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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目標交錯 插曲 紳士盜賊出國記

第二部 目標交錯

插曲 紳士盜賊出國記

「對,但他們——」
「好像是的。」金說。
「想什麼?」
金駕著馬車駛進傾斜的帆布雨篷底下,雨篷上的窟窿比布料還多,旁邊是黑洞洞的馬廄,裏面只有一匹馬。可憐的動物看著他們,像是希望得到拯救。洛克第一個聽見了喊叫聲。
「格洛里亞諾酒家。」另一名警衛回答。
洛克認不出那是什麼喧囂聲。拳擊、搶劫、謀殺、夫妻吵架——這些都有熟悉的節奏和韻律,他聽一秒鐘就能知道是什麼。但此刻聽見的聲音更陌生,像是從建築物右側轉角的另一側傳來的。
「我叫盧卡薩·德巴雷。」洛克說,「這是我的表哥喬凡諾·德巴雷。這位是我們的朋友維瑞娜·蓋蘭蒂。」自我介紹沒有得到回應,他清清嗓子。「我們是蒙克萊因的新演員。從卡莫爾來的。」
「對,對。格洛里亞諾。」警士長說,「喏,沿著這條路一直走,過了文拿坡薩神廟就左轉,記住了?走過那條河就到了我們叫『慰藉山』的地方。格洛里亞諾酒家就在右手邊。要是發現自己的三面都是墓碑,那就是走過頭了。」
「我他媽就沒聽過這麼愚蠢的名字。」洛克說。
她雙手叉腰,向前走了一步,洛克忍不住向後躲閃,在最後一瞬間靠在了馬車上,否則就會摔倒在地,釀成瑟林文明史上最不優雅的社交事件。
「需要我們幫各位找什麼嗎?」大塊頭警士長問,走到他的部下身旁。
「可是——我都沒——」
「對不起。」洛克用同一種語言悄聲說,「你看,薩貝莎,這不是什麼該死的情結。要是我能——能怎麼讓你用我的眼睛看見你,我敢向你保證,你的雙腳都永遠不會碰到地面了。」
帝國時代的古老道路修得很好,但在各大勢力之間的偏僻地帶,路面已經開始風化崩落。空蕩蕩的堡壘寂靜得彷彿陵墓,正在被柏樹和巫木的朦朧樹叢淹沒,圍繞堡壘而生的小鎮已是遍覆青苔的廢墟和泥地上的線條。
下午第四個小時剛過,漸陰的天空灑下溫暖的細雨,馬車駛進埃斯帕拉城東石砌的加蘭河拱門。駕車的是金,他勒住馬匹,在一隊披斗篷的武裝男人前停車。
「唉,對不起。」女人從陰影中走出來,看著這一切。她個子很高,黑膚色,用披巾扎著頭髮。她的夥伴是個瘦削的瑟林小夥子,只比紳士盜賊們大幾歲。「席爾瓦納斯在自毀這方面擁有稀世罕見的野心。」
「真有這麼多盜賊嗎?」薩貝莎問。她坐在車頂上,雙腿擱在打鼾的蓋多身上,蓋多值的是黎明前最後一崗。「不好意思,但我似乎沒有看見什麼鬼鬼祟祟的角色。」她聽起來很厭倦。
「我看這就是慰藉山了。」金說,他們走進的這片城區,車輪每轉一個方向,情形似乎就離繁榮更遠一步。建築物越來越低矮,窗戶越來越骯髒,燈光越來越稀少。「看,那是一個墓園,格洛里亞諾肯定不遠了。」
「我們以為——唉,這麼說吧,我們以為你們並不存在,而是蒙克萊因編造出來的!」
「我覺得挺好,」薩貝莎說,「但我這本的最後一幕被撕掉了,而且有一半被污漬蓋住了許多行文字。我總覺得每一幕都結束于角色互相潑灑咖啡。」
「你這就太冒險了。」薩貝莎一翻身,跳下馬車,站在他身旁。「直截了當確實會引來回應,但會是什麼樣的回應呢?我會鼓勵你這麼說話,還是會徹底拒絕?」
「你們不是真的要拐進去吧?」一名警衛小心翼翼地問,像是懷疑有人在捉弄他們。
「怎麼?」警士長說,「你們是債主?」
「他們明白我對他們的感情在姐妹般的友愛和聖人般的容忍之間——雖說我懷疑他們私底下也會做些小動作啦,但他們完全尊重我的意願。你也能這麼得體地處理失望嗎?」
「阿隆度·拉齊。」年輕男人說,「你們似乎不止三個人吧?」
「哦哦,終於有點火氣了。」薩貝莎在胸部底下抱起手臂,慢慢貼近他,「告訴我,你怎麼敢肯定我喜歡的不是姑娘?」
一男一女坐在一側沒有燈光的地方,看著雙手各拿一個酒瓶的第三個人站在爛泥窟窿邊上。這個男人乃是臃腫的楷模,無論從周長還是從寬度上都勝過了鎖鏈神父,雨水打濕的一圈白髮搭在皺紋叢生的面龐兩側。他只穿了件松垮垮的灰色長袍。
