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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致命的誠實 第八章 五年戰爭之無窮變化

第三部 致命的誠實

「我從不知道誰比你更加美麗:
我在心底下追逐你
我在風中支離破碎
在玫瑰花里尋找你。
我將永遠找不到有誰
比你更加美麗。」
——卡爾·桑德堡《大追逐》

第八章 五年戰爭之無窮變化

「七髓王國最東部的安伯蘭行政區已經驅逐了統治者伯爵,宣布成立君主制共和國!卡泰因議事堂目前拒絕正式承認安伯蘭的獨立,並強烈建議卡泰因公民在局勢平定前不要前往北方!」
「翻倍,要麼認輸。」薩貝莎說,飛快地再次斟酒。兩人比賽誰的杯子先見底,分出勝負之後,他們哈哈大笑,笑聲發自肺腑,洛克覺得一陣清風吹過了心底里悶燒的火焰。
「一次也沒有過?」
「該死,照他說的做!」沃德拉薩叫道。
兩人驅使疲憊的座駕沿著大道向西走,跨過一道吱嘎作響、不停抖動的玻璃橋,穿過熏香繚繞的諸神殿堂,最後爬上傍晚台地。回到整潔的街道上,走在茂盛的花園和汩汩吐水的噴泉之間,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卡泰因更像個周而復始的迷夢,而不是現實中的城市。
「很好。因為我可不是很容易就能搞到手的女人,而且顯然不便宜。」她抬起另一隻手,抓住洛克的另一條胳膊。
「唔?哦,尼可洛斯……讓他睡會兒吧。明天他會跑斷腿的,要到處去送扎著綠緞帶的禮物籃。」
「拉薩利先生,大人,我能說什麼呢?……我很慚愧……但你們不見了……所有事情都亂成一團——」
「另外再提取一千杜卡特,購買蛋糕和好酒,裝在禮物籃里紮上綠緞帶,送到商店老闆、貿易商、鍊金術士、文書、醫師的家裡——只要是體面人,而且還不屬於深根黨的大家庭就要送。咱們去爭取新的選票。」
「好好看一眼這些名字。」洛克收起匕首,取出一張列了短短几個名字的羊皮紙。這些名字精選自尼可洛斯提供的一份長名單——他們不僅是敵方的投票者,而且都是黑鳶尾政治機器里重要的零件。「這些男男女女里有幾個人欠你的錢,對吧?」
「對極了。我是說,誰知道呢,也許咱們可以睡上兩次。」他挺起胸膛,吐吐舌頭,「野心沒有邊際,女人!沒有邊際!」
「女人能說服男人用慾望毀了他自己。這是個非常古老的故事!再發生一次也不會讓世界毀滅。」
「你很不習慣變成棋盤上的棋子。」洛克說。

13

「沒時間準備這些了,」金喝道,「我要我的頭腦立刻清醒過來。現在就動手吧。」
「傲慢的賤人。」洛克說,笑嘻嘻地退向房門,「傲慢、頑固、風華絕代的賤人。啊,對了,要是我聞到你上次抹的那種香水,哪怕只是一絲——」
洛克掃視人群,任憑厭倦的警衛摸來摸去搜身。薩貝莎的探子多半會搭檔行動,一個人盯著隊伍,另一個人假裝埋頭做些什麼瑣事。洛克數到第五對疑似監視者的人,搖搖頭放棄了。這麼做有意義嗎?
「次女·維拉科伊斯,他們在甘朵羅廣場的代表。」埃皮塔盧斯說,「她乾淨得就像塊剛出爐的石膏。」
「耐心,」洛克說,「假如沒有急事,我向詭詐看護人發誓,我非得——」
「我們只想談談。」
「我確實抓著過去放不開。」
「可是——」
「那好,你為什麼不親自去驅逐她們?」
「那好。」洛克說,「我希望二位能幫我一個忙。去找你們選區之外尚未拿定主意的投票人。登門拜訪。重要人物,中等階層的精英分子。我相信你們能想出上百個名字。去每一票都很重要的區域,挨門挨戶地哄他們投票給我們。沒問題吧?」
「看見你進來,我就叫人去準備了。」
「哈,不會。對了,我還沒謝過你呢。自從那些可愛的小傢伙離開我身邊,我一直擔心得要死。不,疑心病小姐,我帶你來這個幽靜的小角落,是為了實現一個最險惡的目標:親手為你做飯。」
「另有一份期權契約,為的是……因此而生的麻煩。取決於你。」
「當然了,你無疑會想到我也有我的備用計劃,防備的就是你想玩硬的。」她說。
「我來不是為了徵詢意見,」洛克示意金鬆手,「而是為了下令。收緊這些人的韁繩,否則你就會走霉運。賭場失火。這麼漂亮的住宅失火。腳筋被挑斷。明白了?」
就在煙霧再次吞沒他之前,洛克飛快地打了個手勢:期待明晚再見。
「來了,拉薩利先生,正在來的路上……」
「很好,但你還是太他媽瘦了。」
「你是哪一位?」薩貝莎冷靜而尊敬地說。
「結束一段對話。」
「我想趕開你——」
紫色暮靄變成了漆黑夜色,卡泰因成了黑色和鍊金燈火之間半明半暗的海洋。
「啊,說起來,為了趕回來,我們借了幾匹馬。沒有好好對待它們。你能行行好收下這些可憐的動物嗎?」
「我們不到十歲就學會了十幾種辦法來剝奪一個人的戰鬥力。」薩貝莎說,「這對我們是家常便飯。我答應今晚休戰——」
「哦,暗示減稅。」德克薩說,「大家都喜歡多留下一點自己的錢。」
兩人混進隊伍,四周是喧鬧的混亂人群,海關檢查員、守衛、貨運車夫、行路人以及馬糞擠在一起。儘管卡泰因是個乾淨整潔的城市,但要是把塵土院從鋪路石上連根拔起,放在瑟林境內任何一個城市裡的類似地方,恐怕也不會引來多少目光。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了?一開始你都不需要為自己辯白,現在怎麼就變成為了我好?」洛克覺得熱了,憤怒地解開骯髒的大號騎馬上衣,那是他在搶來的馬車裡翻出來的。「而你也不是我愚蠢的執念!」
「當然不是——」
「我總覺得他更想要的是家庭,而不是幫派。」
「你未免也太抬舉咱們的遠見了。」
「我想和你談談。」他慢慢地說,「沒別的。我不想傷害你,或者嘗試把你弄出這兒。我以我們都愛的兩個人的靈魂發誓。」
「我對你的屁話完全不感興趣,堅決得都可以拿它做磚頭了。全權委託,行還是不行?」
「我放過了喬斯騰——基本上吧。」
「有理智的女人誰不想用酒精管住她的男人?」
他急忙打開,發現只是賬單。
「哈,狡猾的小黃鼠狼。」她說,「趁著斟酒塞給我的。」
「對了,你們在甘朵羅廣場的候選人怎麼樣了?」洛克說,「叫什麼來著?……次女·維拉科伊斯?據說警方逮捕了她,指控的罪名還相當嚴重呢。接收賊贓?深根黨支持者家裡的失竊物品?簡直駭人聽聞。」
「唔,那好,我要回去安撫我的孩子們,還得,呃,琢磨怎樣才能打敗你。」
「差不多吧。」德克薩說,「全城民眾的看法——」
「奇怪。」洛克說,「但西方人畢竟是西方人。現在怎麼說,蓋蘭蒂小姐?散步,乘車兜風,還是——」
「你有沒有從高處看過師匠島?」薩貝莎說,用絲綢餐巾輕擦下巴,恢復了淑女的優雅氣質,「就在我背後,運河的另一側。大師的島嶼。號稱是法師的家園。」
「我看你穿得就不像來開策劃會議的。」德克薩說。
月亮藏在黑羊毛似的雲層背後,正是盜賊最喜歡的夜晚。南風吹來湖水的氣味和鍛造廠的煙霧,聯排高爐那一抹抹紅色與橙色的火光在鐵鎚島的黑影中閃爍,從五子·盧奇杜斯位於三樓的卧室窗口望去,這幅景象一覽無餘。
沃德拉薩領著洛克和金走上一段樓梯,來到上次和薩貝莎見面的私人用餐室。守衛保持了一段有禮貌的距離,但無人掉隊。沃德拉薩用臀部撞開房門,洛克看見薩貝莎已經在等他們了。
「不完全。至少現在。」
法拉格兄弟的藥店有一扇門對著小巷,幫助在不恰當的時間登門的客人保守秘密。這其中就包括了購買卡泰因法律不允許買賣的某些藥劑的顧客。
「天,一肚子想法呢。」他鞠個躬,親吻她的手背,然後鑽進車廂。
「我就砸得黑鳶尾之標只剩下地基,再把薩貝莎扔上開往塔里沙瑪的船。」
「媽的,不覺得。」洛克說,「但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也許你還沒見過我這邊的法師。怎麼,你認為你那邊的——」
「啊……真的嗎?」希望以令人驚訝的速度給尼可洛斯的面頰染上血色,洛克不禁嘆了口氣。天曉得尼可洛斯在喝什麼鬼東西,再加上盟契法師的所謂「調整」,他的自由意志還不如一塊海綿。「聽起來好極了!」

6

1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尼可洛斯說。三子·法拉格一直是那種藥粉的唯一供應商,事實上把尼可洛斯領進門的也是他。
「是不是很他媽的可笑?但確實沒有。我試過,試過找人幫忙。鎏金百合的紅髮頭牌。結果我發現,假如一個紅髮姑娘沒有我兩倍聰明,三倍惹人討厭,那她就根本算不上紅髮姑娘。」
「喂,我說,親愛的拉薩利先生,」德克薩說,「怎麼可能——」
「她?」
「這他媽的和任何事情有關係嗎?」
「我要再弄斷一次。顯然這不是你第一次受這種傷了,卡拉斯先生,你的呼吸障礙正越來越嚴重。」
「我在想,」薩貝莎說,「你……覺不覺得你的……操控者完全有能力向你隱瞞這場競爭的真正動機?」
「我正想做個決定。你能不能別玩那個該死的洋蔥了,看看親吻我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是我必須用劍對著你的脖子?」
「對,你確實不需要擔心,就算她被困在了法庭上,你也有滿滿一石板的替補名單呢。無足輕重的平頭百姓居然能影響投票大局,你說是不是很激動人心?」
「確實如此。你都沒有主動提出幫我斟酒。」薩貝莎假裝鄙棄地說。
「啊哈。」洛克漫不經心地推著酒杯轉圈,「你對真正的自我有著許多自相矛盾的看法,你想調和這些觀點。你在想要是你我沒有共同的過去,你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來,告訴我們,」金望著卡泰因境內所有街道和島嶼的地圖說,「兩黨通常認為是囊中之物的區域有哪些?」
「她們的運氣可真好,碰到她們的是金。他沒法打得老太婆滿地找牙,我可沒有這種顧慮。」

4

3

「別對自己太苛刻了。我們就是我們自己,我們愛我們愛的。我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這個……哪怕是對自己。這話我似乎對你說過。」
「閃開!快閃開!要命就快閃開!」
「這話說的!你可以下藥放翻她們嘛。」
「誰叫你只看酒瓶,不看獻殷勤的我?」洛克誇張地嘆息道,「沒關係,反正我的自尊早就被踐踏得充滿彈性了。希望你喜歡這個顏色。卡泰因的溫室花朵。原本有莖梗來著,不過不方便攜帶和藏在手掌心。」
「你對一個人施了魔法,自憐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稻草。」洛克說,「只要你我都願意,咱們可以吃頓飯。但前提必須是你願意,並不是我在努力說服你怎樣怎樣,除非——」
耐心站在小圓桌旁邊,身穿帶寬風帽的紅玉髓色長袍。
「會有許多蛇掉在我頭上嗎?」
「什麼?」
「我知道。」洛克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心想酒里要是下了葯,那麼他的所有希望和期待就會全部落空。他忽然覺得大衣里的微型軍械庫很可笑。「那麼,呃,喜歡我送給你的花嗎?」
「你利用了我。」
「你沒事吧?」她柔聲問。
大約十分鐘后,繞著街區快要兜完一圈,他們發現了第三個估計也是最後一個探子,還好他和第一個一樣沒有防備。
「什麼?」
「你會更煩人的。」金嘆道,「估計早就被我掐死了。還有一點,你知道嗎?」
「你要我待在那艘船上,」他說,「那你必須也在才行。」
僕役領著洛克沿樹籬小徑繞塔而行,洛克聽見上方傳來隱約的隆隆聲響。背靠停車處的籠子緩緩下降,落在五碼直徑的一圈步道中央。僕役抓住拉杆,拉開籠門,露出華麗的內裝潢和……薩貝莎。
「怎麼樣?」洛克問,兩人跌坐在台階上。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身份。我們比你厲害。隨便你怎麼加強防備或者躲進地洞,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可以這麼來探望你。」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想要一個家庭,想要得都絕望了。你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要是總這麼沾沾自喜,女士,你說不定還會見到那些蛇的。好了,我記得我答應過你一頓晚餐。」
「我建議你們去拜訪的那些人,」洛克說,「能得到你們這種地位的人物的青睞,他們恐怕只會受寵若驚。」
「多麼可怕啊,」洛克假模假式打個哈欠,「指控我什麼?」
「你說我們不是馬車裡你來我往的孩子了,你說得對。我們能掌握自己的生活,無論他媽的別人怎麼折騰我們。我們願意把時鐘往後撥多少年都行。我們自己說了算!」
「那是什麼?」
「我忽然有了個非常激動人心的想法。把清單和鍊金術士給我,然後去找一名城市警衛來!要懂事的那種人。知道怎麼為錢袋著想,而且不會遮遮掩掩的那種人。」
「說起來,那些物質沒什麼真正的危險吧?」警士挑起一側濃密的眉毛。
「那得看了。我還能回那家旅店去嗎?」
「對。」盧奇杜斯眯著眼睛看羊皮紙,「對……其實是大多數。」
黑鳶尾之標門前的馬路成了臭烘烘的一片混亂。胸口別著黑色花朵的體面男女狼狽逃跑,心地善良的人們拎著水桶互相磕絆,像彈子球似的紛紛跌倒。鍊金藥劑引發的火焰燒得正歡,難聞的煙霧裡亮著五顏六色的巫術光輝。逮捕洛克的警官陪著他走了一個街區,拐彎轉進一個沒有窗戶正對著這裏的空曠庭院。
第一個真正的目標毫無防備,他的物品證明了他的身份。他披著灰棕兩色的斗篷,完全能融入建築物的陰影中,他拿著望遠鏡,藏身之處旁扔著一頓吃剩下的冷餐。金一拳搗向他的腹部,壓在他身上,一轉眼就將倒霉蛋的雙臂扭到背後。洛克跪在他的腦袋旁邊,心想這一幕是多麼熟悉啊,他和金又演起了古老的威脅聲音和沉默打手戲碼。
「對。」她說,對洛克吐吐舌頭,結束了這一段簡短的沉思。「我可不像你,有那麼多機會熟悉這種感覺。」
「只想通了苦思冥想一夜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還有,把你塞進一個你活該承受的陷阱總能逗我開懷大笑。」

