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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3年1月15日,星期二

2143年1月15日,星期二

「他沒想過要在這裏交朋友。我也一樣,席德。這件事已經升級到沙克將軍親自關注。你聽說過沙克將軍吧?」
「所以二代是這樣。現在還有八十七個活著——不算森迪的身體的話。五個死於意外。」
席德從來沒有進入過HDA基地,雖然見是見了不少次。裏面跟他想的差不多,和外面冰冷的水泥外觀是一個樣。萬斯·埃爾斯頓的辦公室居然比市場街警局的辦公室還要糟。這可不容易。
「謝謝你特意告訴我。我看到屍體的時候就知道了。」席德回答。
萬斯抬起頭,看著安特利奈·維亞納上尉走進他的辦公室,隨即露出一個真誠的歡迎笑容。他跟安特利奈一起出過幾次任務,覺得這個人很優秀。安特利奈出生於馬圖斯奇亞,一個由不同的亞太地區國家協力移民進駐的星球。他是一個氣質平和、信仰虔誠的基督徒,對於眼下崇尚個人主義勝於一切、看重個人成就遠超過社會責任的擴張型資本經濟社會毫無興趣。拿到量子宇宙學的學位之後,安特利奈便直接走入HDA徵召處。HDA長期處於科學人員短缺的情況,所以他晉陞的速度很快,同時自然而然被福音衛士的理念吸引。
「是的,長官。」
「就照埃爾斯頓的想法去做。找到棄屍的地方,弄點紮實的證據出來。別的都不重要。」
她的e-i送出五六個搜尋,獲得了一些HDA也預料得到她會想得到的信息:搜尋當時豪宅中倖存的女孩下落,關於她自己的在新聞節目和網站上的資料整理,一些紐卡斯爾市裡不錯的服裝店和餐廳,對於該市的HDA基地的簡介,當前聖天秤星的新聞(尤其是與HDA活動有關的),以及有關被謀殺的諾思族人的警方報道,當然還有GE中最好的民權律師的跨網住址碼。可是她沒有再去查她在南特的母親,沒有去搜尋她是否還活著,沒有列出任何公開的通信碼。這個騙局已經無須再維持下去,埃爾斯頓如今已知道關於她過去的檔案都是謊言,他也弄砸了,錯過了質詢她的唯一機會。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回去前線。至少不會活著回去。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神學家和宇宙理論家也無法解釋沾斯的起源或目的。他們只能不斷地朝天空大聲質問,像是史前的祭司問著他的神,請求解釋他所看到卻仍不了解的世界。
「這是件好事對吧,寶貝?現在是你當家了?」
「去看看阿里和阿布納好了沒有。」
席德指著狹窄的巷道,「另一邊河岸道路上的智慧粉塵失效了,星期天中午罩網下線。」他轉向小圓環,「另一個巧合,路口周圍的跨區域罩網也都失靈了。」
「同意。但不可能是沾斯。」
「好也不好。現在線索是有了,但鑒證官也發送了報告回來。」
「我知道。可是我們有AI來建立基本的虛擬景象,之後使用消除法就好。」
「我會在。」他朝孩子們微笑,「而且今天我送你們去上學。」
「不只這些。」
下士知道他麻煩大了。他站到書桌前的正中央,行了個完美無缺的軍禮,「長官,帕瑞西·艾維特下士報到。」
「如果這東西是外星人,那很抱歉,伊恩說得沒錯。它是怎麼到這裏來的?不可能是從通道過來的。歐洲邊境管理局對人和貨物有很嚴密的審查。任何難民都可以不受盤問地走到聖天秤星,但那是條單向道,回來卻很難。外星人,就算是人形外星人,也不可能偷溜回地球。」
一名穿著一身深藍色制服的女性監獄守衛解開卡榫,鬆開她的鏈子。
「我懂了。」威廉悶悶地說。
然而他走到通往酒吧的樓梯間時,一看到等在那裡的人,整個人便一垮。「死定了。」他悶聲說。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他們從剛才經過「北方天使」的交會口出去,古老的巨大鋼鐵雕像孤獨地站在那裡,守護泰恩河畔。當時的人真有遠見。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哪裡需要神靈的保佑,那一定是這個擁有通向聖天秤星通道的城市,安傑拉心想。不過,如果埃爾斯頓關於最近這次諾思家族成員謀殺案的說法正確,那就已經太遲了。宏偉、生鏽的年邁天使忙著打盹兒,老早忘了正事。
席德完全忘記傑斯蒙那棟新屋子的事了,「喔,對,現在情況怎麼樣?」
席德煩躁地大聲呻|吟,「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想了。這整個案子真是個噩夢,而且還落在我頭上。」
「之前它在聖天秤星,現在在這裏。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過來的。我只知道驗屍房裡有個諾思家族的人。」
「不會的。他如果辦不到,我會親自把他剔除。」
「因為我們從未找到過那把武器。而且,你們從你們手上的案子也看得出來,這件事……很怪。理論上,安傑拉發狂時的力氣足以插入五把刀子,可是刀子會收縮又撕裂心臟……如果真是一隻活生生的爪子,確實可以造成這種損害,但是有什麼生物有這樣的爪子?我們不確定她是否說了謊,而人類已經不能再承受另一個敵對外星生物了,所以HDA認定她除了有罪之外,更患有妄想症,是真正的瘋子,並有足夠的智慧在逃亡時把自己弄出來的殘忍武器丟下山崖。」
「什麼意思?」拉爾夫問。
「更別提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了。」
「你想要什麼,席德?」
「好。」
「也許只是巴特拉姆家的人沒有承認。」萬斯插話,「帕薩姆委員今天要飛到亞貝利亞去跟布琳凱爾直接談話。也許我們可以找到新證據。畢竟,巴特拉姆到死前都還養著一票女孩子。」
「當然。探勘行動的成員組成已經是主要政府組織協商的議題,每個人都想要插一手。因為是聖天秤星,所以那個討厭的查莫妮克·帕薩姆會是官方領袖,負責讓大歐洲高興。你則代表AIA和我。」
「也許吧。審核委員會來裁定。」
蒂莉走到外聘巡警在小巷路口臨時放置的薄弱塑料柵欄,拿起CDMR,端詳柵欄和辦公室中間的積雪。
「年齡?」
安傑拉下了HDA小巴,深吸一口氣。加油站前區另一旁有低矮的轎車與二十四輪原油大貨車轟隆隆地在A1的六車道疾駛,厚重的冬季輪胎不斷對著堆在路邊的雪牆噴濺骯髒的雪泥。
「我不明白。她逃獄了嗎?」伊恩問。
「出來。」
「那五個是不是……」
「我接受。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有加了棉花糖的熱巧克力?」
席德站到屏幕前面,安傑拉咆哮的面孔成為他的背景,「不管有什麼樣的怪事,追根究底,這還是一起謀殺案。所以首先,我需要確認受害人的身份。阿里、阿布納,請你們兩位繼續查。埃爾斯頓探員答應對布琳凱爾的人施壓,要他們徹查所有二代的消息,有可能會有新線索。」
「我們原本也知道他不太可能是在河岸邊被殺的。你之前就跟我說過,因為衣服不見等等原因。」
地行車鑽過空隙,開始順著三十度的斜坡前進。他們已經離交會口很近,前輪離那裡最多只有五米,路面是平滑的金色與鮮紅交錯的圖樣。安特利奈一直開到同邊緣有一段距離之後才停下。
「我們要去找那裡的伯吉斯頁岩。」安特利奈做出定論。
「當然,那裡販賣所有在聖天秤星生存所需的東西。幹嗎,你要在那裡買個農場嗎?」
「可是他們還有三個小時才會進辦公室。」典獄長抗議。
最後,她來到的地方像是某個赤貧國家的醫院,只有數量不多的金屬傢具。桌子上有著最少量的電子模塊,亂七八糟地堆放,支棱出一堆纖維跟電線。沒有窗戶。守衛被命令不準與她交談。
「一般情況下,我會從分析那天晚上愛思維克碼頭周圍的交通情況開始。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什麼交通工具開到那一區,然後檢查每一輛車。可是碼頭周圍有很多道路罩網被撕裂或毀損,畢竟這一帶並不是什麼太好的區。但我覺得這一區智慧粉塵監控居然被破壞得這麼厲害,非常可疑。這不代表我們查不下去,只是我們需要擴大範圍,直到能夠鎖定區域為止。這一段虛擬時空要運行的數據很多。」
「很高興你理解這點。」萬斯靠回椅背,「所以你來的理由是?」
「我們其餘人要負責最重要的部分:河岸邊的棄屍地點。我會親自帶領這部分的工作。昨天我們定出十一個可能地點,每一個地方都要由我們中一人親自去調查。昨晚我讓外聘警員在每個地點都設置了圍欄,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以後也不會知道。請你們都記住這點。伊恩、伊娃、洛雷勒,還有我,我們四個人今天早上會各帶一隊鑒證人員前去勘查,我們要在每個地點尋找棄屍的證據。我必須再三強調這個過程的重要性。我們必須要找到正確地點。一旦找到,後續就是標準的數據偵查工作。」
「整趟探勘旅途,我們擠在一起的每個月每個小時的每分鐘,對,她會和我們一起。」
「謝啦。」
「你為什麼人在這裏,席德?你是想告訴我你不幹了?」
「聖誕節帶他們去我父母家。他們每次去都被慣到不行,所以我真高興終於開學了。你家的呢?」
「你真開放啊。」安傑拉瞥到A1旁邊的標誌,前面是A167的出口,也就是說,他們離HDA基地只剩下幾分鐘的路程。一旦她進去了,絕對會被囚禁在它的圍牆之內。埃爾斯頓一定會確保這點。她看向小巴的擋風玻璃外,「前面就是臨門區?」
「你覺得呢?」
「我去被巴特拉姆·諾思上。我在那裡就是干這個。他花錢請我和那些女孩都是要干這個。可是我沒殺他。我不想進監牢。結果因為沒人相信事實就把我關起來。而且你這個瘋狂的基督徒,即使你在我的腦子裡看到了真相,你做了什麼?你讓法院知道了嗎?你告訴有關當局這案子有重審的理由了嗎?你有嗎?混蛋!沒有。你跟司法部那些貪污的混蛋一樣,把我犧牲了。」安傑拉重重朝書桌捶了一拳,讓萬斯一驚,「你別想把我說成壞人。我看到異種怪物屠殺一屋子的人類。我打退它,逃走了,結果你們卻因此懲罰我:你、政府、你奉承拍馬的組織系統。我不是壞人。可是你,你卻是邪惡的酷吏,是腐敗政治機器的一分子,你扭曲了司法正義。有空的時候,我不介意你跟我說說你那寶貝上帝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
早上六點五十六分。鬧鐘不屈不撓地開始吵叫。席德呻|吟一聲,伸出手——
「小朋友們好嗎?」他問。
「特拉梅洛,你不會惹麻煩吧?」
規定很明確,車裡必須隨時留守至少兩個人。安特利奈和馬文穿上保護裝,留下三名組員待在地行車裡,透過串聯點監控他們。沾斯保護服沒有太空服那麼厚重,分成兩層,內層緊貼肌膚,像是橡膠潛水服一樣貼在身上,領口的封口連接大大的氣泡形頭盔。呼吸循環器和緊急氧氣瓶像是背包一樣掛在身上。最後外面再穿一件帶鞋子的寬鬆連身服,它毫無接縫,以金屬烤瓷為材質,隨時有微電流通過。唯一能阻擋沾斯的就是電,根據觀察顯示,普通物質在接觸到沾斯之後,也需要經過數小時甚至數天才會開始吸收/轉化過程。所以穿著保護裝的人躺在沾斯里很久才會有危險,但大家還是覺得自己跟死亡之間若有一層電流阻隔會更安全,而HDA絕對不會吝於給他們多一層保護。
「我明白,長官。我不會讓您失望。」
「解釋得真細,太謝謝你了。」
「看吧,有一天你會成為很優秀的局長。」
「她是這麼說的。這是她辯解的唯一內容,當然我們都知道聖天秤星上沒有外星人,沒有任何動物,那個星球整個進化過程只有植物。自從一個世紀以前,我們第一次與人馬座星雲建立起第一個跨太空聯結之後,就沒有碰到過任何半點類似她所形容的東西,所以顯然她的話是情急之下編出來的荒唐的不在場證明。至少我們是這麼相信的。」
「靠。」他把CDMR放在一旁,直直地看著那塊雪地。一片空白。
「法律上當然是不需要的,但布洛加是她的領地,亞貝利亞是通往那裡的入口,而且還是唯一的入口。我們需要所有諾思家族人士跟我們合作。」
「不是失靈。這條路好幾年沒修了,原料貨車一直磨損路面的智慧粉塵,直到粉塵少到沒辦法連成網。重新修復這條道路是建築執照的一部分。這是例行公事。公寓完成後,建築商會把這裏全部弄好。」他抬頭看向水街,「所以……你可以一路開在水街上,不會被任何感測器或記憶庫察覺。最近一片有影像接收,還在運作的罩網是在A695上。」
「我們今天下午就可以找到棄屍地點。」席德毫無底氣地保證,「之後一切就會變得簡單。」
「你也希望我來帶這個案子,對不對?」
「我可以上去嗎?」
「沒多少,這意味著這案子是專業人士下的手。」更意味著他昨天晚上看到的資料是一團迷霧,「我們好歹有無上限的預算,總會有用。」
「他很蠻橫,他習慣這樣。」拉爾夫說,「他認為這樣才能展現他的強勢。在這一點上,他沒有錯,所以他在外面才故意讓你的人丟臉,只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誰才是老大。」
「抱歉,可是我真的想去,讓你尷尬一下是爸爸最擅長的事情。我們大家一起去。」
萬斯依然盯著伊恩,「什麼意思?」
「是她瘋了,還是有人穿著強化盔甲?」
「是啊。」席德看著遼闊的黑色水面。退潮到一半,兩邊河岸露出一大片的淤泥地,在冬季的天光下朦朧發亮。光是看著河道中央流動緩慢、一片平緩的水面就讓他覺得發冷。在南岸,鄧斯頓船塢周圍的豪華白色俱樂部與優雅棧橋環繞著年代悠久的蓄潮池,他懷疑地瞪了一眼停泊在各個碼頭邊緣的閃亮私人遊艇。如果要他賭屍體是從哪兒運來的,他絕對會押船塢。
你厭惡他讓你做的性行為嗎?
「那個人連個檔案都打不開。他是你的鑒證分析組長?別開玩笑了!」
「可是——」
維梅齊亞皺眉,「找什麼?」
「可以用嗎?」萬斯直截了當地問。
小組成員各自開始工作之後,席德同萬斯和拉爾夫一起進入自己的辦公室。透過玻璃,他可以看到伊恩沮喪地搖著頭,正對伊娃抱怨著什麼;奧爾德雷德則和里安娜、黛德拉在一起,幫助她們進入諾森伯蘭星際企業的安全網路。
「絕對有。所以,如果你夠聰明,中士——」
席德和蒂莉研究這個缺口,它是工地及老舊辦公區之間的一條狹窄巷道。這條通往水邊的路沒有出現在地圖上,因為這不是屬於任何規劃藍圖上的路。當公寓完成之後,這條路就會被擋起來,但目前它被留著以便貨車可以把原料送到機器旁。
「也許是屬於這個世紀的版本。我們不能允許惡意的威脅存在。我們已經有應對的預案,也許這麼做卑鄙、噁心、道德敗壞,但也是必要的。」
「貝利?」
「為了通道,我們原本就要增強紐卡斯爾附近的量子場感測器覆蓋範圍。現在這件事更顯得急迫了。」
「如果真是這樣,意思就是你是個『十選一』。」
萬斯從桌子後走出,跟他握手,「確實如此。你和你家人一切都好吧?」
他們跨過地鐵軌道。領頭的地王配有防暴動外殼與防護前擋,懶得從GSW外圍繞到正式出入口,於是直接一頭撞向脆弱的圍欄,沖向燒焦的計程車。席德開入GSW區域,減緩速度,小心翼翼沿著前面車輛的輪胎痕迹前進。在這種地方的垃圾和瓦礫之中,天曉得還會藏著什麼東西。
她的表情一冷,讓人不安的眼神再次鎖定他,「不會。我知道我要去哪裡,我要回亞貝利亞。」
扎拉低下頭,掩飾不住滿足的偷笑。
地行車開過奇特的地面,彷彿地表正被改變成蜂巢組織,裏面住著樂不可支的山形巨蜂。沾斯吞食土壤、岩石、流水、植被,帶著自己的目的灌注萬物。地洞好幾英里深,幾十英里長,被吞食的物體通過巨大的透明柱子向上流動,外表看起來像是一根根水晶柱,卻又不是那般靜止、原始。柱子相互交錯編織出的大網漫布天空,形成混亂不對稱的迷宮,每一根都朝天空延伸幾十公里長。這些柱子不可能是普通材質組成的,它們跟山一樣粗,比山還要高上百倍,光是地心引力就應該讓其一離開大氣層便立刻垮倒在地,但沾斯在形成期似乎完全不受地心引力影響,它與量子場的交互作用徹底違反了科學定律。
「歡迎隨時糾正。」
「對,西蒙三歲了。」
HDA小巴出了停車區,匯入往北的車流。安傑拉看著遍布白雪的地面,心裏異常淡定。好幾年來,她不斷地為這一天規劃出上百萬種行程,如今這一天來到了,她卻需要做出一些艱難的選擇。首先,最明顯的是,她會回聖天秤星,在那裡才能替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收尾。況且,現在想逃可是困難至極,但是在這段時間,她還是要做一些事,儘可能完善做好準備。
「你過去十五分鐘內看過窗外嗎?」
「我不可能證明不存在的事情。」
帕瑞西·艾維特下士來到辦公室外,帶來了安傑拉·特拉梅洛。甜美又平靜的表情已經告訴萬斯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典獄長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朝帕瑞西示意。這時,安傑拉轉頭看著他們,假裝饒有興緻的樣子,然後直接對典獄長說:「我就在這裏等。」
「好了。大家繼續工作。伊娃,我要看到從星期五早上開始跟計程車有關的所有警察報告。任何可疑的消息都要找出來,像是計程車被偷一類的。」
「看什麼?」安傑拉問。她還在看著窗外。
「放我出去!」
這一次路程不到十分鐘。停下來后,重力已經不一樣,感覺比地球輕。接待區是一個巨大的金屬山洞,跟機場的停機庫一樣大,圓弧形的牆壁被明亮的燈點亮。牆上有很多三角形的支柱撐起牆壁。
她又笑了,把器材遞給他,「你試試看。看看雪。」
「很高興你這麼接受這個想法。你說得對,HDA把它稱為『飛地進化』。」維梅齊亞說。
「她逃了。要是我就會逃。畢竟你們不也是在她逃跑時抓到她?」伊娃說。
「不合理。」萬斯直截了當地說,「她說她跟怪物打鬥一陣之後跑了,從來沒有改變過說辭,一直都是這個說法。一名十八歲的女性同強化動力盔甲空手搏擊,而且對方的手指還都是刀刃?還有一點說不通:她為什麼要逃回地球?」
「謝謝。早上我要讀你的報告。」
「又有多少人絕望地放棄了?」
「你已經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安傑拉邊站起身邊說,「我是你第二可怕的噩夢。第一個是在聖天秤星上等著你的東西,是你的神按照自己的形象所造出來的東西,就像當初造了你那樣。」她指著門,「你現在要不就讓我當你的顧問,要不就把我送回霍洛韋。當然,如果我沒辦法時不時上網去設定我的定時碼,我這一路上弄出來的檔案就有可能會下載到跨網的每個人權主義人士的檔案里。你自己決定一下,瘋子。」
「你們要去找異種生物。有智慧的生物。我們認為它是具有敵意的。」維梅齊亞告訴他們。
「我們這位不知名的諾思族人是星期五中午被殺害的,離他被丟入泰恩河大概有五十個小時。」
席德的網格中出現地圖。城市的交通管理AI把其他人從銀禧路擋下,讓車隊擁有絕對優先權。
「謝謝長官。」
蒂莉揮手回應,「可以。我已經查過我們之間的這段路,你不會污染證據。」
「沒錯。我們需要紐卡斯爾警方好好調查。你必須持續對他們施壓。」
「所以你覺得有怪物逍遙法外,還是個外星怪物?」伊恩口氣透露出濃濃的疑問。
「太好了。」
她要e-i去跟小巴的網路信號點要求連接。然後,經過二十年後,安傑拉終於獲得不受監控、不受限制的跨網聯結。在她的網格中猛然出現的繽紛路徑選取符號很熟悉,她在霍洛韋的課程里看過,只是現在每個符號都是啟用狀態。她利用社會銀行卡賬號為e-i買了聯結碼,從一家德國公司買了安全儲存庫,然後一頭栽進了虛擬宇宙。
「我為什麼會想要這麼做?」席德問。
萬斯搖搖頭,「真是這樣就好了。她沒有逃獄,你的死者被殺害時,她好好地關在霍洛韋監獄里呢。她在裏面待了二十年,從未被允許離開過一步。」
「買聖天秤星用的補給品,長官。」
影片開始播放。安傑拉正在守衛的鉗握中掙扎,憤怒地大吼,鏡頭拉近,集中在她美麗卻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她尖叫:「不行!沒有,沒有,沒有,我沒有殺任何人!是外星人乾的。是那個怪物。你們懂不懂?它把他們撕爛了。我發誓——」影像再次暫停,捕捉到安傑拉嘴巴大張、飛沫橫出的一幕。
而這兩個人一臉嚴肅的樣子立刻被進入辦公室的小組成員們注意到。每個人進來的時候手裡都拿著一杯外帶咖啡或茶——伊娃拿的是熱巧克力,加鮮奶油跟棉花糖——或微笑或說笑,猜想今天會發生什麼事,還有新來的「長官」會有多嚴格;然後他們看見埃爾斯頓和史蒂文斯一臉身負深仇大恨的樣子之後,笑容立刻消失,聊天聲也安靜了下來。
奧爾德雷德·諾思坐在裏面。副駕駛座的門掀開,席德用了外掛把自動官方記錄暫停之後才上車。
「充滿罪惡感而且還嫉妒。可憐的孩子。」
「這次行動需要幾方面一起配合。傑的小隊跟你在一起嗎?」
「我們等一下會問到。可是首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扎拉精神一振,「我們可以一起去買東西?」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問。」
「好。」安特利奈微微轉了一下車輪,地行車一邊傾斜一邊順著陡坡前進。微米雷達測量兩個圓凸之間的距離;馬文說得沒錯,足夠讓地行車穿過。如果他們被卡在這裏,要再回通道可有好一段距離。每個HDA前線研究小組的人都看過影片記錄,穿著制服的人形被困在沾斯物質之中,內部早就死去但外部形態仍然在漸漸融化,碎片不斷擴大。消失。
「沒錯。所以那個人是個真的諾思二代。」
「什麼事?」
「這是第一批販賣物品給移民的商店。」安傑拉說道,所有人從門口魚貫而入,「比克當年只是一個小攤子。」