「有人支持嗎?」他怯生生地說。
「我操。」洛克說,「不,等一等。這是……這是一部戲的台詞。」
「恰恰相反。」蓋多說,「我們想回來拿幾個銀幣。有幾個臭烘烘的山村啃泥狗在所謂的小酒館里玩牌。」
「蒙克萊因在號泣塔里。」阿隆度說。
「為了一杯像樣的麥酒歡呼三聲吧。」蓋多渴望地說,「在一家像樣的酒館里,四周沒有築起他媽的木柵欄,阻擋該死的沼澤怪獸。」
「假如最後我將得到失望,」洛克的心臟怦怦亂跳,「我只希望你能略過前奏,乾淨利落地讓我失望。」
「聽我說!那些都忘記了!但我和你度過的時刻,無論你知不知道我在附近——這些時刻都在我心中,像火炭一樣悶燒。我摸一摸就能感覺到熱度。」
「我覺得維瑞娜·蓋蘭蒂當化名就很好了。」洛克說。
「我要把你活活拆散,一個關節一個關節扭斷骨頭。」一個男人用引人注意的低沉嗓音怒吼道,「痛飲你的慘叫猶如美酒,你懦夫的喉嚨吐出每一聲……越來越輕的……哀號,我的狂喜都會愈加旺盛!」
「用不了多少古老卡莫爾的榮光就能https://read.99csw.com閃瞎他們的眼睛。」卡羅說,一塊小石頭在他的掌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明早出發時我可以帶走半個村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薩貝莎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讓他吃了一驚。
「腦袋先著地的。」蓋多補充道。
「我說過了,我對你的感情很複雜,事情牽涉到你就總是很複雜,我說的不是我很困惑或者糊塗或者,或者……害怕。我是說有些真實存在的情況——在我們之間,包圍著我們——使得這件事很困難。該死,簡而言之就是有阻礙。」
「你把個人的事情變成了給整個營地的講演。」她用無懈可擊的韋德蘭語說。
埃斯帕拉曾經擁有僅次於瑟林佩爾的尊貴地位,從帝國時代一路淪落到現在,就像部分男女人到中年變得死氣沉沉,拋棄了青春的活力和野心,彷彿它們是一件再也穿不上身的衣服。
「我想說的是,」薩貝莎說,「我們應該使用老故事的化名,要有大而漂亮的頭銜,就像……《十名誠實背節者之悲劇》?紅色傑莎,流氓公爵。阿瑪迪尼,陰影女王。」
「只是為個帝王的名字絕大多數人連半塊干牛糞都不肯給,」蓋多說,「他們想要的是財富和權力。」
「洛克——」
「我們回到家就辦起來。」卡羅說,「偽裝自己。在酒吧拋下線索。到處講故事。給我們一個月,所有人都會談論卡莫爾的荊刺。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也會開始胡說八道,好讓別人覺得他消息靈通。」
「埃斯帕拉。」安那托利·維瑞斯卡說,「還在以前的老地方。年輕的朋友們,咱們不休息了。日落之前,你們就可以在城裡尋找你們的演員夥伴了。」
第十天剛過中午,車隊拐過兩座廢墟點點的小山之間的彎道,駛入綠色和棕色盤卷交疊那熟悉而不規則的田園地形,洛克第一次看見了這座城市。南方地平線上能在縷縷黑煙下看見模糊的塔樓。
「有朝一日我想去看看七髓王國。」薩貝莎說,「按我的方式玩遍每一個城市……挽著貴族的手臂,離開時掏空他們的口袋,把他們迷得昏頭轉向。我會像是難以抗拒的自然力量,他們會為共同的苦惱想出一個美妙的頭銜。『是她……就是她……是玫瑰。』」
「注意到什麼?我應該注意到什麼?」
「還有一周。」她最後說,「漫長而緩慢的一周,充滿了我說過的那些樂趣。等我們趕到埃斯帕拉,我們會累得半死,渾身酸痛,臭烘烘的,被蚊蟲咬得半死。我會……我想再和你交談,洛克,但我無法在這種環境下鼓起勇氣,把交談當成每晚值得盼望的事情。你我都不會在最好的狀態。」
「啊哈,」洛克說,「我是沉悶的一部分還是咬人昆蟲中的一隻?」
「是你的主意,貪婪的臭狗!」