15

金說話依然帶著明顯的鼻音,洛克在心裏記下一筆:無論金喜不喜歡,都必須請個醫師給他看看。
桌上有亞瑪瑟爾湖的深水蘑菇,蒸成彷彿蛛網的半透明狀,配上麥芽芥末醬汁浸的炭黑松露。有涼乳酪配辛香鬆脆的金黃胡椒。有辣味炸麵包配甜洋蔥淋黃色酸奶,洛克認出這是塞儒涅某種食物的變種。每一道菜都配著美酒和更多的美酒。隨著夜色越來越濃,洛克感覺自己越來越遲鈍,也心滿意足地看見薩貝莎的面頰越來越紅、笑容越來越燦爛。
「你的部下逮住了六個企圖闖進來的人,讓他們頭痛欲裂地滾蛋了。他們還報告說附近好幾個點都有人監視我們。」
「最後能勸你一句嗎?」
「尼可洛斯。」鍊金術士悶悶不樂地說,「就知道遲早會見到你。你要什麼?」
「當然是急事。事實上生死攸關。我們必須談談了。既然你們兩個都要一心一意犯蠢,那麼你倆就有權知道。」
「諸神保佑!」尼可洛斯說,他坐在喬斯騰旅館的吧台前,手邊喝到一半的酒不但杯子稍微有點大,對一天中的這個時辰來說更是有點早。「天,感謝諸神!你們兩個去哪兒了?」
「我是大師·特蕾莎。」她皺著眉頭看金,「那個鼻子很有一段故事可說。」
「請原諒,我看我就算了。」洛克拍拍已經達到了容納上限的胃部,「我滿得像個稻穀袋。」
「我可從沒覺得我有過選擇。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記得我第一次怎麼告訴你的嗎?你險些把我扔下屋頂——」
「你的感情?我們在卡泰因,為盟契法師辦事,該死,而不是在馬車裡你來我往的兩個毛孩子!」
在洛克見過的城市裡,卡泰因無疑是綠化和園林做得最好的一個;而維爾比爾達,綠色台地,大概是全卡泰因綠化和園林做得九-九-藏-書最好的區域。茂密的白楊、橄欖樹、巫木、淺橡樹和梅林影樹包裹著屋宅與步道,越過綠色則能看見古老城牆的斑駁身影。換了瑟林的其他城市,城牆會打上燈光,有人看管,發瘋般地修繕,但卡泰因人的城牆就這麼晾了三個多世紀。
「我可以和你談個更好的條件。」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
「敢叫喚就打斷你的胳膊。」金悄聲說。監視者掙扎了一下,但此人個頭和力量都很小,無法和金較勁。金困惑地拿起光源——一盞黑色提燈,透光孔調到最小。金把透光孔拉開了幾格,拿起來照亮俘虜。
「我看有您這麼堅韌的自我認知,無疑很容易就能過關。」
「帶我們回緞帶和責任的世界,把整馬車燃燒的鍊金藥劑倒在別人家門口。」她帶著洛克到第一輛馬車旁,拉開車門,「金的短斧在車夫那兒。安全得很,到了地方還給你。」
「你拉緊那件外衣吧,薩貝莎,我好像看見你的良知露出來了。」
開門的是個魁梧守衛,裹著厚實的黑色大衣,尼可洛斯沒見過他;平時迎接他的男人年紀更大,身材更瘦。守衛滿不在乎地放他進門,朝狹窄的樓梯打個手勢,嘴裏咕噥一聲,讓尼可洛斯自己去裡屋。辦公室里,三子·法拉格癱坐在櫃檯里,散發植物香氣的煙霧像裹屍布似的纏繞著他,他正在稱量板上混合粉末。
「你恢複原本的發色,真的只是為了撩動我的心弦?讓我更容易被戲弄?」
「誰說不是呢?」洛克說,「現在去叫個醫師來,然後召集所有信得過的部下和所有找得到的文書,五分鐘后在深根黨的私人包廂見。去,快去吧!喬斯騰!」
「小事情而已,三兩下就能解決。」
她拍了兩下車廂。天花板上的一塊蓋板徐徐拉開,馬車轆轆駛過卵石路面,蛇雨開始落下。
「誰知道呢。我想見到你,但又希望你能走遠點兒。」薩貝莎說,「我想拒絕你約的晚餐,但我做不到。我不想……洛克,我不想習慣任何人的存在。假如我愛某個人,我希望那是我的選擇……希望那是我正確的選擇。」
「啊,好的,拉薩利先生。」
「才不是那回事呢。媽的,這隻會增加我們在蠢驢主子眼中的娛樂價值。他們希望我們用我們通常的風格玩這個遊戲。動腦筋,而不是砸腦殼。別說那麼做不會損傷你的自尊心。」
「我那會兒覺得就應該那麼做。說起來,我時不時還會有這個念頭,無論身邊是不是屋頂。」
「我帶他出去。」他說,「我看你們兩個需要一點隱私。」
不出所料,第二個探子就蹲在藥店屋頂,但他稍微警覺一點,抽出了鉛棒迎接他們。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扭打,洛克抱住他的雙腿,金撂倒他,搶過武器,因為要留他一命,所以只能縛手縛腳。這傢伙的戰鬥慾望頗為旺盛,兩人只好打得他不省人事,雙方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情緒確實很不賴。」
「對不起。」她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的不只是這個,哪怕你犯了那麼多錯——」
「報告說在拉塞因使節的通報之下,一隊警員拜訪了盧奇杜斯,搜查他的私人馬廄后,發現了一輛被搶的拉塞因馬車的拉車馬匹,經辨認烙印——」
「所以島上的公園和建築物只是假象?」
「呃,什麼,先生?」
「隨耐心去地獄里舔蝎子好了。你和薩貝莎慢慢來,理清楚過去這五年你們到底是中了什麼邪。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來盯著這一攤。」
「尼可洛斯!」
「金不會陪我去。」洛克說,「我會和他說好的。要是過了一段合理的時間我還沒回去,你就要面對一個失控的憤怒金了。這個當保險怎麼樣?」
「放過我吧。」

2

「二位先生。」大總管說,看了一眼剛在他腳下落地的守衛,「這裏僅限會員出入,有嚴格的規定,禁止把僕役打得不省人事。」
「這個問題容易回答。我的起點就是全世界最難以掌握的女人,因此也就不需要再往別處看了。」
「這次不是。你不僅僅騙了我。你利用了我對一個人有過的最深切的感情,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利用了我只有遇到你才會露出來的弱點!」
「回岸上去怎麼樣?」
「天,諸神啊,求求你。」尼可洛斯悄聲說。
「哪怕只是這一次,」洛克說,「薩貝莎,你聽我說。你知道我在追求什麼。我的牌全擺在桌上了,一向如此。這是迷戀嗎?對,絕對是。我後悔嗎?不。我站在這兒,意圖明白得就像升起的太陽,只等你無論用什麼手段說服自己。我會等下去,一直等到彎腰駝背,老得需要別人提示才拼得出自己的名字。但你知道,只要涉及感情,我還能保留一點尊嚴,但說我的最終目標就是說服你叉開雙腿,那就是徹底在侮辱我了。」
「帶我們去見維瑞娜就好。」洛克看著守衛退開,「我會把你的寶貝還給你,保證不會留下永久性的傷害。」
「晚餐。」她輕聲說。
「她要是用同等手段回應呢?」
「很好。」洛克吞下最後一口食物,「現在該讓黑鳶尾的飯桶嘗嘗什麼叫捉弄和騷擾了。潤濕你們的鵝毛筆,寫下我說的每一句話——結束后把筆記交給尼可洛斯,由他安排人手辦事。
「我一鬆開沃德拉薩,這兒馬上就會打成一團。我不蠢——這次不蠢。」
「你應該提到了我的姐妹們吧?」