阿布納扯動了一下嘴角權充微笑,表面上看不出什麼。
親眼見證到這樣一棟可憐、無可挽救的屋子,只是讓他更明白,經過苦苦掙扎、驗證之後,每個人類都無法不去承認的事實:沒有任何東西逃得過沾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存活。最後,一切都會變成沾斯。
視覺突然而來的清晰讓她大為震驚,她沒想到自己的視覺會變得這麼銳利,有那麼一秒鐘,她好怕智元會把她的水晶體燒掉,感覺就是這麼強烈。這種似曾相識的感受讓人很不舒服。可是一片綠線組成的基礎網格立刻出現,讓她鬆了口氣。她按照指示書的建議把眼睛閉上,軀網開始進行全面調整程序。耳邊響起聲音,她低聲念出網格上出現的字,好讓介面可以學習她的語言模式。軀網網路花了一分鐘才把她的個人設定建成一個基本e-i。鎖定聲紋之後,她通過e-i選定網格的顏色和位置,選擇圖形,最後再次睜開眼睛,看見網格呈現的虛擬鍵盤空間,在她旁邊的空間上方有一個紅色輪廓的方塊,裏面飄著圖形。她的手揮過方塊時,軀網會定位手的位置,好讓她能在網格的轉軸式界面里彈撥,再經過最後兩分鐘的設定與熟悉之後,一切完read.99csw•com成。她再次成為一個完整的數字公民。她摘下空掉的隱形鏡片,把鏡片以及用完的施用管與彈殼放回空包裝。
你憎恨巴特拉姆·諾思嗎?
席德帶上拉爾夫,開車跟隨HDA的大型寶馬地王一起組成車隊,順著A191往東開,出城朝福登的方向前進。
「看著它,安傑拉,它來抓你了,你看到什麼?」
「那為什麼要對我做這種事?」她大吼。花費的力氣讓她整個人往後倒,必須抓住鐵架才能撐住自己。
萬斯眼神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一個他認為只是助理的人質問很不高興。「沒有傷口,完全沒有任何傷口。絕對沒有任何這類纏鬥應該留下的痕迹,沒有割傷、刺傷。你去看逮捕報告就知道。我記得這份報告就在紐卡斯爾,由你現在這個單位所寫的。」
「噢。」她想了想,「昨天有進展嗎?」
最後她拿出隱形網路鏡片盒。打開封條就會啟動,所以她很快便把小而厚的透明圓片貼上,異物的侵入感讓她快速眨起眼睛,同時利用附帶的小鏡子檢查位置是否適中。滿意之後,她啟動了有專屬軀網啟用碼的墊子。隱形網路鏡片是這一包里最貴的東西,每一片上面都有十二顆智元,也是最小的。一旦接收到密碼,鏡片便朝她的眼球施放納米線,在瞳孔周圍以圓圈狀安裝智元,全部智元相互連接定位之後,再朝她的視覺神經施放測試脈衝。
「先別走,瞧瞧這兒。」他跟安特利奈囑咐一句,便走回書桌后。

「你要走了?」
「生孩子是個錯誤。」奧爾德雷德恨恨地說,「四代更慘。人性不可違。我們有女人,我們跟其他異性戀男人一樣,也需要女人,太太、女友、情人、一|夜|情,當然也少不了大家最喜歡的淘金女。謝天謝地的是,出生的孩子越來越少,很快就會半個都沒有。」
「我會殺了你們所有人。」她低聲發誓。光芒灼痛她的眼睛,燃燒她的視覺神經,疼痛不斷升級,隨著太陽穴與心跳的鼓動,影像繼續被強行刺入。
小隊其餘人一陣騷動,笑著輕推彼此,全部人都在注意下士和辣妹的動靜。問題是:他會得手嗎?懷疑者跟支持者同樣往後一靠,等著看好戲。
「抱歉。」安傑拉對受她連累的下士說了一句,語氣卻沒有半點歉意,完全配合她嘟嘴的表情。
帕瑞西·艾維特下士隸屬於先鋒軍,大歐洲星際防衛局的特種部隊,自己負責看守的人讓他捉摸不透。二十五歲的帕瑞西去過幾個星球進行撤離演習,因此他自信了解人類星球運行的法則,因而也有能力判斷人性。
「星期五早上在紐卡斯爾閑晃?」伊恩諷刺地說,「哎呀老兄,你是不是覺得它還先順便去吃個漢堡,補充點體力,好再殺個一輪?全是放屁吧。」
不知道他們注射了什麼,過了一段時間才奏效。房間安靜下來,變得炎熱,牆壁開始移動,像是在呼吸,聲音聽起來像是交響樂團。堅定的聲音。技術人員的身影放大,調整流量,他說這是為她特別準備的,然後聲音開始。她開始說話。關於宇宙運作法則的深度思考。顏色的重要性。她小時候多依賴瑪吉。她記得瑪吉,所以那是真的,是事實。如此善良的瑪吉。她有多想念她的母親,你們知道嗎?她是法國人。她有多愛她母親。她有多恨那異形。異形是一團籠罩在她記憶中的黑暗陰影,從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影像間衝破出來。
「伯吉斯頁岩。加拿大的一區,保存了一些從寒武紀大爆炸之後留下來的獨特物種,寒武紀大爆炸是五億年前發生的進化事件,基本上是地球上出現過的最偉大的物種分歧事件,單細胞生物進化成我們今天見到的複雜動物與植物。伯吉斯頁岩里的化石使得考古學家對那個時代有很深入的研究,讓他們看到了幾乎地球上每個物種的先祖,但也發現有某些物種沒有後代。頁岩那裡有一個叫作『教堂絕壁』的邊界,有很多未知物種從未走出過那個範圍,進入廣大的世界。沙克的幕僚們大概猜想現在就是這種情況,畢竟布洛加的範圍遠大過地球所有大陸的總和,在亞貝利亞之外,一定有很多獨立存在的區域。」
他把東西舉在眼前,景象很怪,是3D的圖像,有藍有綠的波紋層層疊疊。
席德八點十五分到達的時候,萬斯·埃爾斯頓已經在第三辦公室里等著,遠比小組其他人都到得早。他介紹了拉爾夫·史蒂文斯,這人除了有北歐人的蒼白膚色、逐漸稀薄的金髮以外,其餘看起來簡直就像年輕版的埃爾斯頓。席德開始猜想,他要跟這兩個人混幾年才會看到他們微笑一次。
「沙克本人?」
「沒錯。所以你要幫我反證,消除這個可能性。」
「開心了嗎?」帕瑞西裝出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
「我也取得了感測器數據。」馬文說,看了眼如今變成一個大坑的病毒,「不錯啊,一定幹掉了十公斤吧。」他環顧包圍他們四周隱隱發出柔光的巨大結構,「只剩下幾千億兆噸要解決了。」
小巴油箱裝滿,先鋒軍士兵們立刻擁出小廚師咖啡店,趕回車上。安傑拉趁機跑進順旅超市,叫副經理把最貴的光譜牌基本智元介面包從櫃檯後面的防盜櫃里拿出來。其實也沒幾個品牌可以挑。她已經超過二十年沒有體到網(meat-to-wi)聯結了,當初被梅麗恩·雅思羅招募時,她已經把她的cy晶元給取出。新到霍洛韋的人告訴她,智元比老式的cy晶元要好多了。
「早安。」萬斯正式開口,「首先對於昨天的延誤和混亂表達歉意,感謝各位的包容。今天的簡報會解釋一切。」他走到旁邊的全像控制台,有意讓大家看到他插入一個晶元的動作。大型中央屏幕牆亮起席德從未見過的檔案符號。檔案沒有開啟。
安傑拉驚呼。這是她的記憶。他們從她體內抽出她的記憶,用這邪惡的機器與骯髒的藥物從她的腦袋裡直接抽出來。「我的天啊。」
野外地行車平穩地開動,小組裡所有人的緊繃感也瞬間排空。他們又行駛了一小時,小心翼翼地順著糾結的沾斯絲來到佔領區的邊緣,終於抵達時,暮色已經開始吞蝕原本鐵灰色的天空,即使他們理論上還應該有兩個小時的陽光。三號沾斯世界原本有二十三小時四十分鐘的白晝,如今卻因為沾斯開始影響星球的重力,星球旋轉速度變慢,已經變成一天有三十七個小時白晝,而這個變化仍未停止。日落與日出一樣,都變成了漫長的過程。
「你就在心裏一直想著:五倍加班費。」說完,他上車回家。
「萬斯,你確定要插手嗎?如果不順利的話,後頭會惹出一堆事。」
「去!」
席德知道他不該問,但是難得奧爾德雷德願意說,他忍不住開口:「這有什麼意義?奧古斯丁為什麼這麼做?還有他的兩個兄弟。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兒子?」
那個小混蛋萬斯·埃爾斯頓和她一起坐在車子里。他們跟她說這是運送囚犯的車輛——蠢極了,蠢極了,英國區域的監獄系統什麼時候啟用窗戶不透明的黑色禮車了。這是法院對她的案子做出那可怕的、瘋狂的判決之後的第二天,她仍然因為被宣判有罪而處於暈眩、麻木到甚至沒有質問任何事的狀態。問了其實也沒有用。她現在只是一團肉,已經不是具有人權的人類。雖然她一開始有的人權就不多。
命令是七點整接到她。根本不可能。他跟另外兩個負責交接任務的人一起來到監理大樓時,她正在跟典獄長還有兩名守衛爭執。不是爭得面紅耳赤,但她絕對比貓還要固執,說話的速度緩慢到簡直是侮辱人,身體語言表現出瞎子都看得出來的堅定不移。
「你不準把這件事當放屁。」萬斯的口氣冰寒,「你要用很嚴肅的態度來看待這件事。HDA需要知道這個屁點大的地方在上個周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必須知道是不是又有一個智慧物種打算要侵害我們。所以,拉納金二級警探,你必須用盡你的白痴能力,必須查出上個星期在你無能的眼皮子底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必須知道這會不會招致人類的終結。如果你不能完全照做,沒有拿出百分之百的絕對心力,我會以意圖種族屠殺及人類公敵共謀罪起訴你。如果你不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這兩項罪名仍然是以死刑論處,就算在你們這亂七八糟的開明大歐洲聯盟里也是。聽清楚了嗎?」
「嗯,是歐奇丘比。」他沉聲回答。這是該星球原本就有的三個衛星中最小的一顆。沾斯已經完成了改變星球風化層的工作,現在整個沾斯結構正逐漸生長,沾斯絲重新排列整合。幾十年後,當三號沾斯世界停止旋轉,跟太陽維持固定的相對位置之後,歐奇丘比和另外兩個衛星也會改變繞行的軌道,靜止不動。一旦完成這個排列,它們就會緩緩融合,然後不斷擴大,直到這一區的太空都被沾斯以一團半透明外星物質的形態填滿。
安傑拉盡其所能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要知道怪物的事情。我沒有打算要對你們隱瞞,只是不了解你們為什麼之前不調查。」
「市場街警局有一個全像劇院,正適合運行這種虛擬景象。只是從安裝的第一天起就沒正常過,過去三十個月以來,完全沒有一天可用。」
幾分鐘后,他們轉入臨門區。紐卡斯爾市中心喬治亞風格的優雅與住宅區的實用邏輯在此都被捨棄,被交易之神取代。緩和的山谷曾經是一片工業區,有輕工廠、批發市場、倉庫店。很多21世紀的鋼架玻璃窗戶建築被保留下來,可是輪廓已經看不出來了,由22世紀的組合屋掩埋取代。機器人在搭建時把新架構建立在原有建築物的周圍及上方,看起來就像是機械腫瘤一樣。
「我們要擴大調查範圍,包括進口貨物。」席德告訴她。他不樂見辦公室里逐漸高漲的敵意和質疑。他的團隊進來的時候,只以為會被諾思家族搞來的空降無能小政客批評一番,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一個相信他們正面臨異形末日的神經質密探臭罵一頓。
伊恩極其憤怒地瞪著HDA探員。席德以手指威脅地指著他,擔心他真會一拳揮過去。
HDA在每條通道附近都設有一個大型基地,準備應對沾斯潮。紐卡斯爾也不例外。辦公室、軍營和主備戰區都在南岸的碼頭區,其外表之蠻橫粗野會讓蘇聯式建築物打個寒戰後,再尷尬地退避三舍。冷硬的水泥牆盤踞在高地上,留有窄窄的窗戶開口,上面頂著先進的感測器,俯瞰下方混亂四散的臨門區,像是堅實的中古世紀城堡,統御著農奴們的破屋。

她在某個時間點病了。發燒,全身顫抖。有人在她周圍爭執。她就快要恢復正常的時候,他們又把她綁在擔架上。注射針幾乎跟她的手臂一樣粗,麻藥從末端吐出,將她包圍在散發著魔法光芒的香檳氣泡之中。她又開始說話,但是她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他們大概沒料到這點。藥劑的效果應該更強。