「咱們改說韋德蘭語了嗎?」之前一直默不作聲的卡羅突然說,他趴在薩貝莎不久前佔據的車頂位置上。
「盜賊稀少的季節,這一趟就只當閑庭信步。現在又回到躲馬車、呼吸煙塵和花錢住店的老日子里了,對吧?」
「我,呃,昨晚沒找到機會和你說話,真是太讓人痛心了。」他說。
「唔,」卡羅說,「假如一個人落到要在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外搶劫車隊,我看他的運氣已經壞得不可能再壞了。」
「幾年前,」薩貝莎說,「我是一個小團伙里最年長的成員。我被導師派去學習舞蹈和禮儀。回來以後,發現一個比我年輕的小子取代了我的位置。」
席爾瓦納斯·奧利維奧斯·安德拉休斯踉踉蹌蹌走過來,空著的那隻手按住金的肩膀。「愚蠢的孩子,」他說,「我需要你借我……五個羅亞爾……到悔罪日就還。噢,諸神啊……」
「那好吧。無論如何,看來我會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考慮該怎麼向你解釋——」
「他們能怎麼著?」蓋多說,「宣戰?這樣吧,幾個月以後我們回來,要是發現百來號沼澤鄉巴佬已經推翻了五塔,我們保證寫一封誠摯的道歉信。」
「既然你已經耍弄過我了,那麼我是不是也加入了卡羅和蓋多的小小俱樂部?」
「你剛才就見到了!我憑最淺顯的常識都勸不住桑贊兄弟喝砒霜,但他們寧可否定自己也願意接受你的指示。這個幫派屬於你,洛克,自從你來了以後就是這樣,而且鎖鏈也支持。你受到的訓練和培養都是在他離開后擔任角頭和……唉,祭司。他的繼任者。」
他單膝跪下,低頭就嘔。金的反應夠快,只被毀掉了一隻鞋子。
「都很像樣。」薩貝莎說,「不只是像樣,我覺得他們都很浪漫。我們應該起他們那樣的名字,就像這些劇本里的主角,著名的盜賊、巫師和帝王。」
「你們是來送東西的?」
「你們要是敢做這種事情,」洛克說,「我向十三諸神發誓,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們。」
「我叫傑諾拉。」女人說,「這位是阿隆度——」
「就算我有情緒,」薩貝莎在寂靜中想了一會兒,「也是因為這段旅程多多少少和我預見到的一樣。沉悶,顛簸的道路,咬人的昆蟲。」
薩貝莎慢慢吐出這幾個字,顯然沉醉其中。
「你們就習慣一下自己理解能力上的缺陷吧,」薩貝莎說,「我們其他人反正早就習慣了。」
「我想說的是,」洛克打斷他,「我們應該當演員就只當演員。我想過這個問題。這一路上不參与賭博,也不摸錢包。我們應該在我們的卡莫爾身份和埃斯帕拉身份之間九九藏書劃清界限。等回到家,任何企圖跟回我們原本生活中的人都會一無所獲。沒有線索,沒有痕迹。」
「他們還是我的朋友。」她像是真的受了傷害,「我的誓言兄弟。沒什麼可以嘲笑的,尤其是對於一個……一個你們教會未來的祭司。」
他們告別了維瑞斯卡的車隊,循著警士長指點的方向,走進埃斯帕拉的深處。回到熟悉的環境里,看著高牆深院和遍地垃圾的小巷,聞著雨水下潮濕的煙霧,人們擠擠挨挨走在街上能落腳的地方,洛克覺得大家的情緒都高漲了起來。
「卡羅和蓋多,他們曾經待我像是下凡的女神,一轉眼卻把忠誠獻給了這個新來的小子。過了一段時間,他又給自己找了第三個夥伴,另一個男孩。」
「是吧?」她的聲音里蘊含危險,「真的嗎?這有什麼稀奇的?一個男孩可以隨心所願惹人討厭,可一個女孩不肯一聽命令就陽光四射的話,整個世界都會嘀嘀咕咕說她的壞話。」
「啊哈,地獄的皰疹喲,」洛克說,「他已經因為欠債被抓起來了?」
旅程第三天的早晨,離開大卡莫爾地區已有四十英里,他們經過了掛在路邊彎曲樹枝上的第一具屍體。
「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有點生鏽了,」蓋多說,「所以你們不妨重複一遍我們沒聽到的——」
「他說得對。」卡羅說,「沒毛的下作坯,我就知道這是個他媽的蠢主意。」
「謝謝誇獎,」蓋多從馬車底下滾出來,「能不知不覺地摸近你們可不容易。你們的腦袋確實是——」