8

「要是我聞到馬糞和臭汗,哪怕只是一絲,你就滾回海上去。」
「不,我確信他們也使用師匠島,但那裡不是他們的唯一駐地。」她喝完最後一大口酒,推開酒杯,「而我似乎從沒在島上見過他們。一個也沒有。」
「慢一點。」洛克知道他很可悲地沒有掩飾住失望,「當然。」
「接下來咱們逆向思考。黑鳶尾黨員也有弱點,債務、婚外情、醜聞、毒癮、法律糾紛。我要這份清單!我要刮開每一道傷疤,在每一條刀口上倒酸醋,採摘每一個低垂的果實。片刻不停地貼身騷擾,抓住他們給我們的所有機會,下次日出前就要開始。」
「不知道。」男人咬牙道。
客人、僕役和守衛跑出旅館來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被經過他們湧入建築物的濃煙紛紛熏了回去。煙霧裡響起不祥的噼啪聲,顏色怪異的火苗躥了起來。車夫牽著馬匹跑過街道,看見幾個穿黑鳶尾僕役制服的小夥子在觀賞這場災難。
舒適的馬車準時趕到,但洛克在車上很警覺,敞著車廂的窗戶,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看情況需要,他轉瞬間就能掏出開鎖工具、匕首、大頭棒或精鋼小撬棍。
「阿卡墜斯。」法拉格說,「好,既然你要這個,就先讓我看見錢幣吧。」
「黑鳶尾的人也可以同樣這麼暗示。」洛克說,「我絕對沒有教你們怎麼做事的意思,但你們想一想,連減稅這麼無聊的話題都能吸引選票,他們才不關心究竟是哪個黨給他們好處呢。我們需要找些不那麼實際的理由去說服他們,情感方面的動機,簡而言之,傳播謠言。我要抹黑這些地區的黑鳶尾代表。非常噁心的謠言。就這麼說吧,我們要徹底避開其他的話題,好讓這些謠言愈加顯眼。卡泰因的好投票人,什麼最能引起他們的反感?」
「會有其他機會的。」洛克懷著希望說,「假如真要開戰,絕望的人們會轉移無數值錢東西。不過現在別琢磨了,咱們得動起來。」
「我明白了。」洛克說,「這種顧慮讓深根黨在上兩次選舉中敗下陣來,你們卻不擔心。你們所謂『更苛刻的標準』的通行圈子越來越小,影響力與日俱降,你們卻不擔心,看來你們很願意看見黑鳶尾再次獲勝嘍?」
「第一杯敬這個夜晚。」洛克拿起酒杯,和薩貝莎輕輕碰杯,「敬犯罪、混亂和所有陰險伎倆。敬這些技藝有史以來最迷人的實踐者。」
「讓我看看你都有什麼破爛。」她用臀部輕輕頂開洛克。兩人按他的計劃分開各種食材——茴香葉、洋蔥、血橙切片、白橄欖、杏仁和榛子、他親手拔毛腌制的小雞和足夠嫩煎一匹馬的各色油料。
「要是讓我失望,洛克,我恐怕就沒法答應你會在何時何地醒來了。」
「哈,混蛋。」她打了洛克一拳,但同時還送了個微笑,「那麼,你……呃,有多久了?自從,你知道——」
「說起來,我也有許多次陷入你這種情緒,都是金用耳光扇醒了我。」洛克喝了一大口啤酒,「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太個人了。鎖鏈有沒有告訴過你黃金神學法則?」
「喂,我說,」洛克說,「你得對我有點信心,我肯定有備用計劃,防備的就是你決定這麼處理我。」
「你很像一名因秘密事務受到通緝的嫌犯,必須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
「呃,一個晚餐約會。」洛克說,「我認為我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劃出明智的界限,這樣大家都不需要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快到海上了。」
「這些馬匹是維瑞娜·蓋蘭蒂的私人財產。」洛克對一臉緊張的男僕說,「她希望有人能好好照看它們。」
最細微的一絲光線照亮了椅子旁邊的暗處,金看見那兒鋪著各種工具和消遣物品,有幾個酒瓶、一把絲綢陽傘、幾種不同的望遠鏡。肯定是來演喜劇的,要麼就是陷阱……但附近真的沒有其他人了。金行動起來。摸到監視者背後,用一隻手捂住對方的嘴巴,簡單得像是過家家。
洛克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爬上雕像底座,她身高四英尺,瘦得像麻稈,身穿卡泰因的藍色大衣。她腳邊的男人和傳令·維達羅斯同樣打扮,手裡也拿著權杖。
「你不生氣?」洛克說。
「你這個女人很難掌握,薩貝莎。但另一方面,難以掌握的女人才是值得我愛的女人。」
首先趕到的是食物和咖啡。洛克撲向肉和麵包,兩者誰都沒有在他的眼前和嘴裏停留太久,讓他辨認出究竟是什麼菜色。金就著咖啡吃麵包卷,但只能小口小口咬,鼻子顯然很不舒服。
「交給我。」金說,「我們好言好語警告過了,這次我要給醫師找點活兒了。」
「是什麼?」
「我一點也不介意。」薩貝莎小心翼翼地把玫瑰花擺在桌子中央,「希望它不會爆炸或者讓我昏睡過去。」
「我不需要向你解釋我怎麼樣!」
「混亂和所有的陰險伎倆。」她說,轉開視線。
然而,洛克覺得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除了日常事務之外,塵土院這一圈似乎亂鬨哄地有人擠來擠去。他在類似這樣的人群中扒過無數小時錢包,很容易就能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所以你承認你是——」
「我不願意。拉到馬廄里去吧。」洛克擠開男僕,去開通往門廳的大門,但金推開他的手,搶先走了進去。
結果他願意他們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去換個工作吧。」洛克說,「我們今天心情特別好。下次再逮住探子賊頭賊腦,我們會打瘸他。最近這兒不叫卡泰因,而是『他媽的滾回家』君主國。」
「哦,你好,親愛的。」金鬆開手,她悄聲說,「我不會叫的,我保證。你嚇了我一跳,不過她提醒過我,你遲早會來找我的。」
「她的新探子都和……呃……」
「兩個最好。還有……那麼,明天見吧。」
「今晚,尼可洛斯,今晚!」
「我都還沒開始做呢!」
「你們用什麼堅定他們的決心?」洛克說。
「怎麼?他們會佩戴徽章還是怎麼的?奇怪的帽子?憑動作和儀態很容易認出他們,但從遠處看他們和普通人也不會有區別。」
天哪,居然是個老太婆。年紀非常大,七十歲朝上,而且不是薩貝莎喬裝打扮的。這女人沒多少分量,瘦弱極了,臉上橫七豎八滿是皺紋。一隻眼睛矇著陰天似的障翳,另一隻眼睛卻帶著頑皮的活力盯著他。
薩貝莎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另一隻手的掌心,不出聲地以示鼓勵。洛克咧嘴一笑,從冰水裡取出酒瓶,擰開軟木塞,斟了兩杯。
「真是奇怪,」薩貝莎說,「但你似乎拼湊了我最喜歡的一些菜色。」
「我不會攔你。我好像已經答應過了,要正大光明作戰。」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皮手套戴上。
「別抓著過去不放了。」洛克抬起空著的手,按住她的雙手。「讓過去的過去吧。活在當下。你就是薩貝莎,正在亞瑪瑟爾湖上吃晚飯。駁船就是此刻的整個世界。」
「你是耳朵里長滿了狗屎嗎?」金吼叫道,「你是願意我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還是願意去親吻底下的石板?」
「時間恰到好處,警士。」洛克取出三個分量相同的皮錢袋,「值得鼓掌。」
尼可洛斯把一袋銀幣丟在檯子上。錢袋剛落下,就有什麼東西敲中他的左肋,他痛得齜牙咧嘴,轉身去看,發現魁梧的守衛跟著他走進了辦公室,手裡拎著一根木棍。他拉開了鼓鼓囊囊的黑色大衣,露出底下的藍色警官制服。
「黑鳶尾黨里你們這個位置的人只怕不會挑剔這樣的任務。」
「說起來,自憐大概是全世界唯一比趕四天路后的臭汗更難聞的東西了。」
她回應的手勢並不屬於紳士盜賊約定的私人信號,但洛克確定她在打手勢的時候還附送了一個微笑。
然而,還沒等他需要用大衣變戲法,馬車就停在了一座燈光溫暖的石塔腳下,洛克估計這兒屬於逐銀區。他在塔里看見了十幾個衣著優雅的紳士,大家似乎都很悠閑。穿紅色絲綢大衣的僕役為他拉開車門,深深鞠躬。
「答應我,我不會又在船上醒來?」
「老套得都結蜘蛛網了,也許能糊弄住幾個沒見過你搞這套的人。那麼,你是願意乖乖跟我走,還是被我的夥計們扛著走?」
「在路上,我親愛的朋友。」洛克說,抓住尼可洛斯的肩膀,拖著他站起來。洛克在尼可洛斯的呼吸中聞到了鍊金藥劑的刺鼻氣味,注意到擴大的瞳孔,他恨得直咬牙,但這會兒沒時間數落對方了。「去處理極其重要的秘密事務了。情況怎麼樣?」
「完美都無法形容有多好。」金說,「所有人全忙著逃命,我都懶得浪費時間偷偷摸摸。直接順著涼煙囪放了三十七條蛇下去。」
「還不如說買回了陣營里。」長子·埃皮塔盧斯說,「他娘的忘恩負義。」
「我的僱主啊,親愛的。」
「和平時一樣。」尼可洛斯舔舔嘴唇,盡量不去理會腦袋裡那種空洞枯乾的感覺。他本來想遵從拉薩利和卡拉斯的意思,晚幾天再來購買藥粉……但這種渴望越來越熾烈。漫無目標的散步最後帶著他來到這裏,就像水往低處走一樣無可避免。
「關係到重要人物的時候,做事的規矩就是這樣。」德克薩非常溫柔地說,像是在對幼兒解釋火很燙手。
「呃,好的。」
「告訴我,你用蒙汗藥對付我的時候,派了多少人去抓他?」
「我們兩個?」薩貝莎說,「我們有權知道什麼?」
「我一直在琢磨你這麼說了以後會發生什麼。你會用彈弓彈走自己?還是巨型風箏?」
「諸神保佑你!卡拉斯先生要喝咖啡,熱得能燙到牆面脫漆那種。我們離開后遇到過什麼問題嗎?安保方面的麻煩?」
「做正經事的時候不許那麼叫我。另外,沒有誰的人身不能受侵犯。滿滿一車鍊金藥劑在我家門口燃燒,你不會指望我能輕輕鬆鬆放你離開吧?」
「要是搞砸了,」洛克壓低聲音吼道,「這筆錢就會消失。敢背叛我,我就把你削成人棍兒。明天好好開工,別費心去找我們。我們有話說自然會來找你。」
「正是如此。我們要花得只剩下最後一個銅子兒底下的灰塵,然後還要把灰塵掃起來看能不能再擠出點什麼。」
洛克毫無意義地正了幾次深藍色的大衣,拍掉黑色絲綢領巾上不存在的灰塵。
「不好意思。」她說,「我不是存心破壞氣氛的。」

9

「我的話很簡單——記住你的任務,洛克·拉莫瑞。你來卡泰因是為了獲勝,而不是求愛。」
「不覺得有點粗魯了嗎?哪怕是對於你們那麼缺乏下限的標準。」薩貝莎說。
「你看上去可笑極了。」薩貝莎用兩根手指慢慢撫過他的面頰,洛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兩條腿都羅圈了九九藏書。諸神在上,你是不是把經過路上的所有塵土全帶回來了?」
「談什麼呢?」
金也覺察到了。「為啥這麼興奮?」他問一位經過的警衛。
「實在太幼稚了,我都想這麼罵自己。」洛克撓著下巴,摳掉幾塊粘鬍子用的膠水,「希望能讓他們坐立不安幾天。」
「當然。」洛克說。
洛克放開沃德拉薩。大總管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半個球。薩貝莎的守衛慢慢退出房間,金在沃德拉薩身旁蹲下。
「想通什麼了嗎?」
女人拉開兜帽,露出深紅色的長發。她雙眼放光,開始向尼可洛斯解釋要他怎麼做。
「我來卡泰因是為了這兩者。你全權委託了我,難道想要食言?」
「不用。也沒那麼糟糕。」洛克拿起一個洋蔥滾過檯面,洋蔥撞在橄欖油瓶上停下,「她是朋友,跟鎖鏈和我都很親近。她知道我的問題,強行解決並不是答案。我得到了一場值回票價的按摩。」
「好,越來越好了。」洛克說,「正適合卡拉斯先生和我趁著夜深人靜去見他,就像盡責的醫師登門出診。」
「聽候您的吩咐,拉薩利先生。」
「是你灌我酒的!」
薩貝莎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她眼睛深處有什麼東西放鬆了。是鬆了一口氣嗎?總之最後她點了點頭。
「嗯?」離薩貝莎這麼近,他腦袋的齒輪里像是進了沙子。他盯著空蕩蕩的酒杯,都能感覺到齒輪轉得有多麼勉強,他突然醒悟過來,羞愧得面頰發燙。「割了我的鳥吧。」他嘟囔道,又倒了一杯酒,說:「這一杯灑向天空,獻給我們缺席的朋友。望詭詐看護人保佑他的詭詐僕人,鎖鏈、卡羅、蓋多和小蟲兒——」
「謝謝。」洛克笑了笑,享受了幾秒鐘真正的放鬆,但這個時刻轉瞬即逝,他眨眨眼睛,赫然發現耐心就坐在對面,午夜一般的黑眼睛底下,抿著嘴唇露出怒容。
「傑里姆屎殼郎的孫子啊!」洛克搶過報告掃了一遍,「陰險的賤人。美麗但陰險的賤人。她就不能讓我們自滿一下嗎?哪怕只是一兩天?天,你看,考慮到外交因素,警方將單獨監禁盧奇杜斯,直到選舉結束!」
「綁架。」洛克說,「偷襲。放逐。鍊金藥劑。諸如此類的骯髒手段,針對你、我和金。」
「取決於你能多麼容忍粗俗了,親愛的孩子。」德克薩吸了一大口雪茄,沉思片刻,「三子·荷溫杜斯,我們在帕蘭塔區的代表。他對塞在馬褲里的東西採取所謂的開門政策,但他同時又闖勁十足,足以甩掉這個困擾。」