機器開始關閉,雜訊消失。鐵架又被推出,遮光罩從她眼睛上移開。埃爾斯頓、宋、技術人員都低頭看著她,他們看起來並不開心,但是抓人者什麼時候會為被抓的人而開心?
「長官,這件事不像是沾斯事件。」
有東西戳上她的肩膀。無比銳利的東西。世界搖晃,然後消失。
宋冷淡地回答:「讓你知道,我們沒有停止尋找。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它存在過,也完全沒有任何蹤跡。我們在亞貝利亞附近的山野間也一無所獲,沒有鑒證的證據。什麼都沒有。我們花了不少錢來驗證這件事,我們需要知道這是不是只是一套你用來為自己辯護的說辭。」
「除了巴特拉姆和他的六個兒子之外,巴特拉姆的三個女友以及四位員工也都被殺害。」屏幕開始一一播放屍體照片,「巴特拉姆·諾思的宅邸內隨時都有三到五個女孩跟他同住,女孩們主要來自地球,安傑拉·特拉梅洛是其中之一。她于案發兩天後在紐卡斯爾通道口試圖逃走時被抓到,三個月後在倫敦進行審判,確認有罪,判處終身監禁。不可緩刑,不可假釋。」
安傑拉被直接帶去那裡。裏面幾乎跟牢房一樣。方形的房間,中間有張桌子,一邊是她的椅子,另一邊是兩張椅子。守衛讓她坐下,把她的手腕和腳踝銬住,然後一名技術人員進來,在她的皮膚上粘了不同的電子點與感應片,一邊輕蔑地微笑,一邊拉開她連身監獄裝胸前的拉鏈,貼上心跳監控器,又在胸罩下方貼了兩個冰冷的貼布,監控體溫和出汗情況。她回以瞪視,內心的恐懼逐漸躥高。
「哪裡?」
「好,那我把檔案下載下來。也許前線那些人能夠整理出一點頭緒。」
他們讓蒂莉手下四個人一厘米一厘米地分析整條小巷,然後繞到現場靠河岸的另外一邊。雖然天氣不好,還是有人在外面閑逛。過去幾個星期以來,積雪都被壓得厚實,在每次落雪之間便凍得僵硬,路面因此變得冰凍且危險。
「我不是指——」
沒有用,無論是咒罵還是抗拒。他們不在乎。所以跟之前一樣,她被貼上感應片,套環在她的手臂上監控血壓,唯一缺少的是觀察她眼睛的攝影機。
「我想也是。」他環顧齊曼大道。她不難找。所有SOCO都穿著制式的淺綠色連身服,裏面塞著很多層保暖衣物,讓在厚重積雪中歪歪倒倒地走來走去的他們看起來像是充氣布偶。其中一個站在樹林邊緣的人戴著一頂亮粉紅色的毛線球帽,旁邊還有兩片遮耳朵的布蓋。席德朝她揮手。
他依言照做,循著她的手指,專心看樹林邊緣前的一塊草皮。
「先別急著道謝。我很確定布琳凱爾那一家對我們很坦白。我知道貝利那個人,這件事嚇到他們了。」
「鴨腳印,根據深度,大概是一天前留下的。」
她的頭從鐵環中解脫,束帶鬆開,解放她的四肢。她累到動彈不得。雖然她全身虛弱,眼睛疼痛,頭痛到不行,反胃噁心,身體卻仍然抖個不停。她已經習慣受這樣的罪。這就是她的人生。
「穿著強化盔甲裝備的人。這能解釋人類手形的刀刃。」伊娃說。
「高尚的野蠻人。」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又陷入模糊。這次沒有像注射點滴那樣不舒服。她還是可以思考,但是很困難,彷彿是從一場很深的睡眠中蘇醒,還很睏乏。
「謝謝。」席德起身要離開。
「我們都是,只是每個人笨的方式不同。」
「這趟旅行真夠好玩的。以及……她前面說到的酷刑?」
「你找得到的任何數據我都要。整套流程運行一遍。」席德說。
「也許不行,但如果這裏的數據更高,偵測器卻沒有響應,那就可以進一步證明,那東西是從聖天秤星來的。」
「傑斯蒙。」
根本是一連串的屁話,帕瑞西知道。她只是喜歡耍著他們玩。可他現在意識到她是誰了。「巴特拉姆·諾思。」他輕輕地說。
筆直連向通道的主要大路國王大道由大型跨星際公司主宰。安傑拉示意亞提歐把車子開向主要道路旁邊的一條岔路,停在豐田企業前面。展示間的玻璃帷幕顯示一系列最新型號的車輛,但聖天秤星用不著引人注意、受各個星域小學生崇拜的流線型轎車與路行車,這裏顯示的都是各式各樣的設備、農用貨車、陸上探險車,可以應付最蠻荒的環境中所能出現的各種狀況。展示間不到建築物的四分之一,其他地方放著一排3D印刷機,還有微製造細胞,能夠列印自定義的零件和外裝,讓組合機可以鎖、卡、彈夾、粘上一系列從更先進的主工廠運送出的標準主機/母體組合。
安特利奈和馬文離開這一切,搭上地管火車到八號圓罩,那裡有家不錯的酒吧。如今這已是每次出勤回來后的儀式。明天要進行完整彙報,但現在他們可以暫時享有一些私人時間。
拉爾夫的表情一變。
「這一件怎麼了?」席德問。
安傑拉開心地朝他笑了,「當然可以。你以為我想待在這個屎坑啊?」
「那就看你的了。」

可是沒人要問他的意見。
然後技術人員推進一台點滴機。
她完全無法理解。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著。她知道自己還存在是因為圖片還在變換。現在圖片沒那麼亮了,還移動起來,如飄來飄去的固態的雲朵。機器的聲音也沒了。有人在說話。
萬斯看了他片刻,做了決定,「我要去聖天秤星的HDA營地。你不會再見到我了,至少不會是在這裏。現在拉爾夫是你的聯絡人了。清楚嗎?」
「我只是下士,名字是帕瑞西。」
「排除法。這個方法沒有用。我們再試別的。一個一個地試。」
席德趕到她彎腰靠著的黑色鐵欄杆邊。這裏的河岸是水泥斜坡,上面長滿營養不良的雜草,以及被冰雪凍住的光裸灌木叢。淤泥從下方兩米的地方開始蔓延,一條直線上面纏著每條河都難以避免的垃圾:打開的包裝袋、毛線、像是汽車零件的金屬物、壞掉的3D塑料長桿、瓶子……
「我恨你。」
「有可能是人類,專殺諾思家族的獨行變態殺人狂。至少這一次我們能夠徹底調查。」
「一點也不。」
「寶貝快點,我們仍然缺少實打實的消息。」
安傑拉沒再多說,車隊繼續駛離英格蘭中部,進入北部。小隊的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她,所以多數時候都無視她的存在。帕瑞西沒有這麼輕易放棄。他看到她盯著郊外的眼神,即使只是冰凍的田園和布滿冰枝的枯樹,她都可以看得入神,這是那種二十年來被禁止看到這幕景象的人再重新見到后的欣喜。所以如果檔案這部分寫得沒錯……
「各司其職罷了。」
「沒什麼需要弄懂的。」安傑拉說,一行人開車進入白茫茫的米德爾塞克斯鄉下,「我被錯誤監禁,現在我自願幫助你們。我會參与你們的探勘隊。」
「跟我來。」埃爾斯頓說。
「儘力而為。」
「有一個好消息。我們取得了很多有輪胎印的積雪樣本,當然所有輪胎痕迹都被遮住了,但我們的實驗室正在用更先進的CDMR進行鑒證,今天晚上我就有可能找出輪胎胎紋。」
「這是我們常有的問題。所以……」她朝CDMR揮手,「你現在再看看那區。」
「我只是想找到答案。」
為什麼異形要把他們全殺光?
「這是什麼鬼?」
「已經在進行了,長官。」
「我會查出來的。」他立刻反擊,心裏卻懊惱地知道這隻不過是虛張聲勢,「我會查出你是誰。我會查出你是什麼東西。」
「別忘了,對方可是專業人士。我還沒有比對到胎紋,但是輪胎之間的間距很簡單。」
「謝謝你。要是我們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個……」
埃爾斯頓是審問人之一。是經過無數小時,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的兩人之中比較資淺的那個。一遍又一遍問出大多數問題的人是宋少校。
「原來歐魯克吹的就是這玩意兒。」伊恩喃喃地說。
「我的男僕會安排寄送我的定製服裝。」
席德有點意外地看到對方臉上有一絲促狹的笑意。「我的老天爺。」
「安傑拉·特拉梅洛獲罪的原因是被控謀殺巴特拉姆·諾思,以及他家裡的其餘十三人。這起慘案發生於二十二年前的一個夜裡,地點是巴特拉姆在聖天秤星上的豪宅。」萬斯說。
她只知道這地方有三個房間。她的牢房,每邊四米寬,有一張貼在牆角、可以平放的小床,一張塑料辦公椅,一張桌子——她在桌子上吃了每一頓放在塑料餐盤上送來的食物——一個馬桶,還有一個洗臉盆;二號房,審問室就在旁邊。
「這你就錯了。」
「太好了。」席德說,丈夫自動應答模式啟動。
「這樣他們不就都知道了嗎?」拉爾夫問,揚起聲音好壓過雜訊。
這樣的質問持續了五天,沒有停止。她能記得的每個細節、每一件小事都被反覆盤問,要她不斷重複。每次他們都想尋找任何一點差異,追問她一點點的偏差,取笑她,吼她,佯裝同情。
「他們沒跟你們說嗎?我們要去聖天秤星上抓異形。」
「我看到你相信發生的事。你的腦子解讀為真實的事件。沒有其他的證據,實體證據。」
「好吧,答案就是沾斯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如果它想要地球,直接撲過來就可以了。不管我們的政客和將軍們說什麼廢話,我們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或者我在美國長大,然後過去二十年在監獄里,只有英式英語口音的人跟我說話。」
當然,每個紐卡斯爾人打從出生就知道,這根本只是裝裝樣子。如果聖天秤星真的遭遇沾斯潮進攻,那HDA和大歐洲只需要把通道關閉即可,他們才不會把一波波人類精英送去保衛一個只有企業機器人與一堆異議分子的星球。
「沒有。如果有人把屍體帶到河邊丟棄,他們一定得從上面的路穿過這裏。」她朝樹林一揮手,深色的樹枝都被束縛在一層冰雪的覆蓋中。
「你們在臨門區做什麼?」萬斯問。
「他們很厲害,但你們更厲害。」
蒂莉把綠色連身裝的帽子拉起,蓋住粉紅毛球帽,「我盡量。」
有東西被夾在她的臉上,她看不見。她感覺到鐵架又開始移動。空氣改變,她知道她又回到機器里。像是為了證實這點,嗡嗡聲和隆隆聲又再度響起,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你要聽我的建議嗎?」
「我同意這點,很有可能。聖天秤星是個很大的星球,而我們熟悉的範圍不過是安柏斯大陸而已,連大陸的西邊都沒有人去探查過。天知道那星球上的其他區域還藏著什麼。」
「讀心機。」宋回答,扶著她在鐵架上坐起身,「它掃描你的腦子如何解析影像,等它把規律記錄下來之後,我們讓你開始回憶。」他指向牆上的屏幕。
「會嗎?」
「祝你好運。」
席德急忙朝里安娜·霍爾示意。
「但是如果有抗衰老治療的話,還是有可能對不對?」
「至少你覺得這是好消息。」
「一定是個C。」最後席德得出結論。
安傑拉轉身,面對所有好奇的面孔,一手抱住靠背。「他們宣判我一次殺了十四個人。嗯,這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多,對吧?」隨之而來的震驚和沉默讓她笑起來,「算你們運氣好,動手的不是我。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非常尷尬的政府雇我做這次行動的顧問。」
「可是你們也有小孩。」
「巴特拉姆的門開了。我看到門開了。」
「跟你無關。我不是回牢房,就是帶著我的錢走。」安傑拉甚至連頭都沒轉向他。
「解剖的生化報告里,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那具屍體的組織接受過抗衰老治療。」奧爾德雷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望向車窗外,「況且,抗衰老又不是逆轉時間,只是減緩速度而已。」
「我們需要那輛計程車,這裡是GSW區。我必須要保證鑒證組成員的安全,我們需要有一定的外聘巡警來警戒周圍。既然我們有無上限的預算……」
她小聲地說:「我需要有感覺。我需要感覺自己是真實的。拜託你。」
旅程有三個小時,但是她不知道速度有多快,她也不認識任何地標。飛機有著狹窄的三角形機翼,所以大概是超音速飛機。他們降落時已經是晚上了,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不重要——就算她知道經緯度也沒有用。她沒有辦法聯絡任何人,沒有任何人能幫她。
「真是不巧。」安傑拉說。
「對,我聽到了。」她說。
「好的。」萬斯重新主持起簡報,「這案件現在之所以成為這個星球上最重要的事件九_九_藏_書,是因為這個殺人手法以前曾經出現過一次。你們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它受到嚴格管制,沒有流入公眾領域。有多少人知道安傑拉·特拉梅洛這個名字?」
「看樣子你跟我們說了實話。」埃爾斯頓說。
「年紀跟屍體也不對,首先就是他們年紀都比較大,最後一個死亡的是五十歲,而且他是二十八年前死的,所以不是他們其中之一。」
「我知道,但是自從分家以後,我們跟康斯坦丁的聯絡少得可憐。他跟我父親一年大概會聯絡個兩次,也就只有這樣。而且木星仍然堅持他們的人都不在地球上。」
「我需要一件新的校服外套。」威廉宣布。
宇宙變成一片空白。中間劃過一條細黑線。宇宙變黑。中間劃過一條細白線。宇宙變白。出現一個白圓圈。
「謝了,蒂莉。一查出胎紋就交給我。」
帕瑞西·艾維特舔舔嘴唇,「是的,長官。特拉梅洛小姐說我們應該為聖天秤星的環境做好準備,她去過而且——」
「理論上是的,但是還有另一個監督的人,從——」他遲疑了片刻,「布魯塞爾來的。」他很不願意對她說謊,但是昨天晚上就連歐魯克都在擔心。只要她在醫院餐廳說漏一個字,他的前途就真的會連渣都不剩了。
「太好了!一點七八米?」
「好好乾。」萬斯跟拉爾夫握手時說道。
「我的老天爺啊。你這個瘋狂的賤人。」他吼道。
「繼續說。」
「你說當初你們二代有將近兩百個,如果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信任布琳凱爾,那就一定是C。若他是偷偷來的,那他們當然不會跟你明說,對吧?而且如果他來地球的目的有問題,說不定就是因此被殺害。」
「從可能性上來說,還是不能完全排除,要一一釐清。」
典獄長臉上大受打擊的表情幾乎讓帕瑞西笑出來。
「好!我授權付款。」
威廉皺眉,「為什麼?你虛擬過了啊。」
「亂講,你只是負責把我們這些真正在現場做事的人弄到的數據整合一下而已。在外面忙著找線索然後把屁股凍僵的都是我。」
「我們要去哪裡?」她當時問。
「鑒證組還沒出正式報告,但只是時間問題。河岸道路的智慧粉塵罩網在星期天下午被撕破,絕對是數頭乾的。他們強行引發電流脈衝,損毀許多智慧粉塵電力系統,讓罩網無法從遠程重新啟動,而且小巷旁邊有一塊破布,就掛在鐵絲網一塊突出的金屬上。我們認為死者左腿上在死後產生的傷疤就是這樣來的。」
「你原本在巴特拉姆·諾思的宅邸做什麼?你為什麼在那裡?」
「小廚師」的熱巧克力出乎意料地好喝,因為不是監牢的熱巧克力。帕瑞西買給她配著吃的果餡麵包也是她二十年來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還有笑聲。過去二十年來,笑聲對她而言總是伴隨殘忍而來,是殘酷的勝利聲,伴隨著嗚咽的尖叫,不是如此無拘無束的喜悅。她知道這一點她要很久才能習慣。這麼多年輕、自信的先鋒軍士兵擠在咖啡店裡,他們興奮的玩笑聲讓窗戶布滿了霧氣,就像是剛比完賽的足球隊。看著他們像一群小學生一樣幼稚地玩鬧,她只感覺到可憐。如果探勘行動成功,他們全部都會死。
「我希望能親自前往,長官。」
「我一定會離開。我們很清楚這點了,不是嗎?問題只是,怎麼離開?是我現在按照我們之前同意的方式安安靜靜地離開,或者我刪除昨天的協議,等到探勘隊證明我是無辜的。畢竟他們不會把結果壓下不公布,對吧?這件事牽扯的範圍太廣,你根本比不上的人物都已經賭上自己的聲望了。你認為司法部會因為一個月後我走出大門時,引來一群跨網記者帶來的公眾注意而感謝你嗎?你覺得誤判可以幫我弄到多少賠償金?更何況你其實現在就可以拿原本欠我的錢把我打發走。你覺得他們會怎麼想?」
「可是我不該在這裏,不是嗎?所以我們昨天才開了會。所以你們剛才把我的智元標記移除了。」
「啊?」安傑拉睜眼醒來。她覺得整個人無比難受。全身都痛,肩膀、手臂、胸口,全都瘀傷嚴重。她肚子難受得不得了,覺得自己要吐了。光線很亮,從運送囚犯的車子後方照入,令她眯起眼睛,舉手遮擋。她坐在窄窄的長凳上,穿著囚犯的連身服,手腳都被銬住。
「說不定你們就能找到答案。甚至可能以你們的名字來命名。」