「你們就是蒙克萊因劇團嗎?」洛克問。
「你根本沒想過這個,對吧?」她用狡黠的聲音耳語道。
「說起來,是的。」她答道。
洛克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沒有鬼鬼祟祟的角色。當初學習農藝的時候,他曾經在鄉間住過幾個月,鄉野自有某種讓人不得安寧的氛圍。許多個夜晚,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聽著風吹樹葉那陌生的沙沙聲響,渴望能回歸城市的喧囂:馬車和皮靴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船隻駛過水麵的聲音。
「天!親愛的諸神在上,」女人叫道,「你們是真的。」
「怎麼,維瑞斯卡?」顯然是首領的男人問道,他胖得很優雅,雖說拖著個適合切成漢堡肉排的大肚子,但一看就知道能跳小步舞曲。「我們都可以按你設個滴水鍾了。一路上走得很安穩吧?」
「我覺得你這麼說就不公平了。」洛克無力地說。
「唔,如果不是現在,那麼——」
「卡塔利納斯,《亞莫佩斯的最後王公》。」金悄聲說。
「啊——」他覺得腳下的大地又變得堅實,「我從沒有……這個比喻從沒讓我這麼高興過。」
「我不想說。我想聽你告訴我。」
「我們坐馬車煎熬了十天來到這裏,」金說,「允許我向您保證,我們不是任何人編造出來的。」

4

第二天晚上,她沒有守住兩人的「約定」。事實上,她幾乎沒和洛克說話,只是沉浸在她帶在身邊的各種遊戲里,擋開洛克所有挑起談話的企圖,熟練得像是躲閃洛克的短棍攻擊。
「溫提拉的野草。」蓋多說。
「解釋?你難道以為我要的是聽你怎麼為自己辯護?顯然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接下來——」
「他們會叫我七髓的玫瑰。『是七髓的玫瑰毀滅了我!』他們會扯著頭髮向老婆和銀行家解釋,而我已經策馬奔向下一座城市。」
「沒錯,我沒有答應過。」
「這就純粹——什麼啊,金對你也一樣忠誠,他是你的朋友。」
她仰望天空,一個月亮剛爬出霧靄般的低空雲層,洛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1

「沒。」蓋多說,「只是好奇而已。」
他向前揮動雙臂——也許是存心的,也許只是巧合——似乎突然意識到還拿著酒瓶,於是湊到嘴邊痛飲幾口。
「不!」她厲聲道,「我告訴了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現在輪到你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假如我的話真是悶燒的火炭,洛克,那就讓它們繼續燒吧。仔細琢磨,到埃斯帕拉之後給我一個答案。給我一個好答案。」
「我答應這次留你一定不超過十個小時。」大塊頭埃斯帕拉人笑道。他的手下格外粗略地搜了一遍車隊,顯然為的是湊巧在附近的觀眾,而不是執行這座城市的海關法。
「金,薩貝莎,別出聲,跟我走。」他說,「你們兩兄弟,看好馬匹。它們要是有半點腦子,說不定就要企圖逃跑。」
「很高興聽見您這麼說。」
「你答——唉,似乎你沒有答應過。你只是說你會考慮一下的。」
車隊一共有六輛車,在越來越熱的晨間陽光下行進。中午時分,他們穿過了一段濃密得彷彿隧道的矮樹叢。一個暫時空缺的繩圈在高處的黑色樹枝上搖擺,像個孤零零的鐘擺。
「你應該這麼想,」洛克說,不確定他是真的勇敢,還是僅僅希望自己感覺勇敢,「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永遠在企圖獻殷勤。」
「喜歡牡蠣還是蝸牛?對身在你那個位置的人來說,這該死的事情是多麼難以確定啊。哦……噢,佩里蘭多在上,你的臉色像是馬上要被處決了。」她彎下腰,咬著他的右耳輕聲說,「我湊巧相當喜歡蝸牛,謝謝。」