11

「可是先生,如果你願意——」
「允許我提醒您,親愛的,不準侵犯我的人身。」
「你就為了這個要弄殘我的大總管?」
「大師,」洛克說,「比起擔心我這位朋友會失控,你不如擔心這棟樓會不會塌。」
「那是我本能的感覺。」
「哇。」薩貝莎說,兩人勉強鬆開對方。她用手指封住洛克的嘴唇,「看,你還有意識。在卡泰因論到吻技,你可以排在最前面了。」
「耐心尊主。你為我的對手做事。」
「明……明白……」
「是嗎?」
「等一等。」洛克說,「不是嚴禁你們——」
「我操。」離門比較近的一個說,但金已經在他的防守範圍內了。幾件迅速、吵鬧且疼痛的事情接連發生,不過都沒有落在洛克和金身上。一名守衛倒在地上,金拎起他的同伴,像攻城錘似的撞破了門廳到大堂的門,然後兩位紳士盜賊跟著走了進去。
桌上有個銀質雙層冰桶,內層和外層之間有一指寬的縫隙。內桶里放著一瓶泡在水裡的淺色橘子酒。
「是我放寬了標準,還是你的情緒比三天前更好了?」洛克喝完第二杯。
「我理解你對某些因果的困惑,」洛克說,「你知道我一直很聽你的。」
「逮捕梅尤島的五子·盧奇杜斯的警方報告。」金說。
「對,」洛克說,「就是身上長鱗、游來游去的蛇。接著記。只要無毒蛇!也就是穀倉蟒、沼澤棕蛇、腰帶蛇。反正這附近有什麼符合要求的都抓來。找雇傭打手、無賴少年,隨便什麼人都行……給出合理的賞金,但絕對不能聲張。我不希望這個小計劃的風聲傳得太遠。把籠子放在地窖里,關好找來的蛇,等我下一步通知。卡拉斯先生的鼻子怎麼樣?」
說完她就出去了。偽絲繩索固定在桌子底下的籠格上,薩貝莎將長繩踢出籠門,抓著它跳進黑夜。她沒有扣挽具,單靠皮靴和手套的摩擦力滑了下去,裙袍像風中花朵一般綻放飄拂。
「我們就該這麼做。」她說,「我們都是職業人士。我騙了你,我就想騙你,你很痛苦,我很抱歉,但這就是我們的職業。」
「我根本沒醉。」薩貝莎舉起酒杯,穩如磐石地端了幾秒鐘,以證明她的論點。
「哈,對。」洛克說,「喂老太婆吃鍊金藥劑,天曉得會找來什麼法律糾紛。既然不能蓄意殺人,那又何必造成意外呢?」
「有些行為,」洛克嘆道,「很難讓大家都覺得合情合理。」
「我們必須反擊,要快要狠。」
「嘖,要是門一打開,我不是坐在這兒等著你,我還怎麼保持神秘和迷人呢?」
「你看!酒我冰好了。我是元素之主,全城的盟契法師這會兒都在交辭職書呢。」
「他說人生說到底就是大家排隊等狗屎砸在腦袋上。每個人都在這個隊伍里,你逃不出去,每當你好不容易逃過屬於你的一坨狗屎,就會發現這個隊伍其實是環形的。」
「天哪,天哪。」埃皮塔盧斯說,「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荷溫杜斯呢?」
「咱們慘成這樣。」金說,把粉飾太平的技藝用到了大師境界,「只是兩個渾身塵土和馬糞的行路人而已。」
「哦,呃,諸神在上,對,絕對的,先生。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別逗了。」金說,「你知道我不會的。」
洛克挑起眉毛,點了點大衣右側胸口。薩貝莎低下頭,連忙去摸自己的上衣,從口袋裡掏出一朵尚未綻放、剪掉莖梗的玫瑰花,深紫色的花瓣尖上有著一抹猩紅色。
她在洛克懷裡變得僵硬。美酒加女人的組合拳打得洛克昏頭轉向,他慢慢扭頭去看背後。
片刻之後,金拎著瘦削的韋德蘭人從原路出去,洛克又一次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面對薩貝莎。
「我不會承認或否認任何猜測。」耐心說,滿意得像是貓咪吃了奶油,「我只想說,你們為之自負的想象力似乎沒冒出什麼火星。我們當然有可能提供幫助,對方當然也有可能違反規則,承認小小非議,這種事誰能說得清呢?」
「咱們長大的那地方,我們不會給別人做飯,忘了嗎?總是大家一起做。」
「那就動手吧。」金說。
「我是個成年女性,我們不可能因為你無法鼓起勇氣追求別人,就把時鐘撥回五年前。」
德克薩和埃皮塔盧斯默默答應了。當然,沒多少熱情,但洛克滿意地看見他們真心誠意地點了頭。
「等你走了,我會收拾的。還有……」
「哈,現在怎麼樣,混賬東西?」洛克說,「不說俏皮話了?我還是第一次揪著人的命|根|子領路,感覺像是抓著舵柄開船。」
「真是奇怪。你聽起來像個信心十足的騙子。不過嘛,我也不反對趁著領先一籌終結這種競爭。」她帶著一絲淺笑說,「如你所說,我們休戰,但僅限於你、金和我之間,讓我們騰出更多時間琢磨普通的爭鬥。不為這個干一杯嗎?」
「哎呀洛克,」她輕聲說,「只要最後計票結果不出來,你和我就得一直這麼玩下去,有點像在拆開包裝前偷看禮物的內容。但今晚我來玩的不是這種遊戲。」
「你認為我們應該更殘忍無情?像身邊其他那些該死的幫派,時刻準備像鯊魚見血似的撲上去?我不知道你學到了什麼,但他教給我們的不是軟弱,而是忠誠。忠誠是天殺的好武器。」
「你們他媽的是誰?」盧奇杜斯壓低嗓門說。
「半心半意而已。」洛克說,「完全是半心半意。承認吧。雖說你設了重重障礙,但心底里還是想看見金和我逃下那艘船,策馬揚鞭趕回卡泰因。」
走在路上,洛克第一次注意到陽台和窗口出現了彩旗。這片地區主要是黑色,偶爾能見到一抹勇敢的綠色。市民的興趣越來越濃厚;預定的六周時間過去了近一半。煩人的惡作劇固然是個好開始,但現在他要想辦法束縛住薩貝莎的手腳了。
「去幹什麼?」
他們的第二個屋頂夜晚和第一晚同樣順利。午夜剛過,兩人開始掃蕩喬斯騰旅館四周的街區,他們悄悄摸過屋頂花園和保養良好的石板屋頂,用煙囪與山牆遮蔽身影。
「探子。哎呀,當然了。」老婦人哧哧笑道。笑聲喑啞,不怎麼令人愉快。「一個探頭探腦負責刺探的探子。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兒,看見啥就報告啥。可惜的是也沒啥可看的,所以我才帶了好幾個可愛的望遠鏡。那麼,親愛的,你打算怎麼處理我?打得我滿地找牙?」
「我們指的不是他們。」德克薩說,「而是深根黨里的同伴。他們不可能贊同這種行為——」
「同意。」洛克閉上眼睛,深呼吸幾次,「繼續逼迫那份弱點清單上的所有人。派交際花和小白臉去勾搭所有兩面三刀的黑鳶尾成員。要確保賭徒得到大賭局的邀請。對有不良嗜好的人遍灑誘惑。像撥動琴弦似的玩弄軟弱的肉身,所有人,每一個方向。」
「和我共進晚餐。」
「禮物籃你們只管發。不換取聽從和義務,現在還不行。要的只是留下好印象。以後再來硬的。」
「我會還給他的……很快。」薩貝莎微微一笑,「她們是我的人質,就看你的表現好不好了。」
「吃驚嗎?我應該怎麼樣,游回卡泰因?」
「火光蛺蝶。」薩貝莎悄聲說,「卡泰因的夜生蝴蝶。據說在黃昏時破繭,到了黎明就死去。」
兩匹噴著鼻息的烈馬幾近失控,拉著一輛破舊的送貨馬車沖了過來,車夫眼神驚恐,門童四散奔逃。車上裝滿麻布袋和木桶,其中一個木桶冒出的滾滾灰煙籠罩了整條街道。馬車突然一歪,車輪撞上路緣,車斗頓時傾覆,貨物撒出來堆在了黑鳶尾之標的正門口。
「有什麼好生氣的?我猜你們兩個白痴又在互相暗示要重燃舊火?」
「嗯?」
「而你信誓旦旦地堅持你對我的信任都出不了這個車廂。」
「只能暫時擱置幾天了。」洛克說,「但我們好不容易逃脫了一場徹底的羞辱,可惜不能謝謝你。」
「很好。」洛克說,「因為你馬上要有財務困難了,明白嗎?所以只能向這些好市民收賬。」
白鬍子跑過馬路,衝進滾滾濃煙。火焰升騰而起,冒出綠色、紅色和芥末黃的煙霧,像會飛的毒蛇一般在半空中盤卷。濃煙散發出讓人噁心的氣味:大蒜、硫黃和爛肉。黑鳶尾之標的這一側街道成了鍊金術噩夢的真實寫照。
「至少允許我送你上車?」
兩人幹了一杯。甘美的柑橘生薑酒冰得彷彿北國深秋。洛克給兩人斟了第二杯。
「唔——」洛克用指節敲著放地圖的桌子,「乾淨的意思是隨便我們塗抹。但咱們也別那麼直接。卡拉斯先生和我會調配一組人,可怕的傢伙,但我們能管得住。他們去甘朵羅廣場拜訪我們那些騎牆派,威脅說請投票給維拉科伊斯和黑鳶尾黨,否則壞事就會光顧你們漂亮的屋子、美麗的花園、昂貴的馬車……」

10

「叫你的朋友們退下。」洛克說,「我這人並不強壯,但也不需要多強壯,對吧?等我再擰緊點兒,接下來二十年你撒尿就都是螺線了!」
「這……他媽的等一等,你這是什麼——」
「你怎麼值得?你又沒追求過其他——」
「什麼……不!」
「當然,但我從不認為這是他的錯誤。」
「我怎麼知道?」解脫感澎湃而來,沖得他險些跌倒。
「因為我們很想見到她。」沒等守衛一擁而上,洛克就走到沃德拉薩面前,一伸手隔著絲綢馬褲抓住他的下體,稍微用力擰了一下。「否則等你的醫師見到這兒的瘀傷,我們很想看看他是什麼表情。」
「該死!」薩貝莎抓起一塊疊好的絲綢餐巾扔向洛克,加強她的感嘆語氣,「別這麼做。讓我覺得我的想法都寫在腦門上了!」
「哈,別總用有毒的眼光看咱們受到的教育嘛。輕鬆點兒,我們靠欺騙混飯吃,再自欺欺人就不太健康了。」
「怎麼,用所有格稱呼我了?諸神啊,千萬別停下。」
「假如你撇掉我這個建議里令人感動的情緒共鳴,只剩下冰冷而殘酷的內涵——」
洛克拍了一巴掌他的後腦勺,他的臉撞上屋瓦。很重,但又不太重。
「法師似乎並不介意普通人在他們的隱居處邊緣修建高塔。我上過幾座塔觀光。說『號稱』是因為我不怎麼相信法師全都開開心心地住在一起,就像瑟林學院的學生宿舍。我認為他們住在全城各處……師匠島只是用來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
她出於善意轉開了視線。
「說你看見我一點也不高興!」
「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沃德拉薩喜歡緊身馬褲?」
「號稱?沒有,我一直沒找到機會欣賞它。這會兒也看不清,因為黑暗和烈酒。」
「不完全?」
「我可以抱起你,帶著你下樓!」
「唉,媽的。」金說,「我這幾個月就沒幹過一件特別聰明的事情,現在有啥等不起的?」
「這樣也許,呃,會讓某些,呃,資深的黨員反感。」尼可洛斯說,「通常來說,我們對新成員的選擇非常謹慎。我們有非請勿入的私人沙龍,並不,呃,沿街招募新人。」
「他有那麼可怕嗎?」
他們遇到的人並非全是薩貝莎的眼線。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躲在露台一角,對著一幅小肖像畫哭哭啼啼,沒有注意到兩人躡手躡腳走過。幾個花園之外,兩個年輕人忘乎所以地摟在一起。洛克爬過兩人扔在旁邊的衣物,近得足以摸走錢袋,但一時憐憫讓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對快樂的情人做壞事,命運的無情報復也許會害得他願望落空。
「和嬰兒的口水一樣沒有害處。」洛克說,「只要別有人蠢到把手伸進火堆就行。」
「銀行金庫里有很多錢迫不及待地等著被花掉呢。」金嘆息道。
「這是私人莊園,不是餐廳。」薩貝莎說,洛克領著她走上黑色鑄鐵盤旋樓梯,「你要是在琢磨什麼半蠢不傻的伏擊,拉莫瑞先生,我必須提醒你,我會非常失望……」
「慢一點。」她重複道,「我們有五年時間和很多鋒芒需要抹平。我願意為此努力,但恐怕不可能一個晚上就做到。」
「拉薩利先生,下——午好!」
「你要是說完這個念頭,」洛克說,「我就把你的寶貝上得比弓弦還緊。」
「呃,出乎意料的各種騷擾弄得我們焦頭爛額。」尼可洛斯困惑道,「我們被打得很慘。坊間盤口是黑鳶尾將以十四個席位佔領多數——」
「天,該死。」洛克手忙腳亂爬起來。桌上晾著一瓶酒在透氣,旁邊是三個酒杯。他像模像樣地完成任務,斟了兩杯酒,誇張地低著頭把其中一杯遞給薩貝莎。
「我們就不能談——」
「我們沒法玩奧斯特沙陵白蘭地的騙局了。」金說,「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玩不了。」
「以前大概會的。變老有個好處,那就是你的腦袋離屁股終於越來越遠。我不願意在乎這個,明白嗎?這會兒你在我面前。要是運氣好……我真心希望以後你也能在這裏。再說了,既然你沒有被英俊年少、有一兩個城堡可以送人的韋德蘭爵爺迷倒,那麼也就可以認為——」
「看來在這個方面,洛克·拉莫瑞,我應該讚賞你的不屈不撓了。這麼多年,你還是這麼瘋狂地想討好一個紅髮姑娘。」
「還是那句話——」
「日落時分好了。」她說,「信任我派去接你的馬車嗎?」
她開始診治,對洛克和金比山羊還臭的事實避而不談。尼可洛斯帶著六名文書和助手也上樓來了。
「我也有過相同的念頭。」薩貝莎笑嘻嘻地說。
「很高興聽見你這麼說!那麼,你看好了,我要表演一個令人讚歎的鍊金魔法里最低三下四的部分,並宣稱榮譽全都屬於自己。」
「別擔心,親愛的,我保證有人在好好地照看我們呢。九九藏書就像你們的旅館。」
「要不是我覺得派你們出去能確保戰果,」他安慰道,「我也很不情願求你們這麼做。你們的地位和尊嚴會立刻將這些人拉進我們的陣營,人選是你們自己確定的,因此他們只會給深根黨帶來光彩。一百個左右就行。我向你們保證,勝利值得付出這個代價。」