綠得驚人的眼睛盯上他,然後她再次露出笑容,「聰明的孩子。」
「黛德拉和里安娜,你們去查貨物。」席德對兩人說,「這一塊需要做很多數據比對,正是你們的領域。第一步是重新檢查案件發生前兩個星期內、通過通道進入、每一件在我們確定的大小範圍以上的貨物,優先檢查地址寄送本市的。記錄好之後,直接打電話給貨運公司,確認他們送到的貨物是否完整無缺。你們一定要跟人類確認——我不接受智能網路響應。」
席德可以看到兩輛北方鑒證公司的麵包車停在警戒線的另一邊,但沒有停在木樁裏面。六名外聘的犯罪現場探員(SOCO)正在揮動不同種類的感測器進行地面搜索,另外兩人俯身從河邊的護欄往下看缺口的那一塊。護欄上的智慧粉塵不是死了,就是被破壞了。兩名工作人員正在一一檢視智慧粉塵顆粒,準備判別是哪一種情況。席德想要去找SOCO領隊詢問現場勘驗的心得,但是木樁旁還停了另外一輛車,一輛黑色的賓士。他一點都不意外賓士的出現。一走到車邊,前座窗戶便滑下。
席德根本沒機會聽到埃爾斯頓跟歐魯克說什麼。畢竟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他不在警局裡,他在愛思維克碼頭與鑒證組進行簡報之後,正在開車回來的路上。他下午回到市場街警局,所有人都偷偷地低聲交頭接耳關於局長的壞脾氣達到新高點的事——可是沒人知道為什麼,就連克洛艾·希利都不知道。
他拿起手掌大小的電擊器,「要不你自己上飛機,要不我就用這個把你電昏之後,拖上樓梯。」
安特利奈知道沾斯才不是這樣。他看夠了沾斯,知道它根本不在乎,甚至沒注意到人類或是任何有機生命的存在。他知道沾斯的存在就是玷污神的創作,對這個事實的信念他從未動搖過。
安特利奈·維亞納上尉駕駛著探險地行車,在三號沾斯世界徹底異類的地表上賓士。隔著三層強化的擋風玻璃,仍然偶爾會看到一座農場。他駕駛的地行車長十米,車廂包括起居室與一間最先進的分析實驗室;最後面是消毒室,HDA研究小組在裡頭全副武裝準備好之後,才能進入沾斯世界星球表面。能源供給來自五個獨立能源槽,三組輪胎上有獨立的電力中樞馬達,防刺穿輪胎則有一個人的肩膀那麼高,搭配細長的氣體懸吊管,確保無論是行駛在多複雜的表面,都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平穩。同時,駕駛系統的備用設施多到就算有八成的機械和電器故障或無法聯機,地行車仍然能夠開回來。
她正在給雷歐拉·福克斯挑的自動降溫水瓶建議的時候,注意到帕瑞西全身僵直,嘴巴正無聲地開合,顯然他正在通信。她立刻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隨即把兩頂棉製遮陽帽丟到她放在推車上的可摺疊壓縮全氣候型行李袋裡。手把上的屏幕接收到帽子上的智塵標籤,她立刻點下結賬符號。她的e-i通知已經授權付款給比克-昂溫的賬號。她選的所有東西都放在袋子里,最後利落地把拉鏈一拉。
「我明白。去做吧。如果你需要更多分析人員,儘管要人。」
席德看到奧爾德雷德、阿布納和阿里一起出現時,並沒有十分驚訝,畢竟誰都不會比諾思家族的人更嚴肅地看待這件事。他等到每個人都進入第三辦公室、藍色指示燈亮起時,才開始簡報。小組成員增加兩名,這是昨天晚上會面後跟人力資源部協商的結果:黛德拉·福伊斯特警員和里安娜·霍爾警員,兩人都是安全級別很高的數據分析專家。兩人的安全級別HDA檢查核可過,這是拉爾夫跟他說的。除此之外,到目前為止,拉爾夫沒說過什麼別的話。
「掃描結果呢?」
「不擇手段。」
席德專心看著圖像,只是些綠色的小點,有可能是三角形,躺在最上層的藍線下面。「看到了。」
「已經在抓了。」伊娃說。
席德把辦公室里的人都集合起來。「我們剛剛取得案情突破情報。」他告訴所有人,「車子是一輛標準的市計程車。輪胎間距完全吻合。」
「你到底想不想離開這裏?」典獄長怒喝。
又過了三十分鐘,手續才辦完。這段時間里,安傑拉根本沒有從那個位置挪動過半分。帕瑞西向憤怒的典獄長抱怨了兩次,想要儘快加快速度。
「我猜你沒想到剛復職就是這種情形。」奧爾德雷德說。
「你擔任什麼顧問?」
笑聲來得突然,停得也突然。「我嗎?當然不會。」
伊娃來電,「路況順暢。」她說。
「因為凱恩·諾思完成了完美的人類克隆技術。」
「他在B支那裡做跟我一樣的事。」
「瑪利亞啊,她要跟我們一起行動嗎?」安特利奈問。
「去哪裡找?我已經五年沒聽說有新通道了。」馬文問。
「我知道他是誰。」
「我們有十五架儀器。我們需要讓它們包圍整個城市,同時跟HDA的安全網域聯機,這就要花掉將近一天的時間。」
「當然不會,長官。」
「差不多。我們正想搬家。」
「是的,長官。」
「買我們需要的東西。」他知道這招根本沒用。
他笑了,「哇,你還真難猜。」
「對。」他同意,「要是我,會把車子停在這條小巷,然後把屍體拖過岸邊的馬路,頂多十五米左右吧?」
「什麼?」
「巴特拉姆慘案之後,我們也不確定——更不用說AIA對那可憐的女孩下的重手了。也許這是另一個值得研究的巧合。」
「你看到了。」
帕瑞西心想,她絕對是屁話連篇,但這讓她顯得更有意思。不知道他對上她,有沒有點機會。
「長官好。」
「沒有,長官。」
「我知道,但是有很多因素都讓我不禁懷疑聖天秤星上有什麼東西是我們之前沒有發現的。上校,我們必須知道這點,我們不能在宇宙中同時面對兩個敵人。而且這個很不一樣,動靜小又狡詐,完全躲過我們的追查。我不能允許這點。」
「還沒。」拉爾夫說。
他的e-i發起與蒂莉·劉易斯直接聯機的請求。「我們安全了,你們可以進來。」
「一定是從某個地方來的。」萬斯理性地回答。
「好吧,我會說不是純粹的英國某地的口音,所以我猜,你在美國住過一段時間。」
「正如她所說,一個異種怪物屠殺了巴特拉姆·諾思的後宮和用人。我會把檔案打開給你看,你看完之後可以再跟我說說心得。」
「我會找到你的。老天會幫我找到你的。」
「棄屍地點不是這裏。況且諾爾剛剛確認欄杆上的智慧粉塵是幾個月前被閃電劈中時燒掉的,市府還沒來噴新的智慧粉塵。」
「如今我們只能相信安傑拉·特拉梅洛的描述,那是個一般成人大小的怪物。我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如今也必須說,她沒有理由說謊。」萬斯說,「因此,我們的結論是,如果這個異形真的存在,那一定是以貨物運輸的方式潛入的。」
即使通道帶入了成千上百萬熱切的人類,美妙的景色依然大致存在。新移民以世界的美景為榮,盡其所能不要重蹈舊世界亂砍濫伐的錯誤。當然,發展工作還是無可避免,這樣才能奠定新的經濟基礎,才能與美國其餘星際州擁有同樣的立足點。當時的美國除了地球上原本就有的大陸之外,已經有了三個新星球。但是新移民仍然維持簡單的風格,他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個星球的財富在於它的土地。農耕是它的未來。
「這是我們在你復職后應該做的。謝謝你在這件事上口風很緊。別擔心,你在我們安全部里的職位很穩固。」

安傑拉把袋子甩到肩膀,手臂穿過肩帶。帕瑞西突然站在她身邊。他看起來並沒有生氣,更像是擔憂。

「呃。」維梅齊亞環顧四周,確認附近的桌子都是空的,「這是你們任務的第二部分。」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問。她的腦子終於又開始運轉、評估、推算出情況。沒有一種是好的。
轉盤道的正對面是一個工地,高大的臨時圍牆包圍著一塊新的公寓建築工地,搭在鷹架上的自動機器已經搭好了底下的三層樓。外聘巡警把這一區也封鎖了起來,不過今天這裏原本也不會有任何施工。大門深鎖,機器人毫無動靜,每條機械縫隙填滿了積雪,巨大的冰錐危險地垂掛在纏繞住油壓平台的耐寒水管上。
「外星怪物?」伊恩輕聲問。
技術人員終於離開,門在他身後滑上。「我們從口徑測定開始。」他說。
「是,老大。」阿里說。
之後他們把所有感測器與電子儀器拿掉,解開她,帶她回牢房,給了她一個餐盤,一個塑料包,裏面有乾淨的上衣、內褲、長褲、肥皂、牙膏、梳子、毛巾——然後把門鎖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又打開,她正睡在床上。守衛又拿了一餐飯來,然後說:「你有半個小時。」
「好了。」她說,屏幕牆上的符號轉變成熟悉的現代符號,「只是需要轉換一下格式而已。」
鐵架像旋轉木馬一樣不停地轉動。她吐了。
「你就等著這一刻了吧。」他輕撫她的臉頰。安傑拉沒閃開,只是朝他譏諷地冷笑。
「清楚。」
「我不信你懂了。他當然是活下來了,但那鬼東西把他的卵蛋炸壞了。」
威廉伸出手臂。外套袖口短了好幾厘米。
也許沾斯嚇不倒安特利奈,但他每次開過沾斯的時候,還是因為它的奇異而惶惶不安。三個小時前,他們從通道出來的位置是一塊靠近海岸的地面,是這星球上最後幾塊勉強看起來像是類地球行星的地表,即使天空布滿綠色迷霧,卻仍然有青草與蕨樹生存。仍存活的動物緊張地躲在樹叢後面顫抖,順著地溝往前跳,三節式的眼睛盯著滾過的大車輛。沾斯遮蔽了天際線,邊界無可逆轉地朝大海推進。
「這話說得太早。我以為奧古斯丁正在進行回春手術。跨網上這件事傳了好幾年。」
「才不是!我看到那混賬。是真的!」
「我想你們到紐卡斯爾以後就會有人給你們簡報。」
安特利奈低頭看著病毒,看得出來它已經死了。它吃了沾斯,逐漸往內擴散,形成了兩米寬的深褐色潰瘍,但是在那之後,沾斯不知為何便有了抵抗性,它被改變的分子再次改變,用某種方法加強自己的硬度,再也無法被分子吸收。在沒有東西可吃的情況下,分子病毒就這麼死了。
在離信號幾公里處,安特利奈瞥到一間農舍。農舍埋在一根泛紫色、約一千兩百米粗的柱子里,柱子旁有彎折的黃綠色扶壁,在幾百米上方兩翼反折,交錯成圓拱形的鳥巢屋頂,彷彿是以模仿的方式小小崇拜了一下四周的環境。農舍非常普通的兩層屋子依然擱置在一處裸土上,彷彿被一場瘋狂的龍捲風從地面直接撕扯起來,如今飄浮在離地行車有一百五十米高的地方,以五十度斜角傾斜,對稱的聚合板牆壁和造型實用的PV太陽能屋頂,與毫無脈絡可循的混亂沾斯地表形成鮮明的對比。安特利奈此時看出來這棟建築物正處於雨絲型分解的狀態,每個分子都以十分緩慢的速度從原本的輪廓上移開。根據記錄,此類被從外部包裹的物體無一例外地都會被吸收到沾斯的交錯網路中,建築物原本的分子會逐步被分裂、扭曲。
在露營區中,安傑拉為自己找到兩雙非常好的皮質登山鞋,是由一家很有名的澳洲公司製造(三季以前的產品),然後得爬上更高的架子去找搭配的防水綁腿,之後是八雙優質(非合成)羊毛襪、長袖T恤、三條防紫外線薄長褲,還有一升裝的防晒油。接下來,她開始搜集使用配備:一個太陽能充電機,一小隻手動發電手電筒,慣性導航組,可以跟她的軀網連接的小實體儲存槽,還有兩副比較高價位的全面罩型太陽眼鏡,附有智能鏡片,提供夜視、紅外線、數字影像放大等功能。最後她找到一條不錯的工具腰帶,裏面已經配備一系列有用的小型露營工具。她花了一段時間才搜集好所有東西,因為小組成員不斷拿他們找到的東西詢問她的意見。
「你有什麼消息?」他問。
「諾思家族的案子。」他嘆口氣,瞳孔的智慧網元醒來,展現網格。他在午夜以後才回到家。跟歐魯克會面之後,他跟埃爾斯頓又耗了好幾個小時,熟讀HDA的檔案,然後投桃報李,向埃爾斯頓簡報目前小組的調查進度,還有接下來的調查步驟建議。
「我想要再重複一遍昨天的問詢。」宋說。
安特利奈讓自己的e-i把定位信號鎖定在投射于擋風玻璃上的3D雷達影像內,信號像是一顆粉紅色的星星閃閃發光,位於二點五公里以外還算平坦的扶壁空心柱上。
「基因分析。探險隊越往北走,我們需要知道進化狀況是不是開始與聖天秤星的一般狀況出現差異。你們要把每片長得奇怪的葉子都分析一次,看看它到底有多奇怪,是否確為進化。」
安傑拉一直都不知道這一段過程持續了多久。至少好幾天。藥物讓她在審問期間失去對時間的意識。他們經常喂她喝摻有蛋白粉的牛奶,或是有人耐心地從她麻痹的雙唇間灌入湯汁。她反射性地吞咽,否則一定會全部又流出來。
「很好。回到正題。這裡有沒有什麼發現?」
「啊。不好了。你覺得它開始對電流有抗性了嗎?」馬文不安地說。
「是真的。」她惡聲說。
「不可以。」雅辛塔警告他。
安特利奈開著地行車來到下方自然的地面,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安心。剛才所見朝星球熔岩層深入的大傷口引發令他相當排斥的挫折感,因為他明白沾斯又前進了一步。他知道他們繞過的傷口只是數百個類似傷口之一,每一個都深深刺入這星球。要不了多久,最多再幾年,這裏就會危險到不能再開啟通道。
安特利奈走向裝置包對準的尖錐表面,心中對於結果已經完全瞭然。兩個月前,他們來到同樣的地方,在沾斯表面施用了一種分子病毒。大多數人都怕死了那東西,安特利奈也不例外。除了HDA,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如果要接觸它,必須遵守的相關規定比核子武器還要嚴格無數倍。如果一不小心讓它碰觸到普通物質,很有可能就會摧毀整個世界。在某個無名星系中,前線打開了連接一個小行星的通道實驗,如今小行星已完全變成了脆弱的碎形泡沫,原生的基本能量狀態因為分子轉化而大為降低。但關鍵是,它碰觸的必須是「普通物質」。
「好,你說服我了。我們到下一個缺口去。」
席德解釋:「因為買房子不只是一大筆錢,而是我們的所有錢,所以不能只靠虛擬目錄決定。警局有些案子就是屋子實際上並不存在,而買家根本不知道,直到搬家那天帶著一車傢具抵達時才發現真相。」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大剌剌地在他對面坐下。「哎喲,我可是在幫那群可憐的菜鳥呢。反正我們找到那怪物的巢穴、城市、母船之類的時候,他們也活不了的,就剩這麼些日子可活的人,你難道還要剋扣他們這點小安慰?還是你要跟我說,到叢林里去闖光靠政府提供的配備就足夠了?」
通風口逆轉,把氣體抽送出去。安特利奈感覺貼身的保護服一縮,保護他不受真空影響。整個循環重複三次,理論上應該能把任何沾斯分子衝到地行車外。沒人見過什麼證據顯示沾斯可以從最微小的分子碎片克隆自身,向來只有達到兩百噸以上的巨塊時才能夠開始作用,但HDA絕對不打算冒任何風險。
「真的?搬去哪兒?」
「是沒錯,但這段時間里下了不少雪,任何痕迹在星期天一定不到一小時就被蓋掉了。」
拉爾夫狐疑地看了席德一眼,「當然。」
他終於走到她身邊時,已經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不要動。」技術人員說。這是全新的。從來沒有過的。沒有感應片。一個金屬頭環,上面有可調整的夾子。他轉動旋轉鈕,直到所有夾子都緊貼她的皮膚,然後把頭環卡上金屬架。她可以聽到金屬咔嗒一聲,卡入卡榫。
「明白。謝謝。」
「我知道。我再說一次,無論這筆爛賬的結果如何,公司里都會有一個資深職位等著你。我們欠你一筆,而且我們從不會丟下朋友不管。」
「該換。我們這個周末就去買。」席德說。他的軀網警告他,二十四小時之內的咖啡因攝取量已經超過GE建議標準。他叫e-i讓軀網閉嘴。
「是的。他們把量子場監控偵測器帶來了。不過我不確定這東西能有多管用——我們剛設計出來而已。」
伊娃的紅髮隨著焦慮搖頭的動作飛舞,「我去處理,但我需要人幫忙。」
「是的,長官。」又一個完美的軍禮之後,艾維特下士轉身走出辦公室。
「那當然。」
「那是昨天。HDA已經準備開綠燈。帕薩姆委員三個小時前到了亞貝利亞,她正跟布琳凱爾·諾思談定最後的行動細節。」萬斯露出狼般的笑容,「真想親眼見識一下。她們兩個如果沒把對方吃了,那今晚應該就可以談妥大概。」
「你得要正確解讀才行。」
「天啊,拜託。我們已經知道那個人是星期五死的。星期五!居然沒有人注意到?」席德說。
「謝謝。」安傑拉說。
安特利奈開始駕駛地行車順著陡坡往上爬。內有信號器的裝置包位於下一個交會口之後不遠的地方。十二條線交纏成一團,形成蕈傘一般的凸起與圓弧的凹陷。
「那你要去臨門區做什麼?」
「你確定?」
「唉,是啊。他無法生育,家族血統就會因此中斷,家族財富會因為親戚、律師、經理人而被分刮。老凱恩可不願意。他腦袋裡的睪丸素可能沒了,但他還是諾思家族的。所以他搬去蘇格蘭,開始召集多利團隊的人,就是當初第一批成功克隆哺乳動物的那群人,那是頭羊,叫作多利。美國歷史上因為信仰自由權,對於改變人類基因這件事向來抱持不贊成的態度,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這個領域根本就是一場法律訴訟噩夢。在愛丁堡設立實驗室要簡單得多了,不過不代表裡頭一切都合法就是。長話短說,後來三胞胎出生了,也就是我爸跟我兩個叔叔,但當時的基因鎖定技術很粗糙,結果就像我這樣。我們是條死路,席德。自然進化把我們的繁殖能力限制在三代以內。如果沒有辦法在深度上發展,那就得往廣度上發展。實際上建立諾森伯蘭星際企業的是我們二代,在分家之前,我們有將近兩百人,擔任主任和經理的職位,都有同樣的動力,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決心。這個世界自從君權神授的時代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能跟我們相提並論的霸業氣魄。直到今天,聖天秤星仍是唯一由一人開拓的星球,雖然是『我』和『我』的克隆人兄弟們。新摩納哥根本比不上,那頂多是一個多方投資的星球,況且那是個避難所,不是社會。」
「時間都流逝到哪兒去了啊?」
諸如此類。她大概被問了八個小時。她想喝水時,他們會提供,甚至兩次解開她讓她去使用牢房裡的廁所,但除此之外,問題不斷。你看到什麼?攻擊發生時你在哪個房間?異形長什麼九九藏書樣?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逃?更詳細地形容異形。你親眼看到它殺人嗎?
所有貼片都貼上后,技術人員在可彎曲鐵管上架好兩台攝影機,好追蹤她的眼睛,觀察她的瞳孔放大狀況與眨眼速度,最後是一個簡易的麥克風,用來分析她聲音中的壓力聲波分佈。
「基本上是可以的。它可以偵測到沾斯裂口會造成的衝擊震蕩,只是我們想要達到的敏銳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我的過去不重要。我那天晚上看到的東西才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尤其是那怪物顯然有方法在不引發任何警報的情況下穿過通道。而且,埃爾斯頓,也許宋少校是出於懷疑才想撇清自己,但你不是。你知道我說的是真話。你用盡方法了,不是嗎?那不是我捏造的。那不是我可以捏造的。多謝你那台機器,你也看到了我看到的景象。我敢打賭你甚至把那個檔案上傳到了你個人的記憶存儲庫里,對吧?」
安特利奈取下腰間扣住的取樣棒,小心翼翼地探入酥皮一樣質地的病毒,觸感就像是打碎非常薄的結冰表面,在些微的抵抗之後,它便完全粉碎,然後固體狀態的探測器緩緩地往下。他在光學網格中看著數據讀取,記錄所有分析細節。病毒絕對已經死了,變成超細粉塵,失去原本的結構。病毒絲體被吸入取樣棒中。
維梅齊亞少校露出大大的笑容,舉起水果雞尾酒打招呼。
看著巨大的設施,萬斯這才完全意識到身上承擔了多重大的責任。要保護如此廣泛、如此寶貴的資源,免受晦暗不明卻又揮之不去的異種危機侵擾,是他不能且不願規避的責任。他摸了摸西裝外套領口上的小別針,粗糙的皮膚摩挲著熟悉的輪廓。「我見到沾斯,即是見到惡魔。」他低語。二十年前,是上帝把他跟安傑拉·特拉梅洛牽引到一起。如今,他對這點確信無疑。當時單純的相逢並不是命運弄人,因為從今天起他的人生有了清晰無比的意義。這就是他誕生的意義,這就是上帝給他的任務。「耶穌,我不會辜負您。」
安傑拉無奈地呻|吟,雙肩一垮。
「我覺得我開始明白了。」
「你的檔案一定是被植入跨網資料庫的,你的過去都是捏造的。」
「整個城市都知道我們來了。幫派平時會監控交通狀況,就是為了處理這種情形。涉案的人絕對不會出現在計程車的方圓一公里內。」席德告訴他。
「在她被拖走的五分鐘之內,她不斷重複這些話。事實上,她從來沒有停止宣稱這件事。」萬斯說。
席德轉身。他們站在臨時小巷的正對面。「找到了!」
帕瑞西欣賞地看著兩個女人對峙。結果只有一個:典獄長一分鐘都撐不下去。
宋的聲音低聲說:「你再次回到巴特拉姆·諾思的宅邸。這是凶殺案的夜晚。你說你人在七樓,聽到聲音。」
「拜託。」
「我是唯一倖存下來的人。我看到了那個外星人。我知道它長什麼樣,發出什麼樣的聲音,有什麼樣的氣味。即使過了二十年,那氣味也讓人忘不掉。我再次聞到的時候,我會知道。」
他把地行車開向第一個固定在岩石表面上的巨大圓形罩頂。現在此地已經有超過二十個罩頂,底部皆是厚重的金屬,上層是強化玻璃蓋,保護著圓形的公園地,靠大量人工光線才能好好生長。白色滋養的光線從每個圓罩中透出,在冰寒氬氣的微薄大氣層中,凝結成薄薄的暈光。
「你在帝國理工研習什麼?」
「那不是歐奇丘比嗎?」馬文問。他整個人往前傾,扭著脖子看著鉛灰色的天空。
安特利奈回以笑容,「好久不見了,上校。」