「我知道桑贊兄弟和一條蛇進了鋼筋彎箍機似的不會走正道,」洛克說,「但阿斯諾兄弟是演員,不是玩牌read.99csw.com高手。」
「既然她是玫瑰,」卡羅說,「那洛克也需要個什麼名字。」
「卡羅和蓋多追過你?」
「所以我們都得起個愚蠢的綽號?」卡羅說,「我們將是……北方的灌木。」
「那是什麼地方?」金問。
「我們只需要幾枚銀幣入局。」卡羅掀開蓋輜重的油布,「然後嘛,我們的錢袋子就只進不出了。」
「蒙克萊因。」席爾瓦納斯喃喃道,「屎拉在他腦袋上也……擋不住陽光。」
「我認為是這樣的。那麼,我們在路上的時候能不能就簡單點算了?眼睛盯著地面,屁股放在座位上,把這些……事情都放在桌子底下,等日後再說?」
「把你的想法扔在我身上,然後要求暫時停止對話,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蒙克萊因!」白髮男人叫道,扔下一個酒瓶,揮動雙臂,在泥坑邊緣保持住平衡,「蒙克萊因!」
「村子就這麼不值一看嗎?」洛克嘆道。
「啊,桑贊,瞎了你的狗眼,」薩貝莎咬牙道,「我險些從皮囊里他媽的躥出來。」
「當然不是同時。」她說,「有什麼好吃驚的?你早該注意到了,咱們這個小團伙里,擁有全套功能正常的部件的熱血年輕傻瓜又不是只有你一個。」
「不,我想要堂皇、顯赫和不尋常的名字。不是會被人當面叫的那種名字,而是每次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人們都會悄聲重複的那種名字。『天,諸神啊,這隻可能是流氓公爵的傑作!』」
「阿斯諾兄弟在轉角那頭照看馬車。」洛克說,「那麼,我們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所以接下來的問題是,佳思莫·蒙克萊因存在嗎?」
「不行,薩貝莎是玫瑰,洛克就是她的刺。」卡羅打個響指,「卡莫爾的荊刺!這名字夠響亮!」
「等一等,」洛克說,「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成了犯罪分子?」
「要不是熟悉你,」薩貝莎溫柔地說,「我會發誓說區區一個掃馬糞的也想學人獻殷勤。」
「欠債?」傑諾拉說,「不,他還沒來得及因為這個爛攤子被抓進去呢。今天上午他一拳打斷了某個傲慢小老爺的下巴,他被控攻擊貴族的族裔。」
「這部劇好嗎?」蓋多問。
「你當然沒有。你自從來了以後,就什麼都沒有懷疑過。一個人得到首領的位置,很容易就覺得理所當然……直到他悄悄地被擠下去。再然後,我覺得一個人很難完全忘記這種事。」
「你們兩個缺少想象力。」薩貝莎說。
皮靴踏進爛泥,他這才想到他又做了薩貝莎抱怨過的事情:毫不猶豫地發號施令。可是,該死,現在不是用放大鏡研究人生觀的時候,而是要搞清楚他們會不會立刻喪命。
「全埃斯帕拉最堅不可摧的監獄。守門的不是城市警衛,而是女伯爵的龍騎兵。」
「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也沒想過——」
「但這條路去格洛里亞諾的院子啊。」警衛答道,語氣更加謹慎了。
「你是佳思莫·蒙克萊因嗎?」金說。
「諸神在上,你們是認真的。」警衛說,「雖說沒聽過你的聲音,但我聽得出你不是本地人。」他和同伴讓開兩步,彬彬有禮得誇張,搖著頭走遠了。
「蒙克萊因,」傑諾拉說,「正是席爾瓦納斯這會兒……呃……和清醒一刀兩斷的原因——」
「薩貝莎,我確實喜歡你。光是承認這個就嚇得我魂不附體了,但就和那天晚上一樣,我願意直話直說。但我絕不是隨隨便便這麼說的。我……我自從和你相遇的那個時刻就開始傾慕你了,你明白嗎?就是我們出陰影山去看絞刑那天的那個時刻。你還記得嗎?」
「我坐在酒館里,願意被大家視而不見多久都是我說了算。」卡羅嘟囔道。