5

「說你從來沒喜歡過我。」洛克一步一步走向她,「說你從來都覺得我一文不值!說我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並不美好!我要聽你這麼說!」
洛克抬起空著的那隻手,打了兩個多年前的秘密手勢。
「不久前有個土坷垃衝進我的旅館,指責我殘忍地扯動他的心弦,相比之前真是天上地下啊。」
「哈,說得好。多麼美妙的計劃,因為在趕回卡泰因的這九天里,我就一次也沒想到過你。」
「唔……算了吧。」她頑皮地說,「我要盡量遵守咱們這個行當的重要準則,簡而言之就是『永遠不要填飽飢餓的嘴巴』。」
吼叫聲響徹庭院,三個披著巡警罩袍的男人走出煙霧。領頭的一個留著麥黃色鬍鬚,體形酷似一整塊板油,用大頭棒點了點洛克的肩膀。
「這我就安心了。」洛克悄聲說,「好。我得去等馬車了。記得在尼可洛斯的衣領上別個字條。我還在等該死的鍊金術士和警官。」
「除非你有一部分已經被說服了。」
「天哪,不,」埃皮塔盧斯說,「不,求你了——」
「不介意的話,我幫你點好菜了。」薩貝莎說。
「哈!」洛克叫道,「算了吧。」
「怎麼了?」
「哦。」薩貝莎說。陽台中央擺了張巫木小圓桌,她看著洛克為她拉開一把椅子。「這就有點意思了。」
「好吧,只要別讓她再葯翻了你,我就為你自豪。全世界就數我最不可能勸你別去追求你愛的那個女人了。相信我。正經事當然要辦,然後儘可能地辦私事。」
「呃——」
「諸神在上!」洛克險些被一口啤酒嗆死,「你到底喝了多少?」
「舉起我,把我扔下屋頂?五花大綁把我晾上幾個鐘頭?踢掉我的牙齒?」
「你到底來幹什麼?有話要說?」
「你是不知道,」洛克說,美酒帶來的暖意從胸口升向腦袋,「為了聽見剛才的笑聲,我願意忍受什麼樣的麻煩。」
「哎呀。」洛克讓警察圍住他,和他們一起退場,臨走前向薩貝莎摘下並不存在的帽子。「維瑞娜,我很想和你繼續聊天,但似乎有什麼官方事務急等著召見我。祝您好運,希望你能處理好這場小小……煙火。」
「我說不準。」她望著夜空靜靜地說,「他們拿出了答應要提供的所有工具,也對我的工作很滿意,我認為他們描述的後果完全真實。但他們喜歡秘密行事,喜歡說一套做一套,已經成了習慣……」
她從桌子底下取出藏在那裡的一卷偽絲。洛克困惑地看著,她的另一隻手裡變出一根金屬細桿,插|進侍者進出的籠門,三五秒就捅開了門鎖。
「卡莫爾狗……你媽……舔——」
「我會洗個澡的。」
「晚餐。那是三餐之一。男人和女人經常一起吃這頓飯。不相信的話你可以打聽一下。」
「有什麼區別?我看你應該坐在一個小房間里,無所事事地等我控制住這個爛攤子。」
「胡說!穿裙子的毒蛇。好吧,要不是我這人過於紳士,沒有機敏而刺人地反駁您,女士,你這會兒早就……徹底……呃,被機敏而刺人地反駁了。」
兩人爬上莊園大宅的二樓,這裏黑洞洞的,沒有任何裝飾物,洛克行了個誇張的額手禮,拉開北牆上的一扇木門。出了這扇門是鋪著地磚的陽台,大理石欄杆外有在秋風中輕輕搖曳的無數樹頂。燈球隔著半透明紙罩投出金黃色的柔和光芒。
「真是令人失望,狼道。你對黑鍊金術應該有所了解才對。」警官咧嘴笑道,「檯子上放著的是十年的駁船苦役。沒收財產,吊銷各種許可證和公民權。十年過完要是你還活著,那就流放出卡泰因。」
「怎麼會?」尼可洛斯說,恐懼抓撓他的內臟,「肯定是,呃,有什麼錯——」
「——可以去弔死自己了。」洛克說,「這是我們的基本對策,目前我只能透露這麼多。我們的大部分資金要投向不確定的區域。沒時間翻轉黑鳶尾的票倉,應該也不需要擔心他們來策反我們的。我們會玩一些誤導花招,搞些幼稚的惡作劇,但主要的砝碼要投向那九個區域的天平。二位在議事堂的責任重嗎?」
「不過你也許說得對。」金說,「既然我們無法隱藏自己,那麼就只能依靠速度了。我們在她做出反應之前應該有一次行動的機會。」
「別逗了,頂多扯平而已。你看我還不是像翻書似的?」
兩天之後,洛克站在深根黨私人包廂里,他說:「給我畫幅畫。」自從他和一車廂不致命但非常生氣的蛇回來之後,他就一頭扎進了文件堆——研究地圖,分配資金,再三檢查清單——再也沒有機會親手偷雞摸狗。
「我看你對快樂的重視超過了責任,這就讓人很不放心了,你說呢?」她問。
「所以是五對五,」洛克說,「另外九個區域是爭奪的重點?」
「好吧。」洛克嘆道。今晚結束得也許不會有他想象中那麼美好,但這並不是兩人不能快樂相處的理由。「看來只要我在卡泰因,就還有兩個夢想供我努力。甜點?」
「你試試看毫無準備地策馬狂奔,看看你會有什麼好心情。」
「對我們這個行當來說,良知是過重的負擔。」她盯著半滿酒杯里的琥珀色液體,「他給我們每一個人都戴上了良知的鐐銬。哪怕是卡羅和蓋多,願他們的靈魂安息,雖說他倆腦子裡基本上只有褲襠子里那回事,但就連他們也基本上算是好人。鎖鏈到最後把我們養成了硬脾氣的好人。」
「薩貝莎,什麼——」
「你確實有這個資格這麼想。」
「一路順風喲,」她揮手道,「我要告訴你,用蛇的那一招很聰明。實話實說,我花了很多心思確保它們不受到傷害,因為我相信你一定會高興看見這些可愛的小生靈回到自己身邊。」
「文賽斯拉·瓦爾加薩,七髓王國的國王,駕崩了!據報告,他於六天前在溫提拉城逝世。他沒有留下後代,也沒有法定繼承人!獨立王國的戰爭即將打響!
「三倍聰明。」薩貝莎說,「一半惹人討厭。還有……對不起。」
「我明白了。」他感覺肚腸打成了冰冷的硬結,但他壓下了那種感覺,「我不會撒謊。我對你的感情自私得無與倫比。我不願意想到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我畢竟不在你身邊。你是成年人,不欠我任何東西。你以為我會生氣嗎?」
「你憑什麼——」
「那好吧。」
「你這個獨斷專行的傲慢小混蛋!」
「相信你肯定能想象得一清二楚。」薩貝莎走近他,壓低聲音,「白鬍子鄉巴佬從小巷一頭進去,臉蛋光滑的紳士從另一頭出來?開玩笑嗎?」
「我們是盟契法師的僕人,」她氣沖沖地輕聲說,「我們出於自由意志來到這裏,我們都把事情搞砸了,不得不接受現狀。我們的處境岌岌可危。假如我們過於親近,至少有一個人要喪命。」
「天哪,饒了我吧!」洛克吼道,「這會兒就放過我吧。除了騷擾我們倆,你肯定還有別的事情可做!」
「醫師?」
他們一臉淡然地走出大門,跳上第一輛等活兒的出租馬車,此刻正穿過塔樓臨近傍晚的斜長影子,轆轆駛向更友善的地區。
陽台的一側,橡木長台上有個悶燒的火盆。洛克把幾塊香木扔進火盆,拿起撥火棍捅了捅。他的胃幾乎全空,酒勁漸漸上來了,意識愉快地來到微醺邊緣。洛克看著他早些時候放好的食材和廚具,忽然薩貝莎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們想方設法不被淹死,我不記得你給過我們一艘備用小船和一頓熱飯。」金說。
「你承認很有樂趣了?」
「不。兩周前我只求一死,那才是瘋狂。兩周前我離死只有這麼近——」他舉起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根本毫無縫隙,「我撞在此生和彼世之間的黑牆上了,相信我。我受夠了任人宰割。也許這會讓事情麻煩得不可開交,那又怎樣?你是我想要得超過了一切的麻煩。你是我最喜歡的麻煩。無論你在我的信任上戳多少個窟窿都一樣。」
「死不認輸的小討厭鬼。」她說,沒有什麼惡意。
埃皮塔盧斯低聲說了句什麼,洛克確信他說的是「神佑法座。」
「會有人認出我們的。」洛克說。
「呃,倒不是說我想教你做事,拉薩利先生,」埃皮塔盧斯說,「但難道不是應該恐嚇投票人,讓他們投向我們嗎?」
「亂噴火花而已,看能不能點燃什麼。」洛克坐進一把高背椅,拍掉骯髒罩衫上的灰塵,「用雜訊和花招吸引薩貝莎的注意,方便我們策劃像樣的計謀。從幼稚的惡作劇開始,一步一步升級。天,真希望能有幾個好用的淘氣鬼,或者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正派人。」
他拔出一柄剛磨過的精鋼長匕首,用燈光照了照,然後用刀身拍拍盧奇杜斯的大腿。
「我們很快就會處理這個。」洛克招呼金跟他走,兩人穿過下午聚在店堂里的商人,向那晚宴會上見過的半熟面孔點頭致意。沒多久,他們就來到了深根黨的私人包廂,房間里暫時只有他們兩個人。
「天,怎麼又來了。因為金,對吧?有話直說好了,美人兒,你一個人遠走高飛,又怎麼敢坐在那兒用自以為是的嫉妒教訓我?」
「我需要兩杯白蘭地和幾個助手,還有繩子。」
「好了。」洛克說,「我們都明白這次的局勢前所未有地嚴峻,咱們必須堅守陣地。把清單交給尼可洛斯,細節由他補充。」
「你再看一眼這條小巷。」洛克說,「想象一下,我們把你扔下屋頂,底下的石頭會是多麼冰冷而堅硬。下次再在這兒出現,記得長上一雙翅膀。好了,你的同伴就被扔在他們的監視點上,去帶上他們滾蛋吧。」
「我們應該永遠休戰。」洛克說,「雙方都不再直接攻擊個人。要打這一場仗,咱們就用大腦對大腦,計策對計策,不需要睡在床底下,提心弔膽害怕隔天在船上醒來。」
「你說你們就喜歡舒舒服服坐著,欣賞你們的代理人忙來忙去逗你們開心,那麼,請你行行好,坐下,閉嘴,看得開心。」
「七髓的消息。你沒聽說?」女警官朝聚攏在瑟林王朝貴婦那座破舊雕像下的人群打個手勢,「傳報員又要開始嚷嚷了。」
「謝謝。」金說。去跑腿的文書很快就回來了,把一杯焦糖色的烈酒遞給金,金小心翼翼地灌下喉嚨。
卡羅。蓋多。

14

「我不是孩子了,薩貝莎。我說的不是性,我說的是信任。」
「謝謝。」她擺弄了幾下門鎖,「我們就是我們自己。好了,聽著,回到旅館,車夫會放你出來的。別費勁折騰車門了,我從裏面封死了門鎖。」
洛克再次看見了盟契法師的技藝有著何等驚人的功效,這兩個人的腦袋裡在開戰,一方面是卡泰因人根深蒂固的偏見,另一方面是他在他們眼中的角色:間諜大師和法師傀儡的融合體。他們的眼神在掙扎,為了達到他的目的,洛克覺得不妨用幾滴蜜糖來加強保證。
她身穿黑色馬褲、棕色短上衣和騎馬靴,這身打扮從簽署文書到跳窗逃命都適合。她的頭髮上插著亮漆發卡,發卡里無疑是小工具或武器(也可能兩者都有)。身後有三名守衛,手持包鉛短棒與小圓盾。
「祝他們在更好的世界笑到永遠。」薩貝莎說,和洛克碰杯。兩人都喝了一小口——上等的陳年好酒,醇香而濃烈,有李子和苦橙的味道。洛克回到坐墊上,兩人尷尬地沉默了一小會兒。
「三天後的晚上。」洛克說,面頰還能感覺到她溫暖的嘴唇,「三天。好的。看誰能攔得住我。」
「你是認真的?」
「什麼法則?」
「……放肆——」
「這兒是不是我說了算,尼可洛斯?」
「你和我也是黑夜的子民。」洛克說,「我希望我們有誰能活得更長久點兒。」
「這方面我想更上一層樓來著……薩貝莎?薩貝莎,這是怎麼回事?」
「你應該待在那艘該死的船上!別的不說,我特地命令他們要準備好洗澡工具。」
黑鳶尾之標那場鍊金藥劑「災難」的隔天夜裡,兩人第二次共進晚餐,地點是「歡樂蕩漾」,這艘平底駁船上不但有餐廳,還有花園和塗漆的隔斷屏風。駁船緩緩穿過卡泰因的中心地帶,聽著頭頂祖靈玻璃橋的怪異音樂,最後在亞瑪瑟爾湖靠著科爾貝薩角下錨。天空漸漸變暗,鍊金燈球閃爍亮起,小船載著其他客人來往岸邊,但洛克和薩貝莎始終佔據船尾他們選定的那張桌子。
侍者清理盤子,放下一塊石板,石板上釘著一張疊起來的字條。薩貝莎拿起來,漫不經心地看著。
「別說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兩人之間突然只剩下了一英尺的距離,「別再找借口了!說你忍受不了我,否則——」
「一次耀眼的退場是好玩,兩次就是粗俗了。不能讓這些西方佬覺得卡莫爾人不懂得約束自己。」
「咱們直接去找她。」洛克說。他皺起眉頭,沾滿行路污垢的臉上彈出了一小股灰塵。
「哦,這話我愛聽!要不要我乾脆束手就擒算了?」
「我身邊不一定有面額小得適合你身價的錢幣。」
「經典手法!」
「但我們不就是在自欺欺人嗎,洛克?我們難道不該有錢?我們難道不該主宰自己的生活,願意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就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全世界一根筋的獃子都往咱們腳底下扔錢?但我們卻在這兒,離家有半個世界那麼遠,為盟契法師做事只是為了保命。」
「滿杯等於口頭承諾。」洛克說。兩人叮噹碰杯,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
「這要變成個人恩怨了嗎?」薩貝莎的目光中透出了真正的惱怒。她是那種暴烈脾氣,受窘時往往容易失控,而不是像金那樣胸懷冰冷怒火。洛克花了很多年拚命想看懂她,他明白她也不知道該怎麼結束此刻的僵局。他安不安全只看能不能牢牢抓住另一個男人的私處,洛克忽然感覺這樣的處境可笑得令人痛苦。