「我以前來過。」安傑拉說。這不是完全的真話,卻是一句蠢話,因為泄露太多她的私事,「應該說是他們在亞貝利亞的分店。」她補上一句。
席德開始爬坡。他爬得很辛苦。有些地方的積雪超過六十厘米深,樹根周圍的積雪就更深,每一步都會激起一小波的雪浪,他身後留下一道寬痕。
安傑拉轉身,給了一個他覺得不一定發自真心的笑容,但是她的美麗指數卻因此又大大上漲。她似乎天生就能讓人心碎——如果他們是在酒吧里相遇,他一定會懇求允許他請她喝一杯。可是她的聲音泄露了她的本性:如鋼鐵般冷硬。今天早上到監獄接她時,他已經看見了她的那一面。她並沒有準備好要離開。
「我們不能辨認死者身份,不代表我們找不到殺手。」席德回答。
「你看。」蒂莉興奮地指著,「斷掉的草莖,壓扁的草皮。有很重的東西從這裏往下滑過。」
他們讓她花了一天的時間恢復,然後必須要有人把她扶到三號房。她又被綁在鐵制擔架上。「我恨你們。我逃出去以後,我要把你們都殺掉。我要帶外星人來,大笑著看你們在慘叫中死去。」她告訴他們。
最後一道預防措施是安特利奈和馬文都把外層保護裝脫下,丟到棄物通道里。又是一輪沖刷后,終於他們把內層也脫下,丟到外面去。
「安傑拉·特拉梅洛被判定為精神失常,幾名心理醫生檢查后意見一致。這是唯一符合如此殘忍手段的人類動機。」
沾斯只存在於這個銀河系嗎?它是某種不小心逃掉的末日武器嗎?還是其實它是另一個宇宙的入侵,想要改變我們這個宇宙,試圖進行一場要花上數十億年的長期征戰?它的存在有目的嗎?或是更糟的解釋:它是個科學意外嗎?最讓人心生希望的解釋則是:有沒有另一個有智慧的種族,能夠跟我們共同抵抗它?
「我只需要三十分鐘,而且我很樂意告訴各位什麼有用,什麼是騙人的。」
安特利奈啜著啤酒,一面聽少校解釋紐卡斯爾發生的命案,以及跟巴特拉姆·諾思命案的關聯。要不是少校穿著一絲不苟的軍裝,並提醒他這消息來自庫朗·沙克將軍本人,他絕對會對整件事嗤之以鼻。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事情的確很奇怪。而且他對HDA和高層政府官僚體系十分熟悉,很清楚一旦某項計劃在高層那裡獲得足夠的支持,情勢就會變得不可阻擋。沙克參与其中,還有大歐洲和美國的總統,光憑這點就可以保證,這不會只是一場數字調查,弄個十天之後就可以歸檔,從此被遺忘。這是大事,除了沾斯潮入侵之外,是十年來HDA進行的最大行動,光這一點就足夠表示這事件有多特殊。雖然他服役的時間不長,但也開始注意到HDA變得越發官僚,所有事情都有昂貴的民間顧問參与,必要設備計劃不斷延誤,嚴重超出預算。依據聖天秤星行動的最後結果,某些人在行動結束時會得到提拔,擁有大為光明的前途,其他人則會跌得再也爬不起來。如果結果不夠正面,倒台的人數絕對不會少。至於結果如何,他已經有自己的猜想。很顯然沙克要證明HDA在與沾斯無關的人類事務上同樣擁有至關重要的地位,這個定位將讓那些不情不願的國家財政部全部乖乖聽話。
她只知道他們在海邊,她走在停機坪溫熱的柏油路面上時,聞到空氣中海洋的氣味。一輛沒有窗戶的卡車正等著他們。埃爾斯頓叫她上車,這次她沒有抗議。
她很快地被趕入一條像是由水管、管線、膠帶組成的走廊,唯一沒有雜物的表面就是水泥地,每個路口都有壓力門。她穿過許多路口。她認為他們也許是故意的,刻意讓她失去方向感。
「我會帶領其中一支先鋒小隊,我希望你來當我的副手。」
「是,老大。」
帕瑞西忍不住開口:「外星殺人狂聞起來像什麼?」
「這是二十年前錄製的。」萬斯說道,里安娜在阿布納身邊坐下,塗著指甲油的手指飛也似的撥動著符號。
「當然。」
「不要跟政府檔案爭論,它們很睿智的。」
「沒有人對你動刑。」
「對啊,修復的確是花錢就好。可是局長辦公室和安裝公司一直有糾紛,現在還在打官司呢,歐魯克把這件事看成私人恩怨,兩邊杠上了,誰都不準擋路。」
席德刻意看了一眼她手裡的器材,「好吧,你成功勾起我的好奇心。那是什麼?」
「席德,我得把實驗室的研究人員都叫回來。你大概得給五倍的加班費啊!」
「我知道,但我們需要弄清楚是否有小型侵入正在發生。」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把阿布納弄走。只要給歐魯克一通電話。」萬斯開口。
「外星怪物。」席德說。
一些人類教派,有著善於玩弄人心的領袖以及狂熱、不正常的信眾,認為這樣的變化才是通往不朽的真正路徑,能夠被沾斯吸收、融合正是進入長生不老的真正入口。每個人的本質將會被沾斯接納,而在其怪異分子與迥異量子結構中,你仍然會在某處,以某種狀態繼續存在,沾斯將會珍惜你貢獻的獨特性,帶著你度過漫長的宇宙紀元,直到永恆。他們的教義說,沒有來生,原始的聖書里更沒有真相,只有沾斯才會帶來現在直到永遠的新生。
「抱歉。也許這話沒什麼意義,但是我還是得說,我們一定是碰到了職業團隊,他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能夠確認的線索太少了。」一個小時之後蒂莉聯絡席德說。
「那是因為我比你強悍。」
席德看到伊恩和伊娃交換一個學生惡作劇成功的笑容。
「好。」保持輕鬆。她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沒法想象埃爾斯頓發現他們無辜地改道時,立刻崩潰的樣子。
「早上?你要我們今天晚上就處理?」
「密度比較微波雷達。一流的配備,光從箱子里把它拿出來就要花你們部門老大一筆錢了。我現在不得不把它拿出來,因為我們不能像平常那樣撒一片智慧粉塵。去他的雪。」
帕瑞西跟他的小隊得小跑才趕上安傑拉,警鈴一響,只見巨大的實心監獄大門聽話地為她敞開。
她朝萬斯西裝領口的鑽石與青銅小別針瞥了一眼。早該想到她會知道那是什麼。「我不認同你。」他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就這麼簡單。」
席德通過網格圖像看到地王車隊包圍了計程車,外聘巡警從每輛車後座跳下,穿著輕型護甲、手持自動武器,開始向外擴散,守住附近區域。席德小心翼翼地下車,皮夾克下面的防彈背心限制了他的行動。他難得沒有啟動外套上的徽章,沒必要給GSW住戶提供明顯的標靶。
斜瞥她幾眼,帕瑞西看不出來為什麼他們會被這樣警告。她也許身強體壯,但是如果她蠢到要跟他們動手,小隊里隨便哪個人都可以將她一把折成兩半,包括比她要矮很多的奧德麗·斯利思。想到動手……帕瑞西的目光停頓了一下。她正看著窗外,大雪覆蓋的倫敦郊外景緻正快速飛過。
「更下層有先前往來的車輛留下來的更多擠壓痕迹,可是根據深度來說,我認為那些都是周末時留下來的。」
「不是。他們不可能偷偷活下來了。」
「沒錯,就是那輛。」席德說。雖然車體的碳纖維跟鋁框已經熔化垂墜,外形仍然依稀可辨。當初的火勢一定很猛烈,他心想。車子內裝已經半點不剩,意味著有人使用加速燃劑,而且根據殘骸周圍的融雪狀況看來,用的燃劑還不少。「給我弄來。」
白。黑。白。黑。白。黑。每次都是一個形狀:圓圈,三角,長方,正方,五角,六角。更多她不知道名字的幾何圖形。空白。單張圖片出現。樹。房子。球。車。人類。馬。狗。湖。酒杯。桌子。椅子。鍵盤。盤子。山。海灘。玫瑰。鞋子。
「所以這裏可以棄屍。」
「你知道嗎,這跟我原本計劃出來后的第一頓大餐有點差別。」
「抱歉。」拉爾夫說。
萬斯慢慢點頭,「相信我,這些我都想過了,但是這整件事的確有不合理的地方,而且將軍親自跟我談過,我在聖天秤星上會是他的代表。」
「我把這件事排在周末。」雅辛塔說。
萬斯的瞳孔智元網格中出現一個新的符號。「進入辦公室罩網。」他命令e-i。
她花了八分鐘。「找到了。」伊娃大聲且得意地宣布,「星期一早上在福登政府服務撤除區(GSW)邊緣有外聘巡警看到被燒焦的計程車。這是例行巡邏,他們發誓星期天的時候車子還不在那裡。」
「上帝啊,你們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查案的?」
安特利奈舉起雙手,「行行行,我明白了,這件事牽扯的動靜太大,不是靠邏輯推理就能擋下的,而且我才不要當那個跟國王說他沒穿衣服的人。」
席德狠狠地瞪了HDA特務一眼。埃爾斯頓顯然比他以為的還要敏銳。「不是。我知道我們有無上限的預算,但是我需要知道你會支持我到哪一步。」
「你的檔案上寫你四十歲了。」
「然後?」
「我也是這樣想,但覺得有點牽強。」
「被沾斯吃了。所以你們真的會出發嗎?」安特利奈帶著不解的神情看了簡單的辦公室一圈,「維梅齊亞說現在還懸而未決。」
到紐卡斯爾的剩餘旅程中,安傑拉儘力表現得跟普通人一般,這對她來說並不容易。除了一些模糊的記憶之外,她沒有別的參考範例,即便是那些記憶,也算不上是一般的生活。重新適應外面的環境比她想象的還要困難。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到二十四小時前,她還在向來待著的牢房裡呆坐,機械地做著一樣的工作,吃著一樣的食物,什麼都不去想,因為這樣才能活過每一天。如今她坐在這裏,在回聖天秤星的路上,而那裡其實是宇宙中她最不想去的地方。
「我覺得當時我問錯問題了。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那為什麼要這麼做?」
即便是當時,穿過整個倫敦前往法官要她度過餘生的監獄的路上,她仍然緊抓著這點寶貴的信念。他們不知道。一切都會沒事。即便是當時,她已經很確定,有一天她會出來,因為怪物是真的,而有一天他們會再次碰到它。
「那裡。」伊娃說。她把影像放大,集中在一輛燒焦的汽車上。
「怎麼了?」馬文問。
「請解釋。」
「是你相信的事實。」宋連忙補充。
「我懂了。」
「你會在吧?」她意有所指地問。
「什麼都沒有,對不對?如果有人把屍體從這裏運下去,一定會留下大量痕迹。」
政府服務撤除區,顧名思義,指的是因為人口外移而被定義為冗地的民間區域。這些地方自然是最貧困的城區,人口密度下降到某一標準以下,市政府如果要維持這個區域的基本機能,將不符合成本效益,於是剩餘的住戶與商家會被買斷,街道會被封鎖。在此之後,該區域便等待重新開發,理論上可以通過私人或政府進行投資,但事實上,重新開發向來都是靠GE的補助,金融機構如今都把投資放在新星球上,沒有人在乎地球上沉悶頹圮的貧民窟,因為永遠不會有合理的投資回報。所以在這個範圍之內沒有公共建設,沒有跨網聯機,沒有市政服務,不會有消防隊響應裏面的報案,救護車和警察也不會。商家不許在GSW內營業,至少合法商家不行;但對於其他種類的商家而言,GSW簡直就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所以這些區域邊界的智慧粉塵隨時都在遭受破壞攻擊,被電磁脈衝影響,被噴洒有毒物質,市政府每個星期都要逐段修補。罩網有時會捕捉到垃圾與廢棄屋之間底層居民的動靜,警察通常不太干預,只有被看到的凶殺案和全面暴動才會遭遇壓制行動,這時候防暴警察會衝進去把人狠揍一頓,拖走已知的煽動分子,送往米尼薩星,永不得返回。
她如今無比憎恨這段記憶。它造成她所有看到的死亡。這記憶困住她,控制她的人生。這記憶把她跟這些殘酷的人關在一起。她想要把這段骯髒的東西從腦子裡拔掉。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吉莉恩·科瓦斯基看著周圍如峽谷一般聳立的貨架問。
「那我想我算是個笨蛋吧。」
「隨便你。埃爾斯頓,把她帶回去。這裏結束了。」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想要去那裡很快轉一圈。」
「這會包括史考特林路,那條路通往松林伐木鎮樓(singletown),跟水街可說是幾乎成一直線。」
車隊在蘇格蘭角停下補充有機油。所有人都需要上個廁所,之後全堆到「小廚師」連鎖咖啡店喝杯咖啡,吃個甜甜圈,兩名女侍突然忙得腳不沾地。
「誰知道呢。」安特利奈在裝置包上方揮動著感應棒,「中間兩塊沒有防衛電流了,可是有些內部線路還在運作。」
「可以走了嗎?」帕瑞西沒好氣地問。
蒂莉露出大大的笑容。「真的。」她有張可愛的圓臉,他很少看到她皺眉頭。他很久前就已經確定,她的血液里一定有某種快樂病毒,不過想想他們一起在不同案發現場的經驗,他覺得這樣正好。蒂莉濃密的棕色頭髮塞在粉紅帽子里,幾綹逃脫的捲曲髮絲垂在太陽穴邊。她不斷把碎發撥開,不讓它們擋到她手裡像是副笨重的望遠鏡、正在用來看雪地的東西。
宋笑了,「但你是個妓|女。」
「那些薪資你只能在這裏用。」心下惴惴的典獄長抗議。
「你沒聽我說話,安傑拉。我們不知道你是個『十選一』。」
前方五公里處的通道如一圈陪葬的月光隱隱發光。安特利奈直直地開了過去,迫切地想要回家,把沾斯的勝利拋在腦後。一波雨水狂暴地打在地行車上。外面的氣溫大概只有一兩度。他看到植物已經放棄了,藍色的葉子疲軟無力,末端呈檸檬綠,邊緣枯萎碎裂;新芽也缺乏生命力,經常是從畸形的芽苞長出,草地也不乏枯死之處。
「你上次逃掉了。」帕瑞西指出。
「別鬧了。先別用CDMR,去看樹邊的雪。」
「滿口謊話的妓|女沒資格這樣說。」
「警探,有很多正在發生的事情是你一無所知的。你該慶幸這點。所以,專心做好你的事,找到一點證據給我。要不就是有瘋子在自己家裡搞了一套重裝盔甲,瞄準了諾思家族下手,再不就是我們碰上了一場很棘手的星際危機。」
「被外星人殺害?」
她呻|吟:「我跟你說過了。他們在地上。死了。全部,死了。」
「真的有怪物,對不對?」
「好。比我想的要好。」
安傑拉轉頭去看安特利奈,好奇地一挑眉毛,才轉回看萬斯,「直接送回去?不是像上次那樣,把我強行抓走之後又動了好幾個月的酷刑?」
威廉翻翻白眼,發出受創的嘆息,「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去。自己去。用不著你。」
你殺了他們嗎?
「懂了。」席德揉揉額頭,「跟你說一聲,我是真的很感謝你的支持。」
「異形。」她呻|吟。她不需要藥物都可以記得,這一點她向來不需要藥物,「異形在裏面。怪物,伸出爪子。瑪麗安傑拉在後面,還有科伊和巴特拉姆。他們的血。到處都是他們的血。天哪,它把他們撕裂了。只剩下碎塊。碎塊。」
「腦部掃描。」他遲疑片刻,「還有藥物。應該沒有我們現在用的這麼精良。過程並不愉快,但是我們必須確定真相。」
「這整件事的確有許多讓人不安的未知數。首先,上個星期五在紐卡斯爾發生跟先前一模一樣手法的諾思家族人士被害事件,安傑拉·特拉梅洛的判決結果由此受到非常尷尬的質疑。如果,而且是個很大的如果,當初的屠殺不是她動的手,那我們就回到了原點:是誰動的手?是人還是怪物?因此所有人聽著,我們有兩個選擇:兇手要不然就是對諾思家族有根深蒂固仇恨的變態殺人狂,給自己製造了一具強化盔甲,還配備出自恐怖片的手指刀刃,如今又回來再殺一輪。再不然……」
安特利奈靠得更近好看清楚,他把頭盔上的感測器調近。上面總共有六個方形,一邊二十五厘米長,另一邊大約十厘米。中間兩塊之間的縫隙長出了琥珀色的沾斯。纖細的觸手伸展著菌傘,以放射狀向外生長,保暖布上也有更細的菌絲從觸手底部向外延伸。這跟地球上的菌類簡直相似到詭異的程度。
「這應該是我的工作。」
「我很樂意。」
「太誇張了吧!」威廉驚呼。
安傑拉抓住他的一隻手,按在T恤領口。
「好吧,那我得趕快回去做事了。」他按下門鈕,車門平穩地往上掀起。
一下車,席德又重新開始檢視官方記錄,然後進入北方鑒證公司的野外環網。現場SOCO小組的資料在他的網格中一一出現:姓名、頭銜、任務、使用的設備、初步結果。他叫e-i替他聯絡資深組長蒂莉·劉易斯。蒂莉屬於那種很容易共事的人,在執法單位中這種人越來越稀少。聰明、有經驗、有能力,她在任何調查中都是極大的助力,所以席德通過奧斯本安排她今天過來跟他合作。
「道路跨區域罩網什麼時候失靈的?」蒂莉問。
「對。」
「從全無動物到完全的智慧生物是一個很大的跳躍。」馬文說。
「我們要搬家了嗎?」威廉問。
「對不起,但是我們可以。」宋少校說。他朝技術人員點點頭,後者將針頭戳入她手背上的血管。
「你沒見識過我們的能耐。」拉蒙·畢肯強調,「絕對不會有什麼怪物能撂倒這個小隊,小姐。我們可以照顧好自己。」
二十年。
席德帶著北方鑒證公司的貨車過河到北邊的愛思維克碼頭。他們出了A695主道,順著潘恩街左轉上水街,從一條廢棄的鐵道橋下穿過,順著斜坡經過一片破爛的微製造廠房和工業倉庫,來到史金納波路和君主路交叉口的轉盤道,這兩條路都順著泰恩河畔。這段河岸是紐卡斯爾最昂貴的地皮,高級的公寓、時髦的旅館,以及頂級的辦公大樓,離水邊只有一條大道。由於住戶身份特殊,這裏每棟建築物都擁有私人警衛,每面牆上噴撒的大面積智慧粉塵讓席德認為來查這裏一樣是浪費時間。
「你這個人疑心很重。」
萬斯帶著有點不解的笑容迎接他,「你有我的通信碼,不需要一有好消息就親自跑一趟。」
「很高興你明白這點。」
「所以我們要去看看。」雅辛塔強調。
「後備廂是開的,大火一定把裏面的任何痕迹都燒光了。」她指出這點。
他們的反應一如預期,忍不住露出的笑容和意味深長的注視。負擔減輕。所有人又恢復平常的狀態。
馬文指指兩個三十米高的圓凸,它們在霧氣滲透的微光下閃著紫色與灰色的光暈,「那兩個中間有空間。」
「聖天秤星,發生那件事的小鎮。我要去找到那畜生,等我找到它,我要活活燒死它——不用等到地獄之火了,我對它沒那麼好心。」
「她甚至沒有聯絡當地警察。」萬斯說。
維梅齊亞充滿優越感的討厭笑容變得更燦爛,「聖天秤星。」
「太亂了,根本看不出什麼痕迹。」蒂莉用CDMR掃過一遍后說。
「沒錯。嗯,有件事我知道提了會讓你不太舒服,但是我希望能知道確切的事實,而不是跨網上的流言。」
萬斯叫e-i把網格取消,好在沒有任何圖像遮擋的情況下看著安傑拉,「你真的夠混蛋。」
「你們要拿棍子去捅怪物窩。它會殺了你。」她揚起聲音,「它會殺了你們所有人。你們對上它,根本沒有半點機會。」
萬斯進駐全新標準軍方配備的辦公室之後,便盯著強化玻璃窗外一團團緩慢爬行的車輛,偶爾甚至有些步行的人從臨門區邊緣鑽出,前往裡面裝有通道機器的巨大長方形水泥隧道。正對臨門區的通道本身像是一片水霧凝結的池塘,直立懸浮在空中,泛著銀光不斷波動。萬斯只看得到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一架金屬平台像橋樑一樣朝空中延伸,從臨門區深入跨太空聯結,任誰都可以自由進入聖天秤星read.99csw•com。在空中路面之下的是狹窄的回程道,所有返回的人與物都會被直接送入邊境控管中心。可是隱藏在這一切之下、佔據大半個通道空間的,是十二條巨大的有機油管。它們以大幅度向下傾斜,連接地下通道,通往沿著東岸建設的儲存槽以及跨歐洲分送渠道。每天都有價值幾十億歐法元的碳氫化合物被採集后通過管線送回,滿足大歐洲與殖民星球部分饑渴的能量需求。
七點左右,愛思維克碼頭的初步鑒證數據開始傳來。席德把黛德拉和里安娜找來協助建構結果。
「收到定位信號。沒有太大移動。」坐在安特利奈鄰座的馬文·特朗畢說道。
萬斯叫他的e-i把辦公室的門打開,「你別惹麻煩。我是說真的。」
「對,但是我們要直接去HDA基地。」帕瑞西說。
「像『十選一』?」
「運動理療。」
安特利奈循著他的目光往上,几絲雲朵已經帶走了雨水,露出一大片安靜的天空。那是一團奇怪的綠紫色,幾乎是在頭頂正上方,遮住了許多暮色中的星光,像是亂纏亂繞的一團薄紗,還有數百根尖刺往外發散,彷彿浪花拍打激起的水花,有些跟中心直徑一樣長。
「我其實並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這樣真好。」
「她跟怪物交手了?」席德問。昨天晚上他沒聽說這件事,「受傷了嗎?你也說了,她當時只是個少女。」
萬斯走出辦公室,經過小組成員時,瞥都沒瞥他們一眼。席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蠢到家了。」他沒好氣地說。
萬斯點頭贊同,「符合所有條件,只是沒有動機。為什麼有人要做這種事?」
阿布納走到全像控制台前。「當然。」屏幕圍著他彎曲成弧形,他的雙手舉在空氣鍵盤中,撥弄只有他看得見的符號。
席德咧嘴一笑。如果有人找到把人下載下來的辦法,威廉這一代會順著光纖一頭鑽進去,半句都不會多問。
「你知道嗎,我聽不太出來你的口音。」帕瑞西說,露出可憐巴巴的笑容,看著她把包裝揉皺成一團,丟到椅子下的垃圾筒里。
「稍息,下士。」萬斯說。他之前同GE先鋒軍合作過。他們很不錯,可以跟任何國家軍隊媲美,如果他們碰到任何攻擊行動,他絕對可以放心把生命交給其中一人。但安傑拉·特拉梅洛可不是戰區,至少不是先鋒軍習慣的那種。
「我每個星期工作三天,在你們那個可憐兮兮的表現優異商店裡最多只花了百分之十的工錢。因此,這個機構仍然欠我百分之九十的工時薪資。我相信GE的最低法定薪資是一個小時五十八歐法元。」
「十八。」她的出生證明書上是這樣寫的,他應該也在看這個檔案。
「屍體是從愛思維克碼頭丟入河裡的。」
「啊。」奧爾德雷德淡淡地笑了,看著外面冰凍的公園,「你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以。我們二代是奧古斯丁的女友們生的。你看到的跨網鬼話說他跟她們全部都睡過。我不知道,也許我的哥哥們是這樣誕生的,但過去七十年孕育出來的我們都是人工授精的結果,畢竟他現在也一百三十一歲了。當然啦,那具身體還不錯,而且他買得到最好的抗衰老療程,但總歸是上了年紀。也許那七十年裡有些是自然受孕。我知道我不是。我母親只跟父親見了三次面就被送去診所了。」
「你知道我父親和我兩個叔叔是為什麼出生的吧?」
工地左邊是一片古老的磚造辦公區,窗戶被擋起來,前面一個碩大的招牌驕傲地宣告哈金物業管理將要全面翻修整棟建築物,預計2142年夏天可進駐。根據伊娃的消息,撒在牆上的智慧粉塵從建築物被哈金物業買下來之後,已經有十九個月沒啟動。
「謝謝。你跟傑要多久才能讓偵測器可以運行?」
「有什麼任務?」安特利奈和馬文一拿到啤酒,跟隨維梅齊亞來到平台邊緣的桌子旁坐下之後,立刻問道。
帕瑞西堅信自己聽到了典獄長咬碎牙齒的聲音。「你的行李。」他好心地朝安傑拉留下的小行李包示意。

