懂你們他媽的在吵什麼,這樣的爭論究竟有什麼意義?」
「說來他的想法倒也不錯,」金說,「咱們也可以下一份注,然後操縱賭局——」
「遵命……船長。」
「哈,五分鐘之內滾上船!」達拉卡夏說。
「什麼,什麼?為什麼?」
「有些東西?」洛克的聲音中不由得帶上了半分怒氣,「船有危險嗎?」
澤米拉四處看看,從蘭斯手下的座位前抓起兩個大小相同的陶土杯子。她把杯中剩酒潑在桌上,抓起酒杯倒了兩滿杯。科達略白蘭地,和松節油一樣狂烈,刺|激得怕人。蘭斯的手下把酒推到窗口,蘭斯繞到桌前,站在澤米拉旁邊,端起一杯酒。
「不是來自空中,」洛克悄聲道,「更像是……你知道那是誰。卡莫爾的時候。」
「明天就知道,德爾。你和我一起參加議事會。拉維勒,別再提起這個話題了。」
「那就好,那你大概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德爾馬斯特洛嘆息道,「你們所有人,把船長的話放在心上。現在重要的是休息,睡到一半的時候會被叫起來,所以就抓緊時間吧。」她站到金身旁,洛克聽見她悄聲說:「我也打算抓緊時間。」
「裝得滿滿的,馬庫斯,都游不動了。」
「要不是我見多了沒穿衣服的韋德蘭人,說不定就信以為真了。」達拉卡夏說。
「西微北,哎。」蒙錢斯應道。
「他要錢幹什麼啊?」葛偉蘭說。艾茲麗抓住他的胳膊,拽著他走了。
李奧康托假裝問了哲羅姆兩句什麼。他低頭看著腳尖,嘟囔道:「去你媽的,老傢伙。」隨即示意哲羅姆撿起甲板上的兩個背包。
「德爾說得對,」達拉卡夏說,「信用證在這兒只能擦屁股,卡拉斯大人。你那幾個口袋最好真的裝了些有分量的東西。」
「歡迎加入我們,船長。」達拉卡夏打個手勢,艾茲麗、金、洛克和克諾連忙向左挪動一個座位,空出澤米拉身旁的椅子。加夫雷坐下去,把酒瓶遞給澤米拉。她伸出右手給他親吻,他親完之後直伸舌頭。
「那是當然,」艾茲麗說,「捕魚成了一樁麻煩事。小漁船擠滿了商船門通道,場面搞得一塌糊塗。說到一塌糊塗……」
領航員輕輕撥動舵輪,船向港舷傾斜。桅杆上的水手也對風帆和索具略作調整,進入居留道前,達拉卡夏已經給他們下達過了命令。
「不會吧,」洛克咕噥道,「才……才過了幾分鐘啊。」
「船長,」葛偉蘭說,「奧林·拉維勒為什麼還活著,而且成了船員,甚至還敢伸手要錢?」
「蘭花號,」一個低沉的男聲和它的主人同時出現在樓梯口,「達拉卡夏船長!知道嗎?樓下幾個人還在牆上撬蘭斯的牙齒呢!」
「不會的,」她示意他閉嘴,「決鬥和爭吵不一樣,特別是船長和船長之間的。」
「那咱們他媽的都在忙乎什麼?」
達拉卡夏瞪了他片刻,不禁笑了。「呃……」她似乎很勉強,「珂塞塔要是不肯喝,我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慢慢把杯子從珂塞塔面前拿開,小女孩的眼睛越睜越大。
底樓大廳兩側都有階梯引向二樓。樓上兩側不過是帶了欄杆的過道,到了吧台和入口處之上,則擴展為寬闊的露台,擺放著瑟林風格的桌椅。金覺得所謂的「貴賓席」大概就是他在外面看見的那張桌子。達拉卡夏領著手下走向台階,樓梯通向那張桌子的方向。
「船販子,」洛克覺得有個計劃即將誕生,「他從事的行當和名號相同,想來他沒有任何競爭者嘍?」
「他在這兒幹什麼?」看見洛克,其中一人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