12

「哎呀天哪,當然不行。對不起,親愛的,但做這事得到的錢……呼,我大概活不到再遇到金錢問題的那一天了。」
「這是個不錯的交易。」說話的女人從法拉格背後的門裡走出來。她身披黑色兜帽斗篷,若不是有個卡泰因警察在威脅說要結束他的美好人生,尼可洛斯肯定會嘲笑她打扮得像在演戲。「三子·法拉格幫我逮住一個,他就此脫身。你也可以這麼幫我。」
「所有人都出去。」她說,「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碰這兩個人。放開沃德拉薩。」
「我不擅長當普通人。你最近的表現就像一場黑色喜劇,但我必須承認,我的同伴和我開始擔心你的整個反制計劃能否奏效了——我們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這麼一個計劃。」
「這是一些很特殊的人。」洛克望著酒杯里的淡橙色酒渣說,「我職業已經算是夠特殊了,我還是這麼覺得。我也希望他們不是那麼傲慢的一幫混球,但我看特殊的人就是會有特殊的脾氣。」
「我知道。」他說,「我沒有說我們不應該謹慎。我只是想說規則不禁止我們有個人生活。」
來到黑鳶尾之標門前,他們立刻激起了波瀾。至少兩名守衛——毫無疑問是真實的——對著屋頂上的黑影猛打手勢。一個飛毛腿小子衝進薩貝莎總部旁的小巷。洛克帶著渾身泥污的馬走到通常用來停四輪馬車的路邊,他跳下馬,皮靴甩出一蓬路上的灰塵。洛克晃了一下,險些摔倒,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身體。他的兩條腿像是插滿鋼針的果凍。他的馬對他毫無感情,擺擺耳朵咂咂嘴。
「太好了。」他說,「那麼,我有個晚餐——呃,約會。正經約會。能夠,啊,極大地鞏固我們的優勢。卡拉斯會留下,你們有事可以找他。」
「你要是真的那麼紳士,和你吃飯又有什麼樂趣呢?」
「不幸?」金翻看文九-九-藏-書件,忽然被什麼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他越往下讀,眉頭就鎖得越緊,看完后把洛克拖到一旁。
他們一眼就看見了沃德拉薩:一絲不苟的衣著,上衣領口別著一朵新鮮的黑鳶尾,背後站著四個手持大頭棒的保鏢。衣著更優雅的人們逃向房門和背後的樓梯。
冰桶外壁上出現了一層冰霜,漸漸結成白色冰塊。內外冰桶間的縫隙里升起縷縷蒸汽,吱吱嘎嘎的破裂聲不絕於耳。洛克數了十五秒,戴上皮手套,朝著薩貝莎傾斜冰桶。罩著白霜的酒瓶泡在了冰水混合物里。
「是因為法座。」金說,「盟契法師馴服了這類人。」
沃德拉薩痛哼一聲,臉膛的顏色很少會在收穫季的葡萄園之外見到。守衛慢慢靠近,但洛克舉起了他的另一隻手。
「我的生命中充滿了離奇的巧合。」洛克說。
她不肯或者不願意和洛克對視,寂靜充滿了接下來的幾秒鐘。洛克的血液變成了凝膠。
「我剛好老到覺得這句話準確得令人傷心。」
兩輛馬車等在碼頭上。
「沃倫泰肯定已經回來了。薩貝莎會派人監視所有城門。」洛克敲敲太陽穴,「你和我肯定會這麼做。」
「天,絕對的。」
他們乘平底小艇回岸上,小艇上有天鵝絨軟墊,船尾搖槳的老先生沉默得令人欽佩。洛克和薩貝莎肩並肩坐著,同時陷入沉默。湖水映著餐船的藍白燈光,空中滿是淺白色的撲閃光帶,像螢火蟲似的時明時暗,在湖水這塊畫布上留下足跡。
「我得到過慰藉,但只有一兩次而已。」她用力抓住洛克的胳膊,像是害怕他會突然消失,「其他時候只是為了掏空某些人的口袋。或者金庫,你明白的。」
洛克擰開兩個皮蓋細頸瓶,將無色液體倒進內外冰桶間的縫隙,扔起細頸瓶玩了幾圈,然後微微鞠躬。
「又見面了,維瑞娜。」洛克說,「我們恰好路過,想到有傳聞說沃德拉薩先生沒有蛋蛋,忍不住過來檢查一下。」
「至於對方,」埃皮塔盧斯說,「他們有鐵鎚島和周圍的區域。巴雷斯塔、麥尤、拉克爾、阿加羅——商店和貿易區,明白了嗎?」埃皮塔盧斯從鼻孔里吐出兩股白煙,城市地圖上空短暫地飄起了白雲,「暴發戶。投票權的收據上,墨水都還沒幹呢。」
「你怎麼知道你應該謝誰?」
「我承認,但我也害怕。」她低頭看著桌子,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你的出現……漸漸沒那麼討厭,而是讓人心安了。」
「這是防止你動什麼歪腦筋。準備它是為了逃跑還是弔死你,這你就慢慢琢磨吧。」
「我也會想個適合他的點子的。這鍋湯先燜一會兒好了。」洛克敲敲太陽穴,「尼可洛斯呢?」
「能夠履行職責,我們非常自豪。」大鬍子男人說。他和同伴笑嘻嘻地接過錢袋。他們守在附近,以防洛克遇到麻煩,因此在幾分鐘內掙到了三個月的薪水。洛克心想,那些深根黨成員被法師「調整」過,因此馴服得詭異,和他們打過交道之後,能夠涉足貪腐的熟悉領域還真是令人愉快。
「人們對我們的期待比對黑鳶尾的高。」埃皮塔盧斯說,「標準更苛刻。我們不能跑來跑去求票,拉薩利先生。這樣會讓我們顯得驚慌失措,你明白的。」
「我對傷人的評語選擇性耳聾,年輕的女士。但我不得不問一句,這會兒有您的老太婆探子監視我們嗎?」
「我給你三倍。」金說,「來吧,該從哪兒弄斷就從哪兒弄斷。我受過更重的傷,而且還毫無準備。」
「你的夥伴都被放翻了。」金抓著那傢伙的衣領,把他懸在後巷的半空中,喜氣洋洋地說,「捆得像是兩隻節日小雞。」
他走到門口,忍不住誇獎自己居然還有足夠的智慧,到現在一直沒有背對著她。正要出去的時候,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我們不能每次發現目標有所衝突,就像咒語似的掏出他們的名字。」她說。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過去這幾年,我不是這樣的。原因有好幾個。」
「當然可以。那些東西都完全無害。」洛克說,「啊,對了,氣味也許不太好聞,有些碰到水的反應很劇烈,但要是不做試驗,實在分不清究竟誰是誰。不過等幾個小時就好,再給旅館通風一兩天,不會遺留下什麼問題的。」
「好地方都是我們的,親愛的孩子。」德克薩指著地圖南端說,「梅里亞島,瑟德拉島和瓊昆島。所謂的三姐妹,老錢區。逐銀和沃爾哈拉通常有八成是深根黨的。」
「是你讓我們喪失了信任的基礎,又不是我——」
午夜過後一小時,冰涼的灰色細雨和濃霧籠罩了附近地區,金出發去拜訪周圍的朋友。他儘可能慢而謹慎地爬上屋頂,走的是上次掃蕩時注意到的路線。這種天氣里不會遇到醉漢和情人,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過這麼躡手躡腳的時候。
「對,我知道!」
最後一聲驚呼是因為金又顯示了他的存在,金都不需要洛克的暗示,就用手臂鎖住了盧奇杜斯的氣管。
「我把你送上那艘船是他媽的為了你好,洛克。我知道這種事會發生!我不但需要擺脫你,還需要照顧你的健康。我知道你會因為你愚蠢的執念撞得肝腦塗地。」
「簡直愚不可及。」薩貝莎假裝大打哈欠,「她的律師一兩天就能還她清白。」
第一個目標很明顯——太明顯了,金盯著那人看了近一刻鐘,聚集所有感官的力量去尋找肯定存在的伏兵或陷阱。監視者貼著一堵山牆,坐(!)在一把可摺疊的木框皮椅里,裹著披風和毛毯。要不是這傢伙偶爾動彈一下,金會發誓說那絕對是個假人。
薩貝莎伸出右臂,挽住他的腰部。兩人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胳膊和腰部接觸的位置,過了許久,她再次退開。
「你又在灌迷魂湯了。」她捏了捏他的手,然後收回去,「洛克·拉莫瑞,我選擇不完全被你迷住。」
「和我一樣老?哦,沒關係,儘管這麼說好了。對,親愛的,你們被老太婆包圍了。我們都裹著毛毯,舉著小陽傘,有公寓供我們使用,有人送東西給我們。但從今往後就是我們負責監視了,除非你揍我們一頓。」
「你也知道我認為你有一些道理。雖說鎖鏈有許多缺點,但他這人很慷慨。慷慨,而且很關心我們。」
「我有贏下這場選舉戰的責任。」洛克說,「為此我會打破所有必須打破的陳規。假如你們不能完全信任我,那就接受我的辭——」
「真是尷尬,要我為自己的榮譽乾杯。」
「你的第二個念頭,」洛克矇著現做的麻布面罩,「會是召喚應該在把守前門的那條大漢。非常抱歉,我們請他睡覺去了。所以,等我的同伴鬆開你的嘴,希望你能留意一下說話的音量。」
「所以你明白了吧?這是共通的。」洛克說,「當然了,我勸你不要把事情全當成個人私事,其實這也虛偽得令人髮指。為別人身上的缺點開藥方無疑很簡單。你為什麼抓著過去不放?」
「行。」她說,「但你必須非常小心,不要再試探我們的耐性了。要是一匹馬跑不快,你很容易就會揮鞭抽打它的腰窩,對吧?」
「我可不會那麼說。」薩貝莎笑嘻嘻地說,「但我肯定是真誠的。謝謝你的花。我給你留了件小東西當回禮。」