今天輪到洛克清掃馬車底下的地面,金負責照料馬匹。桑贊兄弟不情願地接受了彼此的親近,結伴去村裡閑逛。薩貝莎還是坐在車上,守衛他們的財產。洛克只用幾分鐘就保證了他們將要打開鋪蓋卷的地方不會給文明人帶來尷尬,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這兒似乎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唔,有好時節也有壞時節。」車隊老闆說,「像現在這樣的夏天,大概一個月能見到一個。上面那位朋友是我們很久以前掛上去的。後來一直很安靜。
「你們不如去準備晚飯吧?我還有個更好的主意,你們要是真想在村裡砸錢,不如去找點不那麼像磚頭的肉食回來。」
「誰想知道?」女人猶豫道。
紳士盜賊幫的所有成員,多多少少正如薩貝莎的預測,每個人都腳疼屁股痛,又臟又臭,面無血色,在今天上午統統放棄步行。卡羅和蓋多背靠背坐著,眼望風景以漫步速度向後掠過,薩貝莎沉浸在離開卡莫爾之前弄來的一本《盜賊聯盟》里。
「但並不是特殊的朋友。」她說,「和他對你不一樣。」
「盜賊會拆掉普通的路標,」維瑞斯卡說,「但他們不敢碰繩圈。據說一個人如果不是在流水上方弔死的,繩圈會鎖住他不肯安息的靈魂。除非給它一個新的犧牲品,否則碰到就會帶來可怕的噩運。」
「你想說服誰?」他開始進攻,玩起了她的遊戲,向前踏上一步,「聽起來似乎不是我。你想說服你自己不要向我吐露心聲!為什麼——」
「你們兩個重歸於好了?」洛克惡狠狠地說。
「啊,那可就太麻煩您了。」她說,洋溢著少女的迷人魅力。洛克咬住舌頭,免得笑出聲來。「我們在找一個叫佳思莫·蒙克萊因的人。蒙克萊因劇團,是一群演員。」
「你的韋德蘭語有多好九*九*藏*書?」洛克問。
「操!」金說。
「你的耳朵和眼神一個水準。」薩貝莎說,「你就沒注意到嗎?我的建議永遠只是建議,而你的建議對他們就是聖諭。哪怕我們的建議完全相同?」
「卡莫爾難道也有劇院,小姐?」一名警衛說,「我以為你們更喜歡看,呃,鯊魚把女人咬成兩截。」
「我看好像不太明智。」薩貝莎說。
桑贊兄弟興緻勃勃地接受了建議,再次消失在特里桑康尼所謂中央大道的崎嶇小街上。少了這兩個人,洛克和薩貝莎面對面站著,洛克在她的儀態中覺察到一絲突如其來的冷淡。
「送的就是我們。」金說。
「那就告訴我啊,說說我能做什麼——」
「金的愛情小說你讀得太多了。有什麼可以讓你對比呢,洛克?你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生長出來的憑什麼不是某種情結呢?期待親近……也顯然是……完全正常……」

2

「讚美諸神。」洛克說。
「你似乎有點悶得發瘋了,薩貝莎?」洛克說,這麼多個陰鬱而沉悶的日子之後,又能聽見她的聲音里有了活力,他私下裡覺得挺開心。
「這就是你所謂的障礙嗎?」洛克覺得像是有什麼重物從黑暗中飛出來,砸在了他的腦袋上,「我和金的友情?你嫉妒這個?」
「是嗎?我對你難道造成了什麼實質的損失?」
「哈,」警士長說,「這樣的話,祝你們好運吧。要找蒙克萊因劇團的人,可以去,呃,院子里有棵橄欖樹的那地方叫什麼來著?」
「他可以當鬱金香。」蓋多說,「精緻的小鬱金香。」
「什麼?」
「什麼?」
「我——」還好洛克先吐出了一個音節,連貫說話的能力才豎起白旗棄他而去。諸神在上……
洛克、金和薩貝莎一起躡手躡腳地拐過轉彎,赫然發現前方是個院子。兩層樓的酒館有三面廂房,中間圍起這片空地,正中央有個難看的大窟窿,像是什麼東西從地上被拔走了一樣。
「從……」卡羅眯起眼睛,假裝心算,「好像是離開娘胎到掉在她兩腿之間地上的中間某個時候吧。」
「那是在嚷嚷什麼?」薩貝莎說。
「呃……該死。你顯然有情緒。」
「應該怎樣就怎樣嘍。」車隊老闆和警衛頭領握手。慷慨的謝禮立刻消失在了胖男人的口袋裡;維瑞斯卡之前在卡莫爾就和大家商量過,每輛馬車都出了相同的份額。「那麼,警士長,你檢查行李東戳西戳的時候,對禁藥和隱藏的武器請格外手下留情,謝謝。」
「這個,」她說,「就是我說的障礙之一。」
「你真沒注意到?」