「暫時拘留的地方。」
「你可以給我一個歐洲社會銀行賬號。」安傑拉平靜地說,「我相信這是假釋犯的標準處理方式。你有權力這麼做。你看,讓我們能接受教育是件好事。」
「你爛死在地獄吧,混蛋。」
「早安,上校。」沙克將軍說。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快道謝了。這個事關重大。如果你發現有威脅存在,必須立刻判定是否為我們可以容忍的威脅。我們沒辦法拿沾斯怎麼樣,至少現在還沒有對策。但這個威脅似乎更具體,更有獸|性。也許這是我們可以理解的智慧,與我們的層級比較接近。」
「我才不要待在那裡,一找到外星人,我就要迴文明世界來。」
「真的?」
「一點也沒錯。紐卡斯爾的謀殺案有什麼線索嗎?」
「很好。在此同時,我的幕僚們認為最有可能的情況是,諾思家族一直隱瞞聖天秤星上其實有智慧生物存在的事實,這樣諾森伯蘭星際企業就可以隨意開發浮藻田。如果沒有浮藻田,這家公司會因為建造通道而早早破產。」
他照做。
帕瑞西瞠目結舌,「你想去購物?」
拉爾夫十分鐘之後把消息送到第三辦公室。
只是程序就是程序,他不能冒任何險。尤其是今天,尤其是這個案子。