「我以卡泰因警方的名義正式拘捕你,先生。」他說。
「諸神在上,好朋友,咱們沒有個人恩怨。」男人啜泣道,看著腳下四層樓的高度,「我們只是給人打工的!」
「你瘋了。」
「是嗎?」他的笑容消失了,美酒帶來的輕浮也少了一大半。他伸出手,摸著她的一綹亮銅色頭髮。「說起來,這個念頭讓你憤怒,你卻費了好大的心思去展示它。」
「當然明白。」他漫不經心地伸出手,像轉陀螺似的轉動一個洋蔥,「說實話,我正在為了你一天天掏空某個銀行金庫呢。」
「天,真是夠了。」她翻個白眼,但笑容絲毫不變,「一秒鐘就從正事變成了追女人。」
「這是一幢空屋,深根黨某位女士替死去的表親看管的。她沒什麼興趣轉手,因為她並不需要現錢,但很樂意借我使用一個晚上。」
「不合時宜的強風吹了大半個星期,將你們帶離航道,最後到湖岸的那點距離,吐口唾沫都能到。你們就沒想一想這意味著什麼嗎?」
洛克花了幾秒鐘欣賞這壯觀的奇景,然後轉過身,一耳光扇醒了盧奇杜斯。
特蕾莎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彷彿金的腦袋是陶土雕塑,她打算擰掉鼻子重新再做一個。她用勁一擰,動作流暢;金沒有動彈,只發出了低沉而悠長甚至有點誇張的一聲呻|吟。鼻子里骨頭折斷的聲音讓洛克打了個哆嗦,像是一屁股坐進了冰水裡。幾個文書齊聲倒吸一口涼氣。
洛克衷心希望這是兩人真正的晚餐,而不是一場即將展開的埋伏。他抬起頭,不禁看呆了:裝有鍊金燈球的黃銅籠子環繞塔頂最高一層,某種複雜的機械裝置吊著籠子,在七十英尺高的空中構成一個閃耀的光環。
「諸神在上!」洛克本能地向後一縮,看見金也是這個反應,「你為什麼不能像普通人一樣在街上現身?」
「每一個小細節都很重要。」洛克說,「你等著瞧。會有驚喜的。」
「來了,各位,我來了!」尼可洛斯跑上包廂台階,黑色長辮在腦後一蹦一跳,他把一沓羊皮紙遞給金。「你們要的所有報告,和天氣一樣新鮮,還有一個,呃,不幸的——」
「假如你要我早點做好準備,」他說,「我會非常樂意——」
「尼可洛斯剛去拿最新的統計報告了。」金吐出一口芬芳的煙氣,他叼著一根就值普通勞力一天薪水的塞萊斯蒂雪茄,「議事堂咱們這一方的成員走遍了比較好的城區,嘴皮子磨得都快把牙齒噴出去了。」
「你做不到,對吧?」
「請允許我問問清楚,你說我應該放棄一種已經讓我取得可觀勝利的手段,降低到更適合你們……呃……無能的水平上繼續這場戰鬥,而我應該這麼做,是因為會因此披上美德的光環?」
「所有已知宗教都有一個共通點:關於人類處境的不變假設。」
金哧哧笑了,大師·特蕾莎繼續給他包紮,他疼得哼了一聲。洛克邊說邊踱來踱去。
「嗯?!」身材魁梧的卡泰因人叫道,喊聲被金捂了回去。金站在床背後,一巴掌按在他嘴上,另一隻手拎著他坐了起來。
「我只是想提醒——」
「不值得。」洛克說,「你的僱主不指望你用生命效忠她,但我們會用傷害你表明態度。」
「媽的,該死。」金靠在山牆上,一時間只覺得無比尷尬,「要是在這兒得了瘧疾什麼的,可別來找我們的麻煩。」
「知道洛克到底是從哪兒來的。」耐心示意兩人從備餐台前走開,「洛克究竟是什麼人。」
「上次的事情我放棄報復了。」洛克說,「不過我們還是要談一談,談完就當它過去了。」
幾分鐘后,一個留著整齊灰發的黑膚女人拎著皮包走上樓梯。
「有幾個黑鳶尾小崽子肯定去找老母雞抱怨說討債人追得太緊了。這個計策只能到此為止。」
「不!」洛克因為憤怒、激動和情感而顫抖,「你甩不掉我!我不會讓我的感情被隨便推開,就為了照顧你以為你在這兒陷入的什麼困境!」
「就我所知,他毫不關心選舉。」
「可憐的狼道怎麼辦?」埃皮塔盧斯說。
「你我之間,一切個人的都是正經事。」她擦掉衣服上來自洛克臉上來的泥土,「而我們該死的正經事卻那麼個人。」
「沒錯。我們要他打心底里相信,要是不聽從我們的建議,他的健康只怕會嚴重受損。那麼,我的鍊金術士和警官呢?」
「要是我不回來……」他對金小聲說。
「當然可以,然後我會又踢又喊,鬧得一塌糊塗,你得想辦法收拾殘局。然後等安靜下來,我會拖著我這把老骨頭再爬回來,既然你沒法揍得我不省人事,那麼咱們就只好重頭再來一遍了。」她用枯瘦的手指輕戳金的胸口以示強調,「再來一遍。然後再一遍。再一遍。」
「屁股上印著你的靴印,我有點暴躁也是正常的。」洛克說,「叫你的朋友們滾開。」
「你……你……哇,洛克,說實話,你太臭了。」
「頑固、一根筋——」
「鍊金藥劑!」車夫是個瘦削的白鬍子男人,穿一件被老鼠啃過的大衣,他跳到地面上,濃煙從他身旁涌過。遍地貨物里冒出火花,他解開受驚的馬匹。「全都是鍊金藥劑!快去取水和沙子,要麼就趕緊逃命吧!」
「做不到叫我滾蛋。當著我的面做不到,特別是我揭穿了你以後。你並不是真想趕走我。」
「請原諒,卡拉斯先生,但我忍不住要想,您這個體格的人要是撲向我——」
「別擔心。」洛克說,「我知道有個人會樂於幫我們混過警衛的。」
「該死。」洛克看著她在底下安全著陸,隨即消失。半秒鐘后,她最後那句話終於穿過了美酒給大腦罩上的霧靄,他瘋狂地在身上摸了一遍。上衣左側口袋裡有張紙——字條?情書?
「看來我也不能非常有禮貌地請你下樓回家了?」
「要是迫不得已,我們就必須沿街招募新人。我會把金幣一口袋一口袋地塞給榆木腦袋的對眼土鱉,只要他們能在羊皮紙上簽字畫押就行。下次你再想質疑我,記得提醒一下自己,我們的對手可沒有這種該死的優雅傳統——他們關心的只有勝利。」
「而且應該很成功。」迷信去死·德克薩拿起白蘭地窄口杯喝了一口,用她的雪茄指了指卡泰因地圖。禁慾是深根黨最沒興趣堅守的德行。「我們在甘朵羅廣場和帕蘭塔區擠出了許多承諾。大多數是騎牆派。還把一些老朋友拉回了陣營里。」
「烈火繆斯。」法拉格嘟囔道,放下他用來攪拌的玻璃棒,「腦袋裡的烏雲又需要閃電驅散了?」
「我不但選擇了整個舞台,」洛克說,「今晚我是廚師、酒侍、鍊金術師三位一體。當然了,若是女士有意,只需要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小費用就可以——」
「勇氣?你以為你是誰,有資格評價我的勇氣?我對你苦追不放,這個需要的是勇氣!容忍你自以為是的所謂烈士行徑,這個需要的是勇氣!」
「你就繼續玩火吧,美人兒,運氣遲早會反噬回來。我或許會蠢到和你在一個金屬籠子里共進晚餐,但你想一想金吧。要是放他出籠,讓他任意行事,他會捏碎你那支小軍隊,就像對付煮鵝肝似的。你會被關在箱子里運往塔里沙瑪。」
洛克踏上人行道,僕役說:「歡迎來到遠望塔,拉薩利先生。您的酒宴已經在等您了,請跟我來。」
「那些探子一直在監視咱們那兒,」洛克說,「等太陽下山,有興趣做點禮節性的小小拜訪嗎?」
「一輛給先生,一輛給女士?」洛克說。
「只要我能控制得了,就不會自找麻煩。」她背起雙手,打量著洛克,「現在呢?」
「好極了。」洛克說,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胡說八道,他興奮得面頰緋紅,「妙得很,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卡拉斯先生和我做了各種仔細的安排,營造出我們這一方陣腳大亂的印象。明白了嗎?我們把黑鳶尾引到了我們希望他們去的地方。」
「詳細的賬單。」她說,「店家直接送到餐桌上。如今就流行這個。讓識字的拿到大庭廣眾之下炫耀。」
「你等一——哇啊啊——」
「三天以後的晚上,我派馬車去接你。不過這次你要負責找個好地方。現在你在城裡走得足夠多了,應該有些想法吧?」
「什麼?」
「我並不想讓他們害怕,而是希望他們覺得受到了騷擾。你想想看,埃皮塔盧斯,假如一幫不值半個銅子兒的流氓闖進你家門廳,企圖恐嚇你,你會怎麼想?有地位的人不習慣受到逼迫,他們會打心底里厭惡這種事。他們會在朋友圈裡抱怨,會搶著去投票給黑鳶尾的對手以表達蔑視。」
「天哪,夫人,當然不了!」
金耷拉下腦袋,貼著冰冷的山牆喟然長嘆。
「做不到什麼?」
洛克倒了一杯咖啡,灌下一大口。就是因為這種挑三揀四,你們這幫白痴才會在上兩次選舉中一敗塗地,他心想。
「活蛇?」一名文書說,「你說的是——」
「我不喜歡被人牽著線操縱,哪怕這個人是我自己。我一直在……大概是在九_九_藏_書研究這些線吧。想跟著它們走回源頭。」
「沒有,這兒沒有。我又用不著伴護,她們在崗位上忙著呢。」
「不,」她說,「不完全是。」
「我安排市政工程人員接下來這幾天重鋪喬斯騰旅館附近的卵石路面。馬車無法駛近二十碼之內。我們的朋友肯定會抱怨,但無疑能擋開許許多多的麻煩。」
「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洛克說,「我湊巧經過。哎呀!我想起來了!黑鳶尾黨今天要召開什麼大會,對吧?太令人惋惜了!煙熏火燎的……都沒法想象大家會慌成什麼樣了。」