「呃,該死……那是……我是說,你難——」
「知道演員要是沒戲演靠什麼討生活嗎?」卡羅說,「相信我,他們中很有一些夠犀利的玩牌高手。我最厲害幾個招數就是學——」
「歡迎。」一名警衛對薩貝莎說,她已經換回了全套最樸素的行頭,「第一次來埃斯帕拉?」
「而這種事值得我們最好的狀態。」洛克不情願地說。
「對,」洛克說,「而且還,呃,濕透了,很困惑。」
「我倒是挺想開開眼界的。」另一名警衛嘟囔道。
「倒是有魔法可以派上用場,」她若有所思地說,「假如你想做到這個,假如我……決定暫時領了你的殷勤。」
晚上他們在特里桑康尼村過夜,小村莊住著兩百來號人,建在三個沼澤圍繞的小山包上,有削尖的木樁柵欄保護。根據維瑞斯卡的說法,這裡能生根發芽的定居點只有這一種:對盜賊來說太大,無法衝進來蹂躪;對卡莫爾的士兵來說又太偏僻,不值得專程來收「道路維護稅」。
他背後的男人爆發出一陣笑聲。
這兒可不是牧歌式的田園。村民陰鬱而多疑,更喜歡外來的貨物而不是帶貨物來的外來人。不過他們提供給車隊的山頂空地雖說簡陋,總比在沒有燈光的潮濕荒原宿營要強得多。
「這是隱喻中的冠軍。」她帶著一絲笑容說,「非常合適。」
「你想一想。」她說,再次抱起雙臂,這次肩膀微微前傾——保護性的冷淡姿態,「我說真的。我給你一分鐘。你想一想。」
「我知道。」她輕聲說,「這就是問題。」
「似乎……挺有道理。」蓋多承認。
「好了,總而言之,」卡羅對洛克說,「我們放棄這個主意了。」
「城市裡住著的才是最奇怪的造物。」維瑞斯卡友善地搖搖頭走開了,去和其他馬車打招呼。
「非常感謝您。」洛克說,一絲不祥的預感開始慢慢生長。這在未來難說不會被證明完全正確。
「有什麼像樣的角色嗎?」蓋多問。
「這麼說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洛克說。
「薩貝莎,我不記得我的親生父親了。除了一小段……縫紉的記憶,我母親也是個謎團。我不記得我出生的地方,也不記得引火區的大瘟疫和我是怎麼活下來的,甚至不記得盜賊導師從城市守衛那裡買下我之前的事情!」
「聽起來很像我喜歡的劇目。」卡羅說。
「這個我得說聲對不起。不過確實有必要。」她移開視線,過了一小會兒才說下去,「我覺得你在以現在的感覺看待過去,想象出了某些光華……但那更多的是反光,並不真的存在。」
「我只知道確實存在這份感情。聽說你被淹死了,我只覺得有人一腳踩爆了我的心臟。」
「怎麼可能,」蓋多說,「事業越低潮,我們的發明之火就越是旺盛。」https://read.99csw.com
「假如不是鼓勵,你能接受被徹底拒絕嗎?」她伸出一根手指,摸著他的下巴——既不是邀請,也不是責備,「桑贊兄弟這會兒確實逼得我們發瘋,但我得說一句公道話……他們獻的殷勤被擋回去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
「啊,不,我向你保證,這是萬萬不可能的。」席爾瓦納斯說。他試了幾次想晃晃悠悠站起來,突然又注意到手裡剩下的那個酒瓶,湊到嘴邊興高采烈地喝了起來。
「不好意思。」洛克說,頭頂雷聲隆隆,雨下得更大了,「我們,呃,在找蒙克萊因劇團。」
「你只需要——」
「諸神啊,」蓋多用誇張的低沉聲音說,「只有一個活人能擠出這麼珠光閃爍的棕色珍寶——這是『午夜蹲坑王』卡羅的傑作!」
「說起來,剛開始還挺新鮮的,」卡羅說,「但這會兒我覺得換個更喜氣的路標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幹得好,車隊老闆。」洛克說,他拿著韁繩,金在車廂后披著油布輕輕打鼾,「雖說這一路稱不上景色優美,但你確實無驚無險地把我們帶到了目的地。」

3

「可是——我和你一樣辛苦地勞作學習和接受測驗,」洛克盡量壓低聲音,「和任何人一樣辛苦。你記得我花了多久贖回這東西嗎?」他從罩衫領口拿出那枚裝在小皮袋裡的鯊魚牙齒。「諸神在上,為了這鬼東西,我用掉的錢夠買一幢市區住宅和一輛馬車了。而且我一樣當過那麼多學徒——」