「太好了,離我們很近。」
「不會吧!所以他……五歲了?」
「我不是在美國長大。我母親是法國人。」
「很害怕?」伊恩說,聽起來卻似乎不太相信。

「你早上再謝我就行了。」
安傑拉揚起聲音,好讓小巴里的每個人都能聽到,瞄準的就是那些難得的心靈與意志。「我去過聖天秤星。」她扯扯身上粗糙的灰色軍勞動服,「相信我,你到了那裡之後,絕對不希望身上只有幾片政府發放的破布。」
「你們這些混蛋,到底在幹嗎?」她朝他們尖叫。
「全體都有!我們要走了。」帕瑞西大聲宣布。
「沒有半點證據證明有這個生物存在。而且若有這個怪物,她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她是當天晚上在那間房子七樓的所有人中唯一活下來的,沒有其他倖存者。」
「好多了。記得,你跟我要相處很久。」
她不能眨眼。不能不去看。
他舔舔嘴唇,快速瞥了一眼打開的門。
「我已經儘力了。」
然後她的手臂傳來刺痛感。她睜開眼睛,看到埃爾斯頓抽走針筒。「我受不了了。」她以死一般的聲音告訴他。
當她轉頭去看席德時,臉上滿是笑容。他接過CDMR,掃過小巷。在最上層的雪地下,有兩條湛藍的線,幾乎一路通到小巷出口。他放下儀器,看著無瑕的積雪表面,感覺一陣安心。
比克-昂溫主要是零售賣場,販賣衣服和日用品,非常適合他們買低囤積的理念,旁邊有一小區專門放置露營用品,所謂小也只是相對於這家巨型商店的總面積而已。裏面沒有銷售人員,人工成本太昂貴了,只有智慧粉塵罩網看守,還有安全機器警衛巡邏,以杜絕偷竊。顧客會從柜上的格子里把東西拿出來試穿,不合身就往旁邊一丟,拿下一個尺寸。一小群員工專門穿梭在柜子間補貨,以及把別人試穿過的東西丟回去。
「去處理。」典獄長朝助理惡聲惡氣地說。
「嗯,所以我們的政治家每個都純潔乾淨,世界一切都在正軌上,是吧?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事,罪惡無所遁形。」
「啊!」
他說的是真的。半個小時后,她又回到了審問室,又有變態的技術人員動手動腳地給她裝上監測設備。宋和埃爾斯頓進來。
早餐又是麥片粥。不知道何時,雪已經停了,卻沒有任何融化的跡象,即使雲層已經開始變得稀薄。席德計算好那坨稀泥要煨的時間,然後一一倒入碗里。扎拉會想要在她的那一碗加蜂蜜,威廉當然是要加果醬的。
「在你找到關鍵線索之前,我沒什麼別的事情可做。行動指揮官會保障你們的安全。我的床在召喚我。」
「不可以!不不不。你們不可以這麼做!」她大喊。
你有刀做成的手套嗎?
其中一個檔案符號移到屏幕牆,膨脹成一組縮略圖。萬斯展開第一張。席德努力不對眼前血腥的景象皺眉。屍體屬於一名年紀比較大的諾思家族的人,躺在一間華麗房間的大理石地板上,衣服被鮮血浸透,身體周圍有更多血泊。另一具屍體在同一個畫面中,倒在後面沙發上。影像變化,顯示致命傷的放大圖:心臟上方有一圈爪刃形的穿刺傷。更多傷口的照片:手臂和後背上有長長的割傷,每道都是平行的。自衛時留下的傷口,席德心想。
「是她的主意?」
帕瑞西舉起雙手。「夠了夠了,老天爺的,我聽懂了。」他環顧周圍,一張張充滿期待的面孔看著他,只有一個沉默的要求,「好吧,我們沒有規定的抵達時間,只需要在十五點時到達,聽取簡報,所以我們也許能花一個小時。不能更多了。」
席德終於找到所有瓶子,並把一盒橙汁重重放到桌上,從洗碗機里拿出幾隻乾淨的湯匙。雅辛塔坐了下來,手上拿著一個法式咖啡機。
「叫你的人來查吧。我要通知局裡,叫黛德拉把方圓兩公里內的所有交通記錄都調出來。」
「希望如此。可是如果我聞到它的味道,你們一定要認真地聽我說的話。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雅辛塔一邊問,一邊在床頭櫃里翻找夾子和橡皮筋。她的一頭亂髮慢慢地溫順下來,露出一張寫滿好奇和關心的臉。
「是的,長官。」
精緻的金屬蜘蛛出現在她眼前,普通蜘蛛腳的末端不會有扁平的塑料鉤。她無助地大喊,可憐地哀號,看他小心翼翼地把鉤子卡上她的眼皮,讓她的眼皮完全無法合上,但她不敢動彈,怕一動她的眼皮就會撕裂。四肢也不能動。「你們在做什麼?」她朝他們大吼。一如往常,他們懶得回答。
「幹嗎?」
小團的雪花從灰濛濛的天空落下。他下了車,走向封鎖現場的繩索。空氣仍然停滯在冰點,一堆擠在亮橘色警戒繩索邊緣的巡警全都穿戴厚重的外套與全面罩,一邊跺著腳,一邊沒好氣地看著走向他們的席德。他們過了一個很冷、很無聊的上午,不過互相打招呼的時候還是盡量壓下反感,告訴他從早上六點執勤開始,他們一共阻擋了五名徒步行人,其中兩人牽著狗。不錯,他心想,如果平時來往的人就這麼少,那麼這裏從昨天到現在為止受到的破壞不會太多。
如今,它叫作三號沾斯世界。它不是一直都叫這個名字。上面曾經有人類居住。一千八百萬人。當時他們稱其為新佛羅里達。一個出乎意料地類似地球的世界,有廣闊的大陸、豐饒的植被與崎嶇的海岸線。三個小衛星在旁邊環繞,為夜空創造出迷人的多色月光,以及拍打懸崖不休的動蕩海浪。走在樹林中,航行在巨大的沼澤上,第一批移民幾乎相信這就是地球,是剛度過最後一次冰河時期、工業化人類尚未出現之前的平靜時代。是純然的寧靜主宰一切的時代。
「可是不夠,不是嗎?」
他咬牙切齒地說:「是你把一個人的眼球挖出來之後,才被施以麻|醉|葯物。我記得這件事。」
「對,席德,我要的是你,我知道你不會欺瞞我們。」
他們經過三道不同的感應拱門才來到氣閘外門。裏面是消毒區的自動系統,用各式各樣的化學藥劑沖刷他們。智慧粉塵散播器朝他們噴了一團又一團粉塵,落在每一寸表面上,開始掃描。排物孔周圍的分子取樣器不斷分析著沖刷物,尋找是否有異星分子。整個過程用時超過一小時。
「去你的。」
席德花了一段時間消化這一切,兩個人在尷尬的沉默中靜坐。他完全沒有料到會聽到這種程度的傾訴,不過也不是那麼意外,畢竟他很熟悉喪親之痛會對人造成的種種影響。他們需要傾訴,需要解釋,彷彿這樣就能告慰死者。
安傑拉開始笑。沙啞的咯咯聲近乎發狂。
席德調查的第一個罩網缺口是齊曼大道一處(極窄小的)綠化公園地帶,順著泰恩河一路通向雷德橋西邊。他早上十點多的時候抵達,一到就把這裏排除掉。首先,光是走過去就很困難,唯一可能的途徑要穿過人行道與自行車道,但為了避免車輛闖入,路的兩邊都設有木樁擋著。木樁是可以往下縮以允許公園維修車輛進入,但是需要密碼。好吧,如果是個很執著的數頭就沒什麼困難,也可以賄賂市聘工人,但雪地上也應該會有輪胎印。缺口兩邊運作正常的罩網在星期天晚上可能棄屍的時間前後,並沒有任何車輛進入這個區域的記錄,若是想要從齊曼大道斜上方的玫瑰街下來,更是不可能。斜坡又高又陡,還種植了濃密的樹叢。席德知道這裏根本無法扛著屍體從上面下來。當然,不代表不可以用雪橇,但非常不可行。
「你不是會放棄的人。」安特利奈抽出取樣棒,舉得高高地,像是座獎盃,「況且,我們今天有進展。」
「任何幫助我都來者不拒。」萬斯坦承。能有個兄弟一起共事感覺愉快很多。HDA里有太多人對福音衛士抱著成見,主要都是無神論者,還有懷疑論者,那些對於遠古時代流傳的信仰抱有譏嘲之意的人。他早就學到不要跟其他軍官提起他對上帝的信仰。
「我想弄懂你。」帕瑞西解釋。
「求求你。」她握住另外一隻手,「我想要。」她空出來的手摸著他的臉龐。他壞壞地一笑,朝她彎下身。然後安傑拉的食指戳入他的眼睛。皮肉被她的指尖戳穿,她不斷戳,把柔軟的圓球往下壓。他痛苦地尖叫,想要往後退開,但是他的手被困在她的T恤里。她手指一鉤,兇猛地往後抽,感覺皮肉撕裂。鮮血從眼眶流出,眼球落地。安傑拉帶著瘋狂的驕傲大笑,「你不是把我當垃圾嗎?你這雜碎。來啊,再來啊!」
「老兄,他的兄弟才剛被人殺了。你讓他喘口氣吧。」
「你要聽實話?」
「快說吧。」
「但是聖天秤星上完全沒有動物,連昆蟲都沒有,這點就很怪。」
他們驅近成為地面的扭曲的怪象,最後來到沾斯光華的水藍色邊緣,彷彿到達了遠古冷卻的岩漿遺迹上。很快地,這絲幻想便消失了。這裏已經不再是冰河期冰川雄偉的推擠與下方上百年地殼變動互相交錯下形成的地理面貌,因為沾斯落到了這片大地上,吞沒了它原本的質地,改變它、扭曲它、重新塑造其實體外表與內在原子結構,從個體到全面,同時進行完全的征服。這是存在於大自然以外的過程,而大自然毫無與其對抗的能力。
「為什麼?我們對沾斯的能力完全不了解啊。」
「她的辯護詞。」萬斯回答。另一個檔案在屏幕牆上打開,顯現一個暫停的法庭影片畫面,而安傑拉·特拉梅洛在被告席,身邊站著兩名警衛,「這是她對有罪宣判的反應,這個反應解釋很多事情。」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晶元里的檔案固執地不肯打開。
「下一個是你,你這雜碎!」安傑拉在沉重的軀體下不斷掙扎翻頂,「下一個就是你!」
「形容過。所以當時她的說法才不被採信。她說它看起來有人形——這實在太可笑了,因為演化的進程不可能是如此,產生的物種更不可能會兩次都有兩條腿、兩條手臂、一個頭,跟人類男性一樣身高——這同樣是她的形容。唯一的差別是皮膚,我引述她的原話:是變成石頭一樣的皮革。」
「太好了。」她飛快地親了他一下,然後趕在孩子們之前衝去洗手間。席德開始到處找乾淨襯衫和襪子。
奧爾德雷德嘆口氣,「他會面試她們,好確定她們是合適的母親。你應該知道,我們可不是在哪家『美麗新世界』式的孤兒院里長大的。我們都是在好好的中產階層家庭中長大的。」
「然後呢?」
帕瑞西著迷地看著她凝視川流不息的車輛時心蕩神馳的表情,她一時顯得既脆弱又滿足,他對這一點感到奇怪。「你不會想逃跑吧?」他的語氣聽起來不是開玩笑。
安特利奈的笑容大到馬文透過暗色的頭盔都看得到他的白牙。「要堅持下去,就需要你這樣的樂觀精神。」
「你憑什麼這麼說?」
伊恩坐在書桌邊上,眼睛眯著,看著放大在眾人面前的安傑拉瘋狂的表情,「是什麼樣的怪物?她形容過嗎?」
「還比對什麼胎紋啊。」蒂莉終於看到計程車之後,抱怨一聲。輪胎只剩下變形的黑色圓環,縮在輪胎框周圍,焦黑的橡膠之間有金屬網戳出。
安傑拉·特拉梅洛坐在對面的另一排座椅上,兩人同在一輛十四人座的HDA小巴里;十輛一模一樣的車子行駛在A1上,而他完全看不透她這個人。外表火辣性感,狂亂的金髮與精緻的五官,穿著一件HDA深灰色的標準勞動服。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但沒有松垮到看不出玲瓏的身段。不過她有結實勻稱的身材也理所當然,她大概只有二十,最多二十一歲。這是第一個謎。根據她少得可憐的檔案資料——內容大概就是一張身份證明文件,確認他們沒有找錯人——顯示她已經四十歲了。太扯了。
所以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質量保證,但席德沒把這話說出口。
「這是在市內運送任何非法物體的標準方法。」伊恩向他解釋,「計程車的數量太多,每輛都長得一樣,根本就像上千人在玩猜貝殼的遊戲。不論它們在哪裡,都不會可疑。城裡每個幫派不是自己有計程車,就是有幾輛可以用,所以這是職業殺手乾的,沒有外星人。」
「謝謝。」
小巴開回國王大道,爬上蹲踞在斜坡頂的HDA基地,現在裏面擠滿了車輛。載著一排排商店袋子,緊張擔憂的氣氛隨著他們逐步靠近高高的邊界圍牆而越發濃重。安傑拉注意到尖刀刺網間的軌道上有著不起眼、純黑色的圓球滾動,上面有獅子和老鷹的徽章。大型的感應圈籠罩著入口前面紅白相間的柵欄上方,穿著厚外套的警衛站在一旁,抗惡劣氣候槍套里放著自動手槍,等著正在檢視與深度掃描每一輛進入車輛的AI發出警報。她盯著獅子與老鷹的標誌,無法別過頭。她的體溫似乎隨著每一秒的過去在降低,讓她動彈不得,回憶全部湧現。她上一次通過的柵欄,上面有著同樣邪惡的符號,驕傲地在柱子上發光,已經是二十年前……
帕瑞西不知道該要怎麼打破這個僵局——命令他的人動手把她抬出去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他對於要做這種事很緊張,他的下士肩章才配上兩個月。媽的,中尉什麼都沒講清楚。
安傑拉眯起眼睛。她的眼睛還疼痛不已,無法對焦。一段質量很差的影像不斷反覆回放。情景很熟悉,像是巴特拉姆·諾思宅邸七樓的簡單版,寬廣的中央走廊的傢具位置都對,但是沒有原版的繁複,牆上的畫只是簡化的色塊,通往巴特拉姆卧室的門是開啟的,怪物在正中央,人類外形,有黑色、堅硬的皮膚,模擬人體的輪廓,雙手張開,刀刃舒展,挺直,逐漸充斥整個屏幕。
「對,但是為什麼?」
在小巴駕駛座的大頭兵亞提歐舒了口氣,笑了,「是的,下士。」
「出事了?」她問。
「安傑拉,然後呢?什麼走出來了?」
「你介意嗎?」
十五分鐘后,專精高解析虛擬圖像的費太全像技術公司的五名工程師被帶到市場街警局的二樓,進入廢棄的全像劇場。每個人都推著一車的設備。
「真是令人佩服。我們就需要這東西去運行愛思維克碼頭的虛擬交通。你們真有兩下子啊。」伊娃說。
第六天,安傑拉被帶到第三間房間,這一間比其他的都大,可是裏面容納了一台大概跟斜背式汽車一樣大的機器。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以為是醫療用全身掃描儀。她的猜想跟事實相距不遠。他們第一天沒有使用這架儀器,接下來幾天也沒有,而是把她綁在一個鐵制擔架上,身下只墊了一層軟毯。第一天她極力抵抗,用力掙扎,三個警衛合力才壓住她,讓同一名技術人員把她綁緊。
「很好。那你的確明白現在的情況有多緊急。」
氣閘室是一個圓筒形的純白房間,中間有一圈黑色的鈦金風口,兩端各有一個圓形的門。安特利奈和馬文在裏面等他們的e-i進行最後一輪檢查,然後風口發出嘶嘶聲,意味著內外氣壓正在平衡。地行車向來維持比星球大氣層更強大的氣壓,但隨著沾斯吞食掉越來越多的星球物質,維持氣壓的工作也越發變得容易。大氣層很顯然不是沾斯的一部分,所以各種氣體也隨著沾斯碰觸到的其他物質一起被吸收轉化。氣閘外門打開的時候,安特利奈先爬下梯子,小心翼翼地試踩一下路面,確定自己的靴底能夠踩穩。有時候沾斯表面跟溜冰場一樣滑。這一次還好,他對馬文比出一切正常的手勢。

「你之前也說了:預算無上限。」
「好好。」

安傑拉發出一聲勝利者般的笑聲,「你想在同僚面前為自己辯白吧?宗教向來會對信徒灌輸很多罪惡感。像你這種原教旨主義派瘋子一定更是獲益良多。」
「絕對沒有。最近出現一些令人不安的證據,顯示北邊的布洛加大陸上藏著某種有智慧的族群。」
「你不是要帶我去監獄。這是怎麼一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我要你們把所有數據都查清楚。」他告訴所有人,「如果有鞋印,那你就要告訴我是哪種鞋子,哪家店做的,賣了多少雙,誰買過。任何線頭、塗料碎片,不論他們送來什麼都一樣。」
「太棒了,我正希望用這種方式來名留青史,當個兩米高的巨型怪物,手上長著刀刃,沒事就亂殺人。」
「所以你這是故意過度小心?」
安特利奈開著地行車穿過險惡的三維迷宮,緩緩地爬上蜿蜒的坡道,坡道上布滿逆向的弧坡,然後又往下進入大坑一樣的峽谷,在數英裡外的下方是如河流一般懶洋洋、微微發光的霧氣,隱蔽了峽谷的底部——如果真的有底部的話。蜿蜒的橋樑一道道崎嶇交疊,每個交叉的地方又長出更多橋樑,只有少許幾道繩索維持橋樑的直立。有時候輪胎下方的地表如玻璃一樣光滑,折射成虹彩般的光芒;有時候光芒看起來就像在他們周圍不斷變化的空氣一般虛無。
伊恩看起來像是毫不在乎,伊娃則深思地皺眉。「她不是——啊……」她沒說完,尷尬地看了諾思家族成員一眼。
「非常迷幻。」
「真的啊?」有趣的是,無論是在監獄里還是監獄外,這個遊戲規則幾十年來都沒變過,而且從來不需要有人教她怎麼樣玩得圓轉如意,「你猜呢?」
她用她的社會銀行卡消費,有點高興地看到交易順利成功,更高興看到十幾歲的小女生副經理看著她把社銀卡揮過交易機的鍵盤空間時,沒有多說什麼。這感覺像是聽到監獄大門在她身後哐啷關起,而這次是真的。她出來了。她自由了。
她往後一縮,躲開他,結果他真的動手拿電擊器的兩根尖叉朝她的肩膀一戳。當她終於停止尖叫時,兩名隨扈把獃滯、發抖的她從車子里拉出來,拖上樓梯。
「他這樣交不到朋友。」
「完全沒有。不過負責的警探認為整件事有點不對勁。光是我們無法確認受害人的身份就已經很不尋常。除了這一點,還有手法,我不確定……」
他們讓她看所有東西的圖片。黑白。彩色。一片混亂。她覺得她的腦子會被他們強塞的圖片充滿。而且她不能眨眼。眼淚不斷流出,順著她的臉頰流下。
「你也知道的,就是你啊https://read.99csw•com。你的兄弟們。你的兒子們。到底是個什麼過程?」
「在新線索出現之前,我們要對已知的諾思二代進行更徹底的調查。幫我繼續跟進調查是不是真有人鳩佔鵲巢。」席德說。
兩人一起走到裝置包旁邊。在智慧粉塵與納米結處理器當道的時代,這裝置包顯得出奇古老。但是根據他們的經驗,東西越小,越容易被沾斯改造吸收。HDA科學小組很快便放棄在自己星球上習慣的罩網感測器,恢復使用老式的粗重電子裝置。
「我昨天晚上在家裡的全像台運行了一遍他們的虛擬目錄,很多條件格都打了鉤。」雅辛塔說。
「真的嗎?很高興你這樣想,因為我猜你沒有忘記我當時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你知道的,就是你的守衛們把我打到昏迷的那天。」
「總得問問。」
「概念是一樣的,只是沒那麼有效,而且主要是外表上的改變。如果真的要讓某個人恢復青春,那需要用到巴特拉姆開發的那套技術,但價格貴到驚人。你知道人體平均有一百兆顆細胞——謝天謝地我們諾思家族的人不是死胖子。要真正恢復青春,每顆細胞里的DNA都需要一個特別設定的修補療程,要花上十年的治療時間才能完成。就連諾森伯蘭星際企業都沒辦法替我們這八十七人花這筆錢。」
「安傑拉·特拉梅洛。」
車子停在泰晤士河畔附近的一塊小空地,柵欄上有著HDA標誌。一架水晶白的高級VTOL噴氣式飛機正停在停機坪上。她沒有留心,這種事與她無關,所以她被動地坐在禮車上,車子開向那閃亮奪目的小小機器。GE先鋒軍的HDA守衛站在台階旁,然後他們停在飛機邊,埃爾斯頓打開門。
雖然對話內容有點奇怪,但已經是最接近與她聊天的一次。「我知道你已經有一陣子沒出來了,但是站在這裏凍得要命。我能不能請你喝杯咖啡?」
「你認為它是從哪兒來的?」洛雷勒問。
「進展?怎麼說?」
「我必須說,這不太可能。所有巴特拉姆的後代,也就是二代,年紀都挺大了,在布琳凱爾之後就沒有新生兒,因此最年輕的一個B支也有五十一歲。意思是,聖天秤星上沒有諾思二代符合被害人四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奧爾德雷德說。
「趁還沒開到盡頭,我會先迴轉。」安特利奈說。
「我們需要知道真相。」
「看看路上的車流。現在跟我們一起北上的所有車輛中,有一半都是某種HDA交通工具。你們聽著,這是真實要發生的事,就算他們懶得通知你們一聲,探勘隊也一定會成行。」
安裝在他耳中的聽覺智元發出嗶聲,通信符號出現在他眼前的網格。他指示e-i尋求聯結。書桌對面的通信屏幕顯示出HDA最高機密符號,接著影像立刻化成庫朗·沙克將軍。六十二歲的他發色銀灰,剪成平頭,一張圓潤的臉上刻畫著壓力帶來的沉重線條。他的衣著一如往常一絲不苟,似乎完全未受到紐卡斯爾奇特事件的影響。萬斯竭力不去猜想愛麗斯泉現在是幾點。沙克的傳奇色彩一部分來自他似乎隨時都在。有傳言說他從不睡覺,更誇張的謠言是總共有三個像諾思家族成員一樣的他的克隆人在輪流值班。
「輪胎痕迹。」
「除非紐卡斯爾的警察快速拿出強而有力的證據,證明這隻是人類模仿先前案件而犯下的罪行,否則我們的探勘行動是要按照原計劃進行的。我向來覺得聖天秤星很不對勁,這世界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事。」
「喂,你為什麼被關啊?」馬帝·歐瑞利問。
「好了。」他說。
終於,助理小跑回到房間,給了安傑拉一張生物識別卡。她檢查了一下,確定是登記在她的拇指指紋下,然後她們還去了一個全像台,啟用賬號。發放密碼。
「你別想策反我的人。我會把你直接送回霍洛韋。」
兩輛北方鑒證公司的麵包車開了進來,後面跟著一輛大拖車。麵包車的車頂伸出照明支架,將焦黑的殘骸淹沒在一片燦爛的白色照明下。
「帕瑞西。」她換了稱呼,「如果你夠聰明,先跑的人就會是你。」
圓罩的內部沒有窗戶,牆壁都是金屬,如迷宮般的走廊布滿了管線,在安特利奈的想象中,戰艦和潛水艇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到了上層的公園以後,隱約的密閉恐懼才消失。即便如此,這裏的植物也算不上是欣欣向榮。它們在這奇怪的環境里只能算是生存下來,談不上茁壯。這裏也算不上是什麼公園,頂多就是一個規模尚可的花園。
上一次的任務把這個裝置架在一個兩米高的三腳架上,架子有頗高的電流通過。安特利奈很滿意地看到沾斯並沒有開始吸收過程,架子的三條腿都保持著毫無瑕疵的光滑不鏽鋼外表。然後他看向堆在上面的感應裝置包,裝置包外面蓋著一條普通的保暖布,布上也通了電。「該死的。」
「CDMR。」
「我們要做什麼?」馬文問。
因為昨晚得到提醒,席德聞言仔細端詳起阿布納和阿里,兩個人全身一僵。他對他們的反應毫不意外,因為這個名字也刺|激到他的一堆交感神經,一陣冰冷的火花沿著脊椎躥下。