7

「你就這麼急著想回海上?我一次能應付兩三個她的手下,但她的手下可不止兩三個。」
「甜點?」
「你要是敢喊,」洛克悄聲說,「就扯斷你的胳膊。一條從你的喉嚨插|進去,一條從你的屁股塞進去,你會變成烤叉上的一塊肉。你們有幾個人在監視喬斯騰這兒?」
「哎,等一等——」
「要是盟契法師將休戰視為共謀——」
「你知道答案。」洛克說,「一清二楚。想一想你是哪天離開的。往回算兩個晚上,加加減減就知道了。」
「我知道。但你不能怪我,因為不是我——」
「只要我好好表現,她就會還給你。」
「完全正確。」洛克說。
「給你。」他把韁繩塞給其中一個小夥子,「看著我的馬匹!我去去就來!」
「還有夠五個飢餓胖子吃的食物,儘快送到私人包廂去。」
「明……明白了。」
「輪到我了,」薩貝莎說,「敬奇怪的少年和不耐煩的少女。願他們真正的錯誤……微不足道。」
「夠好了。」洛克說。他掏出匕首,把男人的斗篷割成幾條,將人捆得結結實實的,再塞住嘴巴。洛克拍拍他的後背:「好了,別擔心。等我們清理乾淨你的夥伴,我們會放走一個,會有人來接你們的。頂多幾個鐘頭的事情。別做傻事。」
「很好。」洛克說,「骰子館的小小公爵。他在兩個政黨里都不是重要角色吧?」
「請允許我的冒犯,拉薩利先生,」埃皮塔盧斯說,「卡泰因的政治並不是這麼玩的。」
「唔,卡泰因的罪犯負責轉動卷揚機。」薩貝莎說,「據說遠望塔確實受到了耐心宮的啟發。還有西方人如何改善東方的東西,讓它們變得優雅。」
「是啊。」
「除非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鎖鏈究竟把我們教成了什麼角色?」
「暫時就到這裏吧。」她從桌邊起身,伸個懶腰,顯示出裙袍和上衣是多麼貼合她的玲瓏曲線。「你看,倒不是說我不喜歡這麼輕鬆一下,但有些事……就是必須慢一點。」
「好嘛,」洛克哧哧笑道,「但能夠不成為你預想中的包袱,我一向非常高興。」
「你腦子裡真在盤算什麼計劃嗎?」金喘息道。
「對不起。」法拉格轉開視線,「他們上周逮住了我,我別無選擇。要是不答應幫助他們,我這會兒已經在駁船上了。」
「別害怕,尼可洛斯,還有不少時間呢,只要天亮前誰也不睡覺就行。」洛克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胳膊,然後壓低聲音耳語道,「還有,要是再讓我逮住你把黑鍊金葯往喉嚨里塞,你的這份工作就到此為止了。聽懂了?」
「我保證——」
薩貝莎從黑鳶尾之標屋后最底層的屋檐上翻身下來,重重地落在地上,迅速恢復優雅姿態,隔著十英尺對洛克行了個半屈膝禮。她的三名保鏢緊隨其後,難看地摔在地上,很快散開,包圍了洛克。他們跳出來的那扇窗開著,微風吹得百葉窗輕輕搖擺。
「我來西方已經好幾年了,似乎並沒有變得優雅和得到改善嘛。」洛克說。
「還有一個。」俘虜連珠炮似的說,「我知道還有一個。也許更多。從這面山牆看出去。隔著四排房子,藥店屋頂。他就在那兒。我發誓,我就知道這麼多。」
「輪到你了,塞巴斯蒂安。」金說。
「不完全是。」洛克望著她,拚命驅動平時忠誠而順從的面部肌肉,擠出一個有點像微笑的表情,「知道嗎?我非常不喜歡那種氣氛,一個人說了句什麼……我們開開心心有說有笑,但只能持續天曉得多久,一個人說錯一個字,我們就好像都不在同一個房間里了。」
「如你所願。」尼可洛斯說。
「謝謝,塔夫林。」洛克舉起雙手,表示沒拿武器,「請帶我們立刻去見蓋蘭蒂女士。」
「對,犯錯的人正是你。」
「我可不害怕在船上醒來。」
卡莫爾的不法之徒一向對其他城邦的同儕評價不高,但尤其看不起卡泰因的弟兄們。洛克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卡泰因團伙擁有任何名聲,能以凶蠻的傲氣或奇思妙想贏得卡莫爾、維拉甚至拉塞因黑幫的尊重。
「噓——」洛克說,他坐在盧奇杜斯的腳邊,調了調黑色提燈上的透光孔,只留下細細一縷光線照在睡眼惺忪的大鬍子男人臉上,酒瓶顯然給這張臉多加了好幾歲。「你的第一個念頭肯定是掙扎,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我能在哪兒給你開一個多深的口子,同時不會奪去你的語言能力。」
他們午夜拜訪五子·盧奇杜斯后的第二天深夜,洛克、金、迷信去死·德克薩和長子·埃皮塔盧斯坐在私人包廂里。尼可洛斯像發條機器人似的奔忙,支撐的時間超過了洛克的預想,此刻正在一把高背椅上酣然入睡。他鼾聲如雷,天曉得是因為筋疲力盡還是鍊金藥劑,洛克暫時都不想打擾他。
「天哪,不行。不行,諸神保佑你的好心,但是不行。你有你的顧慮,我也有我的。」
「哎呀,她也是這麼告訴我的。」老太婆笑得很燦爛,「她說你不會對毫無抵抗力的老婦人出手。實話實說,歲月把我變成的就是這麼一個人。」
「至於財務困難嘛。」洛克拿起一個快被十磅金幣掙破的錢袋,盧奇杜斯瞪大雙眼,「地板上的暗格?不是開玩笑吧?我六歲就學會怎麼找這種機關了。你好好壓榨這些人,聽懂了?收債。認真干,這個錢袋就會回來,外加一百杜卡特。不是開玩笑,明白?」
一塊鐵板從塔里伸出來,停在他們籠子旁邊的半空中,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名侍者走出來,打開黃銅網格上的門,他端著鎏金托盤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送上新開的酒和前菜。
「請大家注意了,卡泰因的公民和朋友們!」女人叫道。洛克小吃一驚,她肺里的送氣皮鼓只怕比他的馬鞍還要大。「以下是議事堂提供並認可的事實!造謠將嚴懲不貸!傳播流言者將判處苦役船上的禁閉!
她放下啤酒,冷冰冰地盯著洛克。洛克以為他們已經習慣成自然的誤解又要重演,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但就在這時候,她的眼神突然解凍,試著擠出笑容。她吹聲口哨,模仿箭飛行的呼嘯聲,想象中的箭插在了她的心臟上方。
「如果你需要人質,不妨試一試我對沃德拉薩做的事情,只需要溫柔一點——」
「但這並不是你能控制住的。」洛克仔細打量黃銅籠子。桌子四周有薄紗簾幕,不過簾幕此刻挽上去固定在了天花板上。籠子是用細金屬條編成的,網格空隙約有一英寸見方,洛克能從孔洞中看見卡泰因的東北部和金紅色的落日餘暉。「卡莫爾懲罰罪犯用的就是這種東西。」
「我也願意。」她說。兩次心跳之間,她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都沒有響起衣服的摩擦聲。
「薩貝莎,你知道我有多麼尊重你,但你要是不明白鎖鏈選中我們、把我們帶進了什麼樣的天堂,那你就應該立刻放下這杯啤酒了。」
「該死,」洛克說,「假如我有她的本事,肯定不會這麼神憎鬼厭,對吧?」
「我看見了僕役,」薩貝莎說,「有人駕駛馬車,裝卸貨物,但那些不可能是盟契法師。我從沒在師匠島上見過有誰悠閑踱步,發號施令,甚至只是互相交談。沒有警衛,沒有男女主人,只有僕役。就算他們在島上,他們也藏得很好,僅僅幾百碼之外都看不見他們。」
「很清閑。」德克薩說,「選舉季算我們的半休假。除了緊急事務,卡泰因完全在自行運轉。」
「哎呀,你好,蓋蘭蒂小姐。」洛克喜氣洋洋地說,「旅館出了問題?」
「滾蛋。」她忍俊不禁。
「金沒事吧?他的臉——」
「我要你們立刻起草一封信,寫給拉塞因的警察隊長,就說有一輛前往拉塞因的裝甲出租馬車被搶,四匹拉車的馬此刻就在卡泰因城黑鳶尾之標的馬廄里。馬脖子上有非常明顯的烙印。這些馬匹是賊贓,他們收下后沒有報告卡泰因當局。署名『一個朋友』郵寄,讓最近一艘跨亞瑪瑟爾湖的船帶去拉塞因。」
「呃,還有一件事,先生們。」尼可洛斯說,「喬斯騰說周圍的屋頂上又有監視者了。」
「還是來一小杯白蘭地吧。」金幾乎不動嘴唇地說,眼淚滾下面頰。洛克指了指一名文書,那女人點點頭,起身跑出包廂。
「天,別給我擺溺水小狗的嘴臉。」她拍拍洛克的腰間,親了一下洛克的面頰,雖說談不上多麼熱情,但比純粹的禮節還是稍微長了半秒鐘。「三天後的晚上,咱們再約一次。我會挑個更有意思的地方。」
「謝謝。那麼……再三天以後的晚上?」他抓住她的手,一隻腳踩上踏腳台階,她沒有抽回手,洛克咬住腮幫子,以免笑得太得意。「來吧。你知道你想答應的。」
洛克和金在套房裡看見了熱氣騰騰的浴缸,還有更多的食物和足量的毛巾、擦身海綿以及可供一整個後宮使用的香膏精油。洗刷一新,換上體面的衣物,兩人回到深根黨的私人包廂,尼可洛斯正在等他們,手裡拿著新送來的一疊文件。洛克以最快速度瀏覽羊皮紙上的潦草字跡。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薩貝莎說。她脫掉黑色天鵝絨上衣,露出白色絲綢內罩衫和鬆鬆垮垮打著結的圍巾,圍巾的顏色只比她的頭髮稍暗一點。
「真是難以置信,一個從陰影山出來的人居然會這麼說。」洛克說,「你難道更喜歡待在陰影山?挨打挨餓?老大有興緻了就搞你一發?」
「隨你。」她關上門,隔著窗戶上的鐵欄杆看著洛克。
洛克的雙手滑進她的腋窩,抱起她,把她放在桌上。薩貝莎哈哈大笑,用雙腿摟住洛克的腰,拉近他。她的嘴唇很溫暖,還有生薑和橘子的淡淡香味;洛克不知道他們吻了多久,兩人摟著彼此的脖子,好不容易分開的時候,洛克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站著了。
主菜是海龜,用各色浸油麵包拼成原先的形狀。澱粉海龜的外殼比紙還薄,用長柄勺捅開后,裏面是蔬菜濃湯燉的龜肉與牡蠣。他們從桌子兩端向海龜展開瘋狂圍攻。
「那麼,我們沒有信任的基礎了。」
「好,很好。」他嘟囔道,「欠債,許多欠債。急等翻身的小賭徒,咱們的黑鳶尾朋友們……債權主要落在誰手裡?」
「看不見的花?假定存在的花?」
卡泰因城終於出現在視野內,相對而言的安全在眼前嘲弄了他們半天時間。他們從東方的湖岸道路過來,穿過丘陵和台地上的農耕村莊;破舊的應急馬鞍是從車廂里翻出來的,這幾天徹底地蹂躪了他們的身體。
「啊,沒問題,但需要——」
「是的。」
三位警官心滿意足地和他告別。洛克只等了幾分鐘,就看見金從煙霧的方向溜溜達達走來,肩膀上背著幾個空麻袋。
「為了這個……我需要一名信得過的鍊金術士。需要一輛馬車……幾十個裝小動物的籠子……儘可能多地找來活蛇。」
「我聽憑您發落。」洛克的腸胃咕嚕嚕地叫著活了過來。還好薩貝莎似乎注意到了他最近的胃口好得多麼令人尷尬。她掃蕩餐盤的兇狠程度不亞於洛克。
「好點了,但你忘了其他的夥伴。」她指著空酒杯說。
她身穿深褐紅色的上衣和奶油色的裙袍,頭髮披在肩膀上,盤腿坐在傑里什風格的軟墊中,面前是一張膝蓋高的桌子。看見她,還有周圍奇妙的環境,洛克暈乎乎地乖乖走進籠子,跪坐在他那邊的軟墊上。僕役重新關上門,片刻之後,籠子開始爬升,機械裝置無疑認真上過潤滑油,用餐者的耳朵再敏感也聽不見響動。
「他跳船的時候撞斷了鼻子。不會有事的。你知道想攔住他需要費多大的力氣。我忽然想到,他的惡姐妹還在你這兒呢。」
「對,知道。」
「明天我需要提取一筆黨內資金,一千杜卡特。發給信得過的深根黨成員,每人五到二十個金幣。我要他們本周到處去下注,押深根黨贏得選舉。我要人們突然對深根黨信心大增,這樣對方就會抓耳撓腮地懷疑我們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你們!給我站住!」
「診療費要加倍。」女人認真地說。
「那麼,談出什麼結果了嗎?」金說。
「接下來這個任務要避人耳目。」他繼續道,「找出黨內有債務、法律之類糾紛的成員。給我列出他們的小小麻煩,咱們好派人去解決問題。代價是完全聽我們的,叫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
「現在這一團就要解開了。我們先去洗澡,重歸文明社會。開始工作。給我清單和我要的鍊金術士。有兩位女士等著看咱們的袖子里能變出什麼牌呢,現在該讓局勢熱乎起來了。」
「哎呀,別這樣,孩子,有所顧慮並不是值得羞愧的事情。」
「我不後悔他給我的好日子和教育。他是個毫無瑕疵的供養者。只除了一個方面……他把我們教成了紳士,卻讓我們以為不會為此付出代價。」
「話說我怎麼可能做到呢?二位先生,因為你們馬上要帶著滿頭瘀青飛出後巷小門了。」
「『我們』是『我』的得體婉稱,對吧?」
午後陽光變成了朦朧的青銅色,車夫靠升騰的濃煙掩飾行蹤,鑽進旅館旁邊的一條小巷。他把大衣跟帽子扔在一堆空板條箱後面,脫掉松垮垮的長褲和靴子,露出黑色緊身褲與亮閃閃的皮鞋。最後丟掉了白鬍子。洛克·拉莫瑞像是人形的水果剛剝了皮,面頰光滑,衣冠楚楚,不緊不慢地走出煙霧小巷的另一頭,踏上旅館背後的庭院。
這一路走得很艱難,沃德拉薩踉蹌後退,洛克緊緊地擰著大總管的生活希望,但畢竟成功地擋開了守衛。
「我明白了。」
「該死,耐心。」洛克說,「你不是信誓旦旦說這場愚蠢的競賽擁有絕對不會被打破的規則嗎?」
「我,呃,我很喜歡你的答案。但你也公平點兒,你給了我多少時間,讓我搞清楚這座城市的各種設施都在什麼地方?你從道義上有責任挑選吃飯的地方。明天晚上。」
「對不起。」兩人像桑贊兄弟似的異口同聲道,然後哧哧直笑。
「紳士之外的借貸主要流向五子·盧奇杜斯,他在維爾比爾達……好吧,他擁有維爾比爾達的所有賭場,但自己住在麥尤島。」
裏面是洛克上次見過的兩條後巷猛犬。
「放開沃德拉薩,你願意談多久我都奉陪。」
返回卡泰因這四天走得很艱難。他們將馬車劫掠一空,第二天把車廂推進山澗,拆掉車軛的馬匹可以發揮出最高速度。拉塞因的警衛不構成威脅,但先前那位乘客有可能招募雇傭兵。城邦之間漫長而古老的道路上不存在法律,背後若是有塵柱升騰而起,搞不好就是有人要命喪黃泉了。
「那好。」她用一根手指上下輕撫他的外衣領口,「你給我看你的備用計劃,我也給你看我的。」
「二位先生。」尼可洛斯的手裡很快就拿滿了羊皮紙,「很高興看到你們回來,而且這麼積極地投入咱們的事業,可是,呃,這個工作量——」
「難以置信。」洛克說,「薩貝莎說對了!七髓王國終於崩潰。諸神啊,這將是多麼大的一個爛攤子。」
特蕾莎熟練地用奶油色的鍊金石膏裹住金的鼻子,然後用亞麻繃帶包紮好。「千萬固定住,」她說,「你有過這種經歷,別做什麼蠢事。睡覺的時候支起頭部。明天再來找我,我就在馬路對面。」
「我們去哪兒?」她最後說。
也就是金·坦納在屋頂發現老婦人的同一時間,沃爾哈拉島午夜歌手大道背後一條濃霧瀰漫的小巷裡,尼可洛斯·狼道敲響了一扇掛著燈球的門。他的喉嚨干癢難耐,澆滅這種干癢的手段用完了。
「嚴重錯位。」醫師說,「從你們的不羈氣味中聞得出,二位先生有好幾天沒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