「我,佳思莫·蒙克萊因?」男人跳進深及大腿的土坑,濺起黑乎乎的髒水。他從另外一側爬上來,大踏步走向他們,自腰部以下都沾上了爛泥。「我是席爾瓦納斯·奧利維奧斯·安德拉休斯,一千英里內一千年間最優秀的演員!佳思莫·蒙克萊因在他……最燦爛的日子里……也只能指望他抵得上老子的……一滴尿!」
「——給塞進屁股了。」卡羅說。
沒走完一個街區,他們就找到了格洛里亞諾: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都是相當一段距離之內燈光最明亮的建築物,不過考慮到光線揭示出的牆壁和屋頂的狀況,又可以說亮得不太明智。兩名城市警衛守著拐進酒館院子的路口,霧蒙蒙的提燈照亮他們濕透的制服,紳士盜賊幫的馬車被他們擋了下來。
「但要是收成不好了,諸神保佑,他們會埋伏在林子里,密密麻麻像鳥糞似的。一場戰爭過後,雇傭兵和逃荒者會鬧得天下大亂。我會加倍雇傭警衛。當然,費用也加倍。」
「當然,」她悄聲說,「一個奇怪的小男孩,永遠也不可能離開街頭組。那時候的你是多麼可憐的一個小麻煩啊。但是,洛克,有什麼值得傾慕呢?我們都是髒兮兮餓肚子的小動物。你頂多六歲,能感覺到什麼呢?」
「有什麼事情嗎,警官?」金喊道。
「就從這兒開始。」洛克說,「意思是我們不能做任何會被人記住的事情。你們真以為掃空這些鄉巴佬朋友的錢袋之後,明天一早還能開開心心送咱們出發?桑贊兄弟,會有人被割喉嚨的。這個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會追殺我們,車隊保鏢不會救咱們。他們每個星期都要出入這兒,他們需要這些人。」
「我說的不是訓練,洛克。我知道鎖鏈是怎麼折磨大家的。我說的是你接受所有事情的態度——就像你接受自己的皮囊:那麼自然而然,根本不值得思考。唉,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屋子男人里唯一的女人經常有理由需要思考。」
「我們來的地方有許多劇院。」薩貝莎說,「不過呢,我們巡演的時候比較多。蒙克萊因訂了我們今年夏天餘下的時間。」
洛克在馬車的另一側步行,盡量把視線放在四周環境而非薩貝莎身上。她解開了老氣的頭巾,長發在溫暖的微風中飄飛。
「我要把你的骨頭磨成粉末!」他吼道,刺人的視線盯住了三名紳士盜賊,「然後用粉末做水泥鋪人行道,陌生的車輪會碾壓你,陌生的皮靴會踐踏你,你會有一百年不得安息!醉鬼會把不潔凈的水灑在你身上,卡塔利納斯,我想一想就要大笑!我一直要笑到咽氣的那一刻,我死的時候會有全屍,徹底向你復了仇!」
「我當然認為不公平,」她說,「但有必要。」
「啊,不,」她說,「我們是卡莫爾的演員,前來加入他的劇團。」
「我這麼說只是,呃,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找個話題而已。唉,要我這麼想方設法和你說話,感覺真是太他媽……奇怪了,就好像我們是兩個陌生人!」
「有可能。我陷在這輛馬車上,數了一個星期桑贊兄弟放的屁,也該允許我稍微幻想一下放放風了。我是說,能在你活著的時候,看著自己的傳奇慢慢生長,這樣難道不好嗎?坐在酒館里聽著周圍的人討論你的功績,卻渾然不覺你本人就在他們中間?」
「喂,快看。」卡羅和金坐在車廂的前部,「足以安慰思鄉之情。」
「我的韋德蘭語相當好。」卡羅換上韋德蘭語,誇張地用含混聲音說出每一個單詞,「身為兩個桑贊里比較聰明的一個,好得大概是完美無缺吧。」
「只要還有多餘的繩圈,我們就是這麼對付盜賊的。」安那托利·維瑞斯卡說,他跟著馬車步行,正在嚼他遲到的早飯:無花果乾。他們的馬車走在車隊最前面。「每隔一兩英里就會有一個。要是繩圈已經滿了,或者不太便利,我們就割開盜賊的喉嚨,把他們扔在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