「見面?」
典獄長朝她的助理使眼色,後者成功地避開所有視線交流。「我會第一時間向司法部申訴。我向你保證。」
「薄荷。」
「好。」
警車燈閃爍,警笛高亢地鳴叫,領頭的地王轉上銀禧路。席德滿臉笑容,猛力一踩油門,儀錶板上的警示燈閃著黃光,車子開始在鋪滿柏油路的閃爍冰霜上打滑,然後又自動恢復穩定,疾速在銀禧路上前行。這麼做很幼稚,但難得路面一片凈空,又在車隊最前面,機不可失。
然後是第二個謎:為什麼他的整個小隊被派于早上七點整到霍洛韋監獄去接她?她不是囚犯身份。很奇怪,因為巴勃羅·博坦中尉命令他們把她當囚犯一樣對待。他們是她的正式護衛,必須毫無「意外」地護送她抵達紐卡斯爾,可是她不危險,至少沒有危險到他們必須配備隨身武器。所以,為什麼博坦說:「仔細盯著那賤人。只要她想,動起手來兇殘得很。」
她的舊特拉梅洛e-i當然還在,暫存在永久儲存庫里,沒有啟用,但是她早就交給了HDA她的登入碼,他們一定把裏面的所有內容都用AI分析過一遍,也安裝了監控程序,裏面的東西現在對她而言已經沒用了。她沒辦法用數字方式重新聯絡上她需要找到的那個人,尤其是現在她的跨網接點還是HDA車輛的信號點,就更困難了。她必須等到有一個獨立、不受監控的聯結時再進行。她已經等了二十年,再多等幾天也沒什麼關係。
「哦,這樣。」他沒有臉紅,「所以是美國哪裡,地球還是星際?」
他們走回地行車。一進入消毒室,氣閘門立刻關起,白色牆壁變成紫色,細密如油的霧氣從通風口噴出,兩人動也不動,舉著雙手像旋轉到一半的芭蕾舞者。油脂在保護裝外形成一層薄皮,油滴開始掉到地上,然後靜電竄過整個房間,瘋狂地震蕩,發出隱約的吼聲。安特利奈一如往常地抖了一下。房間里的電量大到如果外層保護裝有了一點縫隙,他們會立刻被電死。
「你開玩笑。」安特利奈說。
「我站在及膝的初雪裡,今天早上還摔了兩跤。你覺得呢?」
「然後呢?你進去客廳以後呢?」
「我沒說謊。」
「能不能請你……」萬斯對阿布納說。
眾人的回應不如他預期中的熱烈。
野外地行車通過通道,回到前線寬廣的水泥地接待區,離三號沾斯世界有二十七光年,令人心安的距離。前線是一顆岩石星球,環繞著一顆紅矮星,他們選這裡是因為策略家們猜測——或是祈禱——這裏對沾斯來說是不具吸引力的目標。安特利奈覺得他們不如選在一個熱帶樂園星球,反正對沾斯來說差別應該不大。如果沾斯會被通道吸引,那前線也註定完蛋,在那之前,至少工作人員換班時可以選個不錯的海灘休憩。
「在調查的人不止阿里和阿布納。我是來跟你說我這邊的人也在查,如果他們查到了什麼,會通過阿布納提供給你。」
「這樣的話,我們只能希望耶穌朝我們微笑,而且要笑得慈祥點。」
「當時的諾思家族是美國的古老家族,由許多代金融人士、銀行家、土地所有人組成的龐大家族。他們是極端傳統主義分子,保守分子,常春藤聯盟校畢業生,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每個諾思家族的新生兒都註定擁有偉大的成就,志在擴充家族在華爾街和華盛頓的財富和勢力。這就是凱恩去西點軍校的原因之一。為國家服役是傳統也是責任,很多諾思家族成員都會進軍中服役一段時間。我們家族自然參与過南北戰爭,說不定還參加過當初反抗英國的獨立戰爭。總而言之,凱恩爺爺被派到阿富汗,結果被土製炸彈擊中了,他被送回美國,因傷光榮退役。」
「那是什麼?」她低咆,瞥向機器。
守衛們跑了進來,臉上現出驚恐的表情。安傑拉朝第一人踢一腳。另外三人壓上她,所有人一起倒在地上。她被壓得喘不過氣,痛楚在她眼前化成一片紅光,然後她看到埃爾斯頓沖了進來。
「好了!」蒂莉興奮地喊。
「好吧,亞提歐,取消自動駕駛,帶我們去臨門區。」
「蒂莉寶貝,你真是個天使。」
「我們得走了。」他緊繃地說道。
「讓我來。」
「你那邊似乎度過了個不太平靜的夜晚。」

安傑拉帶領他們順著馬路的另一邊前進,經過GM穀類販賣區,以及保證能在聖天秤星活躍的異種細菌土壤中發芽的種子,最後來到一道玻璃門,帶領他們進入巨大的比克-昂溫商店。
「我沒興趣聽。去外面等。特拉梅洛小姐出去以後,你要護送她到她和你的小隊同住的寢位。不準瞎走。明白嗎?」
席德把伊娃和伊恩從他們原來的任務召回,開始解釋他要他們找哪些記錄。拉爾夫·史蒂文斯過來,四個人一起在主屏幕牆上研究該區域的地圖,上頭壞掉的道路罩網和失靈的智慧粉塵多得讓人沮喪。他們不斷把界線擴大,直到席德最後直接說:「算了,以犯罪現場一公里的範圍為界線。」
「他們很配合。尤其是奧古斯丁。」
奧爾德雷德開口:「你們想要查任何通道安全記錄都可以,這裏為了防止偷渡進入有很嚴格的措施。大歐洲對聖天秤星的態度是連只蟲子都不放過。不只歐洲,所有地球國家都在聖天秤獨立星球上丟了一堆政府不想見到的人。諾森伯蘭星際企業會掃描任何棺材大小以上的箱子和盒子,也會隨機搜身。我們的方法很有效,包括電磁掃描儀、X光機、空中化學抽樣,還有向來有效的緝毒犬。我們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嚴謹,因為如果有人溜了進來,我們會被處以巨額罰款,每一次都是一千萬歐法元。幸好沒有太多東西需要我們檢查。聖天秤星唯一算得上進口項目的就是有機油,那個星球地表沒有重金屬礦藏,所以都是很簡單的產業。這些用來抓普通人都有用,但如果是個外星人躲在箱子里,我們的標準措施很顯然沒抓到它。」
「這是什麼程序?」阿布納無可奈何地問。
「下士,接下來幾個月你跟我要相處很久,所以我簡單說。當我對你下達命令,尤其是跟這個女人有關的時候,你要一絲不苟地照做。不可以聽她的話,不可以照她的話做,你必須履行你的職責。有問題嗎?」
「是沒想到。唉,你兄弟這件事,請節哀順變。」
席德越發尷尬地坐在一旁。阿布納似乎連自己的操控介面系統都應付不過來,更不要提解決文件格式的問題……這讓席德的面子上很不好看。
「席德,萬一有人搞砸,這風險我承擔不起。我們誰都承擔不起。」
鐵架被推到房間另一端,她突然被推到一台巨大的機器里,那一定是某種掃描儀。光線照入她的眼睛,很亮,如閃電般劃過她的視線,但她無法眨眼。然後機器開始大聲嗡嗡隆隆響,像是準備升空。
「都好,謝謝。雅特利上學了。」
「我們真的需要布琳凱爾的許可嗎?聖天秤星好歹也是跨星際聯盟的一分子啊。」
整個辦公室都停了下來,看著GSW區域邊緣的實時數據出現在最大的屏幕牆上。「地鐵站的罩網。」伊娃說。畫面上是在地鐵軌道旁邊的一道圍欄,但是狀況不好,鐵環生鏽,有幾段被雜草拖垮,積雪很容易堆積,後面是一片荒瘠的廢棄建築物,像是單顆的斷裂牙齒,站在一堆堆瓦礫間,那些瓦礫是市政府已經派人去毀掉的建築物。
「你覺得我對你們太嚴苛嗎?」
小隊成員交換一連串震驚的眼神。「太扯了吧?」穆罕默德·安瓦忍不住說。
換回便裝后,安特利奈坐在駕駛位上,讓中心引擎釋放動力。這一刻向來令人提心弔膽,因為很快就會知道沾斯是不是已經開始吸收輪胎。若是發生這種事,他們只有把鐵化硅膠的外層剝掉,像是蛇蛻皮那樣。
「不只是數據,是怎麼讀和怎麼用。我們可以從還在運作的城市道路全區罩網建構起很好的虛擬交通狀況,可是在全像台上運行這些數據就會有視角的問題。」
「聽我說,我們到基地以後,沒多久就會被送往聖天秤星。你知道臨門區是什麼吧?」
「是的,但我們同樣也不了解沾斯。如果不是沾斯,那我的幕僚們認為這生物最有可能是從聖天秤星出來的——如果動手的真是某種生物。」
「那為什麼會提到這些?這跟HDA有什麼關係?」
「就連鴨子的重量都足以把腳下的雪壓實。那些小腳印比周圍要密實一點點,所以如果有人把屍體從這裏往下拖,在CDMR里應該就會像條馬路一樣出現,不論上面積了多厚的雪。」
「罩網記錄空白的地方不能為我們提供任何信息,但我們還是可以檢查有誰進出過。這些人可以被辨認出來,而且更好的消息是,可以在城市全區網路中回溯尋找。可是我必須告訴你們,伊恩說得沒錯:如果有外星人在外面亂跑,肯定會有人看見。這是全面數字化的時代,一切都隨時在線。」
但總歸這裡是有地球的植物、濕暖的空氣、花香,甚至有幾隻錯亂的鸚鵡在樹梢間飛行的。酒吧是一個寬闊的戶外平台,上面擺著桌子,桌上插著熱帶草傘。一切顯得非常人工化,但安特利奈不介意,好歹這裏提供不同於沾斯甚至前線的愉快調性。他只想坐下來,把任務、指揮所,還有弄出沒用分子病毒的研究室罵一頓。
「很好,因為我去臨門區不是去買什麼漂亮衣服,而是因為我下個月還想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想要穿不會因為濕氣和沼澤泥濘而爛掉的靴子,而且不止一雙。你確定你的靴子能抵擋聖天秤星森林里的一切?還有,相信我,無論你在星球的哪裡,你都需要雙層透氣型襪子。你穿的是HDA標準襪子嗎?你們見過腐足菌嗎?我在那裡見得多了。HDA醫療服務有足夠的新肉貼去遞補他們會從你們身上割下的部分嗎?還有抗紫外線襯衫、長褲、防晒係數八十的防晒油呢。沒有這些東西,你的皮膚會焦掉。記得嗎,天狼星是白色A級星,比太陽要亮上二十六倍。你不需要微波爐來加熱冷凍食品,只需要舉在空中三十秒就可以了。你們也可以跟我說說,有幾次出勤的時候HDA給對了配備?然後再跟我說說,給對的那幾次,有哪一次成行的時間比這次快?你打算告訴我,坐在地球冷氣房裡的後勤會替我們這些八個半光年外的可憐蟲設想周全?需要去臨門區的人不只是我,帕瑞西。如果你真的關心你的小隊,你會讓他們去購買他們在聖天秤星上用得到的最基本配備,那些東西現在全部就放在架上,還是跨星系最便宜的價錢。」
這個回答應該讓她腦子裡的警鈴聲大作,但是她在巴特拉姆宅邸里看到的種種慘狀,害怕在通道被抓到,還有擔心,無比擔心一切會失敗——讓她實在反應不過來。可是沒有有關那個人的任何跡象,沒有消息,質問她的笨警察也沒有提到他,所以一定沒事。匯款一定成功了。在這場鬧劇般的審判過程中,她牢牢抓住這個信念。
「完全沒有證據本身就是證據嗎?這件事太奇特,要這麼解釋也不是說不通,只是我不希望把一切建構在這樣的假設上。」
埃爾斯頓攤手,「怎麼解決?」
死亡是唯一真正的恐懼,但那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在這點上她完全面對現實,不過他們把她帶來這裏不可能只是為了殺她。手銬腳鐐、感測器、不讓她知道的地點、帶她來花費的功夫——一切都只代表一件事。他們想要知道真相,她一定會告訴他們真相,但他們這麼迫切想要知道的真相對她毫不重要。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的護身符。只要知道這一點,她就能保持清醒與理智。
「好吧。我們原本就知道要去聖天秤星。我不會跟你爭論這點。」帕瑞西坦承。
好像有什麼在輕輕捏她,但她的腦子一片模糊,所以不知道是從哪裡傳來的。然後圖片消失,她又可以眨眼了。她的眼睛痛得不得了。她閉上眼睛,越閉越緊,眼角不斷流淚,無法控制地哭泣。
「是沒錯,但是療程還沒結束,而且不斷修正中。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出現了一批新的二代,只是他們甚至連二代都算不上。布琳凱爾是第一個。巴特拉姆和他的研究院終於把污染他DNA的修補程序去除掉,恢復成比較正常的數值。她是三胞胎兄弟所生的孩子中第一個真正完整的子女,雖然她是經過人工授精以及徹底基因調整的產物。她也生了孩子,是真正的孩子,不是三代。我們這些原本的二代正在絕種,席德。以後再也不會有我們這樣的人了。我們的時代過去了。布琳凱爾的家庭才是未來,還有天知道在木星上幹什麼的康斯坦丁。等我父親的回春手術結束后,我想連他都會修正這個問題,去生真正的小孩。」
埃爾斯頓和技術人員扶她站起來。她痛苦地走回牢房。進去之後,埃爾斯頓讓技術人員扶著她躺在不舒服的小床上。她抬頭看著他,眼睛大睜,美麗年輕的臉龐上寫滿懇求、眼淚與害怕。他不安地低下頭。
「沒錯,但是五十個小時?這段時間,屍體在哪裡?移除智元不需要那麼久,所以還發生了什麼事?我的意思不是我們查不出來,只是我們現在每發現一點就引發更多問號。」
「我就是欣賞你的樂觀精神。」拉爾夫說。
「什麼探勘隊?」坐在兩個位置外的迪瑞特問。
「該死。」他慢慢把兩條腿從床面移開,朝地面伸展,直到身體能夠坐直在床邊,脫離與棉被的任何接觸。卧室很冷,大概只有一攝氏度,他可以感覺冷空氣如灼燒一般順著鼻咽管向下,斷斷續續地咳起來。這時候他才狠狠拍了一下鬧鐘,叫它閉嘴。他的呵欠似乎永遠也打不完。
她慘叫:「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然後慘叫變成啜泣,「它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全部。」
因為安特利奈知道這一切,所以他頗有自信地行駛在高低起伏的路面。從HDA學院畢業以後,他已經忘記這十二年來參与過多少次沾斯星球上的任務。少說也有一百次了。深入研究小組的許多成員在出了二三十次任務之後,便不再進行田野研究。最常見的原因是憂鬱症。總是面對龐大到不成比例,毫無掩飾、無可抵擋的真正力量,讓許多人或早或遲都受不了。但是安特利奈有他的信仰作為慰藉。他跟其他所有受到感召成為「福音衛士」的人一樣,相信耶穌會保護他們,有一天神會讓人類看到獲得救贖的道路,沾斯總有一天會被毀滅,所以他沒有被沾斯嚇倒或是因而氣餒,反而能夠直視它的真面目:狂妄而邪惡得無可救藥。在神所創造的讓生命蓬勃發展的光輝宇宙里,它就是癌細胞。人類在這裏進行測試和實驗、發掘沾斯的秘密,便是在執行神的任務。
安傑拉把造型時髦的光譜牌圓形包裝一掰兩半。她買的是最基本的型號,跟包裝一樣,裏面的說明書也寫得很簡單,還附帶黑白印刷圖形,確保大家都能搞懂。她把裏面醫療外形的施用管拿出,有一個短短粗粗的針頭,還有壓縮氣管,能輕易把兩者組合在一起。接下來是窄窄的一排子彈,總共有十四顆,每一顆都標記明顯,如豌豆大小,一顆顆很順利地被塞到管子里。第一顆子彈里裝的是聽覺智元。她把C形的塑料罩套在左耳後,這麼一來管子自然就會被安放在正確的位置,然後扣下扳機。「噢嗚。」感覺像是被小蜜蜂螫了一下,管子把智元插入到離內耳不遠的地方,讓震動可以被轉換成正常的聲音。管子施放一滴消炎液,刺痛立刻變得清涼。她把空的彈殼丟掉,再把罩子套在右耳後。接下來是聲帶智元,在嘴巴裏面,下排后側臼齒後面。然後雙手掌心各一顆,每根指頭各一顆。
她看了一眼埃爾斯頓,全身散發的優越感與筆挺的灰色軍用便服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小人物,正苦哈哈地一級一級往上爬,對於自己出身強烈的不安全感,讓他成為崇拜權力的法西斯主義者。可是法庭已經宣判她有罪,做出判決,所以她也不在乎是什麼樣的混蛋被派來送她去霍洛韋。他平靜有禮地帶她走出法院的監牢,她什麼都沒問,直到看到禮車——這不太對勁。
「是啊,這真太奇怪了。」
安傑拉大搖大擺地走出辦公室,不忘朝安特利奈眨眨眼,「晚點見。」
帕瑞西這時才發現窗戶上淡淡的倒影背叛了他。
「你走到客廳去看為什麼燈被關了。腳下一滑。然後你找到燈的開關。你說燈亮了。你在客廳,安傑拉,你看到什麼了?安傑拉,裏面有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給我星期一早上GSW範圍內的罩網記錄。」席德下令。
「我會支持你到底。」
「那HDA為什麼封鎖那把有刃武器的消息?」伊娃問。
「對。」
他看起來像是被她甩了一巴掌。「快結束了。」他尷尬地低聲說。
「比較常見的是比例放大,讓你以為房子比實際上要大,還有些中介會加上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房間,所以一定要親自去看。你要知道,跨網並不是完美無缺的,大多數的資料沒有經過認證。」
「唉,我知道你說得有道理,可是……老天!」
她看到所有人突然開始觀察起路面。
「同時證實探勘隊的必要。我了解。可是這讓我不得不問,它是怎麼從通道進來的?你的假設是裝作貨物嗎?」
「可是你們認為她會做這種事。」伊恩不耐煩地朝屏幕上安傑拉的大臉揮揮手。
他傷害過你嗎?
「要普通人讓路。我不想有意外。」
奧爾德雷德朝在厚重積雪裡工作進程緩慢的SOCO人員點點頭,「不是這裏對不對?他們一定什麼都找不到。」
安傑拉瞥向加油站附設的大型順旅超市角落的小咖啡店。車隊里的先鋒軍士兵們擠滿了每張桌子,邊說笑邊調侃忙不過來的兩名女侍。「你一定對每個女孩都說過這句話吧?」
「當然了,試試說回真話吧。」
「你現在看到的是雪密度的色擬影像。看到那個小三角形沒有?」
「我明白,我有許可權可以讀取整個檔案。人形怪物?是真的嗎?」
「棄屍地點不是這裏?」
終於,他們被允許離開。一個實驗室小組上車來把安特利奈取得的樣本拿走。工程師們開始檢查地行車。
伊恩靠得更近,「一定是C。一定是。不然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
「我們去看看就知道。」